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中亦凡终于醒了,他睁开眼睛,眼皮又涩又沉,头痛欲裂,全身都疲软乏力,他——怎么了?病了吗?不,不,怎么会呢?他不是正参加佳儿和少杰的婚礼吗?他这做伴郎的不是勇不可当的在替少杰挡酒吗?王苹也在一边陪着他,帮着他,场面热闹非凡,每一张都是欢笑的脸——他怎么会睡在这儿?又这么痛苦难受?
轻轻的移动一下,他手臂碰到一样东西,不——一个人!正在吃惊,旁边的人说话了。
“醒了?嗯!”是王苹。
一阵仰制不住的愤怒,还有说不出的受骗感觉,他猛然翻身坐起,寒冷加上支持不住的头昏眼花,他又颓然倒在床上。
“你——真卑鄙!”他的声音从牙缝里进出来。
他发觉不但自己全身赤果,躺在一边的王苹也是,王苹——他发誓不能饶了她,她是有预谋的。
“什么意思?”王苹声音很冷,很利。“我们又不是第一次,而且又不是我要你来的!”
“这儿是什么地方!”他一边找寻地上凌乱的衣裤,一边问。“我怎么来的?”
“谁知道,酒店吧?”她冷冷的笑。“你硬要我来,你该记得你自己做的事!”
亦凡胡乱的穿衣服,他硬要她来?他做了些什么?他真是全无印象,一丝影儿也没有,他脑海中只是一幅又一幅应酬的场面。他——怎么硬要她来?
“别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他沉着脸,没有一丝笑容。他是漂亮出色的,但此刻,他看来冷酷可怕。“我醉了,是你——布置的一切!”
“布置?!”她霍然坐起,着半身。“斯亦凡,你这狼心狗肺的家伙,你当我王苹是什么人?”
“我不当你是什么人,”他冷冷的盯着她。“可是我告诉你,你用尽办法也没有用,我不会要你!”
“你——去死吧!”她咬牙切齿的。“你若不死也总有报应,你要出国,你喜欢何雅之,你看着吧!我若不能令你身败名裂,誓不为人!”
他皱皱眉,被酒精麻醉了的脑子无法灵活转动,他不该这么得罪王苹的,至少表面上不能伤她,但是他想不到那么多,他头痛,他又愤怒。
“我不怕你,你该知道我斯亦凡绝不怕你,”他冷笑。“你有什么绝招尽避使出来,把我困在酒店没有用,我不要你,明白吗?我对你没兴趣!”
“很好,很好!”她阴森的说:“你会尝到后果的!”
“你威胁了不我,王苹,”他穿上鞋子预备走。“你是自己送上门来,犯贱!”
王苹的脸一下子变得铁青,亦凡——不该这么说的,平日他绝不会说,他不是笨人,但今天他又难过,又气愤,又意外,脑子又凝成一块,他做了错事!
“你说得好,”王苹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心中对他再也不存一丝希望,你既无情,休怪我无义了。“我是犯贱,爱上你这禽兽不如的混蛋,你今天侮辱我,明天我要十倍报复在你身上!”
“尽避来,我等着!”他毫不在乎的摔上门,扬长而去。王苹黑着脸沉思一阵,眼中的泪光变成一抹怨毒,她已决定,她知道该怎么做!
从床上跳起来,她迅速的穿上衣服。她得不到的,任何人也休想得到,她爱过,容忍过,希望过,失望过,痛苦过,也忌妒过,今天所有的情绪都去了,她恨,她心中只有恨。她费尽心思得不到,反遭到一顿抢白,一顿羞辱,她恨他——斯亦凡,她要报复!
是的,报复,像他这样的男孩子该受到惩罚的!
她已决定,得不到就毁了他!她是有力量毁了他的!她那艳丽的脸上露出一抹残酷的笑容,她一定要毁了他!
亦凡走出房间,走出酒店,让晨风一吹,整个人才舒服一些,好过一些。昨夜真是混乱,怎么会搞成这种情形呢?他真是喝得太多了,他丝毫不顾惜自己,喝酒、胡闹才可以令他忘却,然而——怎么落入王苹之手?他原不该找她做伴娘的,她早就不怀好心,他是昏了头,他该找君梅的!
