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菲不见了。
当他没有等到她归家那一夜,他判断她消失了,却肯定她并非离开。
除了几件换洗衣物,屋里属于她的对象几乎都还在原来的位置,包含她常翻阅的几本美术杂志和百科丛书,甚至画具、水彩颜料、一束束的色铅笔,都静静躺在房里的小角落,保持原有的样貌,换下的睡衣也整齐地折放在梳妆椅背上,空气里漾晃着她的气味,彷佛只是上一下洗手间,没多久会浅笑倩兮出现在他身畔。
女人的无理取闹,意气之举!
他这么认定着。独睡已不习惯,但他可以忍耐,忍耐到她再度出现也面不改色。原以为她与众不同,没想到本性里渴求的和别的女人没两样。如果以为无故失踪会令他惊慌失措、改变初衷,那么她的确不够了解他,所有的分离难耐必定可以靠意志和转移克服,他和景恒毅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他刻意延长留在办公室的时间,不打任何询问电话,不差遣李秘书做盯梢的工作,他让方菲这个名字不从嘴里说出,隐隐悬挂在不轻触的内心角落。
但李秘书的眼色为何古古怪怪?每一个前来请示公务的职员为何令他耐心尽失?他的胃口为何沦为以咖啡、三明治裹月复?公司的股价涨停板也只愉快了十分钟?
他拒绝深入分析,只把李秘书召进办公室,坐在客座沙发随候他差遣,却常常一个上午不说一句话,让李秘书枯坐到打盹。
他心里盘悬着一个数字,从一到二到三时尚可忍受,到四时,他终于开了口,泰然自若问:“不用顾着方小姐,工作是不是轻松多了?”
李秘书从恍神中醒转,慢了几秒钟回答:“哪里哪里,方小姐很好相处,照应她一点都不累!”
“那这四天怎么没听你报告她的行程?”
这一问,李秘书的胖脸充满惊疑,模不清老板真正的意旨。他吞吞吐吐道:“景先生,我不知道方小姐落脚在哪间饭店、什么房号,她没告诉我,我以为您知道——”
他眉头一攒,察觉一点不对劲的味道,再问:“没事住什么饭店?”
“嗄?”抓耳搔腮,不祥的感觉临头。“马来西亚她人生地不熟,一定得住饭店啊!”
“你知道什么?”厉声喝问。
“我……知道的不会比您多啊!方小姐几天前询问我马来西亚的范先生联络方式,她说是您请她问我的,客户资料都在我的档案里啊,我不觉得有何不妥,告诉了她电话号码。她吩咐我这几天不必找她,她要到马来西亚一趟,很快会回来,所以……”这对夫妻是怎么回事?
“到底我是你的上司还是方小姐是你的上司?”他霍地站起,两手撑在桌面,阴沉的神色吓了李秘书一跳。
“当……当然是您,可是方小姐是景太太啊——”李秘书立刻住了嘴,因为景先生又坐了下来,手指揉着眉心思索,早已不搭理他的答案。
景怀君保持这样的姿势好一阵子,在李秘书快憋不住尿意想起身告辞时,抬头唤住他,“有没有确切的回来时间?”
“没有。”
否定的答案激起景怀君的怒意,苛刻的责备就要一古脑儿出笼,却适时传来两下敲门声,李秘书倒退着走去开门,瞄一眼门外的倒霉职员,整个人僵立。
庞大的身躯赶忙朝一旁挪移,哈腰拉开门扇,让顶头上司动气的话题人物亭亭站在那里,一手拖着小型行李箱,满脸是和室内气氛不搭调的亮丽笑容。
方菲迳自走到景怀君面前,拉了把椅子坐下,隔着办公桌和怒意未消的男人对望。
“你在生气?”随意就在桌上一张文件空白处写道。
就这么出现了,比他想象的状态良好,一副准备和他握手言和的开朗丰姿,他压抑着触模她晒红的粉颊的冲动,硬邦邦道:“逍遥回来了?”
她毫不以为忤,接续着写:“我到槟城—趟,找雁青阿姨。”
沉默了许久,他注视着她,“我说过别再打扰她不是吗?”
