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落着雨的街道。
蓝谷撑起黑伞,他们并肩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小小的伞奇异地将他们隔绝在世界之外。
"我想,你其实是因为不想要被异性追求,所以才故意说话让我生气,逼我离开对不对?"他终于开口。
他发现了?"我的确不想跟你牵扯太多。"薇宁避而不答。
"为什么?因为你太被我吸引?"他的声音低沉。
他该死的说对了。"因为我不玩游戏。"她冷冷地说。
转头看细雨斜飞中的他,朦胧的街灯烘托出俊美的五官,他整个人散发着比雨还要冷漠的气息,深邃的黑眸在黑夜中闪烁着……这样的男人哪个女人不爱?她却避之唯恐不及。
"你跟我在一起难道不快乐?"
她没有回答他。
事实上是,她很快乐,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快乐了。
到目前为止,在他面前,她几乎表现的都是自己是恶劣的一面,包括她神志不清的状况下把他的身体当作寻求安慰的对象,失去阿丁时在他面前崩溃、歇斯底里的哭泣,甚至为了一只捡来的小猫跟他发脾气、硬给他冠上莫须有的罪名。
她把自己任性的样子完完整整地呈现在他眼前,然后他告诉她,他想要追求她。谁能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男女之间是不必要想太多的。"他似乎了解她的想法,回答她。
薇宁惊愕地回头,"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的眼睛藏不住你的想法。"他胸有成竹地微笑着,伸手握住她冰冷的小手,用宽厚的掌心温暖她。"我很喜欢跟你在一起的感觉,就这么简单。你把事情看得太严重了,我们只是试着做朋友而已,还不到许下海誓山盟的阶段吧?"
喜欢跟她在一起的感觉……怎么可能?她不信。她这个人沉闷封闭,根本不懂得与人相处,而他还喜欢她的陪伴?望着他们相握的手,薇宁眉头蹙起,发现自己几乎要适应他这种老是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了。
"你怎么会喜欢跟我在一起?"她低声问着,问他也是问自己。
"我喜欢安静,你不多话。我喜欢散步,你爱在公园晒太阳。我喜欢音乐,你会唱歌……这样还不够吗?"
她的心怦怦跳着,可能吗?她还可能跟另一个男人分享生命的一切?
"这样就够了吗?"她茫然,从前她把自己的全部都献给天宇,等到有一天他不要她了,她竟差点连自己都找不回来。
"没错。"蓝谷口气坚定,"我只希望和你在一起开开心心的,吃饭、看电影有人作伴,没有承诺的包袱不是很好?"他只是找个伴而已,薇宁忍不住失望地想道。
他要的,是山姆老爹说的那种——速食爱情。那种时下女孩拥有的恋爱,轻松快乐,即使分手也没有负担。
这是现代都会男女的轻爱情哲学,绝非生死相许的那一种,像她与天宇轰轰烈烈的那一段。是她想太多了。
问题是她要不要来上这样一段速食爱情?
她停住脚步,在伞下与相遇于旧金山的陌生人相互凝视。
"还是……你已经有男朋友?"他突然怀疑地问。
她摇头。
"宝贝,你要给自己机会。"山姆的话突然出现在她脑海。
她身旁这个男人,是离开天宇两年以来,第一个自己允许他靠近,甚至与他上床的男人。或许……他的出现真的是个机会,让她可以只是个正常的女人,不必再过着孤独的隐居生活,她终于也能够谈谈那种成熟、不威胁彼此的恋爱。
是的,她只要速食爱情就好,不是顶营养、不必细嚼慢咽,只是多少为枯燥的生活调味。
"你明天要去早餐店打工吗?"
她摇头,明天是星期天,她不在假日工作。
"那你带早餐来我那里,顺便喂那只猫,然后我们再一起去艺术宫散步如何?"
听起来不错,她听见自己回答:"你想吃什么?"
"如果可以,我想吃一碗白稀饭配菜心和荷包蛋。"
她露出微笑,跟她想吃的早餐一样。
???
两个月过去,蓝谷和薇宁之间的速食爱情持续进行。
这个滨海的城市从初春走到了夏季的起点,偶尔会下起温暖的雨。
他们现在都十分熟悉彼此的作息。薇宁除了在早餐店打工、旁听几堂大学课程,以及夜晚的演唱工作外,其余都是自由时间。蓝谷更简单了,他说自己在放长假,除了时常弹奏租来的钢琴外,他无所事事。
两人相伴探索着这个都市的每一个角落,他们交谈、约会的内容都让薇宁感到有趣。这是来到旧金山两年来,她首度感觉到自己是活生生的,随时可以露出浅浅的笑容。
蓝谷比她想像中的还要了解音乐,这段日子,他带她去听各种的音乐会,薇宁这辈子没有听过这么多的现场演奏和演唱,室内乐、交响乐、歌剧、爵士乐,甚至其他酒吧的乐手随兴演出……她观察过,每一次的表演蓝谷都非常专注聆听。
他是那种"看得见音乐里的灵魂"的人,这个认知让薇宁不安。
他在她的歌声中,看到什么样的她呢?
