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协
客去波平槛,
蝉休露满枝。
永怀当此节,
倚立自移时。
——凉思李商隐
“杜公子,这边请。”
小饼随着驿馆的仆人往前走,一路上注意到这院落里有好多的官兵把守,像是特别在提防什么似的,这让他陡然想起,昨天楼大人来楼子里的时候,也是带了好些穿著便衣的保镖随行。
这个楼大人是在防什么?难道还在防一个多月前派剌客来暗杀他的主谋者?
“杜公子,就是这里了,你进去吧!大人待会儿就来。”
小饼朝仆人笑了笑,踩进敞开的门槛,那是一间整洁宽敞的房间,家具简单、摆设便利,没有什么豪华的布置,再加上西边的窗子有阳光晒进来,更是加添了几分光明。
他以为所有当官的都是极尽奢华之能事,毕竟,他以前遇到的都是这副德行,却没想到他遇到做得官位最大的竟然不是这样,真是看不出来。
“你来了。”
小饼转过身,迎上楼令威凌厉的眼眸,第一次见面时,小饼是觉得他很可亲;但现在,他发觉眼前的男人带有一种气势,好象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的感觉。
老娘真是惹错人了——小饼当下有了这样的领悟。
“你来做什么?”楼令威直接走到桌后坐下,像是没旁人似的拿起桌上的公文阅览。
小饼看了楼令威的模样就有气,当初他喊救命的时候就没有这种架子,现在没有立即的性命危险,就摆出做官的姿态想欺压人吗?
“你怎么这样对待你的救命恩人?”小饼的大掌拍上他面前的桌子,“你明明知道我们做的是哪种生意,竟然下令『扫黄』,你是想故意跟我们过不去是吧?”
楼令威头也没抬,“花街柳巷有碍百姓的生活和健康。”
小饼咬咬牙,“那也犯不着派兵把我们那边团团围住吧?撤兵,怏点下令撤兵。”
“云烟阁是这附近最大的烟花之地,我要整治,当然得先整治你们。”
“别说得你好象很有道理似的,你敢跟我保证,你这样做没有一点私心?”他多少也听老娘提起一点她曾骗过他的事,猜也猜得到眼前的男人直到现在仍然耿耿于怀。
楼令威终于抬头了,“我没有必要跟你保证。”
小饼不禁嘲讽的说:“别忘了,我跟我老娘对你有救命之恩,我要你立刻撤兵。”
“哼!救命之恩?”他冷笑着,“微小的救命之恩是抵不了她之前犯的过错。”
丙真是个会记恨的男人,小饼说:“她犯了什么过错?你说呀!老老实实的说,不要玩这种手段。”
他静静的看着小饼,“我跟她的恩怨不是你所能了解的。”
“你不说,我当然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老娘骗了你,至于她怎么骗,你损失多少,你说清楚!”
他不语,金钱事小,但失心事大,大到他的人生全都变了、大到这世间对他而言,再无乐趣,再也没有可以相信、可以依靠的人,包括父、母、妻。
“她骗了你多少钱,你说,我全数赔给你。”开玩笑,现在他跟老娘手上的财产至少也有数万两,他就不相信赔不起。
“不是钱的问题,事关……男人的自尊。”楼令威沉静的开口说,他并不指望小饼能了解,只希望这小子能把讯息带给她,让她了解自己当初犯了什么罪过。
陡然一个念头闪过——罪过?!“过”?!这小子为什么名“过”?难道……
“自尊值多少钱?”小饼更大声的吼,“有贵到要让人生活过不下去吗?更何况已经过了这么久,你干嘛老念着不忘,是男人就把过去给忘了,至于你的损失有多少,我赔!”
“你赔不起。”
“我赔得起!你说。”
他静静的看着小饼,然后轻语,“十六年的青春、十六年的幸福。”他宁愿她当初不要告诉他真相,永远的隐瞒他,让他沉浸在幸福里,永远的守候着她。
“你分明是在找碴,什么十六年,那是什么东西?我怎么赔给你十六、十六……”等等,他今年十五又多一点点,女人怀胎十月,难道说……“你、你是……”
“是什么?”楼令威的眉头蹙了起来。
“是我爹?!”可刚刚问老娘,她曾坚决摇头否认,但那眼神似乎又有点心虚。
楼令威的脸色也没变,“关于这个可能性我也想过,你今年多大了?”