他叫了一部计程车回家,汽车摇摇晃晃的,他又有些后悔,就算王苹算计他,他也不必出言侮辱她,到底她是女孩子,她又爱他——也不过讲讲而已,她不会做的,她不会做的,她能怎么报复他呢?真令他身败名裂?不,不会的,要是这么做,她岂不是也要赔上自己的前途?回到米色小屋,他洗一把脸,清理一下凌乱的自己,又喝一杯热牛女乃。还是不舒服,酒醉之后的难受简直不是笔墨可形容的,今天恐怕不能上学了!他躺在床上,奇怪的是又不能入睡,对着天花板干瞪眼,这滋味的确难受极了,还是起身吧!他又走到客厅,把自己埋进海绵团里,就这么闭着眼睛休息了一阵,他听见报纸从门缝里塞进来的声音,也懒得去拿。又听见一阵熟悉的,规律的脚步声经过,是张正浩,曾经捱他一拳的男孩子!正浩走过去,亦凡忽然笑起来,张正浩和他都是一对大傻瓜,互相敌视了那么久,真正的敌人却在一边偷笑呢!那个庄志文是所谓“会咬人的狗不叫”吧?张正浩现在还是暗暗喜欢雅之吗?正浩和他是不同的,正浩似乎不怎么在乎得失,喜欢得心平气和,他——他——哎!他可说不出自己,反正事情已经弄僵了,绝无挽回的余地,说什么也没用!又坐了一会儿,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时间还真难打发呢!以前他去旅行,爱摄影,自己做家中用具,也读一些书,现在似乎什么都放下了,连读书的兴趣也淡了,他这个人,还说什么出国闯天下?又有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熟悉得——令人心灵颤抖。没有听错吗?他认得那该是雅之的脚步声,但雅之怎会再来小屋?雅之夏天要回马尼拉做王妃了——脚步声停在米色小屋外,他睁开眼睛,心中掠过一阵狂喜和意外,真是雅之!
风铃叮当,门铃也响了。亦凡从海绵团里跳起来,屋子里的一切——包括他都是欢迎雅之的,是雅之,他能肯定,雅之居然又来了!
他奔过去开门,他控制不住两手发颤,他还没有想到,该用怎样的态度对待她,她再来,就——就别再假装了,那太痛苦,让他以最真实的笑容、话语和感情来欢迎她吧!他实在不想再伪装下去。
“雅之——”他展开了真诚的,耀眼的笑容。
然而,视线相交,他的笑容僵在脸上,是雅之,却完全不是往日的柔情,她的脸色铁青,眼中有泪,嘴角有不屑和鄙夷,她的身子还轻轻发颤,她——怎么了?
“雅之——”他心神巨震,发生了什么事吗?她的模样——好像世界毁了。“雅之,你——怎么了?”
雅之站在门口,目不转睛的定定凝视他,她的眼光复杂难懂,爱恨难分。“斯亦凡,你是男人吗?”
雅之的声音也发颤,她已尽了最大的努力却无法使自己平静。“我不怪你对我的一切,但——你怎能那样——那样对她?你全无人性吗?”
亦凡皱皱眉,雅之发疯了吗?什么事呢?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他说。乍见她时的惊喜消散了,他的声音也冷下来。
“你当然不会明白,更不肯承认,你以为我永远不会知道,”她眼中泪光闪动,她为什么伤心?
“你说你超越了感情,你说你是智者,原来你只是个不负责任的骗子,我看错了你!”“我该对你负什么责任吗?”他变得更冷漠。
“不是我,你知道不是我,”她叫起来。“你在一边逍遥自在的风流快活,把所有责任、痛苦、烦恼都推到她一个人身上,太不公平也太可耻了,她只不过是个女孩子,就算错也只该承担一半,你却把所有重担压给她;她那么可怜,那么痛苦,还要承当难听的名声,你说,你可有人性?”
“你说谁?哪一个她?”亦凡开始不耐,雅之和他之间不可能好相好处吗?即使她有了庄志文。“谁没人性?谁不肯负责?你可是找错了人?我不是庄志文!”
“别扯上别人,你知道我说你,”雅之绝不退缩,小小的、秀秀气气、斯斯文文的她竟是那么倔强,勇敢。“以前我曾为你不——喜欢我而失望,现在我为自己曾对你付出感情而遗憾,你——竟是那样的一个人!”
亦凡大震,她说什么?她曾为他不喜欢她而失望?她曾为自己付出的感情而遗憾,那是说——是说她曾爱过他?她以为他不喜欢她?这——这——巨大的喜悦淹没了一切,他完全不在意她说的其它话,管他是那一个女孩,管他什么责任,雅之亲口证实他们之间有情,啊!雅之曾经付出感情!
