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轩小筑。
这是一栋座落在新店大香山幽僻宁静环抱里的建筑物,一座朴实、典雅而充满古意的房屋。
打开起居室的落地窗,迎面而来的是一片青翠鲜明,令人心畅神怡、屏思凝神的绿色大地,站在这里静观远山含笑,伴着朝阳婆娑起舞,唤醒人们沉睡的心灵,为充满生意的一天带来蓬勃朝气,这份与天地同生、呼吸在一块的感觉是美丽而炫人的。
汪如苹震慑地注视远方的美景,不由从心底发出一声感动的赞叹。
“这里真美,不是吗?”
韩伯涛眉峰微蹙着,清瘦而充满风霜又不失儒雅的男性脸庞上,有一丝深思而复杂的神色。“是很美,不过最美的是我们的心情。站在自己的乡土上,那种浮云游子落叶归根的情怀是人生最美、最飘泊沧桑的一种极致感受。”
汪如苹深深咀嚼他的言外之意,望着这位她倾注一生也关爱不完的男人,虽然岁月无情但清丽依旧的脸上,有着一份无法用文字、言语诠释的崇拜与钟情。“十五年了,经过十五年的冷暖煎熬,我们终于回家了,只是——景物依旧,人事却皆非了。”
“重要的是我们仍然厮守在一起,尽避命运曾经对我们是何等残酷无情,但跟很多妻离子散骨肉分离、无家可归的人比起来,我们显然是幸运多了,不是吗?”韩伯涛紧握着她的手,语音嘎哑的说。
“伯涛,这就是我最欣赏你也对你最心疼的地方。不管命运对你是何等的残忍不公,不管你忍受了多少非人的艰难和耻辱,你总是活得自负昂藏,落拓潇洒,不亢不卑,既不怨天尤人,也不自怜委屈,你一个人全把眼泪和痛苦往月复里吞,坚强得像一座山,一座让我依靠了三十多年的避风港。”汪如苹酸楚而怜惜的凝视着他,声音里夹杂着浓浓的鼻音。
韩伯涛炯炯有神的眼眸闪过一丝温柔和怜爱的光采,他淡淡地挑起略微斑白的浓眉,半真半假的说
“如苹,我不反对情人眼里出西施,但别把我神化了,我并没有那么殊胜伟大;我只不过是一个生不逢时,不甘于被命运摆布、喜欢逞英雄、多管闲事的凡夫俗子罢了。”
“是吗?当别的凡夫俗子都贪生怕死,枉顾良知,忙着睁眼说瞎话的时候,你这位独排众议,仗义执言的凡夫俗子却因为本着良心,说了几句真话,从此被列为有家归不得的异议分子,还被自己唯一的亲生儿子误解、怨恨,伯涛,你这个说起来轻描淡写的凡夫俗子,为什么命运比别人那么坎坷而曲折呢?”
韩伯涛脸部的肌肉微颤了一下,“如苹,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连我都能学会以淡忘来取代憎恨,你又何必旧事重提,徒增加心里的痛苦和不平衡呢?”
“不是我喜欢提起这些不愉快的事情,问题是——”汪如苹深深地望着他,语重心长的说:“所有的阴霾和伤害并没有随着岁月而淡化过去,你和孟禹之间的心结一直纠葛到现在。两年了,他不来美国看我们,而你,回国也不准我和平磊去通知他,难道你父子准备僵持一辈子?”
韩伯涛脸绷紧着,一抹尖锐而揪肠的痛楚深深戳进他的五脏六腑,“不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喜欢和儿子斗气,而是他……他这个做儿子的,永远都用一种扭曲而仇恨的眼光来看待我对他的关爱。像他那种不成熟又不识好歹的孩子,我宁可放弃,就当没生养过他。”
“你是在说赌气的话,你要真能这么洒月兑,干嘛还瞒着我偷偷收藏他创作的录音带,甚至,还吩咐平磊至少每个月要上万里山上去看视他一次?”汪如苹犀利洞烛的淡笑道。
韩伯涛别扭而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这,录音带是平磊硬塞给我听的,而脚长在平磊身上,我可没吩咐他一定要上山去探望那个不肖子!只是平磊这个不甘寂寞又唠叨成性的老家伙每次探视回来,都会捺不住他的大嘴巴打电话来跟我?NB462?唆,害我不想听又不好意思。”他振振有词的强辞夺理着。
汪如苹娟秀优雅的脸上掠过一丝会心而揉合趣意的微笑,“是吗?你不是曾经暴跳如雷、义正辞严地冲着我和平磊吼过,你永远不要知道孟禹那个浑小子的任何消息吗?”
“我是不想知道啊!”韩伯涛没好气的咬牙吼道:“谁教那个有眼无珠的浑球竟然为了姜秀瑜那个俗气又居心叵测的欢场女子跟我翻脸呕气!”
“谁教你用错方法?又不好好跟他解释开导!”
韩伯涛怒气腾腾地瞪大眼了,“我不好好跟他解释?我才一开口,他这个被爱情冲昏头的浑球,就劈头骂我迂腐,然后不给我任何开口的机会,就胆大包天的挂了电话,你说,像这种大逆不道的孽子,我还要挂念着他干嘛?让我的胃渍疡烂得更彻底一点啊!”
