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母某个巷弄里,有一家小小的日本料理餐馆,招牌虽然精致,却很小,餐馆里也只有五、六张桌子,一派家庭式经营的风格。
这晚,餐馆门前狭窄的巷弄停了一辆白色玛莎拉蒂跑车,豪华的跑车和简单的餐馆形成强烈的对比。
“不应该开车来的。”纪天皓转头对殷海薇微微一笑,“玛莎拉蒂跟这里格调不合。”
“而且停在这里会妨碍其他人出入。”殷海薇接口,有些担忧。
“没关系,我跟餐馆老板说过了,他说晚上很少有车辆出入这里,如果真妨碍他人,大不了我出来移车就行了。”
“是吗?”她听着,秀眉一扬,“看来你跟老板似乎很熟,常来吗?”
“坦白说我没来过。是我的一个朋友常来这家餐馆光顾,他说这里的东西味道比起外头那些昂贵的日本餐馆,好上几十倍。”
“真的?看来我们今天有口福了。”
殷海薇灿灿一笑,没再多问什么,随着纪天皓走进餐馆。
餐馆内几乎客满了,可老板却亲自迎向了纪天皓,笑着说他为两人特别准备了好位子。纪天皓微笑,“我们的位子在哪儿?”
“就在这儿。”老板手臂一扬,指向餐馆右边角落一张原木料理台。
“那儿?”纪天皓一愣,“不是师傅切生鱼片的地方吗?”
“是啊,那就是本店最好的座位。”老板笑道:“你们可以一面吃一面欣赏师傅的手艺,他还能顺便为你们介绍一下各种新鲜鱼类呢。”
“是吗?”纪天皓一扯嘴角,笑容似乎有些勉强。
殷海薇注意到了,“怎么?你不喜欢那个位子吗?”她悄声问道。
“不,没关系,我无所谓。”他摇头否认,顿了一顿,“你呢?”
“那很好啊。”
“嗯。那我们……就坐那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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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两人在料理台前面坐定后,一名女服务生迅速送上两杯热腾腾的绿茶。
“想喝清酒吗?”女服务生笑盈盈地问道。
“好,麻烦你先上一壶。”殷海薇淡淡地笑,“要烫得热热的。”
“没问题。”女服务生点头,转身离开。
“你想吃什么?”他低头问。
“先来点生鱼片吧。”她柔柔一笑,眸光向料理台旁的玻璃柜瞧去,“这边的鱼看来很新鲜。”
“小姐果然识货。”师傅赞道:“这些鱼都是今天清晨我去港口的渔船工挑的,新鲜得很。”
“是吗?那先来点鲔鱼吧。”对师傅嫣然一笑后,她将眸光调向身旁的男人,“这个季节的鲔鱼最棒了。”
“我没意见。”他低声同意,黑眸却直直盯着师傅,看着他从柜里取出鲔鱼,转身到另一边的流理台处理……
突如其来的恶心攫住他,他连忙收回视线,伸手掩住口鼻。
“天皓,你怎么了?”殷海薇轻轻推了推他的肩,“你看起来脸色有点苍白,没事吧?”
“放心,我很好。”他安慰她,眸子却有着自嘲。
他虽力持镇定,她却敏感地察觉他的异样,眸光一转,忽地讶然开了口:“对了,天皓,我记得你不爱吃生鱼片啊!”
对,他不爱吃——正确地说,他不敢吃。
“你既然不爱吃,为什么今天要带我来这里?”
“因为你喜欢吃,不是吗?”他朝她漫不在乎地笑,可唇色依然有些苍白,“我记得你以前老吵着要我带你吃日本料理,我总是不答应。”
“那你今天为什么又肯来呢?”她深深睇他。
“因为要感谢你。”他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笑容,可眸底却潜藏一缕柔情,“海薇,今天一切以你为主。”
“以我为主?”
“嗯,尽避点你爱吃的东西吧,我陪你。”他许诺着。
殷海薇心一颤。她望着纪天皓,望着当师傅将盛着生鱼片的盘子搁到两人面前时,他眉头反射性一紧的表情;望着当他依从师傅建议,轻轻沾了点芥末和酱油将生鱼片送人口时,那种小心翼翼、却又故作潇洒的表情——她,忍不住心悸。
他不敢吃,却为了迎合她的喜好,勉强自己。
想着,一阵淡淡的酸涩蓦地袭上殷海薇眼眸,她眨眨眼,连忙举着夹了一片生鱼片送入嘴里。
“嗯,好吃。”
“你觉得好吃吗?”
