从“海傍大道”的游艇俱乐部码头上岸已是黄昏,大伙儿包括君梅都玩得兴高采烈,在志文父亲那艘装潢一流的游艇上,他们整整玩了一下午,又享受游艇上服务的水手们最周到的招待,但是,雅之依然冷漠,寡欢。
照原定计划,他们到有马尼拉唐人街之称的“王彬街”国泰酒楼吃晚餐,席位是早已订好了的。
雅之很想提早回家,不去国泰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她不想扫了大家的兴。于是,两部志文家的汽车把他们这一伙从游艇俱乐部送到国泰酒楼,君梅和雅之坐在一起。
“雅之,你比我想象中更固执!”君梅小声说。望着晒得发红的雅之,她只有摇头。“你对自己太不公平!”雅之不出声,只是对着君梅摇摇头。
“你没看见吗?因为庄志文的关系,大伙儿都以你为中心,”君梅低声提醒她。“你该高兴一点!”
“我笑得很辛苦!”之终于说。
“好吧,随你,”君梅耸肩。“我们是好朋友,无论如何——希望你快乐!”遥远得几乎不复记忆
柄泰酒楼是王彬最好的中国酒楼,对大多数的人来说,它的广东菜已十分地道,只是价钱贵,除非家中有喜事,一般华侨甚少来此地,雅之也不过在十六岁那年,父亲依照此地习俗曾为她请了一次客,算是女儿成长,正式可以进入社会了。
四年来,此地的改变不大,连那闪亮的霓虹灯也没有换过形状,远远的就望见了“国泰”酒楼的大招牌。
汽车停在酒楼门外,大伙还没有下车,坐在街边的群似是乞丐的老人一拥而上。
“是——什么人?”雅之缩住了脚,吃惊的问。
“一群叫花子!”志文的朋友说。
雅之仔细的张望一下,全是六七十岁的年老中国人,叫花子?什么意思?乞讨,要饭的?
那群衣衫褴褛的老人围着他们不走,伸出双手,也不知口中喃喃的念些什么。志文从口袋里掏出一叠“披索”,在每一双摊开的枯瘦手掌上放一张五元的,拿到钱的老人退到路边,似乎心安理得的又等待下一个可以伸手的阔客了。
雅之心中恻然,再也忍不住眼中泪水,她为什么从来不知道马尼拉的华侨中还有这么一群呢?是怎样的情形造成他们可怜的景况呢?
志文的注意力全在雅之身上,一月兑出人群立刻看见雅之的异样,他马上迎过来。
“怎么样了?雅之!”他不解的问。
“志文,你知道这些老人是怎么回事?”她激动的问:“他们没有亲人?没有家?没有儿女?他们没人管吗?”
“我也不怎么清楚,”志文摇摇头。“近几年来总见他们在此地乞讨,大概是孤苦无依吧!”
“孤苦无依?”雅之不满的。“志文,你没想过管—管他们?你的能力做得到的,大家都是中国人,看他们流落异乡,年老无助,为什么不替他们安排一下?”
志文眉心微蹙,想一想,终于说:“你要我管,我明天就要人来问问他们看,”停一停说:“但是我怕管也管不完,他们是去了一批又来一批,谁也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
“总不能任他们自生自灭吧?”雅之说:“唐人街口的中国乞丐,是我们中国人的羞耻!”
“雅之,你的心好,又善良,”志文慢慢说:“然而——这是个独善其身的社会,你懂吗?”
“不懂,”雅之倔强的扬一扬头。“如果我有能力,如果我办得到,我愿把我所有的与他们分享!”
说完,也不理志文,打开她装着不多钱的小皮包,真诚的,亲切的走到那排坐在路边的老人面前,尽其所有的把钱分给他们每一个。当她听到那些模糊不清的“谢谢”,当她看见被现实磨去人性尊严的木然神色,她的眼泪成串的落下来。总是这样的,她想帮忙,却又无能为力,难道没有旁人和她有着相同的热血?