“这件事孟禹是有不对,但,你也不能怪他,他第一次谈恋爱就遇上了姜秀瑜这种饱经世故而颇富心机的女孩子,你要正陷于热恋中的他跟她分离,他当然不肯。而且,他真的很气你教平磊拿钱去打发姜秀瑜,意图拆散他们这件事。”汪如苹好脾气的柔声说。
“气?我看他是恼羞成怒吧?!”韩伯涛怒气犹存的冷哼一声,“哼,我不用这种虽然老掉牙却很实际的方法,他这个少不经事的蠢蛋,怎么会看清楚姜秀瑜矫柔做作而爱慕虚荣的真实面貌?我这么用心良苦的护着他,他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浑蛋不感激认错就算了,竟然胆敢跟平磊拍桌子发脾气,搬离雅轩,跑到那个鸟不生蛋的万里去,还变本加厉跟个来路不明的山地姑娘同居。”
“那个山地姑娘叫兰若,不是你儿子的情妇,是替他洗衣烧饭,整理家务,收拾零乱的。”
韩伯涛目光如炬地紧盯着她那温婉而充满母性光辉的容颜,“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你该不会瞒着我偷偷跟他联络吧?”
汪如苹失笑的摇摇头,“是平磊告诉我的,他每次跟你通完电话之后,就会寄一封信来向我报告孟禹的近况。”
“是吗?这个左右逢源的大舌头,怎么他告诉你的版本和告诉我的版本差那么多?”韩伯涛怀疑地微眯起眼睛,“你确定你没有走私?”
汪如苹垂下眼脸避开他凌厉的目光,“呃,孟禹有时候也会写信给我。”
“是吗?”韩伯涛不怎么是滋味的从鼻孔里重哼了一声,“你有回信给他吗?”
汪如苹不以为然地挑起眉毛,“喂!韩伯涛,你也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吧!现在可是民主时代,连政府都解严了,你还好意思严禁我跟我们的宝贝儿子通通信、说说话吗?”
“我们的宝贝儿子?哼,”韩伯涛酸溜溜的冷哼着,“他是你的宝贝儿子,可不是我韩伯涛的宝贝儿子。”
汪如苹浅笑盈盈地望着他不苟言笑的脸孔,“你吃醋了?”
韩伯涛双眉深锁在一块,面无表情,亦默不哼声。
“别生气嘛!”汪如苹温和地轻轻抚模着他的眉心,“他是我的宝贝儿子,更是你的心肝宝贝,你心里头牵挂不去的一块肉。别皱眉,也别生气,我是你的妻子,也是我们孩子的妈,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对孟禹那份埋藏在严父面貌下用心良苦、不可衡量的钟爱。”
韩伯涛的心紧紧揪在一块了,他黝深锐利的目光里慢慢浮沉着一丝轻柔而感伤的光芒,“是吗?他会了解吗?一个害他从小就过着东奔西波、居无定所流离生涯的父亲?一个把他孤零零丢在台湾,忍受孤立无援、忍受旁人异样歧视、排挤目光下长大的父亲?”
“伯涛,他会谅解你的,父子天性,他没有理由一辈子都误会你这个为他设想周到的父亲,只要你肯让我和平磊去告诉他,你不得已把他留在台湾的真相。”
望着汪如苹充满祈求而心痛的眼光,韩伯涛慢慢牵动嘴角,露出了一丝悲凉而落寞的苦笑,“算了,还是让他透过自传去了解我这个失职没有办法守在他身边,分享他的成长心情的父亲吧!也许透过这本刻画我一生沧桑的回忆录,他能真正从被父母遗弃孤立的阴霾中走出来,看见我们隐藏在心灵深处的用心和痛楚吧!”
“伯涛,你何苦这样折磨你自己呢?你这次会打破誓言回来,分明是为了他,为什么近在咫尺了,你却要固执的隐藏着自己的心酸和痛苦,不肯让盂禹抛下嫌隙打开心结,和你重新认识彼此呢?”汪如苹刻满岁月纹路、却仍然皎洁明媚的眼眸里轻泛着点点幽冷凄迷的水光。
“别劝我了,如苹,你是知道我的脾气的。”韩伯涛沉重而固执的轻摇了一下头颅。
“是啊!为了你那冥顽不灵、和你那宝贝儿子一模一样的牛脾气,我这个无辜、情何以堪的妻子与母亲活该夹在你们父子中间,忍受你们那幼稚、肤浅而愚不可及的意气之争!”汪如苹悻悻然地咬牙说,性情温文贤淑的她难得激动起来,只为了她用整个生命去挚爱的,而他们显然也深爱对方的两个男人,竟然为了一点扭不过来的执拗和牛脾气互相折磨、浪费如瑰宝般弥足珍贵的生命,也让两面为难的她足足做了两年的夹心饼干!
“你要看不惯,可以搬到万里山上去跟他这个才华洋溢的大医生一块住,我可没拿条锁链拴住你那颗充满愧疚、思念的母性芳心!再说,我——”他佯装出来的生硬表情倏然被月复部传来椎心刺骨的绞痛而扭曲了,他脸色发白地伸手按住自己的月复部。
“伯涛,你怎么了?肚子又痛了,是不是?”汪如苹焦急地拚命替他按摩月复腔,试图减轻他的痛苦。“要不要我陪你上医院再做一次彻底的检查?”
韩伯涛强迫自己提起精神,忍痛装出淡然的表情,“我没事,都是老毛病了,用不着上医院浪费医生的时间,也给自己找罪受!”