“下个月十五,就是我十五岁生日。”他满怀期待的说,或许他这次真的遇到亲爹了?但想想,不对呀!这个亲爹可是要对老娘不利啊!他说什么都要保护老娘,管他是不是他的亲爹。
楼令威的眼神闪了闪,缓缓的站了起来,“唉!”然后深深叹了一口气。
“怎么样?”小饼满怀期待,又怕受伤害。
“非常有可能。”如果当初她没在成亲后与他人通奸的话,“但就算是那又如何?她怀了我的儿子却不告诉我,又继续去骗别的男人,带着你东奔西跑,最后还开了一家妓院!我是不会感谢她为我生了这么一个孩子。”
小饼不敢相信的瞪大的眼睛,眼前的男人竟然这么无情,对他这个可能是儿子的人居然没感到任何一丝丝的激动,还说得出“就算是又如何”这六个字,好!楼大人无所谓,他小饼又何必在意?
“我也不希罕有没有你这样的老子,我告诉你,管你是谁,反正谁要是伤害我老娘的话,我就跟谁翻脸。”小饼更大声的吼道,一张脸几乎贴在楼令威的脸上。
他不怒不笑,只是安静的说:“你打算怎么跟我这御史中丞翻脸。你以为你有那个本事吗?”
他以为他官大就了不起吗?小饼冷笑着说:“大不了做刺客来刺杀你。”
他看着小饼,“好,挺不错的方法,我就成全你。”
小饼还没想出他话里的意思,就听见他放开喉咙大吼,[来人呀!有刺客,快把他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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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她不敢相信下人带来的消息,“小饼因为刺杀楼大人而被抓?”这是什么跟什么啊?简直是天大的荒谬事!
小饼根本就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他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他连鸡都不敢杀,怎么会去刺杀人?更何况那个人还是他的……算了,现在想这些都没用。
“小饼现在怎样?”她只想知道他的现况。
“他被关进牢里,据说……十天后问斩。”
问斩?!
顿时,娇容觉得天昏地暗,摇摇晃晃,与她相依为命的儿子就要问斩,她唯一的亲人就要被杀了?
不!不行,她要去救他,不管要付出多少代价,她都得去见楼令威,就算是去求他、去跪他,反正他要什么都随便他。
“杜姊、杜姊,你要去哪里呀?”
彼不了这么多,娇容什么也来不及解释,就直接冲出云烟阁大门,却看见官兵们各个拿刀拿枪的企图挡住她。
“楼大人有令!杜大娘不得擅自出城。”
她的脸色变得雪白,他不让她走、不让她逃、不让她有任何生路。他好狠,但她却怨不得他。
“我没有要出城,我要见楼大人。”娇容抬头挺胸,朗朗说出她的意图,就算她居于劣势,也不会在这些人面前痛哭流涕,跪地求饶,“让我见他,我相信他也要见我。”
人群里有的只是一阵寂静。
然后,有个穿灰色长袍的男人走了出来,恭敬的作个揖,“杜大娘,随我去见楼大人吧!”
“请带路。”娇容昂然抬头挺胸的走,至少,她还剩下自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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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皎洁的月挂在天际,映衬着点点繁星,更显得人声寂静。
她举目四望,只见一盏烟火摇曳,一扇窗敞开,吹进了夜风。她坐立不安的等待,来来回回的徘徊,心里想着—她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而见到他后,她又该说些什么?而且他为什么还不出现?
“嘎啦!”门打开了,他的身影出现了。
她转头愣住了,在黑暗中……时光似乎立刻回到十数年前,她多爱看他打开房门!并快乐的迎向她,把她扑倒,然后与她缠绵……
两双眼睛对望着,似乎陷入了同样的回忆,只是往事不再,人事也已非。
但她还是先回过神来,清了清喉咙,“为什么要把小饼关起来?他是不可能刺杀你的。”她没忘记此行的主要目的。
他没有回答,只是踏进门槛,把门闩拉上。
她察觉到了,却没道破,她心知,就算因此名节毁了又如何?她是个老鸨!本就不该有“贞节”可言,再加上她的丑颜,要侵犯她的男人可是会被传说太没眼光、饥不择食,所以她故意说:“我以为我这张脸已经让你倒尽胃口了,但你难得有兴趣,我倒是很乐意相陪。”
她是真心的,在她的心底深处,她有多眷恋他肌肤的温度,多想再听一次他在她耳边的甜蜜低语,记忆中,他的声音老是说着另一个名字——
云烟,我爱你,不要离开我,无论发生什么事。
“别抬举你自己。”他停下脚步,声调中充满冰冷的味道,“我再也不想要你,无论你是哪张脸。”外貌的丑与美又算得了什么?他恨的是她曾做过的一切呀!
