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在深时 第二章
作者:严沁

寒流去了,阳光带来了温暖,也带来了颇重的湿意。

雅之从文学院大楼走出来,下午没课,该回罗斯福路的宿舍呢?或是到学校女生宿舍去看林君梅?君梅和她一起从马尼拉来此地升学的,又是中学同学,两星期没见到她了,雅之也很挂念。正在犹豫不决,背后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下意识的回头望望,找她吗?哎!张正浩!心中微觉窘迫,却也展开了微笑。

“雅之,回宿舍?”正浩显然是为她而赶来,他斯文的脸上浮起一片温柔。

“不——还没决定!”她摇摇头又再笑一笑,决定说真话,因正浩是老实人。“我正想去找君梅或是回去!”

“我就在这儿等你决定!”正浩胀红了脸,像是鼓了好大的勇气说这话的。

雅之考虑一秒钟,很快的作了决定。她从来是开朗坦率的,她愿以真诚待人,若她说不回去必令正浩尴尬,她不愿有这种情形发生,宁愿自己委屈点!

“好!我回宿舍,”她主动的说:“一起走!”正浩眼中立刻有了光采,整个人也热烈起来。

雅之把一切看在眼里,说话、行动也格外谨慎,并非要防着什么,正浩是绝对可信靠的朋友,她所要保持的就是目前这种普通朋友关系,她绝不能被正浩误会了她有任何鼓励或暗示的情形。事实上,从上周末正浩家中的聚会后——她终于还是去参加了,她一直尽可能的疏远他,感情若被误会,就太可怕和遗憾了,她很理智。

走完长长的校园柏油路,走出校门,他们都没有说话,原本他们就不熟络,这一刻格外生疏了似的。

“哎——”正浩轻咳一声,总算找到一个话题。“今天比较暖和,你没穿长棉裙了!”“棉裙送去干洗,上次在你家巷口弄脏了,”她说,“这种湿湿的回南天,温暖的也不舒服!”

“你们广东人叫这种回暖做回南天?”他问得笨拙。

“今天吹的是潮湿的南风,不是吗?”她笑,“但我不是广东人,广东话也说得不正确!”

“哦!我以为侨生都是广东人!”他傻傻的模模头。

她暗暗摇头。人与人是不能比较的,同样是男孩子,同样是大学生,怎么有的就幽默风趣,有的就言词无味呢?上帝造人并非公平呢?

“这只是一种误解,因为许多侨生讲广东话!”她说。

他看来有些懊恼,是怪自己怎么拙口笨舌吗?她的宿舍就要到了,偏偏他又想不出一句适当的话,他真差劲,他直埋怨着自己,鼓起好大的勇气追上她,怎就不能好好说一句话呢?

“雅——雅之,”他一急,口舌更不灵活了。“你认识斯亦凡,你们是朋友?”

雅之眉心微蹙,怎问得这般唐突?

“算是朋友吧,”她不置可否的答。“也不怎么熟!”

“不熟——你怎么去他家?”正浩这回问得更糟了,这不该他说的,对吗?

“我并非存心去他家,”雅之脾气很好,她知道正浩不是有意这么问的。“我去你家经过那米色屋子,我记得以前好像不是那样的,正在怀疑,他走了出来,很巧的碰到了,就进去坐坐!”

“他搬来不久,但——我知道这个人!”正浩说。眉宇之间有些不屑。

“哦?!你们认识的,是不?”她淡淡的问。她一点也不在意正浩对亦凡的态度。

“我不认识他,只是知道他!”正浩神色凝重。“他的名声不太好!”

“是吗?”她看他一眼,颇不以为然,和亦凡相处了两次,她只觉得他特别,他风趣,他个性不稳定,他有点怪,但——很吸引人,她完全感觉不出他有什么不好。“一个大学生说什么名声呢?”

“台北的大学就那么几间,谁能不知道谁呢?尤其像他那种——公子!”他更冷峻了。

“公子?!”雅之失笑。怎么可能呢?亦凡是有点稚气,有点浪漫,也很是不稳,却怎么也不像公子。“我承认他是个相当罗曼蒂克的人,却绝非公子!”

“这又不是我说的,”他胀红了脸,声音也大了起来。“大学圈子里好多人都知道,政大的斯亦凡又风流又花,我——也没存心诋毁他!”

雅之想起亦凡说自己是个“超越感情的智者”,再想想那公子的外号,忍不住大笑起来,这一笑就更令正梏无地自容了。

“雅之,相信我,我并不是背后诋毁他,”正浩惶惑不安的。“这话我根本不会对任何人说,除了你——我怕你上他的当!”

雅之摇摇头,再摇摇头,收住了笑声。

“对不起,我笑不是因为你的话,,我——是想到另一件事,”她正色说:“我知道你是好意,但不必为我担心,我和他是最普通的朋友,根本没有上当的可能,他——说句实话,传言不可尽信,他并非那么可怕!”

正浩看来有些失望,雅之根本不重视他的警告。

“希望如此!”他悻悻的说。

宿舍到了,雅之在门外站定,没有请他进去的意思,他是很知趣的男孩,绝不会令人讨厌。

“我回去了。”他说,脚下却没移动。“雅之,有一部旧文艺片上演,十年前拍的,MOMENTTOMOMENT,珍丝宝拍得最好的一部戏,,听说很好,晚上——你想不想去看?”

何雅之十分意外,这么多日子来,正浩从未正式而单独的约过她,今天这么勇敢——是勇敢吧?可是斯亦凡的事刺激了他?

“对不起,正浩,”她微笑的说,非常婉转。“你知道星期六或假期我的事特别多,要回信,要整理房间,要温习功课,电影怕没有时间看了!”

“那——就算了!”他垂下头,隐藏了一脸的失望。“以后还有机会的,再见!”

她也说再见,转身走进宿舍的红色大门。

罢才她的拒绝会不会太残酷、太冷、太硬?她的理由绝不充分,回信,整理房间,温习功课,全是琐碎事,根本不能当挡箭牌的,只是——上次从亦凡窗中见到正浩的神色,使她真的怕了,怕了那份感情,她不想接受,自然就不能敷衍,她——并没有做错,是吗?