她甚至不敢多想,只觉得他那双深沉的眼睛似乎看穿了她,还有她的心事。
除此之外,一切尽如人意,可是她的内心总有个声音在提醒她——你不了解他,你甚至不确定你们两个会不会、该不该上床……
"你在想什么?"蓝谷的问话打断薇宁的沉思。
在想我们什么时候该上床!薇宁差点月兑口而出。
"我只是看鱼看入迷了。"她随便找个借口掩饰。
两人站在着名的渔人码头"水底世界"水族馆,令人惊叹的透明甬道,将旧金山湾碧蓝蓝的海中世界一览无遗的呈现在眼前。
"这些魔鬼鱼跟风筝一样在海里飘动,真是不可思议!"蓝谷仔细地观察眼前的海底生物。
她站在蓝谷身边,眼睛却盯着他的侧脸发愣,这些日子他们只要有空闲几乎都黏在一起,可是除了偶尔几个热吻之外,她实在感觉不到他们正在"热恋"。
"你不喜欢这里吗?"蓝谷转头问她。
"不会啊,"她立刻将目光转至隔着甬道的海水中,"你瞧!那是水母!"
"我刚刚就告诉过你了。"他的眉毛高高扬起。
啊?她连忙补救,"那边还有……"那是什么东西?
"薇薇——"他轻声唤着她。
简单的一个音节就让她感到他们无比的亲密,她抬起有些心虚的眼睛望向他。
"你今天怎么了,老是心神不宁的?"
"没有的事。"见他眯起了眼睛,她不情愿地承认,"呃,是有些事情啦!"
"告诉我。"他的语气既温柔又霸道。
薇宁心跳疾速加快,这个人现在是她的男朋友,她不是存心比较,可是比起从前她了解天宇的程度,蓝谷对她而言就像是陌生人……
"你如果不想说就算了。"
虽然蓝谷的表情是那样平淡,可是她还是捕捉到那么一抹受伤的神色,"你到底要不要跟我上床?"
她竟然……问出口了!薇宁觉得丢脸得快要死掉,她要找个地洞钻进去,为什么这里没有泥土……
"你想跟我上床?"蓝谷轻柔地揽住她,两手支撑在透明的墙壁上,将她锁在他双手之间,这样的姿势让她无法回避他的问题。
"我……"她低着头,满脸羞红,吐不出其他的话。
要她说实话?说她对于这种速食爱情还太生女敕,不懂规则,她不知道在约会几周、分享几个吻之后应该上床?
"除非你告诉我,不然我不放你走。"他的气息轻吐在她耳边。
她才发现,在这个人来人往的水族馆中,他们就这么旁若无人的做出亲密动作,这就是他。薇宁心想,他总是狂妄地不把旁人放在眼里。原来在不知不觉之际,她已经渐渐熟悉他了,这个顿悟让她忘了回答……
"你想了多久?"他的声音充满诱惑。
她轻轻战栗,"我想了……"咦,这么一说好似她整天都想着跟他上床似的,她连忙改口,"不,我没想多久……"还是不好,"我根本没想……"
那她刚刚说的话不都是自打嘴巴?
"反正就是,我搞不清楚你的想法啦!"她急得话都乱了。
"我的想法?"
"没错。"她尽量让自己的语调正常,"我们正在交往不是吗?"她提醒他,"一般人开始交往之后,就会有上床的压力,像是愿不愿意、该怎么做、什么时间、地点、方式之类的。"她会说会小声。
"我们已经上过床了。"蓝谷似乎忍着笑在提醒她。
"那不算!"她急忙否认。
没错,她是忽略他们早已做过爱的事实,可是那不正常啊,那是月兑离行轨道的意外。
"原来你喜欢前戏?"他恍然大悟。
她立刻想起那一夜他们的迫不及待,那疾速的摩擦生热然后爆炸……脸颊立刻红烫到耳根。"你乱讲!"一只手连忙捂住他的嘴,生怕被往来走动的人听见。
"你在困扰什么?"
"我不知道你到底有没有打算跟我上床。"她有些气馁地说。
她并不是性解放论者也不是保守主义人士,与其说她渴望两人的欢爱,不如说她是想借着上床这件事弄清楚蓝谷所谓的"交往"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到底想与她谈什么样的恋爱?