“雅之,”他脸上线条柔和极了。“我们之间误会太多,事情并非如你所想的,我们——可以从头来过吗?”
雅之呆怔半晌,她是来兴师问罪的,怎么——变成这样?事情并非她所想的,他们可以从头来过——她心中流过一抹温暖,只是一刹那间,她想起了此行目的,不,她不能对他再动情,她已明知他是怎样的人,她不能再傻下去,她不能赔上自己!
“我不是说我,”她硬硬的甩甩头。“而且你这样的人,我永不会跟你做朋友,除非——你负责!”
“负责?对谁?”他不解的。她今天一直说这件事。“你弄得我一头雾水!”
“好!你刚从哪里回来?”雅之冷冷的盯着他。
他呆住了,哪里回来?心中电光火石一闪,他明白了,王苹!是王苹的报复,她竟从雅之那儿着手,她真阴险,她真卑鄙!
“你相信她的片面之词?”他努力沉住气。
“我信!”她那小小的俏脸儿红了。“我早听说过你们之间的传言,刚才——她给我看玻璃瓶!”
“她——”亦凡如遭雷击,再也说不出一句话。玻璃瓶,那血淋淋的往事,那是他一生的歉疚,那是他永远也洗不月兑的罪孽!
“你——这么残忍,你让她去堕胎,你谋杀了自己的骨肉,你还有人性吗?”雅之珠泪盈眶,她是善良、正直的。“斯亦凡,你怎么能这么做?”
亦凡深深吸一口气,颓然倒在海绵团上。错由他起,虽然事实不是这样,王苹说的也不尽真实,但错的根源在他,他推不了责任,他也不想辩护,不想解释,雅之这么说——就让它这样吧!
“你为什么不出声?你说话啊!”她追进来,想到那玻璃瓶中的东西,她忍不住发抖。
“我——无话可说。”他把脸孔埋进双手。
“无话可说就行了吗?”她不肯放松。“昨夜——你们还在一起,你为什么不肯负责?她是那么可怜,为了感情,她受尽痛苦!”
“她怎么告诉你的?”亦凡问。“她委屈,她痛苦,她可怜,而且她爱我,是吗?我只是个冷血的刽子手,我只是个玩弄感情,不肯负责韵浪子,她是受害者?”
“是——难道不是?”她扬一扬头。亦凡也是痛苦的——是吗?是吗?“她没有理由骗我!”
“你想过没有,她为什么只告诉你,不告诉别人?”亦凡沉重的。
“这——”雅之呆怔一下,脸又红起来,好稚女敕的单纯,她想到王苹告诉她亦凡昨夜酒醉,整夜唤着她的名字,亦凡——对她仍是有情,是不?“她以为——以为我们间有些事,我想她误会了!”
“我们之间——曾有些事吗?”他深深的凝视她,他眼中有情,天!此时此地有情也太迟了!
“不谈我们,”她立刻阻止他再说下去。“我以为——你该负责,对她!”
“你以为?”他若有所恩。
“如果你是我印象中的斯亦凡,你会!”她困难的透一口气。“负责是令人敬佩的行为!”
“我不需要人敬佩,也不需要人了解,”他淡淡的笑了。“我不想委屈自己,我不能放弃快乐,就是这样!”
“你若不爱她,为什么当初——”她说不下去。
“为什么?你想知道?”他突然又露出邪邪的笑容。
“不——我只是觉得她很可怜,你不该这么对她!”雅之满面通红,她怕他说些不三不四的话。“这么下去,她岂不是要被痛苦折磨一辈子?”
“你以为会吗?”他反问:“你了解她吗?你知道她是怎样的人?我告诉你,你滥用你的同情心,你太天真,你被利用了!”
“不,我相信她说的是真实!”雅之扬一扬头。
他看得发呆,他喜欢她这些充满女人味的小动作,好可爱,好有个性。
“是事实,我不否认!”他从海绵团里站起来。“但——是她自己去堕胎的,事前我不知道!”
“是你不肯负责!”她成见很深。
“好了,你走吧!”他不耐烦的变了脸。“我不想谈这件事,尤其和没有关系的第三者!”