周末的宿舍总是静悄悄的,约会啦,拍拖啦,所有的女孩子都在忙碌,当然得除了雅之。雅之真是心如止水,很能管束自己,普通的朋友,大伙儿的聚会她绝对参加,,表现也热烈,活跃;但是单独的约会,不该在目前,她很理智。

天气潮湿,刚换了床单也不觉得干燥,坐在上面腻腻的,难受得要命,她只得坐在书桌上给父亲写信,她计划好,写完信就睡一觉,起来后去逛逛附近的书店,回来晚餐,然后洗澡,再到楼下看看电视影集,十一点上床,这也算相当丰富的节目了吧?

铺开邮笺,刚写好“亲爱的爸爸”五个字,有人在走廊上怪叫:“何雅之有人找!”叫得好大声,恐怕全宿舍的人都听见了吧?雅之扔下了笔,快步下楼,倒不是急于见人,是怕那惊天动地的声音再喊起来。

奔到会客室门口才想,会是谁呢?去而复返的正浩?班上的同学?君梅——不,若是君梅,她必直冲上楼了,谁呢?她不会有很多“访客”的!

会客室里的人令她意外的张大了眼睛,却也莫名的高兴起来。斯亦凡,看他似笑非笑的倚在门框上,一条旧牛仔裤,一件铁锈色胸前镶鹿皮的毛衣,双手环抱胸前,潇洒得甚至——可恶。

“咦?!看见我就傻了吗?”他促狭的说:“是不欢迎呢?还是过分欢迎?”

“都不是,”雅之缓过一口气,笑得好甜——笑容是由心底自然发出的,对亦凡和正浩完全不同,却根本也控制不了。“只是意外,你怎么会来找我?”

“怎么不会?理由多着,”他一连串的说:“第一,你上次答应陪我吃牛排的话没兑现,第二,你的照片冲洗出来了,第三,阳光这么好怎么能躲在斗室里?”

“根本不成理由,”她不示弱的扬一扬头。“第一,我根本没有答应一起去吃牛排,第二,那些照片根本无所谓,我原也不打算看,第三,我的‘斗室’中阳光灿烂,我根本不必外出也能享受它!”

“牙尖嘴利的小丫头!”他摇头笑骂。“限你五分钟上楼换衣服,我带你去旅行!”

“自说自话,莫名其妙!”她不认真的。“谁答应你了?”

“答不答应我都来了,我这人绝不肯不战而退,达不到目的绝不罢休,你考虑吧!”他好整以暇的盯着她。

“你真无赖!”她笑。奇怪的,她竟欣赏这无赖,或者不过分的无赖,是性格的表现呢!

“快点上楼!”他指指楼梯。“我不会等得太久!”

她歪着头俏皮的咬着唇,她似乎在考虑,心中却早巳答应了,和斯亦凡共度一个周末,岂不比刚才安排的节目好得太多?“既不愿等,我也不换衣服!”她看看自己的牛仔裤灯心绒外套,换什么呢?又不是赴宴!

“好!这就走!”他眼光一闪,是赞美。“不过,我还是喜欢你那条怪棉裙!”

雅之不理他,对门边的女工阿月交待一声,请阿月替她锁门,就这么随他出去。

门外停着一辆两百CC的大型摩托车,车头上挂着两个硬壳帽子,他随手递一个给她。

“带上,上车,”他命令着。“坐稳点,抱牢我的腰,撞伤你是我的责任,跌下来可就要你自己负责了!”“你能不能说句好话呢?”她戴上帽子,坐在后座,又抱牢了他的腰。“真作怪,到你家这么近的路,又是帽子又是车,像要长途跋涉呢!”

“谁说不是!”他说着,摩托车嗖的一声就飞了出去。

雅之只听见耳边是呼呼的风声,速度快得睁不开眼睛,。她是第一次坐这吓人的玩意儿,只得动也不动的抱牢了他的腰,闭着眼睛任他飞驰!

似乎越来越快,车还没停止的意思,去那儿呢?他温州街的家早该到了啊!勉强睁开眼睛,什么地方呢?似乎是往景美、新店的方向,真要长途跋涉?

她也不问,来都来了,问又如何?而且她心中对他的信念十分坚强,她肯定他不是坏人,她真是一点也不担心,去任何地方和去他家又有什么不同?

又向前飞驰一阵,过了新店,折人一条窄窄的石子路,这可颠簸难行了,坐在摩托车上比走路还受罪,何况他还是开得那么快。再过一阵,石子路走完了,摩托车也突然停下来。

雅之睁开眼睛,跳下车,这是个怎样奇妙的地方?四围可望见的地方全是竹子,粗粗细细、深深浅浅、老老女敕女敕的竹子,右边的竹林外,却是一个好大好大的池塘,塘里生满了荷叶,绿绿的一大片,令人全身舒畅。

“这是什么地方?”她深深吸一口气。“你怎么发现“这是我的私人风景区,”他开玩笑。“是我专有的。”

“总是胡扯,”她娇俏的白他一眼。“准是你什么女朋友带你来过,对不对?”

“现代那找得出这么朴,这么素,这么‘出世’的女孩子?”他瘪瘪嘴。“跟我来!”他拖住她的手,大步朝池塘那方向走去。

“一片竹林,一个池塘有什么了不起?”他说:“有竹林的地方多了,有荷叶的池塘更数不尽,来吧!”

一口气绕过了池塘,又是一片竹林,竹林中间显然是人为的小路,完全不落痕迹,好像竹子是天生,小路也是天然的。小路的尽头是——怎么说?几间茅舍?却是怎样的茅舍呢?

那根本是完全用竹子编织而成的屋子,连屋顶,连窗户,连门都是粗细不同的竹,看来古雅朴抽,却气势不凡,一种超凡月兑俗的清秀,一种不沾人间烟火的飘逸,什么人住在这儿?这样的不可思议!

“喜欢吗?”他伸开双手,深深吸一口气。

“很惊奇,很意外,”她老实的说:“我没想到现代的台北附近有这样的屋子,也根本没有想象过,叫我来参观,来玩玩,我会喜欢,叫我来住,我不习惯!”

“说得很好,很诚实,”他拍拍她。“当初我发现这儿也是这么想,毕竟我们是世俗人,缺少仙气,灵气!”

“你发现的?有人住吗?”她眨眨眼。

“不知道,也没见过人,”他摇头。“这不必研究,我们坐一坐,休息一阵,呼吸一点灵气,抖落一身的俗尘,这不是很好的事吗?”

“就怕主人不欢迎!”她小声说:“我们到池塘那边去吧!”

