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男子将愤怒降温至冰点,清冷得不带一丝感情的语调,像把利剑,狂飙射向凝坐在软椅上的六旬老妇。
“由不得你不要。”老妇狂震手中的龙头?杖,重重敲击着青石地砖,湛然的目光与他的相遇、僵滞于厅心,胶着的紧张感瞬间往四周荡开,吓得两旁的侍女微颤,连手中为主子煽凉的羽扇都差点拿不住。
这对祖孙斗法虽不下数十回,但以这次最为激烈。
“这是我的人生,可谁问过我了?”葛翊,字君谦。只见他昂藏七尺之躯傲然卓立,冷怒地与祖母针锋相对,丝毫没有任何退让软化的迹象,敬老尊贤这四个字,早被他抛到天边去。
“儿女亲事由父母作主,你爹娘早逝,还有我这老祖母在,轮不到你恣意妄为。”老太君怒喝。她年纪虽老,却是身强力健、精神爽铄。
梆家人丁单薄,独子与媳妇身亡后,留下了两个儿子。长孙葛翊循规蹈矩,从来就不让她烦恼,偏这小孙子的性子与兄长完全相反,自小便狂妄、反叛。唉,都怪她宠坏了他!
梆翊冷眸勾着邪魅流光,两潭深幽的瞳眸镶在俊俏的脸上,眉宇脸庞如刀削似的刚毅无情,形成一股说不出的绝魅冷俊。
连她这老祖母都忍不住偏宠他,也难怪整个京城的姑娘都将他捧上了天。
“恣意妄为的是您!”
“混帐!”柺杖再度威严地敲击地面,老太君气得胸膛起伏。“是谁教你如此无礼犯上的?”除了他,谁敢指着她的鼻子说话
惊惧的侍女们抿紧了唇,不禁在心里想着——翊少爷的无礼犯上也不是第一回了,他还需要谁教来着?
“太君,请收回成命。”他薄而刚毅的唇吐出冷硬的要求。
“轮不到你命令我。皇上已然赐婚,君无戏言,这婚约势在必行。”
他愤懑地倏地握紧拳头。老祖母居然使出这招逼他就范。但皇上赐婚毕竟非同小可,一时之间他也想不出如何才能不成这个亲,生平仅有的挫败感,在他胸口翻腾不休。
“你今年已二十有四,早该成家立业了,再不给你挑房媳妇,难保你哪天不会给我娶个青楼女子回来。”到那时,葛家的脸要往哪儿搁去?以他的狂妄、反叛,有那一天也不足为奇。老太君想到这些头就开始痛,幸好现在已经寻到根治的药方了。
“青楼女子比千金小姐有趣多了。”他冷冷应道。
听到这种惊世骇俗的评语,老太君气得脸皮都在颤抖,至于一旁的侍女们,若非被紧绷的气氛所慑,早已喳呼地交头议论了。
“总之,你若敢抗旨逃婚,咱们葛家全都要因你而抄家灭族,就算当今太皇太后是我亲姊、你大哥是朝中重臣,也是难逃死罪。你自己看着办吧!”