“雅之,”君梅过来一把搂住她。“别这么孩子气了,大家都在等你进去呢,你帮不了他们的!”
雅之深深吸一口气,把泪水也吸干。她真难过,她也明知帮不了什么,她的能力有限。然而有能力的人却往往想不到这些,或根本不理会,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矛盾的!
“我明白,君梅,我只是忍不住!”她再吸吸鼻子。“谁无父母?这些老年人该有人照顾的,怎能任他们在这儿自生自灭呢?或者我回台北时,我向侨委会提出———”
“你帮不了忙,雅之,”君梅叹一口气。“事情不是这么单纯,别只看表面,好吗?我也同情他们,可怜他们,然而——有什么用?我不想庸人自扰!”
“我是庸人,天生的!”雅之咬着唇。“君梅,整个暑假这么长,我们想想看,或者可以有办法——”
“雅之,”志文走过来,他或是被雅之的真情感动了,神态十分严肃。“我答应你,我要求父亲尽量想办法来安置他们,我保证一定做到!”
雅之抬起头,仰望志文,这一刻,她觉得志文真是个高不可仰的巨人,她展开了整天来最动人的一次微笑。
“志文,我替他们谢谢你,”她认真的说:“我会永远记住你高贵的内心。”
志文的脸微红,好半天,终于说:“若要谢,他们该多谢你,”停一停,又说:“你的确是我见过最好,最美,最善良的女孩!”
雅之嫣然一笑,挽着君梅走进酒楼。
在二楼他们坐了最好的一个座位,是最好的一间被分隔开的房间,志文在菲华中的确到处受人尊敬与巴结,四个侍者在一边侍候着,领班还惟恐不周的一次又一次来巡视,所有一切全给雅之一种陌生的、高不可攀的感觉,她越发肯定,她不会把自己投身在这种环境中。
晚餐后,大伙儿也就在酒楼门外散了,有男孩子送君梅回家,坐在志文家豪华“劳斯莱斯”后座的,只有雅之。
“整天我只看见你笑了一次,”志文凝望住她。“而且是因为那些乞讨的老人,雅之,你可是在打击我的自信心?”
“你知道我不会这么做!”雅之摇摇头,避开了他的视线。“不笑并不表示不高兴!”
“那么,你高兴吗?”他问。
“该说——高兴,”她眨一眨眼。“今天的一切全是前所未有的——一流享受!”
“但是——我看得出,你并不喜欢!”他盯着她不放。
“我一直说过,我是个最普通、最平凡的人,”她真心诚意的说:“也许平凡、普通的一切更适合我!”
志文皱着居沉思半晌。
“我明白了,”他点点头。“我知道该怎么做。”
“明白?”她意外的望住她。“我并没有要求你怎么做!”
“是我自愿的!”他握住她的手。“雅之,你记住一句话,为你,我愿做任何事!”
“不要对我这么好,”雅之轻轻抽回被握的手。“谁也不能预知明天发生的事,对吗?”
“明天我们去火山!”他会错了意。“只有我们俩人,我开我那辆没有冷气的福士甲虫车来!”
“火山太远,今天又太累,我——”她想拒绝。
“没有冷气,你会觉得生活得更真实些,”他自顾自的说:“让我们一起去体验生活!”
和志文一起体验生活?雅之连叹息也打住了,她是没办法摆月兑他了吗?
从那一天“火山”行之后,雅之发觉,志文是在尽可能的改变自己来适合她。他做得非常好,绝对看不出丝毫勉强,他是诚心诚意的做到雅之口中“平凡、普通”的人,甚至有一天他还乘搭马尼拉最起码的交通工具“花吉普车”来见她。她想,这一回她怕再也找不到拒绝他的任何理由了,她为这件事担心着,害怕着,该怎么办呢?是不是有人曾试过抹杀了爱情去接受一份善良、高贵、真诚的感情呢?
