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杀之气凝在当下。
风云变色,寒风狂卷凋零落叶,残枝枯树萧索一片,属于天地间的辽阔,对他而言却是如此嘲讽。
剑尖一挥刺进黄土中,血丝沿着剑柄渗入沙土,刀刃锋芒处寒光激闪,像在隐喻着争战的开始,抑或争战的结束。
前有断崖,后有追兵,蔺明争负伤立于高耸的危崖上,一双冷冽阴骛的怒眼充斥凶狠血光,瞪着那惨遭毒箭射杀的爱马尸骸,在他们这班恶徒的笑闹间剁成了肉块,悲愤之余,胸口翻涌着阵阵强呕之欲。
“怎地不说话?”
一张布满紫斑与伤疤的脸孔正慢慢逼近他,勾动唇角似笑非笑,把玩着手中铜铃大的一颗眼珠子,只见红褐色黏稠液体不断自指缝间滑下。
目眉尽裂的他浑身战栗不停——该死的!那是驭风的眼睛——如果可以,他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杀了这个丧心病狂的家伙!
“司徒昭葛,你连匹马都不放过,简直跟禽兽没有两样!”强忍心中激动,他咬着牙低吼。
“呵呵呵,瞧瞧它悲惨的际遇,”司徒昭葛啧声惋惜。大风吹开他纠结成团的头发,同样布满紫斑的肥硕耳垂,用了一截形似手指的小鼻头穿过,更增他身上的邪气。“唉唉,跟错了主人就是这般下场。不过我也更是有心,为了让它死得其所,还煞费苦心地对它开膛剖月复一番,好成就这名副其实的‘五马分尸’,你说绝不绝?”
气血如浪涛翻腾,蔺明争再抑不住胸口剧烈呕意,立即一俯吐出醒目鲜血。若非自己孤立无援,又面对着浩荡二十来人的仇敌,他发誓,他一定要亲手杀了他,将他千刀万剐以泄心头之恨——倘若,他还有机会活下去的话。
玩够了。司徒昭葛懒洋洋地将眼珠子掐碎成泥块砸向后方,眼中闪着嗜血的快感,扬起污秽不堪的手掌,凑近嘴边,伸出湿濂洒的舌头溜地一舌忝,像在品尝珍饶美馊,丝毫不觉恶心。
“嘿,够了没有?你摆这姿势怪丑的,我看你别再作困兽之斗,乖乖束手就缚。若你安分些,大爷我保证不这么快送你上西天,毕竟你还有那么点利用价值,嘻嘻,曹家的那位美人儿,我都还没尝到呢。”垂涎地眯起眼睛。
稳住涣散的脉络,蔺明争镇定地冷笑着。
“哼,若让你称心如意,也枉费我蔺某人活在这世上一遭。”
“别闹了,你本来就不该活的。当年我爹屠杀你们全家,就是要蔺并淳绝子绝孙,怎知你逃过一劫,还被曹孟轩这个多事者救去。”他摇头猛兴叹。“要不是这曹府乃军事府邸戒备森严,我早就扮成疯狗冲进去咬死你啦。”
“如我所料的,义父会中毒,就是你们干的好事!”旧伤口再被挑起,蔺明争发现自己已痛得失去知觉。
“可怜的孩子,长久寄人篱下竟让你成了被豢养的哈巴狗,替曹孟轩这老头卖命。唉唉,伤不了你,就只好暗算他喽,反正他成天都得上朝去,不出门不行呀,哪像你鬼鬼祟祟的,老是不见人影,害咱们等你等得好辛苦。”他洋洋得意的用手拍拍头,秽物转而沾到发上。“话说回来,这招还真是有效呢,总算把你给逼出了曹府大门。如何,这计谋够不够毒?够不够狠?”
