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坐幽篁里,
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
明月来相照。
——《竹里馆》·王维
他只穿则后单薄的僧袍站的屋檐下,抬头望着冷月,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大师,你要保重自己的身体。”李央为他披上皮裘,然后恭敬地退后三步。对他而言,侍奉主子是他的使命,不管他的主子是和尚还是王爷。
“李央,别叫我大师了。”他叹道。自此,他不再是晓过大师,而又恢复成朱见云的身份。
李央楞了一下,脸上立刻现出兴奋的神色,“王爷,难道你改变注意了?”他就知道,他勇猛的主子是不适合当个一板一眼的和尚。
“我的佛缘……尽了。”朱见云苦笑道,既然许下了承诺,便得遵守,即使他有所不愿,也要舍得。但他知道,秦可风只让他出了佛门,但他的佛心未灭。
从今起,他会多做善事、他会茹素吃斋,以另一种方式普度众生,赎他的罪,绝不再拾起刀剑造下更多的杀孽。
但李央不明白他主子的心思,眼睛不由得瞥象那紧闭的门扉,秦可风正在里头接受大夫的治疗。
“王爷,那位姑娘是……”
“未来的王妃。”他轻描淡写的带过,既然答应她的要求,他就会做到。
“王妃?”李央倒抽一口气,他在京城里也呆过好一段时间,这位姑娘是不是其中哪位大人的千金?可他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敢问王爷,这位秦姑娘是何来历?”李央忍不住开口问道。
朱见云缓缓地摇头,“不清楚。”
不清楚她的来历就要订下人家,李央震惊他主子的荒谬,“王爷,这样不好吧!说不定她是刺客!”
“她只不过是个为情所苦的可怜人。”朱见云感叹地表示。
李央摇摇头,真不明白主子的心思。
“王爷!”
他正想再开口劝朱见云,门嘎然开启,一位身穿青袍黑褂的大夫走了出来,恭谨地来到他们的面前。
“启禀王爷,那位姑娘已经不碍事了,按时吃药,多休息几天就会好的。”
朱见云颔首,随即问道:“伤势严重吗?”
“还好,匕首刺的位置不是致命处,而且伤口也不深,再加上这位姑娘原本身子强壮,很快就户痊愈了。”
强壮?朱见云蹙起眉头,他实在无法将脑海中脆弱的她与“强壮”这个字眼画上等号。
“那实在太好了,王爷。”但见王爷脸色没有好看多少又不语,李央自作主张对大夫说:“大夫,你回屋里抓药吧!待会儿再让人带过来。”
“是!”
大夫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李央看着主子,而朱见云只是直勾勾地看着那扇门。
“王爷,你不进去看看她吗?”
他想,但——“这不合礼节。男女授受不亲。”
“拜托,你们不是已经定亲了吗?到了这节骨眼,还理这做什么?反正这里又没有外人,王爷,你就进去探探未来王妃的伤势吧!”李央想都没想,直肠子地提议道。
李央的话说到他的心坎里,于是他移动脚步,跨过那道门槛。
当他看到床上的她,苍白的脸色几乎要和她的衣裳一样白时,他可以很确定,“强壮”一点都不适合她,“柔弱”还比较贴切她的模样。
李央在他身后悄悄地阖上门扉,让他俩独处,不让闲杂人等打扰到他们。
“秦姑娘?”他俯身轻轻地呼唤,“可风?”这是她的名字,而她即将成为他的妻。
他从来没想到自己会娶这么平凡的女人当妻子,从前他当官,他将会娶某个大臣的闺女,后来忏悔出了家,应该与“成家”无缘了才是,没想到,他还是必须面对这躲也躲不掉的劫难。
他伸出手,轻轻摩擦多她的脸颊,炙热的手指沾上她的泪水,“哭什么?你梦到了什么伤心事?”
可回应他的是无声的烛火。
他凄凉地笑了,“可风,我羡慕你,你梦到的只是伤心,而我,梦到的却是恐怖的景象!你有我可救,但我呢?却没得救了。”
冬风呼啸而过,砰的吹开了门窗,忽地吹灭了烛火,“呼呼”的声响掠过,是风声?还是冤魂的悲呜呢?