这其间是绝对不同的,然而,会不会痛苦或快乐呢?下午,天气热得更是受不了,听收音机播报是有个热带风暴逼近,难怪气压这么低,低得真叫人难以透气。雅之在小楼上练字,平日不怎么爱出汗的她,也是一脖子的汗,她站起来打开那只传送热风的风扇,还是驱不走那份闷热。她又用橡皮筋束住头发,感觉上是好一点了——谁说过,夏天披着长发等于穿一件棉背心呢?她又坐回书桌。练字必须心静,心不静怎么也写不好。台北也像此地这么热吗?热得马路上柏油也溶化了!唉,怎能净想台北呢?她现在身在马尼拉呀!两个月之后她才回台北继续学业——能继续的只有学业,真是令人心痛又无可奈何的事。
她开始磨墨。其实墨汁已被她磨得很浓了,她只想借磨墨来静心。
磨了一阵墨,心中似乎已无杂念,她想继续写完那篇“朱子家训”,但是——笔握在手里,就是落不下去。写完朱子家训她怕人已老去?换了张纸,她咬着唇半晌,终于写下“情在深时”四个字。情在深时会如何呢?像她这样痴痴迷迷、牵牵挂挂、至死方休?或是像有一种人,情在深时反而看不出,嗅不出,只能凭感觉去测深浅?她可不知道。所知道的,她是被困住了,被她一心追寻的爱情。
女佣娜蒂上楼来告诉她志文已等在楼下时,她只得放下笔墨去见他。他是每天都来,风雨无阻的,这可也是情在深时的表现?然而,只是单方面的!
令雅之意外的是志文的打扮,平日他总穿T恤或衬衫,很随便的,今天竟穿着菲律宾的礼服,和蕉丝的长袖绣花衬衫。
“这么整齐,你有事?”雅之微笑,很淡,很疏远的。“这儿没有冷气,会闷坏你!”
“我这件不闷,是改良的,”志文凝望着她。“麻纱的比香蕉丝通风多了,不热!”
“到我们家来不必穿这么正式,”雅之说:“你令我们感到拘束。”
“我——想带你出去一趟!”他说。说得很奇怪。“我们去一个地方!”
雅之敏感的皱皱眉,他可是带她回家见父母?那是她所绝对不愿的。
“不——今天我不想出门,”她立刻说:“我正在练字,墨已磨好!”
“不会浪费很多时间,我们去一去就立刻送你回来!”他恳切的。“一小时可以来回!”
“可是——我没有准备,”她还是摇头。她怎能跟他回家见父母?这岂不铁定了?“我说过,不能这么急!”
“要什么准备?”他也皱眉,这骄傲、自信的男孩。“我相信去了你一定高兴!”
“不,志文,”她为难的。“目前不是时候,真的,我是很高兴能见他们,但——我会窘迫!”
“他们!你说谁?”志文愕然。
“你的父母,不是吗?”她说。
“天,你误会了,完全误会了,”志文嚷起来:“我说一个地方不是我的家,人格担保。去吧!雅之,我知道你一定会高兴的!”
“真的不是去你家?”她追问一句。
“要怎样你才肯相信我?”他问。
“好吧!等我五分钟!”雅之点点头。转身上楼。
她也换了件比较正式的衫裙,她知道志文穿礼服必有用意的,她不能令他丢脸;可是会是什么地方呢?必须穿得这么整齐。
门外停的是志文自己的福士甲虫车,他用这辆车,这地方必与他父母无关的了!雅之心中放松些,发现他是朝王彬街的方向驶去。
“王彬街?”她问:“吃中国莱?”