“你够毒、你够狠,比起你爹司徒靳,你有过之而无不及。”
“好说好说,青出于蓝胜于蓝嘛,何况我自幼崇拜我爹,一心一意要承袭他的事业,不用说,你这颗绊脚石是非踢除不可。”
“你们做的还不够吗?夺去我爹名下的田地家产,而你爹当年纵火的证据都已湮灭,蔺氏也只剩我一个命脉,我不曾找上门去报仇,你们却处心积虑实我于死地,在你们心底,难道半点王法也没有吗?”
“蔺明争,我看你是血流太多记性变差啦,咱们眼中本就没这东西。不过也得靠你一家三十几口的牺牲,我才能升格当个司徒公子。”说罢,开始觉得不耐烦。“哎哎,你废话可真多,是不是真要我动手抓你?哼,我要是一不小心弄死了你,你可别后悔呀。”一步一步的往前走近。
蔺明争抓紧剑柄,感应身后这深不可测的山谷正如鬼魅向他招手,不由自主地呼吸急促,受到重挫的五脏六腑开始锥心剧痛。
往侧一瞥,雾色在这傍晚时刻越发朦胧,纵横交错的崇山峻岭,陡峭势险的矮峰深谷,在在都提醒他:这一摔肯定粉身碎骨!
但蔺明争自知别无选择。功夫再好,以一敌众也打不赢这帮恶众;落入他们手里,即使苟活残喘几日,也得承受百般凌迟。
然而他必须留着这条命赶往苍山,毕竟他不是为自己而活,他是为了义父。
假使这是一个必输无赢的赌注,他也不能犹豫。
“啊——”
他撕心裂肺的仰天厉吼,倾尽所有气力抽起剑身,和着血光速速后退,一足抵住悬崖边缘。
司徒昭葛果真吓一大跳,脸色猝变。“你不会真想跳下去吧?”
“司徒昭葛,你最好保佑我坠下山崖后必死无疑,否则,日后肯定加倍奉还今日之痛!”
痛字一出,蔺明争连人带剑落入了阴森墨黑的黝暗山谷中,再无声息,崖上众人耳边只听冷风呼啸。
没那胆量冲上去一探究竟的司徒昭葛,骇然地连退数步。
“有没搞错!这么高的悬崖他也敢跳!我连站过去一些都不敢。”他完全没料着蔺明争宁可跳崖也不肯乖乖被擒,因此表情略显呆愕。
“大少爷,这下怎么办?”
“那还用问吗?想办法下山谷找尸体!向我爹有一个交代,就算死了也要见着人头才算数,你们快点找路,不要一个个杵在这里装木头!”他怒气腾腾地吼着。
“是、是,我们马上想办法下山谷。”一群乌合之众急忙点头应和着。
瞪着这阴森森的幽深谷壑,司徒昭葛恼得蜇步找那匹死马出气,把另一只眼珠子也给挖出,恨恨地丢下山谷。
峰岭环抱,落瀑喧响,一如声乐齐呜。
时值秋冬之际,高山芒绽放一朵朵小花,整片雪白色的花海随风起伏,似浪潮摇曳波动,在晴空下格外耀眼。
一道水涧自削壁岩中飞倾而下,形成一帘帘银色丝缎,水势盛大犹如万马奔腾,溅起白浪如花,流泉萦回,落入碧绿耀眼的深潭中。
由草芦与竹材搭建而成的一间方屋,端正坐落潭中岛屿,临池衔山,揽尽美景。岛山四周广植杨柳丛竹,宛如一圈黄绿色围墙,屋外掩映四季花卉,紫藤木香依附墙面连绵生长,巧妙地环拥方屋,造就视觉上的天然屏障。
炊烟袅袅升空,只见身着一袭素雅鹅黄色衣裙的女子忙进忙出,一会儿举扇朝炭炉风,一会儿捣糊草药,秀眉轻蹙,似是遇着什么难题。
旋身入内,偌大的厅堂里摆放成套的楠木圆桌、椅凳、书案、花几,后半边则分隔了两间厢房。她信步朝着其中一间走去,拂开珠帘,石床上躺着一个身受重伤、奄奄一息的男人。
柔荑置于颚下,一双雾气的水眸细细端详这由天而降的入侵者,心底好生纳闷——救活了他,可好?不过她只能暗自祈祷,所救非为恶人。
一定很痛!鼻头非折即断,五脏六腑统统移了位,若非遇上自己,恐怕早赴阴司地府向阎王爷报到。
眨眨眼睛,她怀疑这个满脸血渍与土尘的男子长得有些好看,于是捧来盛满水的木盆,拧吧丝绢拭净这些碍眼的脏东西。
努力了一阵,成果立现——饱满宽阔的天庭,又浓又黑的眉毛,断过半截的鼻梁,棱角分明而毫无血色的薄唇,爬满胡渣的下颚。一张脸生得刚正方毅,活月兑月兑像被工匠雕出来的成品……
她目不转睛的瞪着他好一会儿后,她“啊!”地叫了一声,匆忙奔出屋外。
她端着热腾腾的药汤返回内厅,陶碗烫手,只得暂搁在木几稍稍吹凉,自己则打算将这男子的上身用一只厚被垫高,好方便喂药。
一瞥眼,她诧然地震在原地。
这……这着实不可思议,他怎么醒了!
