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卧非甫入大厅,见着两老,便敛裙行礼,轻启朱唇,"爹、娘。"
她神态略显娇羞,一双翦翦秋波隐藏着不安,但举止依然合礼、合宜,完全的大家闺秀风范。
看着眼前这名绝子,项老爷和项夫人互瞧对方一眼,都笑弯了眼。没想到这非儿不仅知礼数,更是貌美如花,嗓音轻柔似水……能讨到这般的女子为妻,实在是他们然儿的福气。
只可惜……然儿似乎不这么想。
昨夜然儿并未待在新房度过良宵,他们自是知晓,但又不便在非儿面前明说,怕让她心生不自在。
翟老爷满意的瞧着眼前的儿媳,连声赞好。
翟夫人也频频点头,满脸慈祥地瞧着项卧非。
项卧非原先一颗悬着的心,在见到两老后,终于稍稍放下。
"别站着,坐下来吧。"翟老爷眼带笑的对项卧非道。
项卧非羞涩一笑,微点了下头,顺着翟老爷的意坐了下来。
"嫁来翟府真是委屈你了。"避开敏感话题,翟夫人慈蔼道。
"没的事。能嫁到翟府,是卧非的福气。"项卧非略显羞赧,神态可人。
她能嫁给翟沧然,连她自个儿都有些不敢置信。原以为只是南柯一梦,直到真正踏入翟府,让下人唤声少夫人,才有了真实感。
"你爹也真难得,并未崇信女子无才便是德那一套,倒教出个知书达礼的才女。"翟夫人打开话匣子,希冀化去项卧非嫁入翟府的不安,和她拉近距离。毕竟这个媳妇她可是盼了许久。
项卧非展颜一笑,回道:"爹只是让我们选择自己所要的,从不强求。项家一共有三女,除了我,还有两个妹子,一个刚满十七,一个还未及笄。大妹孚儿天资聪颖,眼光独到,是块经商的料,'孚绫纺'便是她一手打理,只是怕外人不能信服,所以出面的一直是项府的总管。"
"孚绫纺……你说的可是那名满天下的孚绫纺?!"翟夫人讶然。
项卧非微微颔首。
"小小年纪便作了布庄老板……后生可畏啊!"翟老爷赞许的点头。
"可却也养成她锱铢必较的性子。"虽说这没什么不好,但她总希望妹子能有符合她年纪的天真,而非成了有些城府的老滑头。"爹可唤她小狐狸呢。"
"小狐狸?哈哈哈……"翟老爷拊掌大笑。
"嗯。记得孚儿刚满十一那年,有天在路上不小心和一名公子相撞,两人均跌得狠狠,沾了一身泥。对方的奴仆见状,一把便拎起我那手无缚鸡之力、只会拨算盘的妹子,要她赔偿,谁知我那妹子凭着一张嘴,倒扭转了劣势,让对方赔了她一套新衣裳。"忆起当时,项卧非嘴角噙着浅笑。"那时我在旁可更替她捏了把冷汗。"
"听你一说,更想见一见项家的小狐狸。"翟老爷抚着嘴唇上方的八字胡,有些期待。
"孚儿脑筋动得勤,倒是身子骨其懒无比,非得睡过晌午才肯起身。爹就常笑像她这样贪睡的姑娘家,怕是得送人天价的嫁妆,才嫁得出去。"项卧非谈起妹子,脸色红润,神态轻松,言语间可窥知她与妹子感情甚笃。
翟夫人瞧媳妇已不若方才那般无措不安,有些欣慰。"那另一个妹子呢?"经媳妇一提,她倒是对项家另外两名未曾谋面的女子起了好奇。
项卧非一笑,看着翟夫人又道?quot;小妹云儿嗜武成痴,小小年纪得幸拜了高人为师,武学修为已臻出神入化的境界。"
"何位高人?"翟老爷奇问。
项卧非轻摇螓首,"咱们也挺好奇,但云儿和她师父有过约定,绝不轻易透露他老人家的名号,所以我们也只知道每月十五,云儿会上东郊与她师父一会,其余一无所知。"
"没想到项府三女个个特异独出,不若世间一般女子,实属难得。也亏得亲家想法跳月兑俗世,任女儿顺心而为。"瞿老爷深感折服。"只有非儿同亲家一般,喜好书卷,才学满月复。"
"不,我甚是钦羡两个妹子。孚儿与云儿各具才能,倒是我这个做大姐的有些无用。"她谦道。翟夫人有些不赞同,蹙起眉心,"非儿,我可不许你如此贬抑自己。我和你爹都庆幸你这般的女子能嫁入翟家,咱们可是欢喜得紧。"
听翟夫人一说,项卧非的双颊染上红云,有些羞怯,心里盈着满满的喜悦,对两老又多了一份亲近感。
和暖的气氛围绕大厅,三人话语不断,笑声连连。
翟沧然一入大厅,见着的便是这熟络的场面。
"爹、娘。"打了招呼,他一双眼望向那陌生的俪影,扫过她的面容,平静无波的双瞳闪过一丝讶然,惊艳于眼前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绝子。
但那惊艳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未及捕捉。
"然儿,你回来了?quot;翟老爷点点头。
翟沧然以眼神询问父亲,这名陌生的美丽女子是何人?