“放心!就坐在竹林里,我来过许多次了,”他仍旧握住她的手,带她退回竹林。“从没有人干涉过!”

“我猜是个隐士,世外高人!”她压低了声音。

“还练武功,修仙呢!”他笑。

坐在竹林的地上,真觉得舒畅、清新,就连那空气中的温度也好像降低了。

“怎么发现这儿的?”她好奇的问。

“我说过,我是个‘不安于室’,无法把自己拘于一隅的人,”他半开玩笑的。“当我觉得心中塞满了废物、废气时,我就会到处乱走,乱跑,找一个能发泄的地方,静一静,呼吸一下,再回到家中,我又变成全新的人了!”’

“你有很多这样的地方?”她问,很意外的。

“不算多,也不算少,”他耸耸肩。“台北的俗气已经蔓延出来了!”

“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就这样的寻觅?”她沉思说:“你是现代的、野心的、不羁的,是不是?”

“我却是矛盾的,”他笑,也不知是真是假。“我有双重个性,双重人格!”

“是吗?”她皱皱眉,有的时候,她真分不出他话中真假。

“很可怕吧?”他揉揉眉心,很不自然的掩饰。

“不是可怕,是奇怪,”她说:“尤其奇怪的是,你怎么会让我来?”

他不出声,脸上闪过一抹特别的神色,整个人突然间就躺在地上,闭上眼睛,也不知道做什么,似乎突然间就忘了身边还有个人。

“喂,你怎么了?”她问。这人莫非有毛病吗?

他直瞪瞪的听着,就是不声不晌,脸色也变得沉寂,刚才的得意,刚才的神采飞扬都消失了。

“想吓我吗?没这么简单的,”她推推他。“我才不会上你的当,更不会害怕。”

他还是不响,眉心也紧紧的皱在一起,像是被打扰了一样。

“喂!斯亦凡,你说话啊!”她叫起来。“莫名其妙的不出声,你发神经吗?”

他睁开眼腈,漠然的看她一眼。

“走吧!我们回去!”他径自跳起来,往竹林外走。

“喂!喂!等我。”雅之也跳起来,奔跑着追上他。这人怎么回事呢?说变就变,无缘无故的,在一秒钟之内就趣味索然了似的,“你不能不带我回去!”

“那也说不定!”他跨上摩托车,戴上帽子,发动了引擎,吓得雅之慌忙跳上去,,还没坐稳,已射了出去。

雅之紧紧的环抱住他的腰,这一刻——奇异的,她觉得他的身体也都变冷了,他真是个奇怪的人,情绪变化得那么突然,刚才——可是她的话得罪了他?她没说什么啊?什么原因使他由晴变阴?或是——竹林里的灵气触动了他心里某一根不明的神经?

像来时一般的风驰电掣,他们回到市区,根本没有让雅之开口表示意见的机会,当车停了,她能睁开眼睛时,已停在那幢小小的、精致的、与众不同的米色屋外。

雅之默默把帽子月兑下来,又默默的挂在车头,他依然那么漠然骑在车上,无论如何,这是令雅之尴尬不安的,她有个感觉,似乎真是她得罪了他!

“我想——我回去了!”她还是保持好风度,她不是个喜怒无常的人,也问心无愧。“谢谢你刚才带我去那个地方,再见!”

说完,也不等他回答就转身走,她几乎猜得出来他必然还是那副阴阳怪气状。

“慢着!”他怪叫起来,回身就捉住了她的手臂。“谁说要你回家了?”

她眉心微蹙,这个斯亦凡又霸道又孩子气,这种情形下还不许她回家,这算什么呢?

“我想是我得罪了你,”她轻轻挣扎一下,挣不月兑他的手,他竟握得很紧呢?“我道歉,你放手,好吗?”

他脸上浮起一抹狼狈的红色,又懊恼又着急又生气似的,不放手也不妥协。

“不许走,”他是孩子气的,很矛盾的孩子气。“你的照片——还有牛排!”

她凝视他一阵,怎样才能了解他这样的男孩呢?狂风骤雨似的,有十个或一百个不同的面貌,不同的性格,一秒钟之内就变了,怎么变得了呢?

“下一次,等你情绪好的时候!”她笑一笑。她喜欢他这种孩子气,有点一撒赖的味道。

“不行,”他漠然的脸渐渐松弛,渐渐有了笑意,后,竟又慢慢恢复正常。“怎么无端端的就走?”

“无端端?”,她叫起来,正常的,他是那样可亲。“怎么说无端端?刚才若不是动作快,差点回不来市区!”

“哪有——那样的事?”他望着她,眼中也有了暖意。“我的脾气怪,情绪莫名其妙的低落,什么都变得不对劲——喂!何雅之,你不是真生气吧?”

“生气倒不至于,你发怪脾气,情绪突然低落时可会打人?”她半开玩笑问。

“不会!”他肯定的摇头。“不理我,过一阵子就会好!”

“那一阵子的时间可难捱了!”她笑。

“别讽刺了,行不行?”他放开她。“进去,进去,照片是一流佳作,我预备寄去美国参加春季沙龙!”

“开玩笑吗?”她也恢复了好心情,那一阵脾气莫名其妙就消散了。“那些怪模样?我不许!”

“怪模样?!”他锁好摩托车,打开木栏的小门。“那是艺术,明白不?艺术!”

“自吹自擂的艺术!”她望一望门上那串菲律宾贝壳灯,正随着微风叮哨响。“你谦虚点吧!”

“别打击我的自信,何雅之!‘他叫。又生龙活虎了。“我们打赌,若得奖如何?””得奖我请你吃饭!”她随口说。进了房子,有一股说不出的亲切感。

“只是吃饭?”他眨眨眼又摇摇头,在沙发后的人墙柜里拿出一叠照片。“毫无诚意!”

她接过照片,只看第一张她就呆了,原以为无所谓的照片竟那样生动、那样自然;那样有生命,那笑、那皱眉、那怪脸、那掩唇、那闪避,都像正在进行的动作一样,无论光线、无论角度、无论取景都恰到好处,甚至眼中的神采,脸上轮廓的层次都清晰分明,那根本不是一张平面的照片,是立体的!

“你——学过摄影?”她疑惑的望着他,他每一方面都令她意外和惊异。

“研究过!”他自得的笑。“喜欢摄影,最主要的,我对‘美’的反应敏锐,相机不是受我的手指控制,是受我的眼睛和我的感觉控制!”