男子缓缓地张开眼脸,空茫的视线里没有焦距、没有神采,恍若置身不真切的梦境中,无从分辨自己是死是活。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几步,试图引起他的注意,但他又跌入了黑暗中失去知觉。
抿紧唇线,她若有所思地凝视着他。
看来,这男子的求生意志相当强烈,生命力也远比常人强韧,可见他非常迫切地想活下去,在生与死之间不断挣扎。
纤身飘落在床榻边,温柔拂开他眉间的纠结皱折。
“放心吧,碰上我木荨织,你死不了的。”唇角上扬,两颊漾起一抹自负傲气的笑容。舒展青葱十指,似要传递内心信念地贴在男子的脸上,让掌心的温暖稍稍舒解他失血过多的僵冷。
男子紊乱而急促的呼吸,在这一刻竟转为规律而平稳,仿佛听见了她的承诺而感到心安……
二度从迷离难辨的雾境中幽幽醒转,意识骤地清晰,然而全身却仿佛被点穴似的动弹不得。
他觉得好热,身体像浸在滚烫的开水里,每一寸皮肤都冒出大量的汗,打湿了床被,连头发也沾着水珠。
极力转动眼球往下搜索,愕然惊觉自己未着寸缕,重创过的躯体像是狠狠分裂过再勉强凑齐,四肢缠上层层白布,身上犹如刺猬般扎着密密麻麻的尖细银针,氤氲白烟似雾气环绕周围。
他怔忡着回想起崖上的一切,难以置信这样的奇迹发生了,他竟没死,而且显然有人救了他。
“醒了?”
臂察好一阵他的表情变化,木荨织总算发出该有的声音。
女人?蔺明争大感震骇的吓白了脸。他没穿衣服呀!这个女人怎敢毫不避讳地站在旁边?
他试着扭动颈子,将视线对上说话的女人,但这一瞧,五官更加严重扭曲。
是个年轻女子。双眉修长如画,一双水灵灵的澄眸睁的又圆又大,春杏色的唇瓣徐徐荡开绝美笑容,勾起的嘴角隐含些许戏谑意味。
想开口说些什么,却使不上半点力,徒劳无功的张唇颤动舌根,仍挤不出声音。
木荨织看出了他的困难,于是走上前来,单手利落取出几处穴位上的银针,好让他顺利说话。
“你……我……我没穿衣服。”不知是羞耻抑或懊恼,他温气怒瞪着她。
“我没瞎,我看得出来。”有意无意瞟向他的重点部位。
强咽口水,他的黑眸不由自主地转深。这般赤果果的曝露在陌生女子面前,是一种诡异的折磨。
“你是女孩子,应该要回避。”难道她不懂吗?他抑忍住不悦,提醒她。
木荨织煞有其事的点点头,细白洁净的脸蛋儿却无半点羞人红潮,反而神情一转,冷淡地瞥开目光。
“我若回避了,你这条命也甭救了。”不屑轻哼。
他心神俱震地一僵。“是你救了我?”