“非常好吃。”她灿烂地笑,“你的朋友说的不错,这里的味道比起外头那些高级餐馆好多了。”
“小姐如果喜欢的话,我再替你们切一盘鲑鱼片?”
“好的,谢谢。”她点点头,看着师傅熟练的切鱼动作,忽地追加一句:“能不能捏几个寿司给我们?”
“当然。”师傅微笑,“寿司捏得好不好,最能考验一个日本料理师傅的技术了,就让我表演给两位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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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餐饭下来,两人几乎尝了各式各样的寿司,也吃了好几盘生鱼片,又喝了两壶热热烫烫的清酒。
最后,酒足饭饱的两人在老板的引领下,换了一张靠玻璃窗的桌子坐下,餐桌中央,煮起了一锅清香味美的豆腐锅。
他举起酒壶,斟满两人面前的酒杯,“来,再喝点。虽然我个人不太喜欢日本料理,不过日本清酒倒是挺好喝的。”
“嗯。”她浅浅地笑,酒精将她清秀的脸孔蒸得粉红,在昏黄灯光掩映下,显得格外娇艳动人。
纪天皓看着她,不觉呆了。
“你看什么?”见他怔然凝睇她的模样,她呼吸不觉一紧。
“没什么。”纪天皓连忙摇头,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他举起酒杯,“你知道吗?日本人酿清酒很讲究的,不但制作过程精细,还讲究心意——料理也好,酿酒也好,都讲求心意,心意到,滋味就好了。”
“是吗?”她睨他一眼,“看来你似乎很了解。”
“我小时候在日本读书的时候,曾经参观过他们的酿酒厂。”
“你在日本读过书?”她一愕。
“嗯,九岁到十二岁的时候。”
“我都不知道——”
“因为那时候我们还不认识。”他淡淡地笑,“我是十三岁那年回台湾上初中时,才跟你第一次见面,对吧?那年你才九岁,还在上小学三年级。”
不错,当时她才九岁,却已经懂得对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动情,已经懂得将他刻在心版,日日夜夜想念了……
殷海薇想,胸臆间漫过一阵复杂滋味,她摇摇头,强迫自己收回迷蒙思绪。
“既然你曾经住在日本,为什么还不爱吃日本料理?”
“爱不爱还有理由吗?”
“可是如果你不爱吃,那几年在日本岂不是很痛苦?”
“痛苦?”纪天皓扬眉,自嘲地一撇嘴角,“我是不快乐,但不是因为食物的关系。”
“你不快乐?”殷海薇怔然,深深望他,“你从没提起过那段求学生涯,天皓,你在日本——过得不开心吗?”
“嗯。”
“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一个人在外国读书,辛苦一点而已。”他淡淡说道。
“我不懂。”她蹙眉,“为什么爸爸要在你那么小的时候,送你到日本念书呢?你是一个人去的吗?谁照顾你呢?”
“爸爸在那里请了个日本管家照顾我。”
“管家?”
这么小的孩子,伴着他的不是父母、不是亲人,只是个
陌生的异国管家?
她不解,“为什么他要这么做?”
“为了训练我独立。”他依旧语气清淡,“这很平常不是吗?我们周遭有不少人,小时候就被送到外国念书。”
“我知道。”她点头,眉头依然紧攒着,“可我总觉得父母这样做,对孩子很残忍。”
“是吗?”他漫应一声,忽地面容一黯,似是陷入了沉思。见他忽然阴暗的神情,殷海薇心脏重重一扯,直觉他在日本的生活也许已不能单纯用“不快乐”三个字来形容。
“算了,别想了。吃块豆腐吧。”她故作轻快,试图转移话题。可他却摇摇头,湛眸忽地直直凝定她,许久。
“怎么了?”
“海薇,有件事我想对你说。”他语气凝肃。
她心一跳,“什么事?”