“斯亦凡——”她又窘又气又难堪。“你不是真这么没有人性吧?”“你说呢?”他笑着又问。“或是——你有兴趣继续了解我一下?”雅之咬着唇,他真是无可救药了吧?她来根本就是白费心机,算了,远离他吧!这是惟一的法子!王苹是个教训,血淋淋的教训,她——还是走吧!他们原是两个世界的人!
亦凡心情不好,脸色也坏,昨天雅之的指责令他二十四小时闭不上眼,他真是全无人性吗?
困在家里难受,他一早就到学校了。
教室里已有不少同学,气氛却非常特别,三三两两的议论纷纷,一看见他进来,大家都立即住口不说了,只用一种神秘的眼光偷看他。为什么呢?昨天又缺课?他原是缺课大王,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敝的?他沉默的坐在一角,他从来没有兴趣和教室里多嘴多舌的家伙打交道,他们爱说什么就由他们去说吧,难道他身上会少一块肉?
惟一和亦凡在班上比较合得来的男孩子曾健走进教室,看见一角的亦凡,脸色就变了,他皱皱眉,大步走向亦凡,并在他身边的位置坐下。
“亦凡,你怎么来了?”曾健压低了声音。他的话问得奇怪,神情也怪。
“我为什么不能来?”亦凡没好气的。“你是没睡醒还是吃错了药?”
“你——亦凡,”曾健似乎好为难的移动一下,声音压得更低。“昨天你跑到那儿去了?”亦凡脸上掠过一抹不耐。“别烦我了,我现在只想揍人!”他的声音很大。许多同学的视线又扫过来,似乎是惋惜,是同情,也有些幸灾乐祸。
“来,我们出去谈!”曾健不由分说的拖着亦凡。
“有什么可谈的?就上课了!”亦凡冷着脸不情不愿的。“婆婆妈妈得像个娘儿们!”曾健一直把亦凡拖到走廊尽头,才郑重的说:“你不知道昨天发生的事?”
“昨天?”亦凡冷笑一声。“发生了什么事?我一天不来天就塌了?”
“亦凡,”曾健叹一口气,爱莫能助的。“你没有看布告栏吗?”
“我为什么要看?难道缺课一天就记我大过?”亦凡一点也不在乎。“你别在我面前装神弄鬼了!”
他预备回教室,曾健却一把抓住他。
“亦凡——”他满脸同情。“你被勒令退学了!”
“什——么?”亦凡大吃一惊,勒令退学?凭什么?只不过缺了几天课,有这么严重?勒令退学?“你说什么?你开什么玩笑?你想消遣我?”
“不,亦凡,你去看看,”曾健叹一口气又摇摇头。“是校长室出的布告,不会有错!”
亦凡如当胸捱了一拳,惊怒交加,更是一头雾水,怎么会被勒令退学?他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他只有半年就毕业了,学校为什么如此残忍?这么被勒令退学后,全台湾哪一间大学肯再收留他?他的前途岂不完蛋了?不能毕业就不能参加留学考试,就不能通过美国大使馆,就没有资格出国,他——为什么?
“为什么?”他沉着声音问。
“不清楚,”曾健舌忝舌忝唇。“布告上只写行为不检,生活靡烂,有辱校誉!”
“布告什么时候出的?”他问:“我去找训导长问个明白,讨个公道!”
“昨天下午,我们放学时就看见了,”曾健说:“亦凡,别去找训导长了!”
“为什么?”亦凡眼睛都红了,那是缺少睡眠加上愤怒的红。“我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认了?”
“不——”曾健欲言又止,犹豫好半天,终于说:“我听到一些谣言,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人说昨天有个女孩子来见过校长,说了一些话!”
亦凡心中巨震,一个女孩子来见过校长,他脑子里记起王苹恶狠狠的话:“我一定要使你身败名裂,一辈子见不得人!”是王苹,她居然——居然——
“亦凡——”曾健被亦凡的神色吓住了。“也不知真假,反正校园里传的,你也别尽信!”
亦凡深深吸一口气,压下了心头纠缠的千头万绪,压下了心头翻涌的怨恨,他的脸变得好冷,好阴沉。他凝视曾健一阵,扯动嘴角说:“谢谢你告诉我,”他笑容冷如刀锋,怎么?他还能笑得出?“我走了!”
“亦凡——”曾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要毕业而遭学校勒令退学,对任何人都是巨大的打击。
亦凡再看他一眼,一言不发的转身就走。也许打击太大,也许太突然,他在一阵愤怒和震惊之后,心中反而麻木了,什么知觉也没有!