“意外吗?”嘲弄地斜睨他青白交斥的脸孔。“印象中只有男人学医治病,所以我这一介女流出现在这儿,只可能是为了偷看你光溜溜的身体?”
这下子,蔺明争真是如遭反噬,女子的伶牙利齿,不是他招架得了。
怎敢相信他的命大是因为这女子出手搭救。
“对不起,在下一时鲁莽,才会误会姑娘……”歉疚的不知如何是好。
“幸好我还没说你身上每个地方我都碰过了,要不肯定让你以为我在占你便宜,吃你豆腐。”
“这……”
木荨织兴味盎然地偏过脸,看他一身粗犷的古铜色皮肤,竟似女人家般窘红起来。
嗯,身体复原得挺快的,至少本能反应都复苏了。
兀自窃笑两声,她故作若无其事的瞥他一眼。
“在这儿乖乖等着,我去端药,记得别乱动。”
从未遇到这等谬事的蔺明争,此时此刻恨不得拔掉身上银针,速速着衣离开这里。
她是谁?这儿又是哪里?
他昏睡了多久?几时才能完全痊愈?
成串疑问涌进纷乱的脑子里吵成一团,他头痛欲裂,只希望那女子别再刁难他,因为他真的尴尬得快死掉。
脚步声复又回来,木荨织急将烫手的药碗搁在桌面,抓住耳朵散热。
一会儿,她行至床边,神情凝肃地审视他气血循环状态,并且俯身打量每个受过重创的皮绽肉开处。他闭上眼,逼迫自己不去想她那双明灿秋瞳正盯紧自身每一寸皮肤。
她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不能胡思乱想。
突然间,他感觉麻木的四肢获得了自由,他倏地掀开眼脸,银针已全数拔除,他可以动了。
但他显然高兴得过早,身体各部位仍不受控制的使不上力。
“别乱动!”她厉声警告,双手忙碌地将一床软被盖在他身上,然后取来厚枕垫在他颈下,好方便喂药。
“我躺多久了?”无论如何,他得先搞清楚状况。
“两三天吧。”她不甚认真地回答,背过身去端药碗。
“只有两三天?”他不信,最起码也躺了十天半个月吧?
“我从不计算时间流逝。”木荨织简单扼要的再补一句。舀起一匙苦药到他面前。“总算不必扳着你嘴巴喂药,安分点,自动把嘴张大。”
他想伸手接碗自己喝,却想起她适才的那声警告,不得已,只好乖乖张大口,岂料药汁苦的让他想流泪。
木荨织也不温柔,未曾间断的一口接一口喂着,直至碗底朝天。
他咳了咳,觉得药效在体内迅速发作,僵硬难展的指节顿时得到舒解。弯了弯麻痹已久的手指,心底十分诧异。顿了顿,他不死心地继续发问:“恕在下冒昧,我很想知道,这儿是哪里?你又是谁?”
“我不知道这儿是哪里,但我管这儿叫绝世谷。”
“绝世谷?”
眼波狡黠一转,她有意回避他第二个问题。
“还有,我救了你的命,应该是你先报上名字。”
“在下蔺明争。”
“蔺明争?”挺难听的名字,她不具好感地直接问,“那你是被仇人追杀?还是跳崖自杀?”
听到仇人追杀四字,他在刹那间脸色猝变默不作声,一见这情景,她的瞳眸立刻间着了悟。
“是前者?”神色跟着变冷。
早在十七岁的时候,她已看惯了江湖上的砍砍杀杀,心中再无感觉,只觉世俗可鄙,仇恨、杀戮、争战、夺利永无宁休,难怪师父会看透人间冷暖,归隐山林,就此与世隔绝。
“真不该大费周章救你。”起身搁回药碗,惋叹的语调里有着后悔之意。
他蹙起眉心。“姑娘何以这么说?”