“放心,没让范先生知道。”
不满地哼了一声:“你老是不听话,想走就走,方雁青和我们无关,是我的人就别再和她来往,我们的事不劳她过问。”消失了几天原来是找娘家的亲戚投靠去了,幸亏自己没一头热到处找她,让人看笑话。
她等他歇了一会,气顺了,才笑着又写:“我只是想问清楚当年的事,是什么理由让她这么选择。我得到了答案。”
这就是她下了飞机直接到办公室找他的原因?他疲倦地揉着额角,隐忍了几秒说道:“你还是不明白,我对她的说法没半点兴趣,伤害已经造成,人都走了几年,说再多都是她个人的自圆其说,事情没办法重来一遍,也没办法让我父亲活过来听到这些说法——”
她抓住他的手,匆匆写下一句——“景叔叔早知道为什么。”
他支着下颚,眯眼看她,“我父亲快乐的时光屈指可数,如果他真知道为什么,那可见这些原因让他更难受,进而判断力失准,到后来反而对你外公家倾囊相助,不计成本。方菲,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讨论方雁青,我不想听到有关她的任何消息,更不想知道她说些什么影响我们的生活,我能给你的就是我说过的那些,不会有任何改变,别再试图影响我!”
她慌慌张张站起来,绕过办公桌激切地迫近他,他攫住她的手喝道:“不准再说了,一切到此为止,别让我说出更难听的话!”
呆站在角落看热闹的李秘书急忙大踏步过去解围,半强迫扶着方菲离开烟硝地,不住地说:“方小姐回来得正好,这几天有几通电话要找您,都转到我这儿了,您看看哪些事要办……”
方菲没有反抗,心乱如麻地跟随李秘书走出那层楼,员工投来的臆测目光她视而不见,思绪混沌中,有一个事实的轮廓逐渐清晰浮现——景怀君对外公一家累积的不满比想象还深厚,婚后三年对她不加闻问想必肇因于此,外公为何仍不顾外界观感与景家结亲?
上了车,李秘书递给她一张便条纸,上头列着几组电话号码。“您的手机是不是又忘了充电了?几个电话在找您啊!有一通是方宇从美国打来的,一通是医院的杨医师,另外是童小姐——”
她指着第二个号码,再指指前方,李秘书会意,转动方向盘。“好,时间还早,先到医院去……我说方小姐,别怪我多嘴,景先生的个性是不能硬碰硬的,他比景老先生还难说话,连老股东张喜仁的帐他都敢不买,您千万别放心上呐。就我的观察心得,他对您的耐心算是最好的了,否则依他的条件,公司那些爱发春梦的女员工哪可能全都对他敬而远之对吧?”
她敷衍地笑了笑,算是回报他好心的劝慰。吞了吞苦水,喉咙有些发痛,她的感冒一直好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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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上诊疗室的移动圆椅没多久,她和主诊医师就各自陷入心事,一片沉静无人打破。眼前半秃头的杨医师并非常年替她做术后追踪的老医师,半年前老医师退休后就由他接手部份病患,方菲和他并不熟稔。
凸额下的眉毛抽动了几次,透过厚镜片,医师仔细打量她的脸庞,盯得她终于正视对方,挺胸端坐。
“这次拖了三个月才来做检查,很不应该。”开头一句就是指摘。
她回以歉疚地笑,思绪跟着又飘开。
“病患和医师充份合作,才能达到预期的治疗效果,光靠医术高不高明,效果有限,你能认知到这一点吗?”
很虔诚地点头,垂眼却不耐烦地在偷偷瞄时刻——不能长话短说吗?她习惯在这家医院看诊,没有转院的念头,如果他热哀教诲病人,她或许会考虑也不一定。
“我的作风和退休的老主任不同,我对病患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实,唯有如此,双方的配合度才能符合期待,我可是很不苟同老主任抱持的想法。”
“明白,我不会再延迟做追踪检查。”她在便条纸上写着。
“你明白就好,所以我也得很明确地告诉你这次检查的报告结果——”他用力清了两下喉咙,郑重地注视她,“你的喉部原患处有异常细胞增生,已有零点五公分直径,化验结果并非良性,恐怕有蔓延之虞,我强烈建议你进一步住院做检查,并且向我详细报告平日的生活作息——”
她陡然站立起来,上半身前倾,面颊倏然失去血色,困惑、惊惧、不敢置信交错在圆睁的眼里,随手一抄,拿定医师手上的笔,在报告旁写下问句:“这是什么意思?”