他只看她一眼,很神秘的笑了。
“到了你自会知道!”他说。雅之是晶莹剔透的,心念一转,立刻明白了。
“你可是带我去看那一些酒楼门外的老年乞丐?”她问。
汽车“吱”的一声停在一幢古旧却相当宽大的木楼外,是在一些小小的、看来脏兮兮的小商店中间,门前有一堆马粪,一定是马车经过时留下的,唐人街就是这么令人叹息。
“你为什么不自己看看呢?”他让她下车。
小小的木门打开,里面的光线不太好——是店面屋子的关系,旁边没有窗,光线只靠前后两面的门窗。有几个老人坐在那儿下象棋,还有的默默吸着烟。空气不好——王彬街怎会空气好呢?除了那些高大的酒楼之外。
“是他们?”雅之心中激动,果然是那些老人。“志文,你真的安置了他们?”
“我——很抱歉。这是我所做到最大限度了,”他摊开双手。“一共二十七个人。楼下让他们活动。楼上是他们的卧室。虽然离理想还有一段距离,但我只是想告诉你,雅之,我做了!”
“谢谢你,志文,”她握住了他的手,泪盈于睫。“这已经够好。我知道你也有难处!”,
“是的。”他坦白的承认。“爸爸怕惹起一些社团和慈善团体的不快,更担心别人说他在沽名钓誉,只好由我出面。这是妈妈名下一处老房子。本来租给别人,如今收回来正好派用场。你——认为还可以?”
“是的,是的。”她一连串的说:“我相信他们并不计较环境,只要有一栖身处就行,只是——”
“我也安排了他们的生活,”志文有些脸红,他不惯做这些事。“有个厨师会给他们每天烧饭,我家管家也会每个月来给他们零用钱,我只安排了这些,你认为我还应该做些什么?”
“你应该接受他们和我的感谢!”雅之由衷的说:“当初我请求你安置他们、帮助他们是稚气,是欠考虑的,当时我太冲动,这是我的大缺点,要帮忙该我自己,没有理由要求别人,你却真的做了,而且这么周到,志文,我会永远、永远保存着这份对你的感激!”
“我说过,我愿为你做任何事,”他定定的望住她。她不是善于表达感情的人,此时此刻,眼中的深情却分外动人。“即使再困难的我也愿一试!
“志文——”雅之喉头哽塞,不能成言。
“我们走,”他拥着她的肩,带她离开那光线不很好,空气不很好,却有温暖、尊重与同情心的地方。他们上车,驶离王彬街。“雅之,我需要、渴望得到的不是你永远的感谢,是你的点头!”
雅之心中一颤,她点头?不,不是他,不是这个人,她点头的不是这个男孩,虽然他好得——无与伦比。
“志文——”她呼吸困难,叫她怎么回答?
“雅之,难道我还不够好?难道我还不够忠心?难道我还不够爱你?”志文也激动起来。“你为什么不肯点头?为那个斯亦凡?他不是你的幸福,他也不会再回头,相信我,雅之,我会比他更爱你!”
“不,不,”雅之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斯亦凡,是令她流血受伤却至死不悔的男孩子,爱没有后悔,永不,即使是错,是万劫不复。“你不懂,事情不是这样的,斯亦凡他——根本不爱我,你别误会!”
“那为什么你不点头?”他步步进逼,一点也不肯放松,谁不想一手抓住幸福呢?“为什么?为什么?告诉我原因,只要我满意,我会立刻掉头就走,就算痛苦得死去,也绝不再来麻烦你!”
“不——没有原因,”她困难的说:“相信我,没有原因,只是——时间,我要一点时间!”
“我已经给了你时间,从放假回来的第一天起到现在,我表示得清清楚楚。一个多月的考虑还不够?”他不满意的。“不要再拖延,不要再敷衍,雅之,给我回答,肯定的回答,我会对你忠心至死,我希望的回答只是点头!”
“志文——”雅之束手无策。怎么办呢?答应他?实在不甘心,亦凡——永远不回头,是的,她也相信是这样,为什么还不甘心呢?为什么?“再给我几天,让我想想,实在——你是最好的男孩,最好的对象,原已无可挑剔,我想——我总得去问问爸爸!”
“好!我跟你回去问校长!”志文今天是不肯妥协了,“只要校长同意,你再不能摇头!”