“因为把你医活了也没用,到时你还是会去报仇,继续杀个你死我活。”摇摇头,她眯起眼望向窗外的成排曼陀罗,淡红、赤红、雪白,彼此交错相映斗艳,哪里像是秋末季节。
木荨织觉得自己真傻,生活果真无聊到要去救个该死之人?
“在下不想和姑娘争论,但请你相信,救了我是件对的事。”
怀疑耳朵出了点问题,她倏然瞥过脸,眸光眼底似是轻蔑之意。杏唇微抿,挂起淡讽笑意。“你真狂妄!”
“在下并非狂妄之人,也非好争战之徒,会被仇家追杀,确实不是我咎由自取的下场。”强忍满腔激昂怨火,蔺明争移开视线,不去看她满脸嗤哼。
他淡漠的语气挑起她的不悦。
“是啊,反正辛苦的人是我、忙进忙出累得没法儿安睡的人也是我。瞧瞧你,当个病人多舒服,只要躺在那儿一丝不挂就成,醒来后连个谢字也没有,还自认清高地努力反驳我叫蔺明争是吧?”她再一冷笑。“你可真行哪。”
再度哑口无言的他,心灰意冷地黯下神情,觉得这一摔,不但摔毁了他救活义父的希望,连带自尊也一并附送给这女人扔在地上踩。
“不说话是觉得自己委屈还是可怜?”
深吸一口气,逼迫自己缓和口吻的低声下气。“无论如何,蔺某这条贱命是姑娘救的,在下当然感激不尽。”
“感激不尽?”她哪会看不出他眼底的落拓颓丧,但这个时候,她可没法儿滋生出了点儿的同情心。“江湖路,不归路,劝你早早打消报仇之意,别更让我白费功夫救了你。”
救都救了,再怎么懊丧也是无用。木荨织懒得再搭话,转身欲往外走。
“姑娘!”他连忙喊住她。
“怎么你还有事吗?”她不耐地侧过身。
“你还没告诉在下,该怎么称呼你——”话刚说完,神色忽地一凛,目光所及处,是女子腰带下方佩挂着一条黄土色泽的奇纹宝石,上头正好刻着一个“木”字,与云大夫所形容的竟是不谋而合。
为了这样的发现,他震惊得久久移不开视线。
木荨织还没来得及回答,却见他盯着自己下摆表情错愕,感到些微恼怒。
“喂!你这个人懂不懂礼貌?问问题不晓得要看着对方的眼睛吗?”
此时此刻,他再无法隐忍激动的情绪,一时忘记自身处境,急迫地抬动沉重的手脚直想问个究竟,被褥却溜地滑下,她见状,低喝一声冲过来。
“叫你别乱动听不懂吗?”按住他精赤的胸膛定回床上,她面有愠色的斥责,“拜托你帮帮忙,我费尽千辛万苦才把你救活,你真想死也别在我面前,否则我这回一定见死不救。”真弄不懂这男人在想什么。
察觉自己的窘迫,他再度俊颜赧红。
她将掉落地面的软被盖回他身上,他却似溺水之人,腾出十指紧紧扣住她的皓臂。“姑娘,你、你是不是认识木济渊木老神医?”