“关于我……为什么这么想要一个孩子——”她闻言,手一颤,筷子不觉掉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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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本的时候,我曾经被绑架。”
“什么!?”他的嗓音虽然平缓,却惊慑了殷海薇。
她蓦地转头,瞪向坐在身旁的纪天皓。
他没说话,默默调整跑车座位的椅背,直到椅背整个平放,接着,按下按钮,打开车顶。
清凉的夜风吹入车里,卷起两人鬓边发丝。
“躺下来吧。夏天的夜空很好看的。”
不错,夏季的夜空很美,尤其今晚台北的空气又比平常清新一些,薄薄的烟雾并没有掩去星子璀亮的光芒,一颗一颗,规律地眨着眼。
星光灿烂,月华温婉,如果不是殷海薇心底装满了心事,这难得一见的夜空美景,肯定令她心旌动摇。
只可惜,她的情绪仍因方才纪天皓的那句话而震撼着。
“那年我十一岁。”他低低开口,沉缓的嗓音没有丝毫起伏,“有一天逃家,搭上电车离开东京,可却在电车上遭人迷昏……我不记得怎么一回事,只知道醒来时,就被绑在一间阴暗脏乱的仓库。”
“是谁……绑架了你?”她颤着嗓音。
“我不知道,只知道那天晚上下着雪,很冷,仓库的温度很低,而他们,在黑暗中紧紧盯着我——”
他回想起那一夜的种种——
“喂,小表,听话一点,打电话给你爸妈。”其中一名大汉对他说道,他面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对在黑夜中闪着红光的奇特眼眸。
他看着,不觉全身一颤,只得紧咬牙关,“我……我爸妈不在日本。”
“那他们在哪儿?”
“在……台湾。我一个人在这里读书。”
“啧啧,小留学生呢!”大汉笑了,“肯定是有钱人家的小孩。”
其他几个男人也跟着笑了,一个个眸中都进出了贪婪的光芒。
“告诉我你家电话!”
“我……”他微微犹豫。
这样的犹豫换来了大汉的愤怒,用力甩了他一耳光,“快给我说出来!小表,不要妄想你能逃走!除非你爸妈拿钱赎你,否则你会一辈子留在这里。”他阴阴地笑,忽地抽出亮晃晃的刀子,在他面上轻轻抚划,“你明白一辈子什么意思吧?”
“我……我打。”他咬牙,只得接过电话,拨了家里的号码——
“然后呢?”听到这儿,殷海薇再也抑制不住紧张的心情,“爸爸接了电话吗?”
“他接了。”纪天皓简洁一句,神情漠然。
“怎么了?”
“那时候是半夜,他以为我是因为想家才忽然打电话回家,把我痛骂了一顿,差点要挂掉电话。”
“什么?”她抚住胸口。
“我对着电话不停喊着爸爸妈妈,用中文喊,用日语喊,可他根本不肯听我解释——”
“怎么会这样?”她心一紧,泪水盈满眼眸。
“最后还是那些歹徒不耐烦,抢过了电话,直接用日语威胁爸爸,要他付十亿日圆的赎金赎我,他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哦,天皓……”她觉得自己的心都快拧碎了,“然后呢?”
“他们谈判了很久,讨价还价,最后以五亿日币成交。”他顿了顿,忽地嘴角一扯,“然后爸爸要我听电话,又把我骂了一顿。”
“他为什么骂你?”听到这儿,殷海薇忍不住瞪大眸,扬高语调。
“他骂我不该三更半夜,还一个人到处乱跑——-”他涩涩解释。
“天!”她喘着气,简直不敢相信。
什么样的父亲会在儿子被绑架时,不但不安慰孩子,还冷酷地责怪他?他难道不晓得当时的天皓肯定吓坏了吗?那时的他只是个十一岁的孩子啊!
“天皓。”泪水一落,她双眸透过泪雾瞧着他。
“我在仓库里待了两天,那些男人除了水,什么也不肯给我。天气很冷,我冻得快僵了,终于开口跟他们要求一张毛毯……”他淡淡描叙着当时的情况——
“给我毛毯好吗?叔叔,我……真的很冷。”他颤着语音,憎恨自己必须对这些歹徒哀求。
“什么毛毯?你当你现在是待在家里,随时有佣人伺候吗?我没把你丢到雪地里就不错了,不知好歹的大少爷!”
“可是我很饿,又冷……”
“你又冷又饿,难道你以为我们好过吗?你那该死的老头最好乖乖送钱来!要是他敢耍什么花招,我就要了你的命!”
“那两天,那些人高兴时就骂我几句,不高兴就拳打脚蹋,我真的很想逃,可是他们盯得紧紧的,实在没办法。”
她听得实在心疼,“你那么小,他们人那么多,怎么可能逃得了?”
“可我知道,就算我不逃,也很可能遭到撕票……”
“为什么?”