“又唬人!”她不信。

“真话,是心神合一,”他严肃起来。“有的时候我真觉得相机和我已结成一体,是我的眼睛和感觉在照相!”

“真的——这样?!”她呆住了,有这样的事?

突然之间她发现一件事,这样的男孩——她怕永远也无法了解他,他是那样与众不同,他不像其他任何一个人,或者——他真是一个超越的智者,是吗?

又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带微笑的阳光蒸干了空气中最后一丝湿意,难得的清爽,令人精神振作。

雅之很早就起床,看了一阵圣经,又习惯的祈祷,然后去浴室洗头,她总是喜欢自己洗头,理发师把人的头发都弄得死死板板,看上去像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无论如何也没有自己卷一卷,吹一吹自然。喜欢自然的一切,她认为惟有自然才能更表现青春光芒。

罢洗完头,还没回寝室吹干,楼下有人在大叫:“何雅之外找。”这种“外找”的叫法是程子宁专利的,她怕子宁那些过分的玩笑和恶作剧只好用大毛巾包住湿湿的头发,三步两步的跳下楼。

子宁倚楼梯口似笑非笑的望着她,笑容里竟有一丝能觉察的嘲讽。

“谁?谁又来了?什么事?”雅之一头雾水。

“还有谁呢?”子宁反身把她推进会客室,留下一串不是善意的夸张笑声。

雅之凝定视线,哎——怎么又是他?斯亦凡!

“看你那怪模样,印度留学回来吗?”他眯着眼睛看她,从睫毛缝里射出的光芒也十分逼人。

“我回台湾留学!”她一边用毛巾抹干头发。反正已经让他看见了,也就乐得自然,何况湿头发也算不得怪模样。“怎么你又来了?”

“不能来?不欢迎?”他夸张的摇头,那一件红的厚毛衣令他有一种奇特的孩子气。“只有你那个张正浩能来?”

“说什么张正浩,”她放下毛巾。“他从来没来过!”

“就要来了”他挤挤眼。“快些,不想碰到他就快点跟我走!”

“这算什么?恐吓?讨好?”她笑。“他来不来也没什么了不起,我不必回避他,而且我一头湿发,再不吹干就马上伤风了!”

“到我家去吹,我是一流理发师,”他转头向外望望,很认真似的。“我吹的发型一定使你焕然一新,走吧!衣服也别换了!”

“开玩笑吗?”她摇头。正浩真会来?他开玩笑的吧!“我这样子能走到街口?”

“怕什么?别人的眼光对你那么重要?”他还是望外面。“快点,快点,否则他来了我不负责!”

“他真要来?”雅之半信半疑的往外看。“你怎么知道?”

“到我家去就告诉你,”他从头到脚打量她一次。“小姐,除了头发湿,你全身都很美丽、整齐,为什么还不走?”

“去你家——做什么?”她已经答应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约会,他的邀请就是没有办法拒绝——是不想拒绝。

“去了再说,”他似乎真的着急。“别在这儿干耗,我不喜欢看张正浩的脸色!”

“你可以不来,你可以不看他啊!”她笑了。他这个人总给人矛盾又莫名其妙的印象。

“快!快!”他伸手拉她。“放好毛巾就跟我走,再拖拖拉拉我就动手了!”

她摇摇头,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奇怪又这么特别的男孩子,他不止有一百种形象,有一百种不同的脾气,还有百分之百的孩子气。为了张正浩,他就一定要她去他家?他和张正浩有仇?

“走吧!”她说。跟他去总比痛苦困难的找理由拒绝正浩好些,看来这样的事是天注定的。“不过话先讲好,不许再乱发怪脾气!”

“怪脾气是千载难逢的,”他拖着她往外走。“我也不对普通人发脾气呢!”

“那我是否受宠若惊?”她挑战的。

“不必,”他径自跨上摩托车。“帮我气气那个自命正人君子的张正浩就行了!”

“气他?”她坐在摩托车盾座叫。

他扬声大笑,摩托车飞也似的直射出去。

从她的宿舍到他米色小屋只要五分钟,五分钟之后,她已坐在他的客厅里吹头发了。那是什么一流理发师?看地七手八脚,越帮越忙的情形,真令人啼笑皆非。

“斯亦凡,张正浩得罪过你吗?为什么要气他?”她一边吹风一边问。

“不为什么,能气倒别人是件开心的事!”他坐在另一张沙发上,欣赏似的凝视她。“喂!有人告诉你你长得不错,蛮秀气的吗?”

“你是虐待狂!”她不答他的话。“无缘无故的想气倒别人,就怕你用的方法不对,张正浩根本不会为我不在而生气,恐怕被气倒的是另外的人吧!”

“要不要打赌?”他胸有成竹的。

“没有兴趣!”她横他一眼,不认真的。“你怎么不去找你的女朋友,净做这些无聊事呢?”

“我的女朋友不是你吗?”他半开玩笑,很不正经的。

“油腔滑调不是幽默!”她皱眉。“我发觉你这个人从来没有正经过!”

“再正经也没有了,”他摊开双手,神情是夸张又做作,声音却颇正经。“若不是女朋友,我有那么好的耐性等你吹头发?”

“不说这个,”她脸红了,他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常令她窘迫,真难对付。“你怎么知道正浩一定去找我?”

“这还不简单?”他吹一下口哨,挥一下拳头。“一大早穿得整整齐齐,活像要去法院公证结婚,又满面笑容,满怀希望的走向你宿舍,你说是不是找你?”

“被你一形容还能听吗?”她不信的摇头。“但是我没看到他,只看到你!”

“嘿!我一看那模样,立刻骑摩托车追过他,来个先下手为强,把你拖出来再说,”他非常自得。“其实像他那种四平八稳,方方正正的人,应该找个一成不变,三拳打不出一句话、半丝笑的女孩子,你怎么适合他呢?”

“斯亦凡,你不缺德吗?”她口上这么说,心中也颇有同感,她是不适合正浩的。

“天地良心,你这么活’的人,他是自讨苦吃,将来哭的日子在后头,我可是为他好!”他又说。

“不管你是安什么心,我说你全是多余的,”她放下吹风机。“张正浩和我之间,就像‘一’字这么简单,这次你是自作聪明了!”

