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头垂下去,感觉到有淋漓的水光顺着他浓密而略显凌乱的黑发,顺着他宽大厚实的雨衣,一滴滴、一滴滴地滴下来,淌满一地。
那样强烈的存在感,陡然让她觉得车厢里的空气充满了压力。
“啪啪。”他拍着车窗玻璃的动作一点也不温柔。
不像子谦,总是那么谦和有礼。她想,这人,大概是非常骄傲的吧?
她手忙脚乱地降下车窗,“你好!”她的脸上漾着诚恳的笑容。
穿着墨绿色雨衣的男人弯来,表情有些不耐,“老齐还有点事,他拜托我……”
脸上不耐烦的表情冻住了,包括他的声音,他弯腰的动作,他微微不经意的蹙眉,都在看到她的脸的那一刹那冻结住。
只有那双深如寒潭的眸中光芒流转,震惊、狂喜、激动、愧疚依次掠过。
“桑桑!”好半晌,抖颤的音调从苍白的唇中逸出,仿佛压抑许久的申吟,伴随着挣扎已久的渴望与欣喜。
呃?
桑桑?
他在说什么?
在喊她吗?他怎么知道她姓桑?
不过,桑桑?
很少有人单只用姓来称呼她,只有安心,喜欢标新立异地叫她阿桑。
不过无所谓了,喊什么都一样。
倒是这个男人的表情,让她深深迷惑了。
她可以肯定,这个人一定见过她,不然,他不会用那样复杂,那样深邃的目光看她。但,她却不记得他。
她不认识他了!
这是金振希在看到她清澈中满含歉意的眸光时,脑子里涌现的第一个念头。
那么陌生的目光,既没有他所想象的恨,也没有他所期待的爱。一如春日山中清浅幽长的溪流,平静缓慢地从他眼底流过,不留任何痕迹。
怎么会这样?这五年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固执又?嗦的小丫头呢?那个被他欺负了,只会瞪眼睛,总是在他的背后,如一朵骄傲的初开春花,用沉默的目光注视着他的小丫头呢?去哪里了?
五年的时间,她的外貌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添了些内敛成熟的风韵。眉梢眼角不若从前那样尖锐易碎,多了些宽厚,磨去了一些锋芒,退去了执着的外衣。
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个平凡安静的小熬人了。
他深深地叹息。
五年的时间,他等待着,等她成熟,等她经受得住爱情的甜美与苦涩。同时,也等待着,等着自己成长,等他更了解自己,等他更有勇气、更有担当,等他们彼此都做好准备,磨平锐角,不会被青涩冲动的爱情挫伤的时候。等那个时候,他将带着全新的自己,没有负担、没有过去、没有故事的自己,重新站在她的面前,求得她的谅解,为彼此努力创造一个更容易滋养情感的乐土。
谁知,等到他以为尘埃落定之时,却原来转头成空。
他居然……
成为她的陌路人!
恩榆皱眉再皱眉。怔怔地凝望着眼前俊秀沉郁的男人,望着他原本光华万千而瞬间黯淡无光的黑色眼眸,心口竟觉得冒名的绞痛,仿佛自己犯了多么严重的错误。
她不由得举起手来,那么突兀地,想要去碰触他,抚平他的眉心。
然而,那是不可能的。别说,他现在对于她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便是再要好的朋友,那又怎样?
仅仅出于对手指上细白的订婚戒指的忠诚,她就不应该对其他男人做出任何亲密的举动。
抬起一半的手顿住了,改为轻拂额前散乱的细发。
白金的戒指经水光折射,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霍”地直起身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却带不走心中绝望痛楚的感觉。
雨丝细细密密地下着,有人说,雨是天空哭泣的泪,那么,天空天空,请你哭吧,更大声地哭吧!
仿佛感应到他心里的苦痛。雨,下得更大了,夹杂着呼啸的风声。远处,海浪拍打着礁石,一浪盖过一浪。
起风了,应该是热带气旋已登陆。
他们站在这里,会有危险。
但不知怎的,他站着没动,恩榆坐在车里,也没有动。
他们二人,就这样隔着一扇玻璃窗,静静地沉默。
唯有收音机里还在不断地播放着新的歌曲,缠缠绵绵的女声在温柔地倾诉——
听见冬天的离开
我在某年某月醒过来,我想我等我期待
未来却不能因此安排,阴天傍晚车窗外
未来有一个人在等待,向左向右向前看
爱要拐几个弯才来……
事情好像有点月兑离掌控。等到他们狼狈地冲进指挥中心的时候,工作人员告诉她,袁总今天回总公司开会,已经提前离开了。
子谦已经离开?愣了半天,桑恩榆才消化掉这个信息。
不由得有些沮丧,看了看外面愈加阴沉的天。指挥中心的值班室里,电视机在播报着新闻,呼吁警戒区内的市民关好门窗,不要外出。
桑恩榆抱紧手臂,冷得牙齿直打颤。
“可以借电话用一下吗?”她的手机没电了。
值班人员指给她。
她拨着袁子谦的电话,仍然不通。没办法,只好打给家里,告诉妈妈她要在度假村住一晚。
讲电话的时候,她的声音还是轻快的,无所谓的。
然而,在断线的一刹那,她脸上才现出脆弱的神情。
怎么办?她现在要去哪?