老太君这回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竟拿全家老小的命跟他赌。就算他再冷酷无情,也不能不顾葛家上下的性命。
他胸中焚烈的怒火无处发泄,浓密的剑眉一拧,转身就飙出了葛宅府邸。
片刻之后,葛翊挟带着熊熊怒火,面罩寒霜地飙进了京城中文人雅士、商官纨最爱流连的青楼——“寻馨坊”。
“寻馨坊”内,老鸨一见到葛翊这大金主,立刻满脸堆笑,热情招呼道:“葛公子,您来啦!小翠,还不快去唤琴惜姑娘出来。”
梆翊是此间常客,而琴惜则是“寻馨坊”的招牌名妓,他这名满京城的纨子弟,正是她唯一的入幕之宾。琴惜眼高于顶,偏偏看中意葛翊,这段坊间流传的“良缘”也不知羡煞了多少才子与佳人。
“不用了。”葛翊冷冷地挥扇拒绝,手中折扇一收,在窗畔雅座坐下。“酒。”他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只是用惯了扇子便离不了手。
“好的,马上来。”
“哟,这不是葛公子吗?恭喜恭喜啊!”一名寻芳客眼尖认出了他,怀里搂着姑娘,脚步摇晃地朝他走来,显然已经醺醉。
大白日的就醉成这样,同样是纨子弟,却有如天壤之别。
“在下何喜之有啊?”葛翊的唇畔勾起冷笑。这家伙要敢说错一个字,楼梯这两个字对他将会不具意义。
“葛公子……深受琴惜姑娘青睐,呃……如今又得皇上恩赐京城第一美人莫才女共结连理,当真是……是艳福不浅……艳福不浅啊……哈哈哈!”
他说错了不只一个字,于是葛大爷也就毫不客气地在他刺耳的笑声中将他一把从二楼丢了下去。响彻云霄的惊呼和惨叫声,拧乱了青楼外熙来攘往的街道及店铺。
“葛公子似乎心情不佳呢。”淡笑的声音中,一名男子走近。男子令人感觉到有一种老僧入定、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平稳。他的步伐乃至于他的人都有这种宁静的味道,而四周的嘈杂和议论纷纷似乎吸引不了他的注意。
他是冉诚,“诚意庄”的庄主。
“诚意庄”乃京城中赫赫有名的大庄园,政商巨贾谈起这深具神秘色彩的名字,都会不自禁神色凛然。能够在天子脚下、随处可见高官达要的京城里活动,没有一点儿手腕是决计成不了事的,跟“诚意庄”做生意的人不少,但了解“诚意庄”底细的却不多,连人人忌惮的东厂也模不透,足见它的神秘。
“诚意庄”有两位庄主,大庄主冉诚有经商长才,来历是个谜。传说他手中毫不起眼的银筒一转,便倏忽长出锋利宝剑,转眼取人性命。不过,没有人亲眼看过他的武功,甚至他神秘的武器,或许是因为,看过的都已往赴西天,到阎王老爷那儿报到去了。
大庄主冉诚通常不出手,出手的是人称“影子”的二庄主。“影子”的神秘感比冉诚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就连庄中训练精良、武艺卓绝的护卫,以及众多奴仆都不能确定哪个是二庄主,但“影子”确实存在,“影子”隐没在所有跟冉诚接触过的人物之中。
在尔虞我诈的商场买卖中,总有不少针对“诚意庄”恶意策划的阴谋,而在对手每一次的阴谋败露事件里,都有二庄主的踪影,他似乎随时准备对图谋不轨的人做出致命的反击。
苞“诚意庄”做生意必须有诚意。
像冉诚这样的人,多少人想巴结却苦于不得其门而入,然而葛翊却冷哼一声,淡讥道:“冉庄主也在这儿?真是稀客。”
““诚意庄”冉庄主是来谈生意的,琴惜有幸在旁抚琴助兴,委实万分荣幸。”琴惜跟在冉庄主身后,手中托着醇酒佳酿,身段婀娜、体态娉婷地走来,为葛翊斟上酒。
“琴惜姑娘言重了。”冉诚谦逊地客套几句。稍长葛翊两岁的他,虽然不及他的俊俏,却也是个气度从容的翩翩佳公子。不过,能叫女人又爱又恨的,偌大京城里也只数得出葛翊一个了。同样身为男人的冉诚实在不懂,那种没有温度的笑容怎会让全城女子痴狂?