“志文——”她叫。事情怎么能就这样决定呢?
汽车飞驰在马路上。志文咬牙切齿的像在对机器发脾气。他原没有错,错的只是爱上一个不爱他的女孩,他不该受这些折磨、痛苦的。
转进雷米迪奥街,刹车声惊人的刺耳,他们终于回到家里。雅之父亲正在看书,被冲进来的两个年轻人吓了一跳,看他们的神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
“志文,雅之,你们——”他惊愕的。
“校长,这一个多月来,相信你也了解我对雅之的感情,”志文开门见山的说:“我非常爱她,我保证一生一世对她好,保护她,爱惜她,现在,请准我们订婚!”
“订婚?”雅之父亲意外的睁大眼睛。
“爸爸——”雅之软弱的咬着唇,这是她的一生幸福啊!
“雅之说要您先同意才行,”志文不给雅之说话的机会。“我相信您不会反对我们!”
“雅之,”父亲永远是向着女儿的。“这是你的意思吗?孩子,这没有什么可羞耻的,爱是光明正大,我要你亲口告诉我,然后我才回答志文!”
“我——爸爸——,我——不知道,”雅之深深吸一口气,这是生死关头吧?“志文是最好的男孩,也有最善良、高贵的内心,他是——无可挑剔的,但是——我还想考虑一下!”
“很好!”正中赞许的点头头。“很好,这是一辈子的事,是一生的幸福,应该多加考虑!”
“但是——校长,雅之已考虑了一个月,”志文胀红了脸。“我实在不明白——”
“孩子,你已经等了一个月,何妨再多等三天?”正中说:“我答应你,三天之后,雅之一定给你回答!”
“三天一”志文皱皱眉又咬咬牙。“好,就三天!只是,雅之,不能让我失望!”
雅之轻轻透一口气,三天又如何?难道三天之内还会有奇迹发生?拖延——只是种心理反应吧?拖到最后一刻,拖无可拖,也算对自己的交待,是不是?是不是?人是很莫名其妙的。
“我也希望不让你失望,”她真心的说:“让你失望,君梅说那是对我太不公平了!”
“什么——意思?”志文完全不懂。
“我在虐待自己,”雅之扬起头,笑了,“就是这样!”
“虐待?”他更迷惑了。
雅之看父亲一眼,心中忽然平静而踏实了。三天虽是个期限,她必须点头或摇头。然而,这未尝不是一个释放自己的机会。
“志文,你回家,三天之后再来,我想——一切都会圆满解决了!”她笑着说。
圆满?她是说这两个字吗?圆满!
志文凝视雅之一阵,终于转身走出去。他也听见了圆满两个字,既是圆满,还有什么不放心呢?他所要做的只不过多等三天而已!
他自信而且骄傲,何况他听见雅之说圆满,他走得很开心,很放心。三天之后,幸福就属于他了!
“雅之,”等志文的影子消失,正中才问:“你必须告诉我,为什么要多等三天?你说过并不适合他那种家族,你不必委屈自己,勉强自己!”
“志文那个人不会令任何女孩子觉得委屈,”她慢慢说:“三天之后,我想——我会点头,他的家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和他,你同意吗?”
“你这么想——我没意见!”正中点头。“只要你幸福快乐,爸爸永远在你身边支持你!”
只是,接受志文,她会幸福快乐吗?也许幸福,快乐——却在虚无飘渺间!
一夜的狂风暴雨吹散了马尼拉的闷热,也带走了令人难以透气的低气压,难得的清凉使人们清晨的梦更沉、更甜美,尤其在这中等人家的住宅区“雷米迪奥街”附近,积水一尺深的街道上一个人影都没有,连车辆也少。
只有雅之的小楼开了窗,前一阵子买的贝壳风铃在窗前迎风轻响,一串串的回忆在那熟悉的叮当声中被牵引出来,是真实的生命痕迹,怎么却虚幻得犹如小说中的情节?连那快乐与不快乐,连那甜蜜或酸涩也都似幻似真,亦凡——是已远去!