被勒令退学,说得难听些就是开除,开除——好一个王苹,她真是说得出做得到,她这么毁了他对她本身有什么好处?她真是那么恨他?她对校长怎么说的?校长怎么也不找他对证一下,就断然出了布告?
他骑着机车飞驰回台北,他没回家,他当然要找到王苹,他当然要问清楚!
王苹坐在客厅,一副冷静漠然状,嘴角那种冷笑十分阴险,十分的幸灾乐祸!
“你来了!”她冷哼一声。
“你知道我要来?你在等我?”他目光如刀,狠狠的盯着她。这个女孩子真那么狠心?那么恶毒?
“当然,”她笑得胸有成竹。“从昨天到今天,你实在来得太迟了!”
“王苹,你做的好事!”他咬牙切齿的。
他从来没有爱过她,以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绝对不会,他们之间虽有极密切的关系,但他心中对她却只有厌恶!
“算不得什么好事,”她淡淡的笑。“我只说出了一个事实,如此而已!”
“这么做你能有什么好处?”他目不转睛。“不用一天台北几间大学都会传遍了,你有什么好处?”
“我不要好处!”她险恶的。“斯亦凡,我说过,我得不到的就毁了他,任何人也得不到,我早就说过!”
“你也毁了自己!”他恨恨的。
“我不在乎,”她笑。“经过昨天的事,‘我对你再也不存希望,我决定去见你的校长,我要你身败名裂,前途尽毁,这是你应得的惩罚!”
亦凡牵动一下嘴唇,看不出心中喜怒。
“你对校长说了什么?他居然就信了你片面之词?”他冷冷的问。
“我带玻璃瓶给他看,”王苹轻松的耸耸肩,好像办完一件大事般。“我当然说了一些令他震惊,愤怒的话,他是个老道学先生,有凭有据,还有什么不信的!”
“你做得很好,你成功了!”他怪异的笑起来。“你还叫何雅之来指责我,你真的做得好!”
“你也欣赏这场戏?”她望着他,心中也在担心,害怕,亦凡怎么全无她所希望的颓丧、惶恐状?他一点也不愁被勒令退学?他难道不知道一家大学踢他出来,全台湾任何大学都不会再要他?
“我只想呕吐,”他冷笑。“太卑鄙了!”
“对你这样的人只能这样,”她全然不在意。“何雅之说得对,你全无人性!”
“我是全无人性!”他仰头哈哈大笑,那笑声干涩怪异,听得人心中发毛。“王苹,到今天你才发觉我全无人性吗?你岂不太蠢?”
“我不介意,”王苹绝不为他的话所动,她是大彻大悟了吗?或是心死?“我已经得回代价,足够的代价。你被学校赶出来,你不再能出国,你也永远得不到何雅之,我已得回足够的代价!”
“只是这样?你的代价未免太低!”他冷笑。“王苹,你的阴险和卑鄙会得到报应的,你等着吧!”
“报应?”王苹脸色一沉,满布严霜。“我还能有什么报应?我做错了什么?你一再伤我,难道我不该报复你?斯亦凡,你以为自己是谁?你有什么资格一再伤人?你凭什么?你说,你凭什么?”
亦凡紧紧的盯着她,脸上布满一层可怕的阴冷,他站在门边像一个刽子手般,令人心寒。
“我不凭什么,”他眼中似乎掠过一抹杀气,杀气?他想杀了她?“我也并非是存心伤你,当初——我们俩都有责任,不能只怪我,后来一连串的事——事实上,王苹,我心中一直对你歉疚,一直想补偿你,这是真话!”
“补偿?”她尖锐的叫起来,她完全不信他的话,他现在该杀了她。“你去补偿何雅之吧!你伤了她的感情,伤了她的心,我不需要补偿,我已得回代价!”
亦凡脸上肌肉一阵抽搐,一阵颤抖,因为雅之?他是在乎雅之,他是爱雅之的,王苹阴森的笑了!
“是!你已得回代价!”他吸一口气。脸上的青气消失。杀气也隐去。“我的良心不安,我心中最大的死结,我无以自解的歉疚,都因为你所做的事而消失。王苹,虽然学校不要我,虽然流传的谣言令我抬不起头,虽然我不会再有机会继续学业,也达不到我出国的目的,但是一我心灵轻松了,那个玻璃瓶再也威迫不到我,对我或许是件更好的事!”