“是不是自作聪明马上便可分晓,”他促狭的望一望窗外。“等会儿你可以看见他垂头丧气,无精打采的回来,我的话马上就可以得到证明!”

“你简直无可救药!”雅之对着镜子望一望,头发样式吹得很好,很自然。他不理会她的话,吹一声口哨,又是摇头又是赞叹。

“你是长得挺标致的,难怪张正浩那呆子着迷,”他啧啧有声的说:“若我不是定力深厚,不是超越了感情的智者,我伯也逃不过!”

“简直——越说越不像话,”她胀红了脸。“我回去了,不听你的胡说八道!”

“喂,喂,喂——”他一个箭步冲到门口。“好不容易把你请来,怎么能走?一天的节目还没开始呢!”

“谁答应了什么节目?”她沉着脸,心中却是愉快,一天的节目,和他共同拥有的啊!

“谁稀罕答应?”他瘪瘪嘴,盯着她。“我和你是心有灵犀,是早有默契的,是吗?”

“自说自话兼皮厚!”她笑了。他那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话令她的愉快浮到脸庞上,他是令人难以拒绝的男孩!

只是——她接受的只是友谊,单纯的友谊!

他又半眯着眼在打量她,上上下下放肆的张望,又不知道他心中打什么鬼主意。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他说。果然十分放肆。

“刚才在你宿舍会客室里看见你湿头发的样子,嘿,几缕黑黑的头发贴在雪白的脖子里,真性感!”

性感?哦!看他在说什么?雅之这么大了,清清秀秀的她从没和这两个字拉上关系,性感,该是浓浓艳艳,高头大马,三围丰满的人,她像吗?

“斯亦凡,你再这么不正经我就走,”她红着脸提出警告。“我不喜欢这种过分的玩笑!”

“玩笑?我千分之一千的正经!”他举手发誓,脸上竟没有恶作剧的神情。“你别以为性感是肉弹型女人的专利,在我眼中的性感只是一种有韵味的、令人心动的感受,你可别把我的意思想歪了!”

“无论如何我不喜欢这两个字!”她眼中又有了笑意,性感只是一种有韵味、令人心动的感受,是她想歪了吧!

“你不喜欢,这两个字依然存在,我不讲,而心中仍然这么想,这有什么不同?”他皱着眉望着她。“你不喜欢一个人——心中想什么就说出来的诚实人,你喜欢虚伪?”

“也不是,只是——性感往往使人联想好多其他的事,”她摇头。谁喜欢虚伪呢?“而这个时代的人已把这两个本来不错的字用坏了!”

“你对文字太敏感了!”他笑起来。

“忘了我是中文系的?”她随手摆—摆头发,那又是个好有女人味的动作。

他想说什么,忍住了,他发现雅之是个内心相当固执也相当保守的人,她完全不像来自热带地方的女孩,更没有一些侨生来到台湾、远离父母的管束后的放浪,因为她念的是中文系吧?

“忘不了你是把海外中国文化发扬光大者!”他说:“喂!等我们看见张正浩经过之后就开始工作!”

“工作?”她听不懂。“什么工作?”

“你足可胜任愉快!”他微笑着指指窗外。“别出声,躲到窗帘后面,他回来了!”

“雅之并不关心正浩的样子,却又不想被正浩看见自己又在亦凡的屋子里,她迅速的躲到窗帘后面,亦凡已轻轻为她掀开一角窗帘。

丙然是正浩,果然是一副垂头丧气、无精打采的样子,那张善良正直的脸庞,看来阴沉沉的,毫无光彩,他——怎么了?只因为找不到她就如此?他怎能这样轻率就付出自己单方面的感情?他怎么有把握对方一定会接受?哎!这个在功课上那样出色的男孩子,在这方面怎么却这样傻、这样盲目?他岂不是在跟自己过不去?他以为……以为……雅之该等他?她心中十分懊恼,正浩这样子,可是以往自己的随和鼓励了他?以后她是否该改变对正浩的态度?或是暗示的拒绝他?“是不是?”亦凡吐出一口长气,倒进沙发里,他脸上的神色有着奇怪的夸张与不自然。“我可没骗你吧?张正浩像面临世界末日似的!”

雅之没有理会他,却真的开始心烦了。这是她不希望见到的情形,在感情的事上,她绝不想伤人,但,看来正浩已经受到伤害了,是吗?她该怎么办?

“怎么?何雅之,你舍不得?你心痛了?”他促狭的,“你可以去安慰他呀!”

“别这么缺德!好吗?张正浩又没得罪过你,他也未必一定是去找我的,你何必故意把事情搞得这样别扭——舍不得什么呢?你似乎专要想办法去刺激他似的,真莫名其妙!”她说。

“嘿!脾气发到我身上来了,”他装出好委屈的样子。“我做错了什么呢?”

雅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心中不平静得厉害,却也没再跟他斗嘴,这件事也不能怪亦凡,她是很冷静、很理智的,不安和激动也只是一刹那!

“对不起,”她微微一笑,温柔而真诚。這不该怪亦凡凝望她一阵,,脸色也变得更正经,更严肃。

“我并非有心和张正浩过不去,他碰钉子,他失望,全是他的事,”他盯着她慢慢说:“我只是——不想使你尴尬,你不是一个善于拒绝的情场斑手!”

雅之眨眨眼,开始了解,也开始感激。亦凡真真假假,夸张的言辞之下是绝对的善意——对她。“事实上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抿一抿唇,坦白的说。这一刻她有个奇异的想法,亦凡就像一个可以诉说,可以分担的哥哥一样。“我从来不曾对他——我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这么久,我根本不曾和他单独相处过!”

他了解的展颜一笑,雅之的坦白带给他十分温馨的感觉。从来没有女子这么对待他,她是可爱的,可爱得就像——小妹妹!

“我相信不关你的事,是他一厢情愿,”他过来坐在她旁边,拍拍她的手安慰着。“你可以不理会他,对一个你完全无意的男孩子,你的态度可以强硬一点!”

“但是——”她为难的眨着眼,怎么说呢?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温柔的再抬拍她的手。“你不愿意伤害他,又不好意思告诉他。可是,这种事不能敷衍,不能拖,否则会带给自己更大的麻烦!”

“我跟他天天见面,他是助教,又不是那种轻佻的人,”她说的完全是真心话,对亦凡——一个像哥哥般的人不必再有所保留,有所顾忌吧?“如果太直、肯定的做法,我真的做不出,何况他也没有对——我表示过什么!”