一夜不能成眠的雅之坐在窗前,小小院落中一片凌乱的“劫后”情景,那棵老芭蕉已折了腰,夹竹桃的花瓣散了一地,总开不出花的玫瑰也断了枝子,可怜兮兮的浸在泥水中。雅之轻轻叹一口气,等那积水退去,就下楼去整理一下吧!她不喜欢凌乱无章的事物!
昨夜睡不着也非因风雨,她原非温室花朵,风雨骇不倒她,理不出头绪的是心中那把乱丝,三天的时间转眼就将过去,她总不能就这么对志文点头。不论订婚,结婚,她总得付出更多的诚意——无法付出更多的爱情,真诚是否也是婚姻的基石?
送报的童子在楼下大门口飞快的掠过,也不顾地上有积水,一叠报纸就这幺直扔进院子。雅之的惊呼声还没停,他的脚踏车已不见了影子。
雅之撩起长睡袍的衣角,尽快又小心翼翼的下楼,拾起已经半湿了的报纸,又慢慢上楼。或者回卧室用风扇吹一吹,等会儿父亲醒来要看时就会干了!
雅之把报纸铺平在地皮上,又用些厚厚的书压着,打开风扇对着吹,视线不经意的掠过那些已显得模糊的文字,台风不大,马尼拉和附近地方的损失都不严重,只是淹水使一些低洼地区的农作物受到了损害,还倒了几处电线杆一哦!公海上有一艘货轮被台风吹沉,沉船前已拍出求救的电讯,所以能及时救出大部分船上人员。雅之摇摇头,退到窗边。她永远不敢想象海员的生活,那可能是世界上最苦闷、也最危险的一种行业吧?离乡背井的在不算大的船上,一个月或几个月都见不到陆地、见不到除了同事以外的人类。没有新鲜的食物,也没有任何娱乐,就在白茫茫的大海上飘呀飘的,万一遇到一场风暴,连生命都可能失去,就像那一艘沉了的台湾船——台湾船?她看到台湾这两个字吗?
急忙又奔到报纸处,仔细的再看一次,果然是艘台湾货轮。哎——好在船上人员大部分都得救了,全是中国人呢!全都来自台湾呢!无论如何总比其他国籍的船只更令雅之有亲切感!
雅之还知道除了货轮外,台湾还有不少远洋机动渔船也从高雄来此地附近作业,也出过事,渔船上的船员也有人得救生还。有一次真是万幸,一个渔船水手在漂流九天、自以为绝望之后竟获救了。这件事雅之真是印象深刻,她不但记得那人名字,还清楚的记得那人获救时的模样,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却枯瘦如老头儿,焦黑的皮肤,干裂又肿胀的唇,还有全身都是伤痕——
她下意识的颤抖了一下,怎么想到这些了呢?这么可怕的事——但愿这次得救的人会情况好些,他们获救得早,一定不可能像以前那个那么糟的,是不是?
太阳慢慢上升,院子里、街道上的水退了,人们也陆续起床,开始一天的生活。
雅之把干了的报纸放在父亲书桌上,喝一杯牛女乃就去清理院子,奇怪的是她一夜没睡,居然精神很好,一个钟头后,小小的院落又井井有序了!
正中起床之后有他一定的工作,运动,早餐,看报,也看一点书,十点钟的时候,他换好衣服预备出门。
“去哪里?爸爸,”雅之从院子里进来。“有的地区恐怕积水未退呢!”
“不妨,我去学校看看!”正中说:“吹了一夜风,我得看看校舍有没有损坏!”
“我陪你一起去,好吗?”雅之说。
“不用了,只是看看,”正中摇头。“不用动手修理的!”
“那么你早点回来吃午饭!”