薇宁也曾经历过全数付出的爱恋,自然了解男女之间从相互吸引开始,渐渐试着由各种层面拉近彼此的距离,身体的亲密接触是自然而然的结果,那是过程,而不是结束。
但是她跟蓝谷的开始就无法以常理判断解读,她在还不认识他的时候,就跟他上了床。这辈子除了从前那个男人,她只有过蓝谷。
即使省了天长地久的承诺,速食爱情与文学家所歌咏的永恒爱情间,应该拥有某些相同的元素吧?起码身体的亲密关系应该是其中的一项指标,表示他们在某种程度上,已经亲密到能分享彼此感官的快乐……
应该是这样才对不是吗?现在的他对她而言,已经是个亲密的伴侣;或者这只是她一相情愿的想法……
"我当然要跟你上床。"蓝谷单手支起她的下巴与她视线纠缠。
他语气中的占有和不容置疑让她奇异地放了心。
她不了解,"那为什么……"
"我在等你准备好。"
"等我准备好?"她重复着他的话。
他轻轻抚着她柔细的脸颊,"我们的第一次太仓卒了,我不喜欢这样,我不要亲热过后你又急忙从我床上逃走。"薇宁心虚得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我不怪你,只是我希望我们的第二次,是在双方都有心理准备的状况下发生,起码亲热之前就做好避孕措施。我比较自私,不太喜欢用套子,所以你必须要吃避孕药才行。当然,拿药之前还是跟医生讨论过比较好。"
"这个我没想到。"她惭愧地嗫嚅,她实在想得太天真单纯了,连避孕这样重要的事情都让他留意,比起来,她更像那种被爱冲昏头的蠢女孩……
他心思之缜密地今天算是见识到了,可是谈恋爱的人真有这么多的理性思考吗?是她的错,这种速食爱情,她怎么能要求对方为她着迷到失去理智?
"所以我说你还没准备好,我们都不希望麻烦产生,对吧?"他轻轻在她唇上落下一吻,用他磁性的声音魅惑地,"谁说我不渴望你?只要想到那一晚我就浑身发热,我多么希望约会过后可以不必送你回家,我们可以准备好香槟、蜡烛培养气氛。第一次我或许太过急切控制不住,但是第二次我就会慢慢地来,我会吻遍你浑身上下的肌肤,找出你所有的性感带,直到你求饶我才要放过你,然后我会用你绝对想像不到的方式取悦你,宝贝。"
他光是叙述就让她浑身虚软。
"禁欲了这么长的时间,两次一定不够,我们肯定会彻夜狂欢直到身体又累又倦才抱着彼此入睡。"蓝谷顿了一下,让她想像那样的画面。"然后你隔天就在我的怀中醒来,你睁开眼睛看见我,不会惊慌害怕,只会有点儿害羞地对我微笑,接着我们可以——"
"别说了。"望着他眼中呼之欲出的,她虚弱地靠在墙上。"你在诱惑我。"
"现在你知道我真的很想跟你上床了吧?"他的黑眸亮得出奇。
???
薇宁开始吃医生建议的避孕药丸。
他们都小心翼翼给着对方安全、可以抽回的情感,这是不曾说破的默契。
速食爱情,只在乎曾经拥有,谢绝天长地久,本来就是爱情中的瑕疵品,蓝谷没错,这样的爱情不该有结晶。
懵懂的青春,她曾经纯粹的将献祭给爱情,年轻的爱人索求于她的,她从不拒绝。而现在的她,已经无法这样燃烧了。
这天傍晚,他们又牵手来到渔人码头散步。这就是普通人谈恋爱的方式吧?一起吃喝玩乐。
"记得找时间带灰灰打预防针。"薇宁突然想起这件事,开口叮咛着。
"养这只猫还不是普通的麻烦。"蓝谷咕哝,"我看过不了多久,我还得带它去结扎。"
她听着他的抱怨微笑,"你总是嘴里嫌它麻烦,其实心里还挺疼它的。昨天我就看到你偷偷喂它吃鲔鱼罐头。"她笑着指出他的别扭。
这些日子的相处,让她多多少少了解蓝谷的个性,以"别扭"形容绝对不过分。
灰灰是她为小母猫取的名字,因为她有着柔软的灰蓝色短毛,仔细观察还可以发现那灰蓝中泛着银光,像下雪前的天空颜色,带着阴郁的美丽。
那位老兽医告诉她,灰灰是只血统优良的俄罗斯蓝猫;想不到蓝谷竟然可以在街上捡到一只这么不寻常的猫种,真是不可思议!