看多了病患类似的反应,他平静得接近麻木。“就是复发的意思。”
背后的李秘书倒抽一口气,她全身僵滞了半分钟,不死心又写——“不可能的,老医师说过当时切除得很干净,没有再犯的隐忧,我也配合做了多年追踪,一切都很正常——”
医师伸手阻止她,“你的感冒不愈就是征兆,你忽略了它——”
她抓起那一叠报告,火眼金睛找寻不良的数据和字眼。
“方小姐,请别激动,我刚才表明过了,我不认同老主任的做法就在于此,病患资料交接时我询问过他,事实上,当年你病况不轻,预估的五年愈后率也只有百分之三十,今年是第五年——”
不等他说完,她快速写下怵目惊心的五个大字——“医师不会骗我!”
“老主任无意骗你,他当年受你外公苦苦相托,才说出这善意的谎言,目的是希望你对未来仍抱持乐观的态度,安心度过每一天。也不能说全然无效,这几年不都安然无恙?我希望你接下来能跟我密切合作,一起找出可能的病谤,痊愈的机率才能提升,再拖延我就不敢向你保证——”
她无心听完,一股强大的悲愤潮涌而至,双臂用力一扫,办公桌面上的文件、电话、档案夹哗啦啦掉了满地,医师慌忙起身,拉住她——“你、你不要激动,你就是太激动才会影响身体——”
她甩月兑他,一脚把椅子踹翻,在一屋子惊呼声中夺门而出。
“方小姐,等我一下,别跑那么快啊——”
她置若罔闻疾奔疾行,脑袋似在进行影像回顾展,一张张过往的画面接替不断——乏善可陈的幼年,早熟的年少期,承担义务的成年,不堪回首的病史,难捱的手术过程,名不副实的婚姻,爱上一个男人……不,她该想的是外公,外公对她说的任何话、外公对她做的任何安排……电光石火瞬间,她蓦然想通了一件事,多年来百思不解的事。
早在当时,垂垂老矣的外公心里已有数,术后她的病情并不乐观,最多拖不过五年,他替她安排的婚姻不单是为了有人照料她的生活,以及避免她遇人不淑,重要的还是方宇,方宇的前途可以连带受惠。而这个互不干涉的婚姻甚至不会为景怀君带来太久的麻烦,只要她一走,景怀君可以名正言顺地再娶,这一点,才是外公和景恒毅的协议内容最重要的立基点,至于五年内景怀君若心有所属起意离婚,景恒毅赠予方菲的股份仍可以庇荫方宇未竟的学业,否则,依景恒毅的宽仁性格,绝不会勉强景怀君和一个没有感情基础的女人结合……
全都想好了,他们全都想好了,景恒毅对她的诸多怜惜是有原因的,只有她本人,刚刚到医院的前一刻,依旧深信自己能得到完整的幸福——只要她坚持不懈!
实情却是——从头到尾,命运之神发给她的是一手烂牌,赢面低到难以想象!
她瘫坐在行人道旁的石椅上,所有和命运对抗的力气霎时抽光,甚于五年前。外公早看穿了她,她的勇气并不如自己的想象,她的坚强都是假像。
两腿似失重棉花,站起来全无实感,她僵硬地转向人行道另一端,走向二十公尺外撑着两膝在牛喘的李秘书,站定后,从他胸前口袋取出笔和挂号单,在单子背面虚弱地写着——“请您,请您,务必答应我,帮我—个忙,请求您!”
对上他愁云惨雾的胖脸,她尽力绽开一个振作的微笑,由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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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要再来一杯咖啡?