诧异的表情在她脸上一闪即逝。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他的指尖触感煞是炽烫,从未起涟漪的心湖在这瞬间似乎漾起波纹,她不动声色地将手臂抽回,背对着他。
“你身上有木老神医的信物,一条刻着‘木’字的土黄色宝石,现下就系在你的腰带上,我肯定没有看错。”这必定是老天帮的忙!他颤抖地说道。
木荨织柳眉拢折,孤傲难驯的扬起下巴。“木济渊是我师父,他死了,信物当然留给了我。”
尽避这消息并不令人意外,但蔺明争还是怔忡半晌。
“这么说来,你是他单传弟子,也继承了他独门的医术与菜谱,是不是?”他小心的探问,生怕又引起她的不快。
“我可不是天才,何况我才刚满二十,就算不眠不休的学习,也无法达到师父医术出神入化的境界。”
他俊眉聚拢,额顶仍不断冒着热汗。“但我从那般高的悬崖坠下,你都有办法救活我,所以,你学的肯定不只皮毛而已。”
“阁下突来的褒奖我可不敢当。”
“据说木老神医擅使毒与解毒,那么你……”
“很可惜,这个部分我没学到。”避免夜长梦多,她飞快截话。
他愣了愣,见她眼眸高筑警备戒意,多少明白侵犯到她的忌讳隐私。
“对不起,我这么问并没有别的意思。”
“师父说了,天底下不晓得有多少人觊觎他的家传毒技,你如果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好处,那是绝对不可能的。”黑眸里冷冷清清,她不再注视他,焦距落在虚空中游荡。
仿佛悬在炉火上的焦灼烙烫了喉头,他想也不想的迸出渴切话语。
“不瞒您说,我确实急需木老神医的医术来救一个人。他中了百脉怪毒,如今命在旦歹,可现在木老前辈已经去世,您能否救在下的义父一命?”
这番唐突不合常理的话,听在她的耳里更形荒谬。
“那可真奇怪,你不是被仇家追杀才掉下悬崖么?怎么一听到我师父的名讳,就说自己义父中毒,还要我救他?”她甚觉可笑的轻摇蛲首,拂开一绺不听话的鬓发。
“是真的!”顾不得肺腑传来隐隐疼意,他字句有力的解释着:“在下此趟出门原就是要上苍山去寻找木老神医,不料路上遭遇埋伏,只身不敌众,逼不得已只好跳崖冀望一线生机,没想到竟让你救起……”
“好了,你这样的话,我这两只耳朵不晓得听过多少。”不耐地摆摆手,对他的印象越发坏了起来。
“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本不该再口出妄言请求,可是,蔺某这条贱命若非义父二十五年前冒死相救,根本无从苟活至今,现在只求一命抵一命……姑娘若能医好义父,蔺明争愿以死相报!”尽避一口气险些提不上来,他仍粗嗄着声调发出豪语,深沉的瞳眸灼亮慑人,表明自己的立场与决心。
木荨织睁大一双圆亮眼睛,难以置信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本来就该死啊!别忘了你的命是我救的,即使你现在活得好好的,我也不稀罕毁坏自己的苦心叫你去死,你的如意算盘,打不准的!”她皮笑向不笑的牵动嘴角。
“姑娘难道见死不救?”好不容易露出的曙光一闪而逝,原本热烈的心情急速冻结成霜雪,他再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我已经救了不是吗?”
“如果救不了义父,我宁可就此葬身谷底粉身碎骨。”在绝望之余,他咬紧牙根闭了闭眼。
闻言,木荨织粉脸气煞,倏地转白。“你的意思是,我本不该救你,该让你被万兽啃咬,甚至尸骨无存?”
“你是该这么做。”放弃了生的权利,蔺明争态度一转,变得淡漠,合眸泛出冷削幽光。“我活在这世上只是多余,只是累赘,拖累了义父一家,也害得义父中毒,再无颜偷生。”
“人的生死本就无常,何况我根本不懂毒,如何救你义父?”
“木老神医总有留下医书抄本供你学习。”
“你……”她气得浑身发抖。“好啊,你想死我就成全你,伤也甭医了,就放着给它烂吧。真受不了的时候,我会赏你一把刀子自我了结的!”语毕,气冲冲地拂袖离去。
他糟蹋自己的苦心也就算了,竟还强人所难要她去救另一个人。
这算什么?买一送一吗?简直莫名其妙!
在这同时,蔺明争落拓颓丧地合上眼脸,脑中思绪乱奔。
生与死,仅仅一线之隔。
求生,为义父;求死,也为义父。
人云医者自有泱泱风范,但这女子却丝毫不为所动,他该怎么办?
两者皆为救命恩人,可恨他才是那个最该死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