只见他的脸色顿时惨白,双掌合十,低吟着,“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秦可风在婵院里静养,耳边净是木鱼声,所食皆是素菜,平常她是不讨厌这些,但此时此刻,这些却令她感到沮丧。
他承诺过不当仁慈的和尚,要跟她共度一生的,但他好像是忘了一般,还是继续念经敲木鱼,还是茹素吃斋。
如果他反悔了,那么她不知羞耻的“表白”、勇敢的“自戕”不就白费了?不,她绝对不能失败!不管付出任何代价,她都要解决师父出的难题,让师父承认她学的足够了,她可以离开,去实现她多年来的复仇大计。
没错,任何事都不能阻止她!
那么现在的第一步,她应该要去质问他。
但要怎么跟他面对面呢?凭她的“娇弱”,不该这么快就下得了床,这该如何是好?
“秦姑娘,吃饭了。”小沙弥无波端菜进来,搁在她旁边的小几上。
她低眼一看,又是青菜素汤,哼!还什么俗?怕只是说来诳她的。
谁说“出家人不大诳语”来着?
“无波,我想见大师。”她装作虚弱地要求。
“有什么事吗?”
“我……我有事想问他,可不可以麻烦你?”她微垂眼睑,从眼睫下偷瞄无波的表情。
“这……”
“不然,你能搀我去见他吗?求求你!”她立刻哀求地直瞅着无波。
“好吧!我去跟主人说说看,你先把这些吃了,我去去就来。”无波态度谦和地道。
“多谢!”
看着无波关上房门,她的脑中的疑云却越来越大,为什么小沙弥要叫“晓过”为主人呢?
既然无法理解,她干脆不想了。
为了避免胸口又犯疼,她只好小口小口地慢慢进食。她心忖,这素菜不知谁煮的?竟能煮得这般美味,不简单!
门外传来脚步声,听这步履沉重,想必是晓过。
房门打开了,朱见云走了近来,身上仍穿着僧袍,手上握着佛珠。
她的眼泪顿时滴了下来,“我果然错了……你是哄我的,说什么要跟我度过一生,全部都是骗我的谎话,你还是决定要当你的和尚……”
“我会实现我的诺言。”他口气平淡地表示。
她低首垂泪,“不,我不相信你了……你不该救我的,你该那时候就让我死,那么我现在就不会这么痛苦。”说着,她把碗盘推落到地上,“你也不要管我,让我饿死好了。”
说毕,她挣扎着要下床。
但他却抓住她的臂膀,“秦姑娘,你冷静点,我既然允诺你,就会做到,只是时间上的问题而已。”
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他这么执着要当和尚?做和尚的日子回快乐吗?
反正她也不需要明白。
“那你什么时候才会实现你的诺言?等我死了,娶我的牌位吗?”她哭诉地问道。
“等你的身体好一些。”他仍维持一贯的表情,淡淡地回道。
“这是借口吧?”她哀怨到摇着头,“等我身体好了,你就可以正大光明地把我赶出去,再也不用担心我会死在你的寺院里,引人争论。”
“不,我说的是真的!只要你的身体一好,我们就成亲。”他的声调不禁往上扬。成亲?她没听错吧?
“你真的要娶我?”她不确定地问。
他点头。
她应该得意地笑开来,但她此刻只觉得愧疚万分。她这样欺骗一个男人的感情,真的很不应该,但和秦家村上百条人命一比,一个和尚的感情显得微不足道,即使他是这样一个好人。
她怀疑地扬眉,“你现在就证明给我看。”
“如何证明?”
秦可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为了复仇,她连命都可以舍去,更何况是区区的身体呢?