她指指手里的咖啡壶,得到默许后,专注地为景怀君斟满一杯,才为自己添足。
她变了,说不上来的转化,变得更甜更柔顺,随时随地噙着笑容,但笑得若有似无,类似在惦记着美好的事所引发的良好反应。
却也非曲意承欢,明显的例子,她送门不再主动送上拥抱,靠着廊柱静静看着他上车,心神飘落在遥远的天边;共寝时,喜欢面对他入睡,偶尔他短暂苏醒,总会发现她尚未合眼,不知看了他有多久。她平时尽可能配合他的要求做事,但也有例外,她近日常下厨,不顾他的反对,做得很起劲。
一切的争端告了一段落,她再也不曾提及方雁青,一切的相处顺畅无碍,只是她的感冒一直没有完全好,虽然她很守规矩地在服药,还是常看她扶着喉部皱眉头,她总是回答:“医师说没事,我不想吃太重的感冒药,老想睡觉,多喝水就好了。”
她还是下间断作画,常兴高采烈背着画架出去,天不黑就回家做饭。
太规律的作息了,反而让平静的幸福感显得不真实,挑剔它又太不知足,他选择接受发展至今的关系模式。她尽职地在做令他满意的小妻子,他聪明地不追问她偶尔的发呆,发呆里有一闪即逝的怅然。
是不是太无聊了?他的行程满档,抽不出完整的时段陪她出游,她也不曾做此要求,他试着想出两全其美的方法,未有定案,她早他一步提出了。
“想向你请假一段时间,可不可以?”她边喝咖啡边写白板。
他讶异地看向她,故意用老板的口吻,“做什么用?”
“我想去看看方宇,他实习课程通过了,开始上班了。”骄傲地笑。
他对方宇做什么没兴趣,他关心的是她何时回来。他希望她能快乐,一旦要放她单飞,又不十分情愿了。
“去多久?”顶多放她一个星期假。
“一个月。”
他不说话了,眼光落在报纸头条。
她等不到反应,起身走到他面前,矮身屈膝仰看他,白板送到他面前——“我一向停留这么久的,要适应时差、要替他搬家、要去玩。”
他还是不说话。她不断啄吻他,俏皮地捧住他下巴,亲遍五官和颈项,他招架不住,带着愠意道:“去就去吧!超过一天没回到家下次就别去了!”
换她不说话了,黑细的眉峰隐隐牵动着,晃动的眸瞳有一层水气,笑纹消散。他捏她鼻尖道:“不高兴了?我可是受害者,你不在我睡觉可不习惯了,少了个抱枕很难睡得好啊!”
微笑又浮现,她认真地看住他,不餍足似地目不转睛,看得他揶揄起她来,“舍不得吗?舍不得干脆别去了!”
她举起两手,在他面前比了一串手语,不快不慢,他佯装不悦道:“在考我吗?明知道我不懂的。”
她重复比了一遍,比完,在他双唇轻轻印下一个吻,绕过他走进厨房,分明无意要他懂得。他默思半晌,跟着走进去,当着帮佣的面从后搂住她的腰,唇贴着她的耳道:“想知道我会不会想念你吗?我跟你承认,一定会!”
她停下手边的洗涤动作,拿起勾芡用的一包太白粉,均匀洒了一层在流理台上,以手指在上面撇画字体。
——“不必想太久,我会放不下心。”
他心怦然一动,缩紧双臂,两人陷入了沉默。她用手掌压平弄匀粉末,再写下一句——“我爱你!谢谢你!”
他当时不知道,那是她对他最后的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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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明瑶走到会客室,见到沙发上那道纤弱的身影时,不禁吓了一跳——方菲竟主动上门!罕有且费疑猜,她们之间毫无单独约见的必要。
“稀客啊!是经过事务所顺道上来看我吗?还是请我打官司?”她故作轻松道。
方菲瘦多了,表情平静,但有一抹隐忍的情绪在眼波流转间闪现,她从背包拿出一封黄色公文封,先递出一张已写好声明的便条纸。
王律师,我想麻烦您替我处理一件事,请暂时替我保密,算是律师和客户间的协定。我并非故作神秘,是有事实上的需要,这件事不会损及任何人的权益,请别担心,可以吗?
她楞了一下,客气地说:“是什么样的事呢?”
方菲从信封抽出一张腾打好的纸,放在桌面上。
“授权转让?为什么?”她匆匆扫视过,狐疑不解。
“对我意义不大,我不需要靠这个生活,我现在过得很好,什么都不缺,但对景先生是好的。”答案全写在准备的第二张纸上。
“话是这么说没错,不需要通知景先生吗?”她生出犹疑。
“你是我聘用的律师,和他无关。”笑眯了眼,拿出第三张便条纸。
她想了想,的确无关,或许方菲想给先生一个惊喜,这不是什么坏事。
“好吧!必要的文件我会再向你拿,还有没有其它吩咐?”她笑问。
方菲耸耸肩,接着毫不掩饰地端详她,像欣赏一幅画,认真坦率。
“怎么啦?还有事?”她突然不自在起来。
方菲突然向前拥住她,十分友善的,再拿出最后一张写就的纸。
“谢谢你,谢谢你做的一切,未来如果有必要,请尽量帮景先生,他从不说逗人开心的话,心里其实是挂记的。”
这话不无突兀之处,仔细推敲,倒也真切,她点点头,“他的脾气谁都知道,久了就习惯了,你不用担心。”
方菲做个松了口气的样子,颔首再次谢谢她,背起背包向她道别。
她送方菲到事务所门口,不甚理解,方菲将要说的话全都准备得一丝不苟,便条纸不多不少,到底花了多少心思假设?