“傻海薇。”纪天皓低低叹息,忽地侧身望她,右手轻轻抚上她沁凉的面颊,“你以为那些歹徒还有人性吗?真的一拿到钱就会乖乖放我走吗?为了不让我有机会指证他们,杀人灭口才是最聪明的选择。”
“说的也是。”殷海薇喃喃应道,却不禁打了个冷颤。“你真的……逃了吗?”
“嗯。为了取钱,他们几个人都下山了,只留下一个人看着我,我趁他睡着时,偷偷挣月兑绳索逃了。后来,也许老天可怜我吧,让我在半路上遇到一个日本民警,他救了我。”
“是吗?”她长长吐息,似乎随着他的安全也松了一口气,“那爸爸呢?他真的给那些人钱了吗?”
“给了。”
“你回家时他没再骂你吧?”
“没有。”他轻轻一笑,“他甚至称赞我,说我逃得好,不愧是他儿子。”
“天皓……”听出纪天皓笑声蕴着多少自嘲,多少讽怨,殷海薇的心再度紧紧绞扭。她眨眨眼,泪珠自眼睫坠落,“虽然过去了,可那件事一定在你心底留下了阴影……”
“也许吧。也许那次被绑架,真的在我心底留下了阴影,至少,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不再反抗父亲,他说什么我做什么,从不与他争论。”
“也包括……娶我这件事吗?”
“是。”
她呼吸一窒,“你——因此而恨我吗?”
“我——”纪天皓凝视她,半晌,忽地别过头,仿佛不敢看她,“我说不出对你是什么感觉,我只知道,我很想要一个孩子,要一个孩子好好来疼,弥补我失去的童年……”
“可是我让你失望了!”段海薇忽地伸手掩睑,再也忍不住啜泣的冲动,“对不起,天皓,难怪你……会那么生气,会那么恨我……我现在都明白了,都懂了——”
“不,你不懂的,海薇。”他低喊着,蓦地层臂拉下她掩面哭泣的双手,直视她心碎的容颜,“我承认我的确怨过你,但其实这不是你的错!是我太自私,完全没顾虑到你的感受,一味地把自己的失望愤恨发泄在你身上,错的人是我、该道歉的人是我!”
“天皓!”她被他突如其来的激动惊怔了,愣愣地瞧着他。
他回凝她,深吸一口气,嗓音喑哑,“你一直很用心对我,可我却因为你不孕而责备你,故意在外头拈花惹草,其实都是为了发泄我的失望。我……真的不是一个好丈夫。”
“不是的,天皓,你别这样说……”
“听我说,海薇。”纪天皓止住她的话,握住她双手,神情真诚,“我一直那么不可理喻,一直找借口解释自己的行为,可在天宇有了麻烦以后,我才发现,原来自己是一个那么差劲的男人。”
他顿了顿,幽幽叹息,“我忽然觉得自己很软弱,海薇,我根本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
“天皓——”她伤感地唤道,又是激动,又是震撼,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痴痴地望着他,听着他说话。
他扬起手臂,拂去她垂落额前的发,“海薇,我一直想问你,你究竟是还爱着我,或者恨着我?为什么你要跟百合提出那种交易?”
“我——”她一窒,好不容易稍稍抑制的泪水再度涌上眼眸,“我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做出那种事?我只是、只是——”
“只是很想跟我离婚?”他柔声接口,语气并无一丝责备。
“嗯。”
“既然如此,为什么我前阵子要跟你离婚了,你反而不答应?”
“因为……”
“因为你还是放不下我吧?”他哑声道:“你不想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舍弃我。”
她没有回答,垂落眼睫,好半晌,才轻轻点了点头。“那
你呢?为什么从前无论如何都不肯跟我离婚,偏偏在最需要殷家帮忙的时候提出了?”
“我……”他为这突来的质问愕然。
“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殷家给天宇带来的利益,所以不肯离婚,可那时候却……”她轻颦秀眉,凝望他的星眸逐渐澄透,“你以前真的是因为这个理由,所以不答应离婚吗?”
他嘴角扯开苦涩弧度,“别问我,我也不知道。”
她深深睇他,“天皓,你会不会是因为——有一点舍不得我呢?”
“你的意思是——”
“你会不会因为舍不得我离开,所以才不肯答应离婚?你说,有没有可能呢?”她轻声问,嗓音掩不住浓浓希冀。殷海薇轻柔的问话,瞬间敲醒纪天皓迷蒙的神志。
他怔怔地望着面前这张清秀容颜,心头逐渐漫开无法理清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