但他的话听在她的耳里,却以为他是厌恶极她脸上丑陋的伤痕,因此不由自主的用手遮住脸,凄苦的想到久远的回忆——
那一夜!为了保全她的贞节,为了保护他的孩子,她毅然决然的拿起烛火燃烧天仙般的容颜,那痛……那烤焦似的味道……深刻的印在她的脑海里呀!
只是这般的苦他从来不知,他一直以为他才是最最吃亏的那个。
“不讲这些了,你要怎样才肯放过我的儿子?”撇开那些回忆,她坚定的问,不理会他逐渐接近的身影。
“你的儿子?”他森冷的声音逐渐地逼近,“我为什么要放过他?你别忘了!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没休了你,你竟然背着我生下别的男人的儿子,告诉你,我绝不戴这种绿帽,这个孽种,我要亲手毁掉。”
她的心一惊,初见他时,他是仁慈体贴的,但现在矗立在她眼前的却是完全相反的另一个人。
“但那是个生命、是个人呀!”她叫嚷着,试图唤起他的良知。
他冷笑着,“人?!那又如何?无法抵挡别人毒手的人,就让他死吧!”
“以前的你不是这样的,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
“你不知道吗?”他的手指抵着她的下巴,强迫她望进他的眼眸,“因为你……我才知道一个人可以多残忍。”所以他不理他的父母、妻子,因此,他的另一个“妻子”秀莲疯了、死了,他都可以不在乎,不掉一滴眼泪,这一切都是拜她所赐呀!
“你……”泪水窜流,自从那一夜她自毁容貌开始,她有多久没哭了?但现在她又哭了,因为,她体悟到他的残忍,明白她伤他之深,而这一切全都是因为她,她好后悔自己骗了他,但是……“你不能杀他。”
“为什么,”他靠近她,近得甚至听得到她剧烈的心跳,“给我一个足够的理由。”
她深深的看着他,心里的矛盾剧烈的交战着,到底该不该说?
然后,她终究出声了。“因为……他是你的儿子呀!”
“哦!”他的脸色平静,好象事不关己似的,“凭什么我要相信你说的话?你不是个骗子、拐子吗?我怎么确定这不是你的另一个谎言?”他紧紧捏住她的下巴。
她浑然不觉得痛,只是愣愣的看向他,脑里想着他认为她在骗他?这也难怪,按照以往的纪录,她说的话可能都是假的。但唯独这件……
“这是事实,你想要杀掉你的儿子,一个无辜的生命吗?”她极力为儿子开月兑,“我知道他绝不可能是刺客,你要恨,就冲着我来,干嘛折磨我们的孩子;他是无辜的,他完全不知道我们以前的种种,放了他吧!无论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那么,你现在给我跪下来,向我磕头。”
什么?娇容将眼睛张得大大的。她已经揭露他有儿子的秘密了,他怎么彷佛好象没听见般!只顾着折磨她?
“你没听到我说的话吗?小饼是你的孩子呀!”她急切的嚷着。
“那又怎样?我该为此而感动得痛哭流涕,谢谢你为我生下这么有出息的儿子,然后把你骗我这档事当作过眼云烟吗?你还真是打着很好的主意,可惜我并不希罕你生的儿子。”
她的胸口一窒,几乎无法呼吸,他不希罕她的儿子,只因为小饼是她生的,所以他对小饼没有感觉,天哪!
“我倒忘了!你跟秀莲铁定已经生了好些孩子,小饼当然不算什么。”她硬逼着自己咬紧牙说,天!她多希望自己的心是铁打的,那么就不会这么痛了。
“我跟秀莲没有孩子,小饼是我唯一的孩子。”他轻声道出,好象没什么大不了的。
“怎么可能?”她怪叫着,算算他跟秀莲结为夫妻已有十来年了,这十几年怎么可能没有子息,但看他的表情又不像是假的,除非……“秀莲身子不好吗?”
“哈哈哈!你错了。”他的眼神突然变得既愤恨又凌厉,一副想要活生生把她掐死的模样,“是我无能。”
无能?!
她吓得瞠目结舌,一时间完全不了解他在说什么,他怎么会无能呢?如果无能,她会怀孕生子吗?这太可笑了。
“你在开玩笑吧?”她说什么也不相信,多少个夜晚,当她独自垂泪时,她可都是在嫉妒远方躺在他怀中的女人啊!
“我不像你,我从不骗人。”
是啊!他从不骗人,老是骗人的是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嗓音瘖痖的问,到底在她离开后,他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只不过是拜你所赐,我突然觉悟到天底下所有的女人都非常肮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