“可是,你最近常常这样子,不但睡不好,连食欲也跟着消退了,我实在很担心。你听我的话,下山去看看医生,要不然,我教孟禹来给你检查一下。”汪如苹怔忡不安的规劝道,忧虑深深笼罩在她充满愁容的脸庞上。
韩伯涛闻言,脸色蓦地变了,“我不准你去告诉他,我的毛病我自己最清楚,我一时之间还死不了的,因为,我要完成我那本自传,还有——”他凌厉的脸部表情倏然放松了,“我舍不得丢下你,跟你只做三十年的夫妻怎么够本呢?再说——”他话没有说完,汪如苹已经红着眼圈,按捺不住满腔的激昂和酸楚,紧紧地拥住他,但不争气又无以名状的泪珠悄悄地顺颊滚落。
韩伯涛的心底闪过一阵痉挛,他伸出颤悸而充满柔情的手,轻轻抚模她柔软如昔的背脊,“都已经是头发半白的老太婆了,还这么会撒娇?你这动不动就泪眼汪汪的老毛病怎么还改不过来?别让以后孙子笑话你这个没事就爱下雨的老祖母。”
他那充满怜爱、调侃又极具浓情蜜意的话让汪如苹眼中的泪意更加深了。“我……我可不管孙子,我只管你这个固执得不肯和医生合作的臭老头子!”汪如苹语音模糊的说,她早已怀疑韩伯涛的病情了,只是,他像一头蛮横而顽固的驴子,根本不把自己的病痛放在心坎里。
韩伯涛的喉头里梗着硬块,搂着汪如苹这携手半生、陪伴他走过了滚滚红尘,用眼泪和温存来抚平他满身创痛的至情女子,辗过心头的是一种深刻而凄怆的痛苦和无奈。
三十多年来,他一直是她的世界,一座虽然历经过无数致命的冲击和摧残仍屹立不摇的精神堡垒。但,人生无常,聚散是那样的难以捉模而不可预测,他真的不能不担心,如果有一天,他这座精神堡垒垮了,纤柔多情的她怎么熬得下去?
他曾经因为这份牵挂和忧愁而熬过了文革、熬过各种严厉残酷的政治斗争和牢狱之灾,如今面对病魔的侵袭,他是不是能再一次坚强的逃过死神狰狞的魔爪?
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当他意识到无常急促而无情追赶的步履时,一阵沉重而无言的酸楚涌上胸膛,让他虚弱又逞强地拥紧了怀中的妻子,仿佛要籍她温热的身躯来驱走弥漫在胸头的阴影,让命运能因这般深情仍然不够的挚爱,而再赐予他一次生命的奇迹,让他能永无遗憾的圆满这份经历沧桑飘泊的情缘。
可能吗?他在心底反复问着自己,直到深沉的倦意涌上他刻缕着岁月痕迹的面容上。
韩孟禹坐在他的书房里,一双深邃璨亮的眸光若有所思的盯着躺在案桌上的乐谱发呆。
所有创作的灵感和乐趣都被最近大众传播、报章杂志争相报导的焦点话题给打得溃散而索然乏味。
他沉寂平静许久的情绪,都被父母亲突然返国定居的意外冲击给搅得心绪大乱,蓦然失去了镇定自若的功夫。
他听见医院的工作同仁当着他的面,兴致高昂地讨论着韩伯涛,从他的爱情、他的电影、他的政治理念,谈到他大起大落、备受争议的一生烟云。
他一直保持缄默,冷眼旁听,但心海里却是波涛汹涌,随着字字传入耳畔的是非评论而辗转起伏,无法安宵,无一分钟能维持真正的潇月兑和客观。
整个祥安医院,没有人知道他跟韩伯涛的关系,除了他的学长赵成峰之外。
他自我解嘲地为自己点燃了一根香烟。他父亲在遗弃他、让他独自在台湾自生自灭十五年后又回来了,由政治受难者摇身一变成为人人歌颂的英雄烈士!
讽刺的是他这个始终活在阳光背面、缩头缩尾的儿子却仍是被人遗忘的亚细亚孤儿。
他居然是透过电视媒体的报导才知道自己父亲归国的消息!
这真是盘古开天,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讥刺和荒谬!
他恶狠狠地又吸了一口烟,用力的告诉自己,他一点也不care,一点也不伤心愤怒。他早就麻痹没有任何感觉了,他早就从一个渴望拥抱父爱、渴望拥抱亲情的孩子变成一个可以面不改色,冷静的拿着手术刀面对病患和细菌、面对生与死挣扎挑战的医生。
他所有的精力已经奉献给他的病患,而他澎湃不歇的热情和才华也全然寄托于音乐创作上。
他可以把人类渴望拥有的亲情和爱情全部扔出他的生命之外,一个人忍受这种遗世独居的寂寞和自由。
他在烟雾袅绕中不断地冷声告诉自己。
直到一阵悉卒轻盈的脚步声走近,他才从他复杂、紊乱的思绪里回过神来,望着兰若脸上燃放的关切,他轻轻捺熄了烟蒂,“你怎么还没回去?”就像所有的山地姑娘一般,兰若有张突出而充满野性美的脸庞与修长健美的身材。
“看你连饭都没有吃,我就知道你有心事,我想陪陪你,免得你会闷出病来。”兰若明媚动人的大眼睛里头有着从不掩饰的热情和崇拜。
自从五年前韩孟禹伸出援手,将她从因为嗜酒好赌,想把她卖人烟花柳巷大捞一笔的父亲爪牙下拯救出来,把她带来台北,替她租房子,又让她担任管家工作之后,她便深深爱上这个仪表出众,浑身上下充满书卷味的男人。
包别提他医生的头衔,还有那一身与生俱来的音乐才华是多么出色而令人心动。
虽然从头到尾,他始终把她当成小妹妹一般对待。
但生性奔放热情的兰若相信,只要她动之以情,对女人近鬼神而远之的韩孟禹终会被她的真诚和忠心感动的,特别是在姜秀瑜把他的真情践踏在地上的冲击之后。
思想单纯而心无曲直的她一直固执的认为,韩孟禹对她是有特殊的感情和意义的,要不然,他不会对她那么体贴关怀,像英雄救美一般地从父亲见钱眼开的魔掌下拯救了她。
总有一天他会明白她那颗赤果果而热腾腾的心!明白她才是最适合他的新娘!