梆翊的婚讯已然传遍了京城,青楼乃消息最灵通的地方,“寻馨坊”内更是人尽皆知,琴惜望着他的目光似嗔似怨,又似无限凄楚,但葛翊却仿佛没看见。
“琴惜你下去,我今日只买酒。”葛翊自斟自饮,眼睛没向她瞧上一眼,也不管冷冽无情的话已伤了人。
琴惜俏脸惨白,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不敢忤逆他,只能敛衽道:“那琴惜就先告退了。”
日夜盼着他来,却盼到了他的婚讯;好不容易见了面,他却连一句安抚的话也没有。人都说妓女无情,但……她好恨他的无情,更恨自己的痴心,却还是没法不爱他。
“你还真是无情冷血的浪荡子。”一等琴惜退开,冉诚即低声轻笑,却招来一记白眼。方才的客套疏远,似乎只是做给别人看的。
“葛翊!你这是何意思?”方才被丢下去的萧公子,固然疼得浑身骨头都快散了,却因不甘受辱,故撑着疼痛的身躯、跛着脚,怒气冲冲地又爬上楼来,指着葛翊大声质问。“我给你道贺,你为何出手伤人?”
“萧公子,这自然是葛公子不高兴你给他道贺的缘故了。”冉诚评析道。
“有喜就有贺,理所当然。虽然莫廉盛莫师傅已然辞官多年,但能娶到他那才貌出众的女儿莫雨桐,可不知羡煞了多少王公贵族,你还有何不满的?”他话才说完,一阵天旋地转再度引爆了他的惨呼,身躯坠落的姿势、地点与方才如出一辙。
有些人永远学不乖。
梆翊不发一语,又将姓萧的给丢下了楼,转瞬便已坐回椅内,只见他举杯一饮而尽,就似根本未曾移动过一般。
然而,楼下的街道可没这么平静,硬生生地被从天而降的萧公子给搞得一团混乱。
只听一个娇女敕的嗓音惊呼道:“你……你怎么突然掉下来差点压着我家小姐的轿子了,你知不知道?”受了惊吓的女子不悦地指责萧公子道。
一顶软呢大轿被阻在路中央进退不得,倒楣的萧公子无辜地承受那位娇俏可人的丫鬟指责。那丫鬟瞧来似乎甚有大家风范,面对着四周看热闹的人潮也丝毫不怯,不知是哪户人家出身?这使得众人对轿中的“小姐”更加好奇了。
“在下也是身不由己啊!”萧公子苦着脸,这下子怎么也不敢再上楼去讨公道了。
“算了,还不快让开?”
他今天委实倒楣,被葛翊连丢两次也就罢了,现在在大庭广众之下,竟被名丫鬟呼喝,这口气叫他怎么忍得下?原本已是疼得爬都爬不起来了,但满腔的怒火却令他生出了莫名的力气。他站起身,恶狠狠地指着那丫鬟的鼻子骂道:“臭丫头,你算哪根,敢跟大爷这样说话”
“那你要怎样?”那丫鬟秀眉微拧。
萧公子突然被问住了,眼睛一转注意到轿内不动声色的千金,昂首道:“很简单,叫你家小姐出来跟我赔个不是,本公子就算了。”
楼上靠窗的两个男人,四道目光也在观看着这出闹剧,听到他无礼的要求,葛翊剑眉一扬,拳头已蠢蠢欲动。男人可以坏,但不能下流!大户千金足不出户,相貌更不可轻易示人,姓萧的这要求简直无耻。
“无耻!”
梆翊还没发作,就有人看不过去拔刀相助了。只见一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儿手摇着折扇步出,他身后跟着几名彪形大汉,插手管了这档事。
“光天化日之下,你此等行为与调戏良家妇女何异?”
那丫鬟突然附耳到轿旁,点着头低声应允,而后对众人扬声道:“我家小姐说了,我们两造的纷争毋须外人插手,多谢几位公子仗义相助。至于这位公子,可梅有错在先,言语不敬之处,还望您大人大量,勿与小女子计较可好?”