“表示?”他不同意的轻叫起来。“他还不够麻烦你吗?常常阴魂不散的就够讨厌了,是不是?”

“你对他到底有什么成见?”她突然问。亦凡呆一下,成见?是吗?

“简直开玩笑,”他笑起来并不很自然。“我跟他连话也没说过一句,有什么成见呢?我只不过是替你生气,牛皮糖似的,一个男孩子成天缠住你,我替你烦!”

“也——没有那么严重,”她把心中的懊恼抛开了。“张正浩从没有烦到我,是我自己觉得窘!”

“何必替他掩饰?”他抓起她的手,若有所思的端详半响。“这样吧!何雅之,我免费、无条件替你出头,替你做恶人,如何?”

“怎样出头?怎样做恶人?”她睁大眼睛。

“简单之至,”他是夸张,他是不自然,雅之真的看得出,却又不懂,亦凡的内心绝对不像他外表那么容易了解,容易被人接受。“我们做给他看,让他知难而退!”

“做给他看什么呢?”她还是不懂。

“你是真的不懂还是装蒜?”他怪叫着,脸上有一抹狼狈的色彩。“我出头——当然是以胜利者的姿态出现啦!让他感觉到、看到我是你的男朋友!”

“这——”她呆住了,男朋友可以假装的吗?又——何必假装?“这怎么可以?”

“怎不可以?这是惟一最好、最快、也最干净利落的方法,”他说出了刚才的话,整个人都轻松起来。“难道你不相信我斯亦凡的演技?”

“不是不相信,只是不好,”她固执的说:“不接受他却不必骗他,谎言终会被揭穿的!”他有点意外,雅之竟拒绝了他绝对好意的提议?他脸上那丝狼狈变成漠然,笑容也消失了。

“随你,”他夸张的摊开双手,又回到他那张单人沙发上。“随你,反正好好坏坏都是你自己的事!”

“你——生气了?”她望住他,他还是孩子气得很,为这件事也会生气,值得吗?“谁生气了?”他甩一甩头,心中暗暗警惕。怎么了?今天怎么回事?一早起来就不对劲,看见张正浩穿得整整齐齐,满怀着希望的经过,他就不高兴,也不知道那儿来的一股劲,骑了摩托车就直闯入雅之宿舍,莫名其妙的将她接了来。刚才正浩回来时候的垂头丧气,无精打采,竟带给他十分痛快的感觉。又自告奋勇的要假装雅之男朋友。他在做什么?莫名其妙到极点,雅之的事谁要他着急了?偏偏她还不领情呢!

“还说不是生气!”她笑,秀气的开朗像窗外一涌而入的清新空气。“真没有想到大名鼎鼎的斯亦凡也是那么孩子气!”

“算了,算了,”他跳起来。“不提这件事了,算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还是开始工作吧!”

他径自走进卧室,把雅之丢在客厅里,他又说开始工作,什么工作呢?

很快的他提了一部打字机出来,拿了一叠打字纸和一大堆信封,往茶几上一放。

“来吧,我们开始。”神情已在这么短短的时间里恢复正常。

“到底是什么工作?你根本没讲过!”她皱皱眉。

“你会打字的,是吗?”他说:“你在马尼拉念中学是念英文的,当然会打字,来吧!这一叠美国大学的申请表格和申请信你替我打!”

“打申请信?”她真的呆住了,不因为那厚厚的一叠信,而是——他说的“一整天节目”就是打字?

“你会打字,帮帮忙,朋友嘛!”他自说自话的笑。“我早知道你乐意助人的,是不是?”

“你这狡猾的狐狸!”她也笑了,打字啊!谁想得到呢?一天的节目!

“别骂!别骂!”他赔小心的坐在一边。“打完信我们出去吃饭,然后看电影,再到我的‘私人观光区’拍照,捕捉黄昏时的美丽,然后上夜总会去晚餐,看表演兼跳舞,这节目你满不满意?”

“若是打字的酬劳,太多了,”她眼中凝聚了更多笑意。“若是你编排的节目——你还能更俗一点吗?”

蓦然,他的脸红了,一直红到耳根。

“我原是个俗气的人,你——曾经以为我不俗吗?”他自嘲的问。

天气阴阴沉沉的像就要下雨,从昨夜开始,气温就直线下降,中午听天气报告说只有八度,雅之裹紧了身上那件“功夫热”的棉袄,仍旧觉得寒风刺骨。

她真后悔在这种天气里跑到老远的北门口邮政总局来拿邮包,其实明知邮包里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只是她前一阵写信回家时要父亲寄的几个银制的“幸运骨”小饰物,那是女同学托她买的;还有一个和亦凡大门口挂的相同的贝壳风铃灯。如果为了走这一趟而伤风感冒的话,就实在太冤枉了。

雨已经没头没脑的淋下来,又冷又湿,那是雅之最怕的情况,她站在邮局外的公车站前,懊恼极了,明知会下雨,穿什么长棉裙呢?才刚付了“昂贵”的干洗钱拿回来,这么在湿漉漉的马路上一拖一走,岂不变成了抹桌布?明天干洗店的老板娘看见她一定会眉开眼笑了。

很心急,偏偏每班车又都挤得要命,这一阵冷雨把所有人都赶上公共汽车了。雅之叹了一口气,忍痛坐一次计程车吧,左右张望一阵,竟连一部空车都没有,她今天真是出门不利了。

不想再站在这交叉路口喝西北风,她决定往博爱路那个方向走,运气好或能碰上一部空车。说走就走,挟好小邮包,微微拎起长棉裙,先奔过这一小段没有屋檐的街道再说。穿长裙实在不适合奔跑,尤其是厚厚重重的棉裙,她狼狈得一塌糊涂,头发淋湿了,棉裙上也沾了一大片泥水渍。

罢了,罢了,先护着头发别着凉,棉裙由它去吧!命中注定它要变成抹桌布,也是没办法的事;索性潇洒一次,任它在湿马路上拖吧!以前不是有个以招摇出名的女明星故意穿了件毛皮长大衣在雪地上拖着走,把欧洲许多洋男人唬得目瞪口呆的吗?雅之拖着棉裙也能唬倒人?