她只花了一分钟想这件事,便放弃寻思,反而遐想到另一地方去——景怀君到底爱不爱这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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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感受到一个人的日子不是那么容易,大概需要一星期。
他的心理准备只足够应付一星期,闷窒和孤单感便开始如影随形,渗入毛孔,甩月兑不去。而方菲,只传了三通简讯便不再主动联系,全靠李秘书追踪。
有目的、有时间性的离开,感受自是和前次有别,但不表示能无动于哀,写电邮表白心念更非不擅表白的他所能为,他仅能将睡眠以外的时间尽量排满活动——短短两周,他参加了三个婚礼、两个满月酒宴、一个丧礼,他甚至考虑参加员工旅游,排遣越来越浓的不安,和累积到临界点的不悦。
鲍司能开的会全不能遗漏,听员工报告工作绩效绝对比内心独白有意思,夜宿公司的私人休息室也不足为奇,总之,方菲的这趟单飞旅行将会是他首肯的最后一次,当他暗自下定决心后,开会的心情立刻变得轻快多了。
“下一位,李副理。”他以下巴指示斜对角的新上任部属,凝神静听。
“景先生,请等一下。”特助拿着他的专线手机凑近他的耳。“有一位方宇先生要找您,说有急事,接不接?”
“方宇?”他心一跳,不加思索接过手机。“我景怀君,找我有事?”方宇从不曾拨过这个号码,正确地说,方宇未曾直接和他连系过。
“姊夫,”方宇年轻陌生的嗓音在彼端出现。“对不起,打扰了你,我只是想询问一下,姊姊什么时候才会过来找我?我等了她好几天了,搬家的东西都打包好了,她是不是改了班机了?”
“你在开什么玩笑?”他厉斥道,“她走了三个礼拜了!”
“三个礼拜?姊夫才是开玩笑吧?”那一头笑了两声,立即噤声,迟疑道:“是真的吗?可是我到现在没见到她的人,寄了mail给她也不回,手机电话也不通,怎么回事啊?”
他霍地站立起,脸色转铁青,二话不说,截断通话,笔直走出会议室,留下一室面面相觑的部属。
他直闯进秘书办公室,准备进行严格的工作检讨,令人惊奇的是,像一早预测到他会找上门算帐,李秘书走出座位,弯腰递给他一封信。
“辞呈?你在搞什么鬼?”他几乎就要口不择言了。
“对不起,景先生,我实在没有办法,但是方小姐她不让我说——”一阵哽咽,“我想我不太胜任这个工作,您另请高明吧!”
剧烈的惧意和寒气直逼肺腑,他在脊柱快委顿前模到了沙发椅背,呆若木鸡地坐下,指着李秘书缓声道:“不要急,我不逼你,你慢慢说,我慢慢听——”
李秘书欲言又止,转头拉开抽屉,拿出一张报告交在他手里。
“这是什么?”他瞪眼。
“方小姐的术后追踪检查报告,就是——”说不出那个字眼,方菲留给他的是多么艰难的工作!
“是什么?”他无法细读这些隐含不祥的医学专业术语。
“她以前的病又复发了。医师说,机会不是很高,方小姐不想让您担心,她说,她会找个地方好好治疗静养,如果一个月后没和我联络,就表示其它医师也束手无策,到时,再让我转告您,不必再等她,她感谢您为方家所做的一切——”
他揉毁手上那张纸,放声大吼:“住口、住口!你疯了是不是?和我说这些没有大脑的话,她一向都好好的不是吗——”
不!她并不好,她喉咙不舒服了很久,她一直在服奇奇怪怪的药,她的眼圈越来越明显,她的腰更细、肩骨更明显,她避免和他深吻,对他的求欢虽不拒绝但意兴阑珊,是他有眼无珠,视而不见——
“她去了哪里?”