翟老爷眼中略显不满,儿子竟连自己妻子的样貌也不知?!想来昨晚然儿并未掀非儿的盖头!
他有些脑火,却又不便当场训斥儿子,便摆出笑容,当作不知。"你呀,早早便出了门,倒不若非儿懂礼数,一早便来向我和你娘请安。"
话语中明确传达了这名女子,便是他那遭弃的新婚妻子。
翟沧然甚是震惊,不着痕迹的打量项卧非,没想到妻子的容貌惊为天人。但除了惊艳,他心中并无其他情绪。
项卧非听闻翟沧然进了门,原先泰然自若的神色添上了慌乱,心跳陡然加快,不敢望向那伟岸的身影。
他瞧见了她的容貌!他——可欢喜?
她心中慌乱无主,狂跳的心使她有地难受,急急深呼吸,欲缓下心悸。
"我原先还怕卧非不适应翟府的生活,看来是我多虑了。"翟沧然说着,在项卧非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他的语气虽然熟稔,但要他亲昵地唤她非儿,他无法做到。
项卧非依旧未敢直视翟沧然,垂脸盯着自个儿的绣花鞋。
翟老爷翟夫人看在眼里,有些心疼。两老望了望翟沧然,带着责备。
"非儿才刚嫁进来,对一切很是陌生,你这个做丈夫的可得分神多照顾。"翟老爷摆出父亲的威严,耳提面命。"等会儿你就带非儿在霍府走走,熟悉一下环境?quot;
霍夫人也在旁点头。
"是。"他允诺,顺从父母的心意。
翟沧然和项卧非一前一后步于翟府中,皆沉默无语。
望着眼前伟岸的背影,项卧非眼中盈起爱恋,有些痴迷。只有此时,她才敢直视他——
一个她仰慕了许久的卓尔男子。
她亦步亦趋的跟在后头,女子的步伐终究不及男子,走了会儿,已生喘意。
翟沧然耳力绝佳,听闻后头的女子渐趋紊乱的呼吸,才惊觉自己的步子太过急促,赶忙放慢速度。
项卧非看翟沧然突而缓下步伐,有些不解,侧头一思——
是怕她跟不上吗?
她心中因这样的臆测生出暖意……翟沧然对她虽谈不上喜欢,但也有些注意,有些关怀。
活了十九载,她从没有特别冀求过什么,一来是爹极疼爱她与两个妹子,二来是她的性子淡然,只喜埋首书堆。直到得知世间有这样一名男子,便同未出嫁的闺女,起了仰慕,再见他那翩翩风范,便萦绕心头,渐生情愫。
能嫁给自己仰慕的男子,怕世间难找几人。而她却何其有幸。
可这段幸福却有重重阻碍相隔,她——可会拥有这天赐的幸福?
但她和他似乎仍在陌路上打转,没有人先打破这僵局,她与他依旧毫无交集,只是有名无实的夫妻。
倏然,不知从何而来的一股勇气——
她想试试,靠她自己抓住幸福。她不愿就这样与他过完一生,徒留悔恨。
"项……卧非。"她轻启朱唇,以前头恰能听见的音量道。
走在前方的翟沧然听到后头有声音,止住步伐回身,"嗯?"方才他专心想着兵阵,没听清楚后头娇小的人儿嘴里喃着什么。
项卧非鼓足勇气,抬眼直视眼前的男子,赧道:"我——姓项,闺名卧非。"
他依旧有些茫然。他对她虽无情意,但可也知晓她唤项卧非。"皇上下旨的那一日我便知晓了。怎么?"