“去我那里吧。”一直沉默着的金振希突然说道。
她吓了一跳,直觉回身,冻成紫色的嘴唇哆嗦着,“那……那多麻烦。”
“不然,你要在这里站一夜?”他挑眉,语气不佳。
她的身子抖了一下,不知怎的,她有些怕他。觉得他阴沉的目光总带着令人胆寒的怒意,不知道是在气着她,还是在气着自己。
“我……我……”她目光梭巡,最后迟疑地定在那位看起来比较和善的工作人员身上。
“抱歉哦,”年轻的工作人员腼腆地笑笑,“我男朋友担心我,他晚上会来……陪我。”
“喔。”恩榆失望地咬住嘴唇。
那女孩反倒不好意思了,极力说服道:“金先生人很好的,他就住在那边别墅里,离这里不是很远。没问题的。”
听着她的鼓励,恩榆偷觑男人一眼。
原来,他姓金。
恰好,金振希的目光也向她看过来,二人目光撞在一起,她赶紧闪开。
然后,便听到他揶揄的嘲声,“放心,我不吃生人。”是生冷的生,同时也是陌生的生。
她听了,冷得青白的脸上涂上一抹红晕,仿佛被人洞悉了心内龌龊的思想。
但,怀疑他,不是很正常的吗?怎么会让她觉得惭愧?
她迟疑着转回目光,望定他,她看到自己的身影在他深黑的眸中清晰成型,心里的勇气便也在一点一点凝聚成型,“请问,我以前认识你吗?”
话一出口,她便开始后悔。
这样平常的一句话,是她失忆的这一年来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每见到一个可能认识她的人,她便不厌其烦地向他打听他们认识的过程,她从前说过的一些话语,做过的一些事情,用来慢慢拼凑一个被记忆遗失的自己。
然而,这一句话,这一句在常人听来再普通不过的话语,对他,却似无啻于最沉重的打击。
她看着他陡然阴郁下来的目光,后悔得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她结结巴巴地意图挽回自己的过失,“对不起,一年前我撞了头,失去了部分记忆。”
他眼中一抹情绪,消失得太快,让她抓不住他的想法。
她对他,总是那样急于讨好,那样无助。
然而,为什么要用“总是”这一个词呢?
她想不通,手指无意识地抚弄着被柔软的发丝覆盖的伤疤。
从未有哪一刻,她像现在这样,渴望了解遗失的那部分自己。
“怎么那么莽撞?”
“呃?”她突然意识到他的语气里少了一些讽刺的味道,虽然仍然隔着距离,不那么友善,但还是让她惊喜地微笑起来。
不过——
她触抚着脑后那一小片微微凸起的疤痕,遗憾地说:“就连这个我也不记得了。”
他沉默。
她赶紧加一句,“不过安心都跟我说了,她说是机场外面的广告牌突然倒下来,被走在我后面的助手看见了,他推开了我,倒霉的是,我虽然没有被广告牌砸到,却撞上了护栏,看来,是劫数难逃的样子。”
她玩笑似的口吻,让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的脸色好难看。
是她……又说错话了吗?
恩榆垂下眼睫,不让他看到她眼里的受伤。
为什么,她那么想要讨好他,而他,却总是那样冰冷、尖锐地刺伤她?
“走吧。”他转过身去,背对着她。脚步快速地挪动,极力克制着想要安慰她、拥抱她的冲动。
那一下,撞得一定很深很痛吧?
于是,那样的痛楚让她忘了他。
她不记得他,无法认同他,那么,他又能安慰她什么?
他能说:你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吗?
他能说:我爱你,我其实很爱你。我用了五年的时间来证明自己爱你,你却把我忘记,你好残忍好残忍。
他能说吗?
不,他不能。
除了接受她赋予他的新身份之外,他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能说。
他怕吓到她,更怕再一次伤害她。
五年前的离去,说到底,是自己太懦弱。
如果老天要惩罚,那就惩罚他一个人好了。
他脚步匆促,仿佛背后有惊雷在追缉着他。
而那抹再次投入雨幕中的背影,看起来,却更加孤单,更加落寞了。让恩榆忽然有了一股流泪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