“闷出病来?”韩孟禹俊秀而充满古典气息的男性脸庞绽出一丝有趣的笑容,“我是个医生,我会把自己闷出病来吗?”
兰若的天真和爽朗虽然令他颇为欣赏,但,她童稚般的思考方式也常教他啼笑皆非。
“你虽然是医生,但医生也会生病的啊!”兰若噘起小嘴振振有辞的说:“何况,你又空肚子不吃饭,老是吸尼古丁。”
“我——”韩孟禹眉峰轻蹙,不知道该怎么跟她对答。
“你有心事,对不对?”兰若眨眨她那漂亮灵璨的大眼睛,爱娇的勾住他的臂弯,“告诉我,我可以帮你分……分……什么……解……什么……唉呀!都怪我阿爸,不给我多念点书,害我连一句有学问的话都说不出来。”
“分忧解劳?”韩孟禹摇摇头失笑地接口道。
兰若双眼立即亮了起来,“对啦!就是这句,怎么样?韩大哥,我虽然书念得不多,但,我也是你的朋友,你可以把我变成你的心理医生,告诉我你的烦恼。”
“心理医生?”韩盂禹兴味盎然地挑起浓眉。
“对呀,电视上的连续剧都嘛是这么说的,不对吗?要不然,你干脆唱唱歌算了,人家我们阿美族的人,心里不愉快,不是喝喝酒,就是唱唱歌,你也可以学我们啊!”
“不行,我歌声不好,不敢在你这个声乐家前面献丑。”
兰若娇嗔地拍了他肩头一下,“乱讲,我哪里是声乐家,而且,我偷听过你唱歌,就是你在作曲的时候,声音很好听,不会输给那个歌星姜育恒啊!”
“是吗?我这个破锣嗓子能跟姜育恒相提并论吗?”韩孟禹嘲读的指着自己的鼻子,他见兰若嘟着嘴一脸不依的神态,不禁失笑地轻拧了她的鼻头一下,“我没事的,兰若,谢谢你。天黑了,我送你下山吧!”
兰若嘴噘得更高了,她还来不及发言表示抗议,一阵清脆扰人心扉的门铃声传入耳畔。她和韩盂禹相对了一秒钟,随即在韩盂禹眼光的催促下跑去开门。
门开了,映入眼帘的是和兰若青梅竹马一块在山上长大,对她始终关爱有加的山地青年罗安雄。
望着他那粗犷而凝聚着无限深情的男性脸庞,兰若像个任性的小女孩似的对他发出不欢迎的轻斥:
“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别老是跟着我,我不喜欢看到你。”
对她蛮横无理的态度,罗安雄拿出他的包容和耐性。
“我下班骑机车上来找你,你们房东说你还没回来,我想你大概还在韩医生这里,所以,我就直接上来找你,想邀你去看电影。”
“我不看,我——”
“兰若,对安雄不要这么凶巴巴的,人家可是一片好意,你别辜负他的心意。”韩孟禹倏然出现在客厅内,并不徐不疾的含笑和罗安雄打着招呼。“安雄,进来坐嘛!”
“不了,韩医生,我只想请兰若去看电影。”
韩孟禹见罗安雄一脸尴尬地站在那,进退两难中又有份自尊受损的难堪,不禁笑着纾解他的困境,“安雄,兰若既然不想看,这样好了,你先骑机车载她回去,我换套衣服,随后就在山脚下跟你会合,我们两个大男人结伴去看好了。”
兰若闻言,果然立刻噘着唇、跺着脚大声抗议了,“韩大哥,你怎么可以这样嘛——”
“我怎样?是你自己说不要看的,你可不能禁止我跟安雄去看啊!”韩孟禹淡淡扬眉笑道。
兰若一张小脸可是绷得紧紧的,双颊绯红的她不禁把一腔怒火烧向对她一往情深、百依百顺的罗安雄。“都是你啦!人家本来跟韩大哥聊得好好的,谁教你突然跑来找我?你不知道我最讨厌看到你吗?尤其是——”
“兰若!”韩孟禹看到罗安雄泛白窘涩的神色,连忙发声出言喝止她,“你再这么任性骄纵,讲话刻薄,我这里以后你就不必来了。我这里不欢迎粗俗泼辣的女孩子!”
兰若闻言,脸色倏然变得灰白了,震动和伤心的泪意蓦地涌上了不敢置信的眼眸里。她倒抽口气,热泪盈眶地恶狠狠瞪了手足无措的罗安雄一眼,怒不可遏的说:
“都是你害的,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语毕,她仓惶地掩着泪眼婆娑的面颊冲了出去。
韩孟禹盯着呆若木鸡的罗安雄,面无表情的摇头说:
“你还愣在这儿干嘛?还不赶快追出去?”
罗安雄经他这么一点醒,才如梦初醒般快速追了出去。
小木屋里又骤然回复了原来的沉静和孤寂。
韩孟禹若有所思地倚着门槛,修长清瘦的身影在灯火辉映下显得格外孤傲寂寥。
也许这就是他与生俱来的宿命,一个注定和孤独拥抱在一起的男人,他凄怆而冷傲地牵动嘴角,轻轻关上大门,也强迫自己关上万马奔腾的思潮!