“什么——意思?”王苹怔怔的。怎么会是件好事呢?他永远拿不到还差半年的大学文凭了。
“我能毫无牵挂的去追寻我所希望的!”他笑了。
“你希望什么?”王苹冲口而出。她不能相信,亦凡一点也不在乎学校开除他?
“我该告诉你吗?”他摇摇头。“你等我来,你以为我会大骂你一顿,你以为我或者会低声下气的求你,但是我感谢你,真的,我感谢你!”
“感谢?”她傻了。她毁了他,他感谢她?天下可有这种说不通的事?
“你——那你以后预备怎么办?”她问,她并不真坏,是吗?二十岁的女孩子,她——只,是爱恨交织吧?她还是关心他的,是吧?
“我不知道,”他淡淡的摇头。“暂时不知道!”“你会留在台北吗?”她追问。他不置可否的摇头。
“我们不说再见了,”他似乎想开了。“王苹,我刚来时的确满腔怒火,想找你算帐,现在——很好,很舒服,很轻松,这两年来第一次这么轻松,心中毫无压力,我是不是该谢谢你呢?”
王苹呆住了,她做了足以影响他一生的事,她令他前途尽毁,他说谢谢?
“事实上,我不怎么爱读书,”他似在解释。我毁的只是读书的前途,拿不到文凭,出不了国,但是,谁说我不能走另外一条路?谁说我不能从头来过?”
“你——要从头来过?”她心中有了悔意,她不该那么任性的,他被学校开除了,她心中全无欢愉,她并非真是那么恨他的,是吗?
“是!”他笑,又恢复了潇洒漂亮的笑容。“这一次我必须小心谨慎,脚踏实地了!”
“亦凡——”她叫。她完全后悔了,只是那“悔”字出不了口,毕竟她已经做了那些事。
“我走了,你珍重!”他挥挥手。
“亦凡,”她从沙发上眺起来。“亦凡,你不恨我吗?”
他看她一阵,她艳而俏,她是个漂亮的女孩,是个很好的玩伴,却引不起他心中激情,激不起他心中涟漪,他恨她吗?不,当然不!
“没有爱那来的恨?”他微笑。
望着他高大、英挺的背影离去,她才突然想起来。
“等一等,亦凡,有一样东西——”她叫。
“你自己留着吧!”他头也不回的。
“不,等一等,是一张请帖!”她着急的叫。
王苹奔进去又奔出来,手上多了一张白色的小巧信封。
“波比和我订婚!”她神色特别。“他等我两年,毕业后我随他回美国!”
亦凡接过信封看一看,波比,那个金发碧眼的男孩子,他对王苹一往情深,王苹是聪明的!
“现在给我,可是想刺激我?”他反问。
他仰天大笑,扬长而去——无爱也无恨,王苹可是枉作小人了?
当雅之知道亦凡被学校勒令退学时已是夜晚,是子宁在晚餐时告诉她的!
亦凡被勒令退学?雅之心灵巨震,脸也变得苍白,双手发颤,再也无法咽下任何食物。亦凡被勒令退学,在台湾是严重得无法挽回的事,没有文凭他会一事无成,连找一份正式工作都不行,亦凡他——雅之匆匆离开餐厅,跑回楼上卧室,再也控制不了的泪水泉涌而出。她不明白子宁说这件事怎能那么冷静,那么冷眼旁观,那么无动于衷,子宁不是也喜欢亦凡吗?他们不是还来往过一段日子吗?她竟能说得那样漠不关心,怎样的女孩子哦!
雅之哭了一阵,伤心一阵,呆呆的望着窗前挂着的贝壳风铃,和亦凡相处的种种回忆全兜上心头,快乐与不快乐的,欢笑或眼泪的片段,那是真真实实发生在生命中,抹不去也忘不了的,亦凡现在一定好伤心,一定好难过,一定好沮丧,她——该去看看吗?事情虽是无法挽回,然而一点小小必怀,小小温情,他该需要吧?
她站起来,房门却响了。
“君梅——”雅之一见君梅,眼圈就红了,君梅是了解她的,她不必掩饰。
“你也知道了,是吗?”君梅惋惜的。“消息传得真快,才一天功夫!”
“台北就这么几家大学!”雅之摇头。“君梅,事情怎么会搞成这样呢?他——不知道会怎么样?”