灰灰跟老阿丁不同,她既黏人又爱撒娇,加上个性顽皮,总忍不住恶作剧闯祸惹蓝谷生气。想到他总是一边恐吓小猫,一边又按照她教的方法搔着灰灰耳下的软毛,那画面令她莞尔。
"我们晚上就在这儿吃晚餐吧?"他故意转移话题。
"好啊,我听说这里的酸面包很出名。"
傍晚的冷风吹来,薇宁轻轻颤抖。蓝谷发现之后,立刻握住她的手放人自己的大衣口袋,这样亲昵的举动令她心里一阵甜丝丝的,在其他人眼中,他们就跟情侣没两样吧?
"你说的应该是前面那楝'波丁酸面包工厂'吧?"他指着前方一栋红顶黑墙的法式建筑说道。
"应该是吧,泰伦向我推荐过。"她朝着他指出的建筑物望去。
"你跟泰伦来这里吃过?"大衣口袋里,他握紧她的手。
"没有,只是听他提过而已。"她转头,发现他皱眉瞪着她。"怎么了?"
"那个弹钢琴的泰伦到底有没有女朋友?"
"没有吧。"她也不太清楚,因为她很少接近旁人。
"你觉得他怎么样?"
"嗯……"她思索着贴切的形容词,"温柔又有些忧郁——"话还没说完,整个人就让他搂在怀里,在灰蓝近黑的天光下,被他俯下的唇密密吻住。
码头周遭喧哗的人声突然问都消失了,她闭上眼专心地回吻他,在他的怀抱里,她什么都不想,只想细细品尝他舌尖的甜蜜和清爽的气息。
昏黄的路灯选在这一刻瞬间点亮,两人依偎拥吻的画面成了城市的一景,只要再加上轻柔的萨克斯风,就足以化为咖啡广告作品。
"你现在是我的女朋友。"他结束这一吻后,在她耳畔低语。
凉风吹进两人的缝隙,薇宁回过神来,眼睛闪着光芒,"我不记得答应过要当你的女朋友喔!"她笑着往前跑去。"薇!"蓝谷懊恼着她的顽皮,连忙追上。
追赶之间,他们来到了这家波丁酸面包工厂。
两人刚坐定,蓝谷就点了招牌菜酸面包和刚煮熟的丹金尼斯巨蟹,他笑着说这是最富渔人码头风味的点法。
"你知道酸面包的由来吗?"蓝谷问道。
她摇头。
"据说是当年法国人移民来美国的时候,带来的特殊面包做法,你吃吃看,还不错的。"
她听话地撕一口面包喝一口汤,这圆盘形状的面包本身有特殊的酸味,而且质地软韧,很有咬劲,内部还费心地挖空,盛着女乃油蛤蜊汤,味道香浓,入口即化。
"真好吃。"她忍不住赞美着。
"我也尝一口。"他握住她的手,放到嘴边伸出舌头轻轻舌忝着上面的汤汁和面包屑,然后他湿润的舌尖将她的手指合住,不可思议的烫与柔软,他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这样妨碍风化的事情!
那指尖传来的感受让薇宁轻抽一口气,她感到一股热流由指尖穿透全身,他们的视线交锁着,薇宁的脸庞火辣辣的。
空气中飘荡着性的暗喻。
"我渴望你,宝贝。"他的话语催眠着她。
"你还真是胆大妄为。"她喃哺低语。
"你才知道我被你迷得昏头转向的。"蓝谷微笑。
薇宁觉得身体发热、口干舌燥,他对她竟然有这样的影响力!她连忙说话打散这玫瑰色的氛围,"连吃酸面包你都有故事,还有什么你不知道的?"
"走过的地方多一点,总会比别人多一些收获。"他的眼神突然转暗了。
一阵忧伤袭来,从前天涯海角相随的,都是小蝶,有同胞的姐姐相依为命,流浪才不显得悲哀。而现在小蝶已经抛下他,独自追寻她想要的幸福了。
薇率并未发现他眼中突然出现的落寞,只尽力防止自己失态。"我从前在台湾,偶尔兴致来也是一路开到富基渔港吃海鲜,台湾的海产比起这里变化可就多了。"从前的时光就这么容易地从她口中说出。
"富基渔港?下次回台湾,你陪我去吃吃看。"那黯淡从他眼中消失。
一起回台湾?她没有想过要回台湾,可是跟他一起回去的画面竟然有些吸引她。"好啊!"她的声音低哑。
苞他在一起,她没有想过以后,可是他们似乎已经开始累积以后了。
"等一下要不要为灰灰带只新鲜的鱼回去?"她望着窗外不远处卖鱼的摊贩说道。
"它吃猫饲料就够了。"蓝谷一口回绝。
可是上车前,他还是拉着她买了一条鲜美的肥鱼。
丙然是个别扭的男人。
他们都没预料到,两人为亲密所做的准备,到头来都是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