苏盼云随着郑毅恒来到雅轩小筑。
第一眼,她就爱上这栋躺在白云、溪流、晨光、绿荫怀抱里的精致小屋。
郑毅恒淡淡扫了她一眼,“很精致特殊的小房子,对不对?”他笑着说,并随手按了门铃。
铜色的铁门霍然的被打开了,出来应门的是一位面貌慈祥亲切的老先生。他一见到郑毅恒马上露出熟悉的笑脸,“郑先生,你今天带了这么漂亮的一位大姑娘,嘿嘿,偷偷告诉你一个小秘密,我韩大哥最喜欢看美丽养眼的东西啦!这点我敢跟你打包票,这回他定不会再挑三捡四啦,你可以安一百二十个——”
他话还没说完,一个低沉而略带调侃的男性嗓音已从半敞的门扉里头传来,“平磊,你这个不甘寂寞的大舌头,现在又在散播什么骗死人不偿命的小道消息啦!”
平磊连忙人老心不老的向他们扮个鬼脸,“这家伙眼力不行了,没想到耳朵倒灵得跟猫似的。”
门扉里头又传出不冷不热的讥刺声了,“平磊,你又在我的背后嘀咕磨蹭什么?你是准备让我们的客人站在门口陪你罚站?还是你那话匣子一打开就不晓得节制的老毛病又犯了?”
平磊被奚落得老脸燥热,即刻请郑毅恒、苏盼云入屋,嘴巴仍是老大不服输地直犯嘀咕:“真是愈老愈精,跟个猴似的。”
苏盼云听了忍不住暗自窃笑,对平磊虽嫌唠叨唐突却不失率真的行径留下深刻的印象和好感。
穿过小小的回廊甫进入大厅,容貌姣好、气质高贵优雅的汪如苹立即从沙发椅内起身相迎。
“郑先生,呃——苏小姐,请坐。”温暖而充满笑意的眼眸迅速掠过郑毅恒,停留在苏盼云身上。
一丝毫不保留的好感浮现眼底,她在苏盼云露出微窘不安的浅笑时,又快速地移开审视的目光,“你们请坐一下,我去叫我先生,他在书房里阅读你的资料和手稿。”
然后,她笑意盈盈地上了二楼。郑毅恒一等她转身离开客厅,而平磊趁忙着去张罗茶水的空档,悄声且以一种带着几分信心的口吻对她说:
“汪如苹对你有好感,这是好的开始。只要韩伯涛点头,你再通过笔试就可以了。”
“笔试?这是大学联考国学考试吗?除了选择题,还要当场测验你的作文能力?”苏盼云有几分的不以为意。老实说,如果不是不敢拂逆她姑姑苏曼君的旨令,她真的不想来应试这份吃力又不见得讨好的工作。
“这是韩伯涛一向的作风,他这个人是标准的完美主义者,对很多事情都抱持着严谨而宁缺勿滥的精神,对一位曾经以精致感性的电影手法风靡东南亚的知名导演而言,他对撰写人员这种的精挑细选的态度是无可厚非的。”
“是吗?”苏盼云轻轻转动着清亮乌黑的眼眸,“我渐渐有种不能呼吸的窒息感了。如果我不幸阵亡了,郑先生,我希望你不会气得拿把菜刀,沿路追杀我。”
郑毅恒掀起嘴角笑了,“不会的,我对你有绝对的信心。”
“是吗?希望你不是过分乐观。”苏盼云可不敢有十足的信心和把握,虽然连苏曼君都不容许她马失前蹄。
“别太杞人忧天了,既来之,则安之,你只要维持正常的演出水准,韩伯涛再挑剔严苛,也不会对你的文采焕发吹毛求疵的。”
“我!”平磊端着茶盘进来了,她即刻吞咽下满月复的疑虑不安,端起清香扑鼻的热茶轻啜了一口。
“小姐,别紧张,我平磊活了大半辈子,从抗战、文革到现在,第六感从来没出错过,我韩大哥一定会录用你的。”生性不甘寂寞、就怕寂寞的平磊又笑嘻嘻的多管闲事起来了。
“你为什么这么有把握呢?”苏盼云若有保留的轻问道,委实不懂怎么全世界的人都跟她打起铁票来了。她的姑姑“不准”她失败,她的前任老板也押她一定会雀屏中选,连这个素昧平生的老先生都看好她,令她这个信心缺缺的当事人实在有种莫衷一是、啼笑皆非的迷惘和嘲弄。
“因为,我一看见你,就对你这位斯斯文文、漂漂亮亮的小泵娘挺有好感的,我小嫂子也是一样,而我那个韩大哥的眼光和品味一向跟我差不了多少,所以,你甭操心,你一定可以安全过关的。”
“平磊,你又在吹什么牛皮了?”汪如苹婉转悦耳、带着几分笑意的嗓音倏然出现在二楼的楼梯口。
“我哪有!我只不过替你们这两位一窝进书房里讲悄悄话,就忘了天南地北、怠慢客人的主人翁尽尽地主之谊啊!”平磊振振有词的辩驳着。
汪如苹失笑地白了他一眼,“你哟!年纪都一大把了,怎么性子还像小孩子一样,喜欢逞强抬杠,又从来不服输。”
“没办法啊!谁教我是个惹人嫌的单身汉,身边缺乏像小嫂子你这样蕙质冰心的美娇娘管束,当然,性格怪僻又惹人讨厌?NB426?!!”平磊皱皱鼻,半真半假地嘲谑道。
汪如苹没好气的猛摇头,不敢再跟他闲扯下去,否则,凭平磊那如江水滔滔、泉涌不歇的抬杠本领,她准能站在这里跟他老先生干耗上个把钟头,直到她甘拜下风,他老先生称心快意,过足瘾为止。
她收起满脸的笑容,望着明眸皓齿、巧笑嫣然的苏盼云,轻轻嘱咐着,“苏小姐,麻烦你上楼来,我先生想单独在书房跟你谈谈。”
苏盼云微愣了一下,而世故老道的郑毅恒立即知趣的站起身,“韩太太,既然你们有事想单独跟苏小姐谈,我就先告辞了,我公司还有些重要的事等我回去处理。”