“我刚去过他家,没有人在,”君梅说:“听说是王苹——”
雅之机灵灵的打个寒噤,想起昨天一早王苹带来的玻璃瓶中似人非人的“东西”,又想起自己昨天的大兴问罪之师,心中又悔又痛。
“我——知道,”她吸一口气又摇摇头。“王苹一定是来了我这儿又去他学校的!”
“她真拿了一个玻璃瓶?”君梅睁大睁睛。
雅之点点头,手臂上的汗毛一根根全竖了起来。
“那是——好恶心,好不人道的!”她低下头。
“我没想到他——真是这样的人!”君梅叹一口气。“我印象中他外冷内热,很有性格,也绝顶聪明。奇怪的是前天佳儿和阿雷结婚时,他和王苹还好好的!”
雅之也不明白,她心中难过,只能沉默不语。
“王苹——也太狠心了!”她终于说。内心里她还是帮着亦凡,这是没办法的事。
“因爱生恨!”君梅摇头。“他一定太伤王苹的心!”
雅之不同意,再伤心又如何?换了她绝不会,这么做毁了对方于自己又有什么好处呢?爱也不应该变成恨,是不是?爱就是爱,无论如何——总还是爱,付出的感情也没规定一定要得回相等的,爱是那么美好,永恒的一种感觉,怎么变得成恨呢?
她——就不恨亦凡,永远不恨!
“你有没有听说当他知道被退学的消息时的情形?”雅之关心的问。
“他们说他一言不发就走了,”君梅耸耸肩。“我猜他一定去找王苹!”
“找王苹做什么?不会——”雅之急切的。
“相信他不会做蠢事!”君梅说:“他不是那种斤斤计较又有仇必报的人!”
“那么他现在在那里呢?”雅之心慌意乱。
“可能在台北市的任何地方!”君梅拥着雅之的肩。“不必担心他,他也许根本无所谓!”
“怎么可能?还差半年毕业,他要出国,他要追寻理想,他要闯世界,现在——这一切都不可能了!”雅之叹一口气。“原来男孩子也会一失足成千古恨的!”
“没这么严重吧?千古恨!”君梅笑了。“中文含蓄,你没有理由这么夸张!”
“我真为他不值!”雅之望着窗外。窗外黑暗的天际只有稀疏的星光,只有黯淡的月色,难道天亦有情?替亦凡不值?君梅坐了一阵,突然问:“庄志文回来找过你吗?”“没有!”雅之微微皱眉,她不喜欢君梅总把她和志文连在一起。“只来过一个电话!”“很好啊!”君梅笑。“有什么好?”雅之非常不以为然。“除去他的家世,财富,他也不过是个普通男孩!”
“普通男孩!”君梅着头。“并非我现实,雅之,若抓不到他,你一定会后悔!”
“又来了,”雅之打她一下。“我抓他做什么?勉强没有感情的两个人在一起,哪有幸福?”
“算你有理,”君梅一跃而起。“我回宿舍,明天还有测验,我有亦凡的消息会告诉你!”
“别——告诉我了,”雅之言不由衷。“我不想再替他烦心!”
“事不关己,烦什么?”君梅拍拍雅之,径自开门离去。
雅之仍在卧室里坐了一阵,贝壳风铃灯在窗边叮当响,她的心越发不能安静了。亦凡可能在台北市任何一个地方,也可能回到家里,她——去试试吧!
锁上房门,匆匆下楼,子宁在会客室看报,用一种好特别的眼光看看雅之。雅之垂着头,大步走出去!
事实上,见到亦凡她该说什么?她不知道,只是心中有个微小的声音催着她去,见到他——即使不说话也好。她挂念着,担心着,知道他平安——也就行了!
罢出大门,才走几步,她感觉到一丝异样,背后好像有人跟着她?黑天半夜的,还是小心些好,再走一步,她猛然回头——啊!怎么是他?
“哎——你,”雅之张口结舌,万万想不到会是亦凡,君梅说可能在台北市任何地方的亦凡。
“你怎么在这儿?”
亦凡淡淡一笑,慢慢走过来。“想来——就来了!”他说。
雅之心口一热,泪水涌上眼眶,受了那么大的打击,他怎能那般若无其事?
“我——我打算去你家!”她吸吸鼻子,吸不尽声音中的哭意。
“去我家?”他十分意外,眼中喜悦闪动。“为什么?”
“我——我不知道,”她说:“我们都听到消息了!”