既然人家给足了台阶,萧公子也不好再跟她过不去,免得让人说他器量狭小;再加上四周不以为然的目光,弄个不好还得遭千夫所指,大犯众怒,那可划不来。
“你知错就好了,我怎会跟个小丫头计较?”唉,今天太倒楣了,还是回家吧!说完挥挥衣袖,转身一跛一跛、勉强撑着疼痛不堪的身躯走了。
冉诚逸出一抹淡笑,赞道:“聪明的姑娘,可黄鼠狼还没走呢。”
梆翊再饮一杯,也感到有趣,一时倒忘了自身的烦恼。
“大人有大量的是姑娘才是,在下心中佩服万分。”拔刀相助的男子绅士地作揖道。
“沈公子从观音庙跟到这儿,倒也有心,但请您到此为止,别再跟了可好?”丫鬟可梅微笑道。她年纪虽轻,但姣好的身段已有成熟的风韵,笑起来颇具诱惑力。
“若是你家小姐肯告知在下芳名、居所,在下自然毋须如此辛苦了。”沈公子说着,自以为潇洒地笑了笑,折扇轻煽了煽。
“公子又何苦强求呢?”可梅皱眉。
“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姑娘花容月貌,使在下一见倾心,若不知姑娘是何门第出身,如何差人说媒呢?”
“我家小姐已有婚约在身,请公子勿再强人所难。”
沈公子“啊”了一声,脸色十分难看,仿佛大受打击,这令众人更加好奇轿内姑娘的“花容月貌”究竟是何模样?
“我……我不信!包何况,只要姑娘云英未嫁,便有婚约也能反悔。”
“你……”遇上这等死缠烂打的无赖,连伶俐的可梅也没辙了。早知道今天就不该到寺庙上香祈福,福气还没祈来,麻烦倒来了不少。这姓沈的比方才那家伙更难打发。
“承蒙公子错爱,小女子愧不敢当。然月老牵线、缘分既定,公子强求亦属徒劳,请公子另觅良缘,必有佳人不负公子的厚爱。”
轿内的人终于开口说话了,嗓音如黄莺出谷般娇婉,却又清冷得仿佛不染一丝凡尘俗气,一时之间,四周都安静下来,仿佛到迷离仙境走了一遭。
在观音庙中只是惊鸿一瞥,已令他神魂颠倒,此刻乍听到她的声音,想着她那美唇开合说着话的画面,更是着迷得晕头转向,无法自已。
“请让在下再看姑娘一眼!”他突然冲动地往轿门奔去。
“你做什么”可梅惊叫,连同轿夫去拦他,可沈公子的保镳也有了动作,齐力为主子挡开了阻拦。虽然他唐突佳人的举动引起了众怒,但眼看已无法阻止……
忽然,清越的笛声自轿内窜出,悠扬拔入天际,顷刻间,天地宛若弥漫肃杀之气,明明是晴空万里,却令人感到风云变色,仿佛听到千军万马奔腾而来,转眼将至。众人都不自觉惊骇地退了几步,登时就有胆小者发着抖逃回家去了。
梆翊与冉诚对望一眼。轿内的姑娘并非内功深厚的武林高手,但是笛艺高超,举世无双,吹奏运转已达制人感官之境,或许只有真正的高手,才能够把持心神,免受迷惑。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冉诚淡淡道。手中把玩着的尺长银制圆筒,正是他的随身兵器,显然他已经打算插手了。
“让我来吧!”葛翊站起身。毕竟这顶轿子会被挡下,起因在他。