汪如苹点点头,“既然你公司还有要事要处理,我就不留你了。平磊,你替我们送郑先生一下。”
郑毅恒提起公事包,临走前,他对稍显紧张困促的苏盼云递出稍安勿躁的眼神,“我先走一步,在公司等你的好消息。”
送走郑毅恒,苏盼云暗吸口气,强迫自己挺直背脊保持镇定,随着汪如苹步上二楼进入书房。
当苏盼云回到桃园,回到那间她和苏曼君栖身十年的破旧小鲍寓时,疲惫的她甫打开门扉,赫然发现她姑姑苏曼君不仅神色怪异的端坐在沙发椅内,一口一口的抽着烟,陈旧而濒临解体的小茶几上也站着一瓶台湾米酒。
苏曼君冷冷地扫了她一眼,“韩伯涛录用你了吗?”
她轻轻点点头,“他们要我住进雅轩小筑,一方面阅读韩伯涛的手札,一方面聆听他们的口述。”
“你怎么回复他们?”
“我说要回来跟你商量。”
“你马上打电话去告诉他们说你会搬进去住。”苏曼君一方面沉声下达命令,一方面阴晴不定的猛吸着烟,仿佛体内有一团烈火正无情地烧炙着她。
苏盼云却踌躇不前了,“姑姑,这样好吗?我搬到台北,你一个人怎么办?”
苏曼君立刻变了脸色,“你敢不听我的话?”
“不是,我只是不放心你一个人住在这里,我想——”苏盼云怯怯地提出解释。
“不放心,你有什么好不放心的?我苏曼君离乡背井二十多年来靠着一双手,看尽了人情冷暖,世问虚假,贫穷没有打倒我,病魔没有折服我,左邻右舍的冷嘲热讽更没能击败我,你有什么好操心的?我不是靠着一双手把你拉拔长大?!”苏曼君咄咄逼人刺向她。
苏盼云小心翼翼、戒慎恐惧的陪着不是。“姑姑,你别生气,我知道你的辛苦和委屈,我——”
“我的辛苦委屈?”苏曼君厉声打断她,霍然从喉头暴出了一阵令人战栗的狂笑,“哈——这世界有谁能真正知道我的心,了解我那隐藏在卑微寒碜岁月背后的痛苦和心酸?谁能了解?谁能真正了解呢?”
她那激动而异于寻常的反应骇然震住了苏盼云,“姑姑,你别这样……你……别生气,我马上打电话,马上打电话——”然后,她仓皇的拿起电话,一刻也不敢延误的拨到台北雅轩小筑。
韩伯涛夫妇并不在,接电话的是平磊,苏盼云只好请他代为转达,说她星期五就会搬进去住。
币了电话,她神色不安、畏缩地凝望着情绪已经恢复正常,若有所思的握着酒瓶豪饮的苏曼君。
“她……漂亮吗?”她语气凄厉开口问道,仿佛那是一个困扰她,却让她不得不勉强压抑下所有悲愤、困苦的情绪而挤出喉头一个问题。
“她?她是谁?”苏盼云茫然不解的悄声反问道,深怕一个不留意又触怒了苏曼君。
苏曼君的脸色倏地沉了下来了,她紧绷着脸,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开罪她似的,神情阴沉而又骇人,“她——汪如苹,还是那么漂亮吗?”她语音平板而迟疑的慢声问道。
苏盼云犹疑地轻咬着唇,善感细心的她虽然不是十分明白潜伏在苏曼君心底的愤怒和阴郁,但,她晓得这是一个十分敏感的问题,稍答得不慎,一定又会掀起苏曼君的怒火。
苏曼君淡漠犀利地盯着她,“你可以老实回答,我不会生气的。”
苏盼云艰涩的吞了一口口水,“呃……韩……韩……太太虽然已经不再年轻了,但,她仍然是个风华追人、气质优雅的女人。”说完,她悄悄垂下眼眸,带着静观其变的心情静候苏曼君那磨人心颤又高深莫测的反应。
“是吗?”苏曼君的眼睛微眯了一下,“她看起来比我年轻吗?”她又提出一道令苏盼云竖起浑身寒毛的难题。
“这……差不太多!”苏盼云嗫嚅地回答。
“差不太多?”苏曼君感伤地挤出一丝苦笑,“差不太多,其实就已经差了很多。命运对我和她总是有着令人悲愤的悬殊差别,她总是得天独厚地胜过我,不论在哪一方面。”
“姑姑——”苏盼云讷讷地不知鼓如何措辞,她实在被苏曼君忽而激动尖锐、忽而悲感怀的措举弄得宛如坠入五里雾里,弄不清楚眼前的方向。
“告诉我今天通过面试的经过吧!”苏曼君饮下最后一口米酒。
“哦,今天的面试过程实在是峰回路转,让我丈二金刚模不着头,因为,韩太太她一见到我就好像很喜欢我,对我非常亲切友善,而韩伯涛——”她停顿了一下,秀眉轻轻蹙了起来,沉思了一会,才在苏曼君锐利复杂的眼光注视下,继续开口报告,“他是我见过气质最特殊,最有吸引力的老先生了,虽然,他的头发已经有些斑白了,脸上也刻缕着岁月留下的风霜和纹路,但,他有一双闪亮睿智而充满生命力的眼睛,还有一份孤傲而深沉的书生气息,我一见到他,就知道他在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非常潇洒而饱受女性青睐的男人,他和汪如苹的结合真正应验了古书上所说的才子佳人、天作之合!”她悠然神往的语气立刻引来苏曼君充满轻蔑、不屑的冷哼。
苏盼云立刻像做错事的小女孩一般,星眸半闭,不敢接触到苏曼君那两道凌厉如刀的眼光。
“怎么?你的舌头给猫吃掉了?还是你突然变成哑巴了?”
