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草原上的风吹在身上,仍然感觉有一丝丝的冷。
“快到秋天了吧?”我无意识地抬头望了望天。
冒顿的身子却陡地僵直了。
我奇怪地收回视线,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反应。
然后,我也看到了。
视线的前方忽然出现了灯火,一串火光似乎是牧民夜归的火把。但,此处离王庭尚有一些距离,而且,牧民们习惯早睡早起,断无如此深夜依然在外闲荡的道理。
我的心顿然一喜。会不会是蕖丹呢?
正要放声高喊,冒顿陡地回转身来,一把捂住了我的嘴,将我拖到一处低丘之后。
我不安地望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如果相信我就待在这里不要出声,如果相信蕖丹,你现在就走出去。”冒顿放开我,靠在土丘之上,微微地喘着气。
我大惊,伸手在他胸前一抹,满手黏湿。
想到自己方才用力向后的一肘,大约正好撞上他胸前的伤口,不由得满心愧疚。
跋紧低头,伸手撕扯着自己的裙摆。无奈手上无力,扯了两下都没有撕开。
镇定!镇定!
我张开嘴,大口大口吸了几口冰凉的空气。
“嘶”的一声,马步裙开裂。
我扯了一大块,牢牢地缚在冒顿的胸口。
白色的布条上很快染上了点点墨色,看起来像是被夜色浸染了似的。
我心口一阵抽痛,一时之间,竟没有细细分辨冒顿的话语究竟是什么意思。然而,奇怪的是,我也没有冲出土丘,迎向那片灿烂的火光。
冒顿看着我,目光有一瞬间的温和清亮。然而,下一瞬,却又变得危险而充满戾气。
“你在这里等我,我不回来千万不可以出来。”他的手轻轻放在我的手上,然后,像是要加重语气一般加重了力量。
我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突然想到这样的情形,我和他都并非是第一次面对了。
那一日,我们死里逃生从大漠回到王庭,也是在离家不远的地方,他将我远远地藏在土丘之后,自己骑了“雪瞳”朝前走。
我的嘴里还满是“雪瞳”身上的血腥味,一人一马已经立于单于的刀锋之下。
那天尚且还有雪瞳,如今,我们身边还有一些什么呢?
雪瞳、冉珠、泽野……
一个又一个,我们一个又一个地失去。
我的手蓦地向上翻起,紧紧抓住冒顿的手,“不要去!”
他慢慢地回过头来,看着我,眼里升起一股笑意,是那种听到无稽之谈时压抑的嘲笑,“你难道不想知道,那些人是不是蕖丹派来迎接你的吗?”
我被冒顿的眼神看得有些恼怒,“就算我想知道,也应该是由我去。”说完,不由分说地推开冒顿,从土丘后面转了出去。
“该死!”我听到冒顿咬着牙齿的咆哮之声。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陡然升起一股热气,仿佛是被一股激荡的豪情所操纵着,脚下愈走愈快,愈走愈快。
几乎是要飞起来了。
远处的灯火终于发现了我,他们立刻驱马向我奔了过来。
渐渐地,借着火光,我已然可以看清当先一人的面孔。
脚下蓦地一滞,我转身想跑。
却猛然想起冒顿就在我的身后,犹豫了一下,我索性停住脚步,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马上的骑士果然也停了下来。
他静静地看着我,冷锐的目光刺在我的身上。
我昂着头,迎视着他的目光。
一阵静默。半晌,骑士终于开口:“深更半夜,不知王妃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我怔怔地注视着匈奴最勇猛的将军,单于最倚重的部属,蕖丹的师傅——乌赫,心头一片混乱。
冒顿的直觉是对的。
事情已经发生改变。
蕖丹并没有依约等在这里接应,来的是单于的人,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难道正如冒顿所说的,我不应该相信蕖丹?
一股恶寒从心头升了起来。
“如果王妃不能给乌赫一个肯定的答案,那么,恕乌赫无礼。”他的手在空中一挥,铁蹄声猛地震响起来,他身后的武士们发起了冲锋。
对付我这样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需要动用如此大的阵仗吗?
除非……
除非他们早知道冒顿和我在一起!
我心里又惊又惧,身子一颤,双手在身侧陡地握紧了。
“乌赫,”我冷着脸喝道,“我敬你年长,又是蕖丹的师傅,才对你礼让三分。如今,你倚老卖老,以下犯上,你倒是给我说说清楚,匈奴律法有哪一条哪一款不许人深夜到此?”
乌赫阴恻恻地笑,“王妃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王妃在侧阏氏的重重耳目之下,失踪了一整天,可就那么不巧,王子殿下也不知所踪。单于大惊,命人翻遍了整个王庭,也没见到蕖丹王子的身影。后来听人报说,王子最后一个见的人,是太子!”“蕖丹失踪了?”我不可置信地望着乌赫。
“不要再装模作样了。”乌赫遥遥地指着我身后的某个地方,“你和太子合谋,将王子诱出王庭,如今,究竟将他藏在什么地方?”