走完整一条博爱路也没叫到计程车,好在除了过一个十字路口之外全是有屋檐的,但已半湿的头发,也很够瞧的了,如果不伤风,起码也会令她头痛一整天。站定在“功学社”门口,这儿是最热闹、最拥挤的地方,叫到车的机会也大些吧?

等了十分钟,计程车偏偏和她作对,经过的全部都有人,看样子除非她走路,或是到公共汽车站去,她是回不了家的!

她气馁的靠在石柱上,望着街道,望着行人,望着不是空车的计程车。望着毫不妥协的雨,她真是一筹莫展。第一,她不能走路回去,太远,雨也太大;第二,她也不愿往回走到火车站去。她只能这么无可奈何的等着,等着一辆空车,一个好心的司机停车在她面前。

星期六,行人却不多——可能都在车上,也可能躲在温暖的家里。她原也该在家里,在温暖的床上,谁叫她要急着领回“和亦凡一模一样的”那盏贝壳灯呢?该她受罪!

啊!星期六,亦凡会来找她吗?

想到亦凡,心头涌上一阵莫名其妙的情绪。自从上次她湿着头发被他带回他家之后,整整四个星期没见过他的面,没听见过他的任何消息,他这个大忙人,忙着和女孩子约会?忙着申请美国的大学?忙着摄影?忙着完成他厨房的装修?或是忙功课?不论他忙什么,总不该——不该四个星期,整整一个月不照面、没消息,他们已经是朋友了,不是吗?

雅之依然靠在石柱上,经过的依然没有空车。亦凡是朋友,至少雅之心中这么认为,不但是朋友,而且是和其他同学、朋友不同的“特殊朋友”,他们是“纯友谊”的,他这么说过,但——他竟不再出现,好像整个斯亦凡已经突然间消失了一样。这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雅之等待过、盼望过,希望他突然出现,希望他来到她面前。与他共处,那是快乐和满足的,就好像在马尼拉的家中和亲朋共处一样,只是——他不再出现,非常失望!

盼望一样东西而盼不到一定会失望的,除非无欲无求,否则只能忍受失望的侵蚀。雅之是个乐观而坚强的人,也够开朗,她盼望了四个星期,情绪从高降到低,今天出门时,她已完全放弃对他的盼望。他不会再来了,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他有太多的事要做,太多的女孩子要应付,怎么会再记起她呢?她不是他的‘女’朋友,只是朋友,她——原不该对他存有希望的!

望着手中的邮包,她笑起来,实在莫名其妙,为什么一定要父亲寄一个和亦凡一模一样的贝壳风铃灯呢?这是毫无意义而且幼稚的,一模一样又如何?她希望他惊喜?他已不再来!

又一辆坐着人的计程车驰过,她摇摇头,运气实在太坏,没理由一部空车也不来啊?站直一些,或者——勉为其难的走回火车站吧?就在这个时候,南洋百货公司那边走过来一个熟悉的人——熟悉?!刚站直的雅之呆住了,的确是熟悉的人,才在想不会再出现的亦凡竟大步朝她这边走过来,他手上撑着一把大黑伞,伞下遮着一个非常漂亮、非常时髦的女孩子!

雅之心中有一秒钟的犹豫,她该转身去躲开他,或是大方的和他打招呼?还没作出决定,亦凡已经看见了她,他似乎意外的眨眨眼,然后展开一抹很自然也很普通的微笑。

“嗨,何雅之。”他点点头,雨伞依然遮在那光芒四射的女孩子身上。“等人吗?”

雅之不置可否的淡淡一笑,也不出声,看着他们大步走开了。好半天她才回过神来,“嗨,何雅之,等人吗?”生疏冷漠得一如对校园中不熟悉的女同学。他不记得他们曾有的愉快共处时光?他忘了他们的纯友谊?男孩子真是难以了解的动物,而且令人心冷!

她模模湿头发,又看一眼沾满泥点的棉裙脚,她让他看见了最狼狈的样子,真是不值,今天真是倒霉透了,拿什么鬼邮包呢?谁稀罕什么贝壳风铃灯呢?真想就这么扔掉那装灯的盒子。意外的,一辆空计程车停在她面前,是一个好心的司机吧?

她跳上车,说了地址,长长的透一口气,靠在椅背上。她淋着雨的喝了半天西北风,等了一世纪的计程车,原来只为碰到斯亦凡和他漂亮时髦的女朋友,这若是天意,未免太不近人情吧?

从司机座前的望后镜中看见自己,果然狼狈,雅之摇摇头,笑起来。莫名其妙的是她自己,碰不碰到斯亦凡又有什么不同?就算他们友谊仍存,也不过到此为止了,她根本不想交男友,他也一样,她何必小心眼呢?再狼狈、再难看,又有什么关系?

计程车开得飞快,车窗外一片雨水迷蒙。许多人都说台北的计程车又快又乱,她倒不怎么觉得,马尼拉的计程车司机才是标准的横冲直撞飞车党,比起台北来,台北的还算得上斯文呢!

胡思乱想一阵,计程车已停在她的宿舍门外,她第一次觉得宿舍竟这么温暖可爱。付了车钱,跳下车,她又看见了此时此地不该出现的一个人——斯亦凡!

“嗨,斯亦凡,”她完全学着他刚才的口吻、语气。“等人吗?”

他似笑非笑的倚在大门上,手中还是握着一把大黑伞,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是啊!”他笑得可恶。“你又穿这条好看的怪棉裙了!”

“一点也不怪!”她掠掠头发,心里非常轻松。“当然,不能算时髦!”

“时髦是什么?”他挤挤眼。“古灵精怪?”

她心中有些后悔这么说,怎么提起时髦呢?她可是在暗示他刚才的那个女朋友?她真小心眼儿,这算什么呢?

“你继续等人吧,”她努力保持自然的微微一笑。“我得吹干头发,换一套干衣服!”

“慢着,快点吹,快点换衣服,我就在这等你!”他说。说得理所当然。

她皱皱眉,就在这儿等她?什么意思?她完全没有跟他出去的念头,今天以前她还在希望他出现,而今天,她已放弃希望——她原也不必对他抱希望!

“你等吧!”她不认真的摇头。对他这样出色、出众的男孩子,她摆不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面孔。“吹干头发我换睡衣,我现在最希望的是睡眠!”

“睡觉?你简直浪费生命,”他怪叫起来:“这种天气最适合吃火锅,打边炉,你想浪费我买的牛肉、牛百叶?”