“怕我受不住?”他还是笑。“怕我想不开?”“你不认为很严重?”她凝望他。
这个男孩,道是无情却有情,这个时候他还等在她门外,她若不出来呢?他的情虚无飘渺,看不见抓不住,连感觉也困难!
“严重也是无可挽回的事!”他淡淡的。“我怨恨一辈子又有什么用?”
“没有人能像你!”她嫣然而笑。
他不是她想象中的沮丧,痛苦,她也放心多了。
“当然,我是斯亦凡!”他还是那么骄傲。“好好环坏,我还是我!”
“今后打算怎样?”她是真关心。
“没有打算!”他摊开双手。“总要从头来过!”
“你能这样想就太好了!”她吸吸鼻子。“我相信你不是那种跌倒就爬不起来的人!”
“不是跌倒,是身败名裂!”他嘲弄的笑。“行为不检,生活靡烂,有辱校誉!”
“了解你的人不会这么想!”她真诚的。
“谁了解我?你吗?”他凝视她。
“我想——我了解!”她郑重的点头。“你并非传说中那样不堪,那么坏,有很多事是你故意的!”
他笑一笑,看来很高兴似的。“雅之,无论如何我很高兴有你这样的朋友!”他说。听得出真诚,也听得出一丝情意。
“我——也是!”她垂下头,泪水又涌上来。
他们是相见恨晚?或是无缘?
“庄志文是个很好的男孩子,”他突然说:“至少比我好一百倍,我为你祝福!”她皱皱眉,他还以为她和庄志文?这个当儿她也不便言明,以为就以为吧,事实是无法改变的!
“这只是你的看法!”她只能这么说。庄志文是好男孩,然而在雅之心中,亦凡的地位远超过志文一千倍,一万倍,他为什么总是不信?是不信或是故意不知道?
“终有一天你会同意我的看法!”他笑。他不能明白她为什么皱眉,夏天她和庄志文不是要订婚了吗?
“谁知道呢!”她说。
慢慢向前走,没有目的。
“暑假回马尼拉之后,还再回台北吗?”他问。
“若没有意外,没有变故,应该会回来的!”她说。
“什么是意外和变故?”他看着她。“结婚?”
她的脸一下子红了,她完全没有想到结婚,怎么可能和庄志文结婚呢?他们才见过两次面,通过一次电话,如此而已,怎么说到结婚呢?太荒谬了。
“昨天——我不该责骂你,实在抱歉,”她转开话题。“我太冲动了,因为——王苹把我牵扯进去!”
“那没什么,”他完全不介意,似乎一夜之间他已看透了世界。“我也该骂!”
“哎——我想你会离开台北吧?”她问。“也许。不过——总是不会再见面了,”他耸肩。“我已退了米色小屋,明天就搬走!”
“你——”雅之心中又急又痛,却又无可奈何。“那么,我在这儿先祝福你!”
“谢谢,”他温柔的替她掠一掠头发。“雅之,若有可能再见,或者——你已儿女成群了!”
“你——”她的脸一红,话也说不出来。
“我?一个身败名裂的人,一个天涯飘泊的浪子!”他突然在她额头印上一吻。“谁知那时候你还能认得我吗?”她全身震颤,心神俱醉,那只是轻轻的额头一吻,对她来说却是永恒的回忆。他说“到那时谁知你还认不认得我”,但是——他可知道,从开始到现在、到永恒,她又怎能有一分一秒钟忘记他?
他是斯亦凡,第一个也是惟一的一个走进她心灵、并完全占领的男孩!好久,好久,她才从那甜蜜的梦中醒来,心里感觉一丝苦涩。然而哪一段爱情不是甜中带苦的?
“你知道,”她垂下眼睑,羞红了脸。“即使我老了,走不动了,我仍能记得今天,记得你,毕竟——那是我生命中最美丽的一段回忆!”
他眼光闪一闪,是一丝喜悦。
“你是个好女孩,最好,最好的一个!”他全心全意的说。此刻,他再也不记得她彻夜未归的事。那有什么重要呢?他们就分手了!“所遗憾的是我太坏!”
“好和坏怎么分辨呢?”她摇头。“有标准吗?”
“有的!”他正色说:“所以我才有今天!”
“但是——你后悔吗?”她仰望他。他凝视她半晌,眼中的光芒渐渐归于深沉。“不,我的骄傲容不得我后悔!”一转身,他大步走去了。
雅之痴痴呆呆的望着那高大的背影,泪水成串的落下来。他的骄傲不容他后悔,那——再无相见之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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