“哦,我一……一接触到韩伯涛那双严肃而充满透视威力的眼光,就知道我碰上了一个难缠而严格的主考官。他说,他看过我的采访稿和自传,还差强人意,我想,他一定从来没有夸过任何人。然后,他说为了检验我的临场反应,所以要我留在书房里写一篇读书报告,然后,他递给我一本林语堂的‘京华烟云’,就跟他太太相偕离开书房,把我一个人留在书房里辛苦地握着笔杆,绞尽脑汁的想写出一篇好文章来博取他的赞美。没想到,我稿件写到一半,就听到隔壁房间隐略传来的争执声,好像是韩伯涛和他太太不知道为了什么事而发生争辩——”
“你有听到他们争执的内容吗?”苏曼君又为自己点燃了一根烟,透过蒙蒙的烟雾定定地望着她,冷冷问道。
“不是很清楚,好像有提到一个人的名字,叫什么……曼云的。还有,到医院看病的事,好像他们两人其中有人生病的样子——”苏盼云轻皱着眉头,慢慢思索着。
苏曼君淡淡地点点头,“然后呢?”
“然后我听到韩太太发出一声惊呼,接着争执声消失了,大约过了五分钟,韩太太就走进书房里,一脸凝思的问我,是不是真的是护理系毕业的,我点点头,她又问我为什么不去做护士,反而选择采访记者、图书管理人员这些大相径庭的职业?我想了一下,便认真地告诉她,我并不排斥做个能为病人带来希望减轻病痛的白衣天使,但,我不喜欢一下子就看尽了人生的无常和短暂,尤其是活生生摆在我面前的生老病死。她好像被我的话震慑住了,表情非常奇异而复杂,然后她对我说:‘你不够坚强,你这是在逃避现实。’我点点头,心里虽然非常害怕自己经失去这个工作机会,但,我还是很坦白而勇敢的对她说出我的真心话。我告诉她,我或许是在逃避现实,但,我还年轻,我对生命仍然怀有着希望和美丽的憧憬,我并不愿意让这份梦想这么快就被现实无情的打碎了。很奇怪,她盯着我一直没讲话,仿佛被我直率无讳的话剥夺了所有的知觉。就在我认为我已经遭到三阵出局的时候,她出人意料的录用了我,在我还来不及细细咀嚼这份骤来的惊喜时,她唤来管家送客,把满头雾水的我送下了山,到现在还弄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哩!”苏盼云困惑的支起下巴。
“我知道她为什么会录用你,理由完全和我当初一样,你有一双非常纯净,非常惹人心动、怜爱的大眼睛,让人完全不设防,不知不觉地对你产生好感和疼惜。这也是我宁可忍尽一切屈辱,把你带在身边,含辛茹苦抚育成人的原因。”苏曼君深沉的发出一阵低叹,眼光述离如烟如雾,如从她嘴里吹出的阵阵烟雾。
“姑姑!”苏盼云感动莫名的轻叹道。
苏曼君仿佛没听见她的叫唤,她只是闷闷的抽着烟,表情古怪而诡谲多变,好像跌进一个令人恍惚而错综复杂的时光隧道中,深深浸婬在往事不堪回首的纠葛和怅惘里。
然后,她重重捺熄了手中的烟,神色凝重的紧盯着苏盼云,一字一句的慢声问道:
“盼云,你已经二十六岁了,这些年来姑姑待你如何?你扪心自问,不要说半句假话。”
苏盼云心跳倏然加快,她惶恐难安的舌忝了一下干涩的嘴唇,“姑姑,你对我一直很好,恩重如山也无以形容你这二十六年来对我所做的付出和牺牲。”
“是吗?那你愿不愿意为姑姑去做一件事?”
“什么事?”苏盼云心脏莫名紧缩,仿佛老天爷倏然在她纤盈而不堪一击的肩头降下了千斤重担。
“第一、我要你好好为韩伯涛完成自传;第二、我要你仔细记录下在韩家居住期间的所见所闻,点点滴滴,不可轻忽所有的细节,包括韩伯涛夫妇的隐私;第三、我要你去接近韩伯涛的独生子韩孟禹,你要想办法让他爱上你,然后,等到他离不开你,爱你爱得不可自拔的时候再狠狠的甩了他,让他尝尝万劫不复、生不如死的滋味。”
苏盼云惊愕万分,一张花容变色的容颜上没有半丝血色,“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们?他们跟我们又没有仇!”她不能理解的发出一连串疑问。
苏曼君面若寒霜地紧盯着她,“谁说没有仇?你可知道我含悲忍辱,苟且偷生三十多年,一心一意等的就是今天,就是韩伯涛、汪如苹回国的一天,我要雪耻报复,我要他们为加诸在我身上的痛苦和耻辱付出惨重的代价,我要他们陷于水深火热的地狱里挣扎,求生不得,求死不得?!”