“我就知道你不会放过出气的机会。”所以冉诚也根本不想同他争。
梆翊扬起笑,却仍然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他越窗而出,朗声道:“姑娘的笛子还是吹点春江水暖的曲儿,会受欢迎些。”
笛声戛然而止,众人片刻间还没法儿回复,依旧沉溺在笛音的世界中。
“公子说得是。”她清冷的语调有丝诧异。
“大爷我今日心情不佳,偏你们要在我眼前惹事,这闲事大爷我管了。带家伙的全抽出来,省得你们输的不甘。”葛翊手负身后,气度潇洒、意态闲适,仿佛他天生就是该骄傲,天生就不可能输。
“公子,你……请你小心啊……”可梅居然忍不住为他担心,小脸也微微红了。虽不好意思直盯着他俊魅的脸看,却又忍不住偷偷地瞧。
梆翊淡淡地扫她一眼,对手趁他分心挥刀砍来,可梅轻呼一声,担心他会被砍伤,却见他脚下轻移,简简单单地避了开去,反手折扇挥打对手的脸,仿佛也没怎么用力,但那壮硕的大汉却飞了出去。
虽然这位俊俏的公子方才看她的那眼冷淡得仿佛他这人没有感情,但可梅的目光却着魔似地紧紧跟随着他飘逸进退的英姿。十来名大汉被他打得一一倒地申吟,他却似还意犹未尽,甚至颇为对方的脓包感到失望。他淡淡地挥袖拂尘,可梅忍不住大声鼓掌,满脸的崇拜,但轿内的姑娘却依旧毫无动静,就像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似的。
“公子,您武功好厉害!”可梅崇拜仰慕地凝视葛翊,但他还是视而不见。
“障碍已然清除,你们还是快回去吧!不然还有哪些狗挡路,可就说不定了。”
“公子……恩公,请问您尊姓大名?老爷得知此事,必定会登门致谢的。”她想知道他的姓名,为的倒不是怕老爷、小姐报恩找不到人。
“不用了。”他无情地拒绝,无视可梅脸上的失望。
“公子大恩,小女子只有言谢了。可梅,起轿。”轿内的女子居然也不曾掀帘一瞧,就连道谢也嫌轻率,但反而对了葛翊的脾胃。
姓沈的公子哥疼痛晕眩地倒卧在地,只能眼睁睁看着心上人的轿子步步远去。他这辈子从没得不到的东西,更没有像今天这般出糗过。他恨恨地瞪视着葛翊,又依依不舍地瞧着美人儿乘坐的大轿,心中暗暗发誓,不管她婚配的对象是谁,他一定要得到她。
梆翊纵身一跃,轻巧地穿越窗棂,坐回了原来的地方,可梅几步一回首的模样,他也没往心上放,斟起酒,再饮了几杯。
“笛子吹得这么好的姑娘,倒也少见。”冉诚微微沉思道。
“那倒是。”那只听到声音却没见到面的姑娘反而轻敲了他的心门。
“听说莫雨桐的笛子吹得挺好,不知比起那位姑娘如何?”他闪过莫测高深的笑容。
梆翊举杯的手顿了顿,莫雨桐……一个他根本不想听到的名字。
“是吗……”他举杯就口,仰首,饮尽。
莺飞蝶舞,晓风拂面,好一个天清气朗的午后。几名丫鬟的嬉笑声轻快地回荡在花卉缤纷的园圃,为了即将出嫁的小姐,莫宅上上下下、老老少少皆是一片欢欣鼓舞的样子。
“皇上赐婚的圣旨已经颁下,听说老爷、夫人正赶着采办小姐出嫁的妆奁呢!”