"昨儿个,你说过咱们可以先从朋友做起……"
他微点下头。
"那么,与人相识、做朋友,理当是要报上自己的名字。"她柔声道,有些紧张。
翟沧然从中理出头绪,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没想到自己随口的一句话,让人当了真。若别说成亲一事,她和他或许真能当上朋友。
"翟沧然。"他沉声道,眼里有着激光。
不说别的,眼前的女子,真的很美。美之物人皆爱之,他何尝不是?但对于陌生的美丽女子,他可谈不上情感。
若是得一娇艳妻子却不得心,那他倒宁娶平凡却心意相通的女子。
"现下,咱们已是朋友了。"他道。
"少夫人,你可是尊贵之身,别待在厨房,让烟熏了一身。"柯厨子满脸惊慌,有些无措。要是让老爷、夫人、少爷知晓,他肯定要?quot;关爱"一番。
幸儿在一旁看着柯厨子,有些发笑,"柯厨子,咱们少夫人想亲手做道小点让少爷尝尝,这也没什么,别大惊小敝了。"
"这……话不是这样讲。张罗吃的本是咱们下人该做的事,少夫人只需吩咐一声,毋需动手啊!"他很是紧张。"幸儿!你也真是的,没好生照顾少夫人,待少爷怪罪下来,看你如何交代!"他睨了幸儿一眼。
幸儿让柯厨子一说,俏皮的吐吐舌,状似无辜,"少爷若怪罪于我——"她瞄了眼专心做事的少夫人,一脸甜笑,有些谄媚的冲着项卧非道:"少夫人不会让我挨骂的,是吧?"
才跟着少夫人几日,她便把少夫人的性子模清了,知晓她柔顺可人,待人极好,绝不会让她挨骂。
项卧非瞧着幸儿顽皮的模样,不觉莞尔;再瞧柯厨子一脸焦急,赶忙道:"柯厨子,少爷不会怪罪你的。今日上厨房,是真想亲自做点精致小点,让你们少爷尝尝。我会同他说去,绝不会让你们受骂。"
"唉,若非亲自动手,又怎显得出少夫人的用心呢?"幸儿摇头晃脑,煞有介事。
一旁的项卧非自觉不好意思,嫣俏的容颜低垂,专心做事去。
自从那日与翟沧然交谈过,便再无机会与他在翟府相遇。听下人说,一位自北方军营带来消息的将士与他有要事相谈,所以他早出晚归,未见人影。
但据下人说,翟沧然今日应会提早返家,于是她想亲自做些小点心,让两人更加熟络,而非只是以礼相见的朋友。
这步路,他不愿向前,所以她只好摆月兑女儿家的矜持,往前走一步……
"少夫人……"柯厨子语多哀怨。
美得不可方物、清灵月兑俗的少夫人,居然委身于厨房,他怎么看,就是觉得不搭。再瞧着少夫人那一双纤纤玉手,合该是让人伺候着的,他就觉得自己一身罪恶。
"柯厨子,你要是不帮忙,就别站在这儿碍手碍脚。"幸儿转身取糖,差点和柯厨子略显肥胖的身子撞上,忍不住抱怨。
"我?!"柯厨子指着自己的鼻尖,有些错乱。这里可是他的地盘哩!