苏盼云被她阴狠怨毒的语气震得面容发青,浑身轻颤,“为什么?姑姑,他们对你做了什么,你要这样怨恨他们?”
“他们——”苏曼君像警觉到什么似的,倏然转换了原来激烈的口气。她深抽口气,慢慢平复愤张的情绪,语音沉重的说:
“他们不是对我做了什么,而是,他们正是害死你父母的凶手。”
“什么?”苏盼云如遭电极似的连连变了好几种脸色。
苏曼君站起身,走向窗台,无意识望着窗外的景物,“这件事,整整埋葬在我心底二十六年了,我原来不想告诉你,但,我又不甘心让韩伯涛夫妇占尽世间所有的美誉,让你父母惨死在九泉之下含冤莫白,怨怪我这个做妹妹的胆小怕事,坐视凶手逍遥法外。”
点点闪烁的泪光荡漾在苏盼云的眼波里,“姑姑,你赶快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一回事?他们怎么害死我爸妈的?”
苏曼君从喉头逸出一声低叹,“当年,也就是二十六年前,你父亲苏曼光,也就是我的二哥,他和韩伯涛是大学的同窗好友,他们共同爱上了正在上海艺术学院学戏剧的汪如苹,两个好朋友为了一个女人争风吃醋,从此翻脸成仇。你父亲愤而返回北京老家,娶了你母亲,也是我们远房的表妹杨德芬。没想到,后来韩伯涛夫妇也来到北京搞电影,和你父亲演出同室操戈的对打局面。总之,感情加恩怨,再加上事业的火拚,新仇旧恨,他们之间的仇恨愈堆愈深了。后来,一九六七年,毛泽东在江青的策动下,发生了批孔扬秦,除四旧的文化大革命,几乎所有搞电影的人都被点名批判,韩伯涛和你父亲也包括在内。在那样风声鹤戾、草木皆兵的恐怖时代,只要有点人脉、有点盘缠的人,没有一个不想逃出大陆,逃避那场惨绝人寰的浩劫。本来,你爸爸在香港一位制片的帮忙下,可以搭船偷渡成功,避掉这场灾难,可是,这个消息却被对你爸爸一直怀恨在心的韩伯涛知道了。他为了一泄当年的宿怨,不惜狠心出卖你爸爸,害你爸爸马上被红卫兵逮住,速审速决,判了枪决;而你母亲在悲痛逾恒的情况下也跟着服毒自尽,把年甫一岁的你遗留给我们这些哀恸莫名的亲人。”苏曼君顿了顿,转过目光,泪水闪闪地盯着苏盼云那张泪眼犹存、雪白如纸的脸庞,“这笔血海深仇,你岂可不报?”
苏盼云迨然抹去脸上的泪痕,化悲愤为力量的抬起双肩,喉头梗塞的说:
“姑姑,我欠你太多了,这份恩情我一辈子永远也偿还不了。”
苏曼君目光闪了闪,“我不用你来报答我的养育之恩,我只问你,这笔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你到底报是不报?”
“这——”苏盼云立刻陷于一阵激烈的天人交战中。她一向不是那种个性极端、主张冤冤相报的女孩子,即使是面对着大奸大恶、坏到骨子里的奸雄鼠辈,她还是赞成以自然的因果循环来制裁他们,不甚苟同藉以怨报怨的私人方式来解决。
“怎么?你不愿意?你忍心让你父母冤魂不散,死不瞑目?”苏曼君寒着脸逼问她。
苏盼云本能地打了个冷颤,额上轻轻溢出了冷汗,“好,我答应你,姑姑,我会尽力去做,只是——”她咬着唇颤声说:“我并不认识韩孟禹,他又不住在雅轩小筑,我该怎么去亲近他?”
苏曼君好像暗松了一口气,“这根本不是问题。说起来这个韩盂禹,你也不是完全不认识他,至少,你听过不少他制作的录音带。”
“什么?姑姑,你该不会是指……”苏盼云期期艾艾的连声音都变了。
“没错,他就是你很欣赏的那个作曲、作词家隐尘,也同时是祥安医院的内科大夫。”苏曼君面无表情的慢声说。
苏盼云心头像压上千斤巨石一般沉闷而苦涩。她不解地蹙眉轻问:“姑姑,你……你怎么会……”
“我怎么会知道这么清楚的?”苏曼君替她说出来,她轻轻扭着嘴角冷哼一声,“他是我们的敌人,对于打击敌人,我一向是冷酷、无情而无所不用其极的。喏,拿去,这是他的个人资料和背景,你给我好好的研究阅读,然后,再去完成你的复仇使命!”
接过苏曼君手上那一叠沉重的资料袋,苏盼云脆弱而不胜负荷地直觉双腿疲软,几乎站不直身躯。
她的生命仿佛这一刻开始进入危险而随时会让人灭顶的暴风雨中,再也看不见燃放着希望、梦想的阳光。
她昏乱如麻地想起下午她和汪如苹一段对白,不禁凄然的绽出一丝苦笑。命运果然是如此现实和残忍,善变无情得令她毫无还手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