正中笑一笑,穿好皮鞋,拿出拐杖。
“志文今天会来吗?”他突然问。
“不会吧!”雅之呆怔一下。“我让他三天后才来,今天才第二天!”
“你这孩子!”正中拍拍女儿。“你是折磨他?还是考验他呢?”
“都不是!”雅之脸上笑容消失。“我是为自己找一个藉口,也可以说——垂死挣扎!”
“垂死挣扎?”正中停住正要迈出去的脚步。“怎么说这么一句奇怪的话?”
“我快要沉下去了,”雅之故作轻松的笑。“我要试试看志文是不是我的一块浮木!”
“奇怪的道理!”正中不懂,打开大门往外走。
雅之回到房里洗干净手,娜蒂也来上工了,她已买来今天要吃的菜,匆忙的到厨房去洗、去切、去预备了。
门铃又响起,不是志文,该是谁?
“君梅!”雅之高兴的嚷。“是不是和旅行社那个西班牙混血的朱花拉斯旧情复炽?怎么这样久见不到你人影?”
“哪有什么新情、旧情,像你吗?”君梅卷起被街上积水弄湿的牛仔裤。“我来看看你今天有什么节目,两天没有出大门,闷得慌!”
“你这不安于室的女孩!”雅之开玩笑的骂着:“你就要有祸了!”
“谁有祸呢?”君梅毫不在意的笑。“我看你这回逃不了庄志文的情网,他撒的是天罗地网!”
“我又不是犯人!”雅之皱皱眉。“怕什么天罗地网?”
君梅若有所思的凝视她一阵。
“雅之,你心中还不曾真真正正发生过一些事,像发生在斯亦凡身上的一样?”她问。
“君梅——”雅之的脸一下子变了。
“抱歉,抱歉,”君梅抓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冰冷。就像在台北的冬天一样。“我只是听见一些风声,许多人在传说庄志文要订婚了!”
“什么人在传?”雅之睁大眼睛。“不是说我吧?”
“很多人,”君梅耸耸肩。“华侨社会不大,庄志文之是视线的焦点,他最近总陪着你,听说还安置了那群酉楼门外的乞丐,雅之,你也不能怪大家传得厉害,庄志文从来没有这么热心过啊!”
“这——多别扭,”雅之非常不满。“传来传去,万—最后不是这样,岂不——令人难堪?”
“只要你点头不就行了?”君梅了解的笑笑。雅之咬着唇,摇摇头又摇摇头。
“我——答应三天后给他回答!”她说。
君梅眼睛一亮,高兴得跳起来。
“那是说——雅之,他已经求婚了?”她叫:“为什么要考虑三天?难道你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
“不——我说不上来。”雅之又摇头。“就算我答应他订婚。君梅。我——哦,你明白我的!”
“你真是死心眼儿!”君梅叹息。“斯亦凡到底上辈子做了什么好事,你竟会为他痴得如此这般?”
“我想——是缘分!”雅之低下头。
“才怪,有缘分的话会弄成今天?”君梅完全不同意。“而且——斯亦凡所作所为也太过分。尤其对你。我——我——哎,我也不了解,为什么他要那样对待你!”
“他心理不平衡——”雅之冲口而出,立刻不再说下去。“哎——过去的事也别提了!”
“那么你是会对庄志文点头的了?”君梅追问。她是个热心的朋友,她比雅之还紧张。“不点头——是跟自己过不去,”雅之轻叹一声,也不知是惋惜?或是满足?“志文对我实在很好,而且他本身实在是很难得的人!”
“这就对了!”君梅透一口气。“我还——真担心你会发傻劲儿!”
“我想——人是很卑鄙,很自私的,”雅之笑了。“当得不到最向往东西时,往往会抓住另一样,而这一样却并非他所真心希望的!”
“这怎能说自私呢?难道除了斯亦凡,你就一辈子不嫁?”君梅不以为然。“斯亦凡在台北都失了踪呢!”