“唉……真叫人好生羡慕啊!小姐是金枝玉叶,跟咱们毕竟不同,咱们谁能像小姐嫁得这般风光呢?”欣羡之情溢于言表,几名丫鬟都心有戚戚焉。
“据说未来姑爷生得一表人才,不管是青楼名妓还是大户千金,都很中意他呢!我听葛家的丫鬟说,姑爷之所以至今未娶,是因为他一直排斥媒妁之言,宁死不屈。”
“那不是跟咱们小姐一样吗?上回那名新科状元是老爷的学生,托人来说媒,小姐也一样打了回票,我瞧小姐和新姑爷有志一同,必定是天作之合。”说着几个人都格格笑了起来。
莫家千金几乎足不出户,然而天仙般的美貌姿容,却不免被多话的下人传扬出去,再加上为数甚少的外人对她的惊鸿一瞥,往往惊为天人。因此,她的美丽、她的才华,终于渐渐被宣扬成了京城的第一美人。
“究竟小姐为啥不想成亲嫁人啊?小姐都快十九了,再不嫁都要成老姑娘了。”
“谁知道?小姐看书的时候比看人多,才女的心思你要是能懂,那你也是才女了。”丫鬟们笑闹着,浑不知娉婷的身影正款步而来。
“你们这些丫头,工作不做,净在这儿嚼舌根,讨打吗?”可梅插腰怒喝,威严十足,她是主子眼前的红人,自然而然成了丫鬟头子。
“可梅姊!”几个小泵娘听到可梅的声音,登时乱成一团,随即乖乖地垂首排排站,尤其不敢看向可梅身后绝美月兑俗的莫家小姐。不知为何,莫雨桐娇柔的模样虽也显得亲切,却总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度风华,教人不自觉敬畏。
莫府上下都知道,这婚讯对莫雨桐来说是多么大的打击,只是倔强的小姐嘴上不说,用沉默抗议嫁给名满京城的浪荡子罢了。这下她们这番公然谈论,莫雨桐不生气才怪。
“可梅,别吓人了,你们都下去吧!”莫雨桐只是轻柔地说,并无多加责怪。小丫鬟们如获恩释,扯着同伴袖子赶紧快步离开。
莫雨桐亮如星子的美眸似乎黯淡了许多,清冷的模样宛欲乘风飘去,她闷闷地凝视树梢,任凭清风吹拂细柔发丝,轻轻飘上她雪艳的女敕颊。
那些丫鬟谈论的正是小姐不想面对的事实。别家的姑娘都是快快乐乐地出嫁,偏偏她家的小姐一听到嫁人就像要押她上刑场一般。她虽然服侍小姐十余年,却也不懂她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小姐,折腾了一天,您也累了吧?回房休息好吗?”
“在房中、在花园,又有何不同呢?可梅,你想过嫁人的事吗?”莫雨桐娉婷的身影在石椅上落坐,清冷的语调淡淡飘向贴身丫鬟。
可梅俏脸微红,蓦地想起了方才的英俊侠士。“本来没有,可现在……”
“现在怎么了?”莫雨桐美丽的眼睛泛起淡笑,微讶地凝着她。
“我好想再见方才街上的那个人一面,如果嫁人就是跟喜欢的人长相厮守,那就太令人开心了。”可梅陶醉地说。脑海里情不自禁编织着美梦。
莫雨桐想起大街上的救命恩人,那名低缓清冷的男音要她吹春江水暖的曲儿,再看可梅娇羞的模样,她不禁莞尔。“才见过一面,你就这般喜欢人家了?”
“不来了,小姐笑人家。”可梅红着双颊不依。
莫雨桐微笑不语,可梅跟那些天真烂漫的丫鬟一样,不会懂她的。
“小姐,您在想什么?”可梅试探地问,不解小姐为何忽然变得遥远而落寞。
“我在想,我真希望跟你们一样。”她幽幽轻叹。
“跟我们一样?”可梅被她说得一头雾水。“小姐样样都比我们强,为何要跟我们一样?”她从以前就知道,莫雨桐跟她们不同,不只是外貌家世的不同,就连她脑袋里所想的跟其他的千金小姐也是大大不同。
“这样我的烦恼才会少些,活得糊涂些、傻气些或许才是真正有福之人。”可梅更不懂了,谁会希望自己傻?小姐的话总让人模不着头绪。
“雨桐终于想通了吗?”一个风姿绰约的中年美妇款步而来。
“夫人。”可梅躬身唤道。
“娘。”莫雨桐轻唤。
梆门谢氏,莫雨桐最亲爱的娘亲。她或许是这世上唯一懂她的人了,但这场她极端不乐意的婚姻却是她一手安排的。事实上,无论是嫁给谁,她都不会乐意。
谢氏怜惜地执起莫雨桐的手,温柔地抚顺她的发丝,轻轻叹息。“娘最不该的就是将你生做女红妆,既已身为女儿身,更不该叫你学通古今、满月复经纶。学得多、想得多,瞧你终日闷闷不乐,为娘心中又岂会好受?”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莫雨桐淡淡地一笑。“这天下是男人的,女人合该无才便是德,“从”说穿了就是依附,女人必须依附男人才能活,可怎么才能无论丈夫好坏,都心甘情愿接受?”想不通,心就不甘。
“去爱你的丈夫,爱你们的孩子。”她没有更高明的答案,女人既养不活自己,那么就只能去爱主宰她们性命、福祉的人。
“素未谋面,如何能爱?我做不到。”她倔强地偏过头,秀眉叛逆地蹙起。如果她一生爱不了她的丈夫,岂不是要她痛苦终生?