“我真的不知道。她让我替她买张到日本的单程机票,她说一定会和我联络,可是我真的等不到一个月了。景先生,真对不起,她逼我发誓不说,否则就不吃药不看医师,这叫我怎么办才好?”
这是为什么?他满月复疑惑和震惊,这么切身的事为何选择独自面对?她是怎么看他这个做丈夫的?她认为他会如何反应?她甚至完全没有给他机会!
令人难耐的是,这些日子,她都在想些什么?她怎么能平静如此?怎么能!这就是她所谓的爱吗?为何他感受到的只有加倍的痛苦?
“把辞呈收回去,去订机票,快去!”他捧着脸,嗓声嘶哑得吓人。
“去哪里的机票啊?”
“马来西亚。”
他会找到她,千方百计都要带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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槟城阳光炽盛,在外头走动一下便感到黏腻,眼前的男人前额却一滴汗都没有,浑身散发着逼人的寒意。
方雁青优雅地落坐,望向餐厅对面的椰林和花园,细声细气说话:“这么急着找我,是因为方菲吗?”
逼视良久,他暗沉的脸松动了—点。“是。”
方雁青调回目光,神情温婉。“你和恒毅一点都不一样。”
他怒目而视,隐忍道:“我不想谈他。”
她垂首看着纤纤指尖一会,轻笑,“你想谈方菲吗?我不知你想谈什么,方菲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她远道而来就是想给你一个安心的理由,你不该因此而责怪她——”
“我说了我不想谈这些。告诉我方菲在哪里?”
她一脸错愕和困惑。“你是来要人的?方菲一个多月前就回去了不是吗?”
他重拍一下桌面,怒不可遏。“这事非同小可,你别和她同声同气,她生了病,我得带她回去,不能错过治疗时机,快说她在哪里!”
她吃惊得合不拢嘴,呆怔了许久,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握着水杯的手抖抖簌簌。“不……不会吧?完全看不出来啊!不会的……”低低饮泣起来。
“她没来找你?”又一个意外!
她摇摇头,泣不成声。“我不可能收留她的,范先生会怎么想?”
“你发誓?”他咆哮,顾不得礼数。
她还是摇头。“你既不相信誓言,又何必让我发誓?你没能看好她,凭什么跟我要人?她是你的责任,不是我的,她这一生——”话狠狠哽住。
强大的挫败再次席卷他微弱的信心,他在瞬间下了离开的决定,多待一秒都嫌久。
他步伐不稳地快速走向出口,按住门把,想起了方菲未能开口说出来的事,停了几秒,又缓缓走回来,面对她,姿态温和许多,平静地启口:“我想知道,当年您和我父亲是怎么回事。”
她抬起濡湿的眼,幽长地叹息,“方菲什么都没说?这又是为什么?”
“是我不对。”他坦诚。
她低头良久,再望向花园,语气含着凄怨,“怀君,很多事是无法清楚论出对错的。当年我父亲要我嫁给别人,不是因为看不起恒毅,而是方家的财务出了问题,那是难以想象的庞大数字,我曾经努力争取饼,说服恒毅和我一起远走,到最后关头,他退怯了,没有赴约,他始终放不下他的母亲和手足,景家全都指望他,我还能说什么?我走入了那段有目的的婚姻,方家家业保住了,我的人生也终结了;我因为前夫的放荡而染了病,一生再也不能怀上孩子,因为不堪暴力相向而身心俱碎。多年后恒毅再找上我,我如何再面对过去、面对他?我再也回不到过去了。拒绝他,是希望他重新开始,再寻良缘,有正常的家庭、有可爱的孩子,这些我都不能给他。范先生是再娶,有子有女,不在乎我的缺憾,我渴求的是平静的下半生,恒毅的爱,早已不敢奢望。有些事,错过了,就再也不能从头选择了,我感谢他为方菲姊弟所做的一切。怀君,我们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为的都是别人,你和方菲不同,无论她的病能不能痊愈,请好好待她,请你……”她捂住口,拿起皮包就要离开。
“对不起!”他按住她的手。“对不起,雁青阿姨。”
了解的善意在对望的泪光里交会,他站起身,拥住了牵系他和方菲命运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