我心头大恸,复又大笑,“蕖丹失踪,你们不查找真凶,却在这里冤枉好人,曦央真算是见识了单于陛下的王者之师有多么英勇无匹。”
姜到底还是老的辣。乌赫仿佛没有听见我的讥讽之音,昂首对着策骑而出的武士们下令:“给我搜,方圆百里之内不能放过一寸土地,一定要将太子搜出来。”
阵阵寒意掠过我的心间。
逃过了狼群的追捕,如今,又落入猎人的陷阱。
我当真是那一只可怜的猫吗?
我咬了咬牙,陡地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从我身边掠过的武士们慌忙勒住了缰绳,乌赫吩咐一名武士下马查看。那名武士走到我身边,低头看了看,我猛地睁开眼睛,他吓了一跳。便在这时,一声尖锐的哨响划破夜空,以目力所不能及的速度将我身边的那名武士钉在地上。
冒顿!做得好!
我神情激奋,一跃而起,抢过那名武士的坐骑,打马回奔。
匈奴武士们到此刻才回过神来,鼓噪呐喊着追了上来。
又是几声急哨之声掠过空中,每一声哨响,身后便有一人落马。终于接近土丘,我缓下马势,冒顿翻身上马。
马上负了二人,速度顿时慢了下来。
身后开始有箭飞过。
我大惊,“乌赫老头疯了,他是想要射死我们吗?”
“才觉得你有几分胆量,怎么这会儿却开始害怕了?”
我笑,“我倒不是害怕,是有一点后悔。方才若真是晕过去了,他们也不见得会补一箭在我身上。”
冒顿“嗯哼”一声,“现在后悔可晚了,我已经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要回头的。现在,生死同命,我不会再放手。”
我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一支羽箭挟着破空之势向我袭来,被冒顿执弓挥开。我们再也顾不得彼此谈笑调侃,振奋精神,亡命奔逃。
好像并没有跑多远,又好像已经跑了一辈子似的,兜兜转转,终于,二人一马瘫倒在荒草地上。
“不知道我上辈子是不是跟马有仇。不然,为什么只要是我骑过的马都逃不过英年早逝的命运?”我沮丧地喃喃自语。不曾想,一抬眼,猛然见到冒顿若有所思的黑眸,眸内冷光离合。
我心底一惊,赶紧低下头去,琢磨自个儿刚才的话是否有哪里不妥。莫非是英年早逝?我也不过是开句玩笑而已。
正自懊恼不安,冒顿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来:“猫是什么?”
“嗄?”我瞠目结舌。
不、不会吧?
匈奴人没有见过猫?
我什么不好拿来做比方,怎么就想到猫了呢?
可是,不是只有猫才长得和老虎差不多,才比较像亲戚吗?
我咬住嘴唇,一时无法可想,只能干着急。
“还有,什么是英年早逝?蟑螂又是什么?”
他步步进逼,我越听越惊,索性抬起头来,直视他的眼,“不知道太子殿下又以为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他的回答直接干脆。
我向天翻了翻眼,“我也是从汉书上面看来的,其实心里也不太明白。”汉书在这个时候对于匈奴人来说,还是比较生僻的东西。
就算冒顿读过,也不可能博览群书。希望此刻能够以民族差异消除他的疑窦。
“什么书?”
不料冒顿在吸取知识方面却一点也不含糊。我想起冉珠曾经说过,冒顿对我用过的放血疗法便是从汉人医书上面学来的。
我的手下意识地扭绞着衣襟,“不记得了,是个躲避战祸的汉人路过部落时留下的。”
冒顿觑我一眼,看得我无限心虚。但,好在,贺赖曦央这个人本身还是真实存在的,无论如何,他总不会想到,我是个灵魂冒牌货。
心里七上八下的,没在意肚子里唱了好久的空城计。
“咕噜……”直到异样的响声在静夜里响起。
我的脸霎时红到了脖子根。
偷眼觑向冒顿,希望他没有听见,可惜,后者唇边早已漾起讥诮的怪笑。
唉!怎么能指望这种人做谦谦君子?
“你肚子不饿吗?”我撇撇嘴。
他也不答话,笑站起来,一步一挪地走到倒毙在地的马尸旁。
一个可怕的意识闪电般击中我的脑海,“你不会是想……”
话音还未落,“嘶”一声,暗红色的血四散飞溅,冒顿撕扯下一块马股上的肉,血淋淋地抛了过来。
几滴血珠子甩在我的脸上,我禁不住一阵恶心,撑着手连连后退。
“我不吃、我不吃……”
被刻意遗忘的、沉睡在记忆深处的影像,大漠、黄沙、焦渴、马血……此刻,仿佛被鲜血激活了似的,一点一点慢慢地从我的脑海中复苏,与眼前的景象不断交汇、重叠。
“我不喝血,不吃死尸。不喝!不吃!”
我拼命摇头。
冒顿讥诮地看着我,“不吃也行,你就等着饿死吧。”
“死就死,我才没你那么野蛮。”
生血的滋味,如今想起来,还让人欲呕。如今,倒升级到要吃生肉了。我紧抿着唇,戒备地盯着愈来愈近的冒顿,心里忐忑不宁。他不会再逼我吧?像上次在乌兰布和沙漠时一样。
心里早已打定了主意,就算他逼我,我也不吃。反正,吃肉不比喝血,强灌下去也没有用。
倔强地扭过头去,不去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