谢氏长长一叹。“娘又怎舍得桐儿嫁?可……”她欲言又止,想起女儿一日日远播的名声,以及她愈来愈长的年纪,若再不将她出嫁,难保不会有多事之人向宫中进言,将她召入宫中,服侍那荒婬成性的君王,到那时……才真是什么都来不及了。她的担忧,不是年纪轻轻的女儿所能明了的。
“娘是在寺庙与葛太君结缘的,娘与太君一见如故。雨桐不能终生不嫁,嫁入葛家是为娘所能给你的最好安排了,无论结果是好是坏,这都是你的命。”她语重心长地道。遇见了葛家太君犹如一帖救命良方,她相信她不会瞧错人,而她所能为女儿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她,只能认命吗?“娘,您爱爹吗?”莫雨桐问。自己的人生,却往娘亲身上去探究。
“是的,娘十分敬爱他,想当年他在庙堂上受了廷杖,决心罢官兴学时,娘更是敬重他不恋栈权位,一心一意只愿追随他。”谢氏谈起丈夫,显得十分温柔。
“那当年他纳妾,您不伤心吗?”虽然那侍妾早逝,但莫廉盛毕竟另娶过。她虽未曾尝过爱恋滋味,但以女人立场着想,只觉十分不公平。
生了桐儿后,谢氏一直无法再孕,为了子嗣,她默默同意了纳妾,结果最终那侍妾也无法为莫家添丁。想起过往,她深深叹了口气,莫廉盛只纳过一妾,她已该非常知足惜福了。
“雨桐,就如你方才所言,活得糊涂些,才能幸福。有些事,别跟男人太计较了。”
坐稳正室的宝座,装傻、装糊涂地任男人纵情,这……就是幸福吗?
不,她是莫雨桐,不是别人。别人能幸福,不代表她也能够。
凉风袭进她单薄的衣衫,缠绕着她微微颤抖的娇躯。太阳西斜,红霞掩映着她粉雕玉琢的雪女敕娇颜。不受欢迎的道路在她眼前展开,这双白布紧裹的小巧纤足还是得踏上去……
夜,静得让人慌。
莫雨桐依循着所有成亲应遵从的礼俗,完成了她今生最重要的仪式。
她端坐在床沿,在房门开阖卷进清凉的夜风时,内心的波涛汹涌幻化为恐惧的战栗。很奇怪,她对她未曾谋面的新婚夫婿不曾有一丝美好的幻想,尤其思及出嫁前,娘亲描述所谓的“洞房”,那一直强抑的不安便开始膨胀……不!她做不到那种事……
她的丈夫并未来掀盖头巾,反而在桌旁坐下,一语不发地饮酒,好似他方才在外面还喝不够似的,不过他走进来的脚步很稳,似乎一点儿也没醉。
等了片刻,他一直没有动静,她调匀了呼吸,心头渐渐定了。素手微抬,她自行掀开了红头巾,算是第一个小小反抗。她决定,丈夫不是她的天,不管他愿不愿意尊重她,她都必须要求,从这一刻开始。
“你倒是很迫不及待。”清冷的男音有着淡淡的嘲讽。
打照面的那一刻,两个人都微微怔愣住了。对方出众的样貌超乎他们先前的想像,片刻失神后,他们几乎在同时回魂,心中升起相同的想法——外表的皮相再出色,也不能使这段结合变得愉快。
莫雨桐站起身将凤冠卸下,然后在另一张椅子坐下。
“凤冠很重。”她淡淡地表示。