"柯厨子一起帮忙嘛,三个人做事总比两个人强。"项卧非轻柔的嗓音带着邀请,一张诚挚的小脸漾满期待。
柯厨子瞧着这样的一张脸,怎么也拒绝不了,模了模鼻子,"少夫人若不嫌弃,就让我这'碍手碍脚'的柯厨子尽一点心力吧。"
项卧非深吸一大口气,鼓足勇气,一手端着刚出炉的点心,另一手轻敲了下"静心阁"的门。
"静心阁"是翟沧然的书房。
项卧非屏着呼吸站在门外,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有些紧张。
等了许久,里头并无动静。
是还未回来吗?她想着,轻推开门。
映入眼帘的,是素雅的布置。墙上挂着几幅题字,苍劲有力,浑然雄厚。一旁的书柜上摆满了书册。
项卧非扫了房内一眼,并未见着翟沧然的身影,便踏入房内,将小点搁在桌上,环顾四周。
吸引住她视线的,是成堆的书籍。她朝书柜走去,瞧着眼前琳琅满目的书册,心生雀跃。
这里的书册自然是以兵书居多。翟沧然身为谋士、军师,自当博览兵书,以利战术运用,否则怕是灯枯油竭,无良计相助,对抗外夷。
除了兵书,还有些天文、地理等杂书。项卧非原想抽出其中一本翻阅,但忆及自个儿并未经翟沧然同意,只得将伸出的手硬生生拉回。
等了会儿,翟沧然仍未现身,于是她在桌上找了纸笔,写了几个字,再以纸镇压着。
而后她轻移莲步,有些不舍的再望了眼满柜的书,退出"静心阁",将们合上。
徒留一室幽香……
翟沧然满脸倦意,拖着有些疲惫的身子踏入书斋。
前方将士带来消息,说是回冈人这几个月来蠢蠢欲动,想来他安逸的日子已然不多,很快地,他又得回军营辅助雷风行。
他抚了抚眉心,疲态尽生。
不经意间,撇见桌上白纸带着几行字,他移步上前,瞧着那娟秀的字迹——
亲手做了点东西让你尝尝,幸儿说味道还不错,不知你以为如何?
项卧非
翟沧然望向那摆在一旁,用碟子盛着的玫瑰红精致糕点,忽觉空气中似乎漾着淡淡的梅子味,甚是清香。方才太过劳累,倒也没多加注意,此刻便觉香气盈了满室,使人精神为之一振。
他伸手将碟子移近了些,低头轻嗅,糕饼的香味诱人,于是他拿起其中一块,近眼一瞧,上头有着典雅简单的图样,看来精巧。
禁不住扳饼诱人的香气,他张嘴咬了一口
入口之际,一阵梅子清香扑鼻而来,还未及咀嚼,糕饼便在口中化开,带着一股沁凉,却不甜不腻,口感极佳。
不一会儿,他已吃完一块,接着不觉又拿起一块,往嘴里送。直至碟中空无一物,才有些眷恋的回味那梅香。
他若有所思地瞧着碟子出神。那项卧非,没想到竟有如此手艺……
犹记当日,他亲口允诺他们是朋友,没想到她这个朋友尽心尽力,倒显得他有些无意无心。
项卧非……
夜半,一女子独坐庭园,肩上只披了件风衣。晚风袭来,身子骨一阵轻颤,显得有些单薄。
她双手托着粉颊,凝望一轮明月,了无睡意,心中有些无奈与愁苦。
嫁给翟沧然已有些时日,众人皆赞他俩为天作之合,但她却有貌合神离的苦叹。他与她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不知他是否有意避开她?
项卧非脑中浮现一张俊尔面容,开始胡想——
她是真心喜欢他,想融入他的生活,但他……似乎待她比普通朋友还要冷淡。
要怎么做才能向他走去,让他记下她,不再拒她于千里之外?她不奢求能入心,只盼能让他待她比普通朋友还要更亲近些。
新婚之夜遭弃,她无怨,只是有些索然、有些愁苦。嫁给他本已是奢望,想要汲取包多,是她太贪求。
翟府上下,无一不待她好极,但她要的,却是他们给不了的。解铃还需系铃人,她的那条线,牵在翟沧然的身上,可他不愿向前,只有她一人埋头苦冲……
她的心有些空茫,有些寂寥,启唇轻吟,"谁伴明窗独坐?我共影儿两个。灯尽欲眠时,影也把人抛躲。无那,无那,好个凄凉的我……"
轻叹一声,她起身缓步踱回"亭云阁"。
方才月下的一切,尽入一男子的眼底。
他立在不远处,让绿丛隐去身形,黑夜成了他的屏障。
他面容平静无波,让人瞧不清此刻心情……
这是第五回了。项卧非在心中喃道。
她一手捧者刚做好的点心,一手轻敲"静心阁"的门。
今日或许仍是扑了个空……
项卧非等了会儿,心想这回又见不着他了,唇边泛起苦笑,便要推门而入
"请进。"门内传来低沉的声音。
项卧非的柔荑霎时僵住。
他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