“吻我!”她要求道。
他的表情冷凝住,时光仿佛在这一刹那停住了。
良久良久……
她的唇颤抖着,“我……就知道——”
她剩下的声音全被他突然贴上的嘴唇吞没。
他的舌头是灵巧的,却又狂猛得像是野兽,恣意地在她的嘴里流窜,如入无人之地般。
她的嘴里满是他的味道,鼻尖嗅到的也全是他的气味,她从未与男人这般贴近过,这样的亲密骇到了她,令她短暂的失措,短暂的呆楞住,只能任由自己随着感觉沉沉浮啊,任由自己瘫软在他的臂弯中。
这就是男女之情,这般的甜蜜、这般的让人眷恋,难怪人家说儿女情长,难怪英雄难过美人关,为的就是这种难舍的滋味呵!
她微掀动眼睑,痴迷地望着他,心想,如果他不是和尚,如果她没有血海深仇的话……他们会是一对令人称羡的神仙眷侣。
但慢慢的,她把理智拉了回来,在心里骂着自己,她怎么可以沉醉于这种滋味呢。
别忘了,她还有血海深仇未报啊!
他终于放开了她,看着她驮红的双颊,低语地问道:“如何?我证明了吗?”
她点点头,害羞地低下头,努力地掩藏住镑种不该有的情绪,“那……我们什么时候拜堂?”
“你的伤……”他真的满担心的,他不想再有人因他而提早见阎王。
“我的伤不打紧,我只想赶快跟你在一起,免得夜长梦多。”她装出害羞的模样。
“夜长梦多?”他不明白快与慢有何差别?
“我想在我爹娘来到之前订下我的终身大事,否则,他们一定不许我嫁给你的,肯定会抓我回去,把我软禁起来。”她脸不红、气不喘地扯着谎。
他的嘴角往上扬,像他这般有权势的佳婿,世间难找,他不相信会有人不要。
“放心,他们不会反对的,我保证。”
听他的预期这么肯定,她心里的疑虑更深了,他一定还有什么事是她不知道的,但她的目的只要他当不成和尚便成,至于他其他的“琐事”,真的不关她的事。
“他们会的!当他们看到你身穿僧袍,手握佛珠,口里念着南无阿弥陀佛的时候,说什么都会阻止我们在一起的!”她噙着泪珠看着他,“晓过……我求求你,月兑下这身僧袍,放下这串佛珠好吗?”
他的脸色都市严肃了起来,这些表象是要放下的,他已经觉悟了,但不知为何,他有种感觉,如果月兑下这件僧袍,杀戮将会再度降临……
“晓过,如果你舍不得,你如何跟我在一起呢?到头来,你还是欺骗我。”
说着说着,她的泪珠儿又掉了下来。
他叹了一口气,月兑下手中的水晶念珠放到她的手里,“给你,希望这能保佑你无病无虑。”
她楞楞地看着手中的念珠,这是他给她的礼物吗?
她已经好久好久没收到礼物了,一阵暖意从手掌心向四肢百骸蔓延。她想抬头说谢谢,却看到他月兑上的僧袍搁在椅背上,全身仅着单薄的内袍,却也因此让她把他伟岸的身躯看得更清楚。
一个和尚为什么会拥有这样的体格?
“这样是否能让你安心了?”他轻声询问。
她点点头,不禁心忖,他的脾气太好了!但这不关她的事。
“那……我们可不可以尽快成亲?”她一心只想赶紧达成师父交代的任务。
“你想要多快?”
她想也没想建议道:“越快越好,十日之内可以吗?”
李央反对,而且是大大的反对!堂堂一个王爷的婚礼,怎么可以在十日内匆促完成呢?
没有文武百官的祝贺、没有当今皇帝的贺文、没有珍贵名肴的宴席、没有大红礼服和凤冠霞帔……只有他们几个贴身随从观礼,一切从简。
一切从简耶!令他这个近侍好丢脸喔!
“王爷,不要吧!”他愁眉苦脸地哀求,“别这么快,至少给我一年时间筹划筹划。”
朱见云摇摇头,“不能拖那么久。如果你办不到,我会交代其他人办。”
是的,还是尽快办妥比较好,趁他还没有改变心意以前、趁他还心怀慈悲的时候,赶紧实现他的允诺。
“不,属下怎么会办不到?只是,属下想办得热闹一点,毕竟你是个高高在上的王爷啊!”他怎么可以让王爷的婚礼太过寒酸?