这是解释吗?葛翊微讶地挑起眉。眼前纤细俏丽的女子有种很不一样的味道,摇曳的烛影映照着那略施脂粉的倾城丽容,她的眼眸深邃如清澈湖心,仿佛……遗世独立。
“抱歉让你戴这么久,这是你要的致歉吗?”葛翊紧盯她,唇畔勾起感兴趣的浅笑,她没有一丝娇羞,反而显得勇者无惧。
这不该是新娘子的表情,不管她是不是硬撑,同样很有趣。
“若你要道歉,我也会接受。”这世间的男子本就欠女人太多歉意。
不期然地葛翊哈哈大笑起来,而莫雨桐也就由着他笑。葛翊发觉她悦耳清冷的嗓音很耳熟,让他想到那个混乱的街道,那个聪慧又很会吹笛子的神秘女子。
“你会吹笛子吗?”他突然问,将两人的杯子斟上酒。
莫雨桐美眸眨了眨。好突兀的问题。“会。”
撇去腐儒的“会一点”、“学过几年”等惯用谦辞,她倒是毫不谦逊,偏偏这点就合他的脾胃。“吹一曲来听听如何?”
这男人究竟在想些什么?莫雨桐依言取出笛子,审视的眸光谨慎地凝着他。那刚毅的脸庞、俊朗却淡漠的眉目,这就是……她要共度一生的良人吗?她胸口突地纷乱狂跳起来,怎会这样?是因为以往那些为数甚少的男子瞧见她时,那令人讨厌的神色并未在葛翊身上出现,所以她才没有产生反感?但为何她的心律会突然乱了调?
“你想听什么曲子?”她征询。
他略想了下,扬起没有温度的笑容。“吹点春江水暖的曲儿吧!”
莫雨桐娇躯一震,倏地瞪大灵灵水眸,他……该不会就是……
“你……”
“怎么了?”喝了些酒,他突然觉得热了,于是解开了胸前衣扣透气。
她不必急着问他,可梅陪嫁过来了,明天就能知道真相。她横笛就口,娇艳丰润的红唇吹出了轻盈小调,霎时间,斗室中似乎能闻到花香、听到鸟鸣以及潺潺流水声。
梆翊盯着她低眉敛目的专注娇容,纤素玉指快速地按阖,微噘的红润唇形诱人地吐气如兰,他的呼吸突感急促。
他居然受到这个迫使他成亲的女人诱惑这桩婚姻他不估计的就是动心。当然,他并非动了心,只是面对倾城绝色,他当不成柳下惠而已。
一曲吹毕,他鼓了鼓掌,而后将斟满琼浆玉露的酒杯塞进她手中。莫雨桐愕然瞪着他,只觉这男人的每一步都出乎她的意料。
“喝交杯酒啊!”葛翊回答了她脸上的疑问,拉过她的手,就与她手臂相交。
这男人的霸道是那么理所当然,不会让人反感,反而令她震动心弦且无法拒绝。
事实上,她也不该拒绝。她迟疑地将唇凑近了酒杯,那张叫人心慌意乱的俊脸近在咫尺,教她芳心狂跳,顿时忘了片刻前的心绪起伏及不甘心,也忘了防备。
梆翊另一只手拿开饮干的酒杯,蓦然捉住她雪白粉女敕、线条优雅的下颚,对着她错愕的脸扬起淡魅的笑,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吹弹可破的柔细肌肤,不由分说,俯头捕住了微启的朱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