“我知道他——”雅之说溜了嘴。
“你知道他什么?”君梅盯着她看。“雅之,难道——你们还有来往?联络?”“不,只是一个地址,”雅之透一口气。君梅是惟一的一个可以谈亦凡的人,她不必再隐瞒。“我不能肯定是不是他的,但一佳儿转交给我的,她说——可能有用!”
“回马尼拉之前你见过林佳儿?”君梅怀疑的。“你从来没有提起过!”
“不,是佳儿交给志文转交给我的,”雅之说:“当时我已去机场。佳儿和志文同时去找我而碰到的!”
君梅咬着唇,沉思半晌,突然大笑起来。“天下竟有这种事,如果因为这个地址而使志文失去你,这恐怕也是天意!她说。
“不——”雅之欲言又止。好半天才困难的说:“地址也没有用。因为只是佳儿给我的,不是亦凡!”
“你这痴心的丫头!”君梅忍不住骂。“斯亦凡那么骄傲的男孩子,你难道还想他自动回头,低声下气的来求你吗?我告诉你,他宁愿痛苦得死掉,也不会对你低声下气!”
“谁要他——低声下气了!”雅之的脸红起来。
君梅打量她一阵,无言的叹息了。能令雅之笑,能令雅之哭,能令雅之快乐,能令雅之痛苦,能令雅之脸红,能令雅之痴心一片的,只有亦凡,那是心理的自然反应,与任何条件无关,爱情,是毫无道理可讲,也永难要求公平的!
“雅之,如果你答应了志文,下学期你就别再回台北了!”君梅再叹一口气。
雅之自然明白君梅的意思,她们是心思相通、青梅竹马的伴侣,她们互相实在太了解了。
“不回去——对我是好,但我不甘心放弃中文,”雅之说:“我念得不错,还有两年就毕业!”
“你自己考虑清楚!”君梅语意深长。“做了庄志文的未婚妻,稍微走偏了半步,都影响重大呢!”
“我——明白,”雅之点点头。“但是——我怎么会走偏半步呢?”
君梅摇摇头,再摇摇头。
“雅之,我问你,”她认真的对着雅之。“你能知道如果你再见到亦凡的情形吗?”
“我——”雅之想一想,脸色变白,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再见到亦凡——再见到亦凡会怎样?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什么事都可以预测,惟独这件不能,也许有千个可能性,也可能——哦!再见到亦凡会怎样呢?“我不会再——见到他!”
“天下的事有绝对的吗?”君梅说。
“但是——我们说过不再见面,”雅之痴痴的摇头。“他说——他会永远记住我和我们的一段回忆,因为那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
“他说过不再见面,”君梅笑。“说不定他现在已经后悔了呢?说不定他又千方百计的在找你了呢?说不定你若回台北,下了飞机第一个就见着他呢?”
“那——不可能!”雅之深深吸一口气,别那么多“说不定”了,假设的事永远不可能变作真的,以亦凡的心高气傲,还有——“我也不能忘怀他那一段——荒唐的日子!”
“那一段荒唐的日子!”君梅一个劲儿摇头。“傻雅之,你是在自欺欺人吧?你还恨他?怨他?气他?那一段荒唐的日子若不能被你谅解,小姐,你怎么会矛盾、挣扎得这么痛苦?你怎么会把几乎拥有全世界最好条件的庄志文拒之于千里之外?你是真的不能释然?不能忘怀?不能谅解?”
“我——”雅之说不出话,君梅的话是一针见血,她内心里也明白,只是不肯承认罢了!
“所以,雅之,别再回台北了,”君梅真心的说:“抓牢属于你的幸福吧!世界上的事就是这般,你想得到这一样,就必须完全放弃另一样,人也相同,公平得很!没有人能同时脚踏两条船,否则最后溺毙的一定是那人!”
“我——会考虑!”雅之用力点点头。
“对庄志文,你考虑了太多,”君梅笑。“为什么对斯亦凡简直义无反顾呢?”爱,原是义无反顾!爱无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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