“需要我一再提醒你‘一切从简’的意思吗?”他严肃地问。富贵如今对他来讲,已是过眼云烟,他不需要那些浮华的表象。
“不,不用!属下遵命就是。”李央沮丧地妥协,“属下这就去办。”
看着李央关上的门扉,他竟感觉怅然若失。他手里熟悉的念珠不见了,身上的僧袍也小时了,现在的他又穿上华服,如果顶上的头发再长长,那么以前的那个“昶王”就回来了。
想到以前的狂野放纵……深深的懊悔再次涌上心头,想起为他剃度的师父说:“出家并不是真的赎罪,要想赎罪,你必须入世,做些实质的善事。”
难道意思是要他做回昶王,只是不要再拿起刀枪,反而要多做善事,用他的钱财救助贫穷、造桥铺路,用他的权势阻止战争吗?
“叩!叩!”敲门声打断他的思绪。
“进来。”他淡淡地回应了一声。
推门而入的是秦可风。
她端着托盘,托盘是的冒着蒸气的食物,“晓过,我亲自下厨,为你做了几样小菜,你来尝尝。”
他看见她准备的小菜里有红烧肉、清蒸鱼……
马上想到“杀戮”,想到鲜血染满一地……
“阿弥陀佛。”他下意识地一拜,为那不知名的冤魂祈福。
她的脸色黯了一嗲,“晓过,怎么了?你不喜欢我为你准备的菜色吗?”那可是她拜托附近的猎人好久,才拿到的“肉”耶!
他叹口气地摇摇头,“我不吃肉。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以后也不要吃,他们都是有生命的,不该为了人的口月复之欲丧生。”
他还是和尚的慈悲心怀,这样的他,在成亲之前,随时都可以再当和尚。这表示她还得多做努力才行。绝不能让他反悔。
“你依然还是大师。”她一脸哀凄之色,“难道成亲后,你依然还是要吃斋念佛吗?”
他毫无考虑便点头,“与你成婚并不代表我的佛心会变,我还是想普度众生,尽其所能地帮助世人。”
她听了并不生气,反而佩服他的胸襟,很少有人这么慈悲,又这么执着于救世……
他不吃肉就算了,她再逼迫下去,她犯的罪就更深,菩萨大概也不会让她复仇成功。
“我明白了,我下次不会再犯。”她把托盘端得远一点,很自然地随口问道:“那李央是谁?为什么对你这么惟命是从?”
不只李央,她发现这寺院里突然多了好些人走来走去,每次她走近询问,这些人不是仓皇的逃避,就谦虚地说自己是闲人。
哼!她才不信。
“他是为我办事的人。”他只淡淡地说了八个字。
“朋友?”她再问。
他摇头。
“你的下人?”她不死心继续询问。
他仍摇头,“人因爹娘不同,而有了富贵贫贱的分别,但同样是人,同样是一条性命,可风,我希望你不要以虾仁或上人来区别。”
她真佩服他宽阔的胸襟,她何其幸运的能认识他这样的好恩,却也更为她做的事感到羞愧。
按捺下这惭愧的思绪,她同意地点头。“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犯了,不过,你还是没告诉我,那李央到底是谁?”
“他是奉命从小呆在我身边照顾我的人。”
这样听来,晓过的身份并不单纯。她在心里分析道。
然后,她故意露出一脸的震惊,“难道你不是一般的百姓?难道你是某个权贵之后?”
从小到大,朱见云看多了人们因为他的身份而戴上假面具,隐藏住真心,不管是逢迎他或讥讽他,为的就是他那身不能忽视的血统。
血统?以前的他引以为傲;可现在的他,只想摆月兑。
“什么是‘权贵’?”他叹口气道:“‘权贵’是人们所创造出来的假象,多少人因为‘权贵’犯罪、因为‘权贵’丧命,过去的我因为争逐‘权贵’而犯了重罪,现在的我只是个平凡的男人,并为过去的愚行后悔不已可风,我现在只愿平凡而已。”
以她目前的身份,她能说什么?
一个痴心的女子只能说——
“会的,你会平凡,我们会一起平凡地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