雅之咬着唇,心中迅速的转动。他们是“纯友谊”的朋友,原不该斤斤计较,谁也没规定他该每星期来找她,他记得她就够了,不是吗?她不该这么小心眼儿!

“看在火锅的分上,”她嫣然一笑,清秀可喜。“顶多十分钟,头发一定吹得干!”

“这才像话。”他开心的笑着。“喂,你拿的是什么?你老爹寄给你的救济品?”

“我是难民吗?”她蓦然脸红了,她绝对不能说出那一模一样的贝壳灯。“你进会客室坐着等吧!”

“免了,站在这儿更轻松愉快些!”他耸耸肩,做一个怪脸。“我怕在里面被人品头论足!”

“开玩笑!谁会这么无聊?”她也不坚持,径自走进去。

他意外的出现,令她的心情好得出奇,她不明白他怎么会这么快就等在这儿?他怎么来的?那个漂亮的女孩子呢?他真是神出鬼没!

雅之放下邮包,迅速的吹干了头发,棉裙反正脏了,也不必换,只把微湿的棉袄换了件大衣,立刻下楼。楼梯边,她遇见似有所待的程子宁。“嗨!”她随便打个招呼就走。

“雅之,你知道送斯亦凡来的人是谁吗?”子宁叫住她,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谁?”雅之好意外,这有什么关系呢?子宁怎么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最红的模特儿,巴巴拉·林”子宁又是一笑。“你回来晚了,巴巴拉自己开车,好帅!”

“是吗?”雅之一点也不在意。原来刚才那漂亮、时髦的女孩子是巴巴拉·林——台北时装界之宝,她也是亦凡的女朋友?

“斯亦凡在门口等你?”子宁问。她为什么总关心亦凡的事呢?这女孩子!

“他请我吃火锅!”雅之照实说。

“好节目!”子宁拍拍雅之,上楼而去。

雅之也不在意大步走出去。

亦凡姿势不变的倚在门口,一副懒洋洋的样儿。

“我以为你冷得结了冰!”她看他一眼。

“程子宁那家伙鬼鬼祟祟的在做什么?”他站直了,好像抖落了一身冰雪。“女孩子若都像她,全世界的男人都要去当和尚了!”

“你说什么?”她皱眉。“别乱批评人!”

“实话!”他的手落在她肩上,把她带到他的大黑伞下。“女孩子若像你就不错,要不就像巴巴拉!”

“巴巴拉·林?”她问!“最红的模特儿?”

最红的模特儿?”他冷冷的笑,有嘲讽的味道。“在我眼里她永远是那个十二岁的小女孩!”

“十二岁的小女孩?”她不明白。走在他伞下,他身边,他手臂的环绕下,有非常安适的感觉。

“她是我的邻居,在南部。”他解释。“看着她长大!”

“嗯!青梅竹马!”她淡淡的笑。

“忌妒?”他也笑了,亮晶晶的眼睛盯在她脸上。

“没有这份空闲。她很漂亮!”雅之说。

“不漂亮不会红,她那一行要靠脸、靠身材吃饭,”亦凡坦白的。“她漂亮得相当有性格!”

“你们俩看来很相称!”她由衷的说。

“别闷我了,相称?!”他哈哈大笑。“你想让她的男朋友拿刀来斩我?”

“有这么凶的男人?”她睁大眼睛。

“巴巴拉敢爱敢恨,性格坚强、硬朗——男朋友不凶能制服了她?”他说。

“说得真难听,制服!”她摇头。“什么时候也得找个人来制一制你才行!”

“你不就是吗?”他站在米色小屋外。“在马路上看见我连招呼也不打,冷冷淡淡的一笑,害得我心中七上八下,是不是得罪了你呢?于是连爬带滚的就赶来了!”

雅之再摇头。“冷冷淡淡的一笑,招呼也不打”,这从何说起?她只是——哎!也不必解释了,一点意义也没有!

“巴巴拉的汽车会爬、会滚?”她笑他。

“真厉害,有私家侦探呢!”他打开大门让她进去。

客厅里迎面一张大照片,二十寸乘十六寸的,雅之咬着唇,那不是她吗?她竟神采飞扬得如此这般,她竟光芒四射得令自己吃惊,那真是她吗?是何雅之?

“你自己放大的?”她惊喜的问。

“那还用问?”他傲然一笑。“这屋子里哪样东西不是我亲手制作的?”

“你这样的人读什么书呢?越专的学问越会限制你多方面的才华!”她由衷的说。

“还才华呢!我差点请不到你吃火锅!”他说。

“你根本不诚心!”她歪着头,俏皮的看他。“如果不碰到我,你会想起我,你会想起我这个人?”

他定定凝视她半晌。

“我曾回南部三个星期!”他终于说:“很重要的事!”

“去相亲?订婚?”她开玩笑。“连学校也不去了?”

“大学只是一块垫脚石,我说过的,”他一点也不在乎。“上不上大学是小意思,我的目标在出国之后!”

“很不切实际的想法,”雅之不同意。“基础打不好,凭什么出国后会好?”

“哎——不说这问题,”他甩一甩头。“雅之我回南部时,你想我了吗?”

“莫名其妙,为什么要想你?”她脸红了。

“是啊!我又不是张正浩,为什么要想我?”他说。

“你别把张正浩扯进来,”雅之不高兴了。“他和我跟本役关系,我根本不要交男朋友!”

“睁眼说瞎话,我呢?可是男朋友?”他笑。

“男性的朋友!”她说。

他摇摇头,月兑上那件咖啡色的GARGOAT随随便便往沙发上一扔,潇洒自然。

来吧!我的女性朋友,”他挥一挥手用命令的语气说:“厨房里有一斤菠菜,一棵黄芽白,你去把它们洗出来,等会好吃!”

“斯亦凡,”她大声抗议了。“你每次总用那么多方发把我骗来替你做苦工,打字、洗菜,下次还有什么?”

“洗地,抹窗子!”他毫不在意的耸耸肩。“女孩子,不先学会做家事,以后怎么嫁得出去?”

“嫁不嫁得出去与你无关!”她又好气又好笑。

“无关?”他睁大眼睛说得惊天动地,那模样十足的恶作剧。“何雅之,你对我全无真诚!顶多五年之后,当我爬上世界的尖端时,你不嫁给我?”

“我会考虑,如果二十年后我仍旧嫁不出去的话!”她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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