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天刚亮,一行人便已整装完毕,准备出发。
蔺雨洁来到马车前和阿蕊道别。她一向很少和人亲近,对人大都冷淡,但他们一家人却不在意她不时表现出来的冷漠,既和善又热情的和她相处。
这是她以前在蔺家从来没有感受过的!
他们一家四口目前虽然居无定所,但和她从前的家相比,这才叫做“一家人”吧!
“你换了男装?”商雨洁发现阿蕊已将一头长发束起,身穿一件素色的男装,样式和她差不多一样。
“你不也是?”
她不一样啊!蔺雨洁心想,她是被逼的!但这要她怎么说?
阿蕊接下来说的话才让她明白原因。
“大德说再过去就快到宋辽边境,那里很乱,契丹鬼、西夏强盗……什么人都有,穿男装可以省去一些麻烦。费将军不也是让你穿男装?”
蔺雨洁这才想起他曾说,他到去的地方不方便带女人同行,就是这个原因吗?
难怪非要她穿男装不可,原来他早就想到了。
他总是为她设想到很多事,不是吗?
这样的男人……是不是、应该、可以依靠……
扁是用想的,她都还是小心翼翼的。
“漂漂,抱抱……”小阿志撒娇的声音,唤回她的思绪。
他睡眼惺忪的偎在阿蕊怀里,恍惚睁开眼缝之际,正好看到站在阿蕊身边的蔺雨洁。
想到一个晚上没看到漂漂,好想抱抱……
蔺雨洁拍拍他圆圆的小脸,他满足的笑开嘴,然后,又闭上眼睡着了。
“他昨晚没睡好吗?”她问。
“小家伙整个晚上吵着要找你,结果吵到他爹,被打了一顿,最后哭到累了才睡着。”阿蕊笑说,觉得自己儿子缠人的功夫还真有点离谱。
蔺雨洁微瞠眼,樱唇轻启,显得有点讶异。她从来没跟小孩子亲近过,第一次见到这么腻她的小人儿,这种亲密感让她觉得好特别。
“费将军在前头等着你,你快去吧,不然等我儿子醒了,你恐怕会走不了。”
“嗯。”她轻笑点头,说:“咱们伏龙岗见。”
话一落,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这是她一直抗拒承认的事实,如今却不由自主狗月兑口而出。
她早就愿意跟着他了!
“你怎么啦?”阿蕊觉得好生奇怪,才说要和她在伏龙岗见,怎么脸色立刻发白?
“没、没——”她猛摇头,害怕心思因此泄露、因此被人探知。
她故作镇定,勉强勾起笑容,说。“我先走了。”
阿蕊点头,笑着目送她离开。
蔺雨洁绝对没想到,那竟是她和阿蕊最后说的一句话。
稍后,他们和洪大德一家人各自上路,就此分道扬镳。
乌孙马急奔如箭,经过大半天之后,他们离青镇愈来愈近了,但,蔺雨洁的心情却愈来愈沉重。他们现在的情况到底是怎样?
从那天之后,他没再问过她,难道是在等她吗?还是他以为她那天的举动是拒绝他的意思?
她该怎么做?是不是要再好好想想?
好烦呐!蔺雨洁心浮气躁的咬住唇瓣。以前那个冷静自持的蔺雨洁到那儿去了?为什么一牵扯到他,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她还没了解到,那是因为她以前的生活是封闭的,没有人真正关心过她、她也不曾对任何人用心。她冷漠对待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就连逃家时,也只想到要孑然一身过完自己的后半辈子。
万万没想到,原以为一场单纯的交易,竟让一个男人冒冒然闯进她封闭的世界里。知道有人在意她、关注她,让她有点无所适从。
她该如何回应啊?
她心乱如麻,根本没发现他们早就进了青镇,费聿勋已经停下乌孙马。
他揽着她利落下马,牵着马走到一间客栈前,栓好马旋即人内。
“客倌,您好、您好,敢问住宿还是用磨?”店小二热情的趋前招呼,看到他身旁的蔺雨洁时,脸色却微微讶然。
“先住一晚,一间房就行了。”他说。
“好,没问题,请随我来。”店小二满脸笑意地说,领着他们二个人穿过中堂,走到客栈后头。
那是一幢二层楼的北方四合大院,他们上了二楼,穿过几处长廊,继续往尽头走去。
蔺雨洁隐约觉得有点蹊跷,这间客栈人并不怎么多,怎么会安排他们住这么偏僻的客房。
“我不想住的太偏僻。”她故意朝费聿勋说,希望他能察觉异状。这次她记得得刻意将声音压低。
费聿勋当然知道。但只是轻挑眉,带着一脸诡奇的笑意说:
“店小二,你做得太明显了,她不想住太偏僻的房间。”
“罗嗦!”想不到他竟是这样回话!?更怪的是,费聿勋一听到他的回应,却轻笑出声!
当店小二领他们到房门前,她才知道原委。
“将军,兄弟们都到了。”他边开门边说,随着他们入内。
他是扬子冀,费聿勋的副将兼左右手之一,伪装店小二的身份在此等候他。
费聿勋征战多年以来,麾下共有三十六名将士随着他出生入死,不管他被调任至何处,一律带着他们随行赴任,而他向来以“兄弟”称呼他们。
蔺雨洁一听店小二对费聿勋的称呼,换她一脸讶然。
“他是扬子冀,是我出生人死的兄弟。”费聿勋向她介绍眼前化身为店小二的人。
“将军,那他是?”扬子冀知道将军秘密进京、离京,是从不带人随行的呀!
“小杰。”他临时替她想到一个像男孩儿的名字。
敝哉!将军没事带个这么漂亮的小男孩在身边做什么?他正打算开口问,费聿勋早一步说出他心中的疑虑。
“我只不过是带个贴身仆从,你别想大多。”
原来,这就是他一开始要求她以主仆相称的道理?蔺雨洁这才明白。若非如此,他身为一军之帅,没有名目就带个人在身边,难免会引起下属不必要的揣测。
扬子冀年纪虽轻,但生性机灵,明白将军这么做自有道理,也就不便再多问什么。将军信任的人,他也同样相信!
他想到另一件更重要的事得向费聿勋禀明。
“将军,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这几天,到青镇走动的人突然多了起来。”
“都是什么样的人?”
“那些人似乎都易容过,我看不是契丹鬼、就是西夏那帮人。”
费聿勋沉吟不语,思索着其中的关联。
“还有,北境几乎人人都知道将军被调任一事了。”他继续说道。
“这我知道。”他在路上就听洪大德说过了。
这本来应该是他到任之后才会传开的消息,但他人都还没到,边境地区却人尽皆知?这只有一个可能,京城有人泄露出这项消息!
“子冀,你和范铮留下来,然后叫其他兄弟马上出发到伏龙岗,察看有没有什么异样。”
“是。”扬子冀应了声,旋即离开办妥此事。
蔺雨洁从头到尾在一旁默不作声,听着他们的对话。
这是他的另一面吗?身为将帅的他冷静、果断、条理分明、思路清晰、甚至是不苟言笑的。
“累了吗?”他问站在一旁的她。
可是,跟她说话的时候,他脸上刚毅的线条就会柔和许多,她以前从来不知道有这种差别。
这个男人,真的是很“特别”的待她。
费聿勋走到她身前,伸手探向她额际,以为一脸愣愣然的她是身体不舒服。
蔺雨洁这才回过神来,略转眼眸,轻说:“我没事。”
倔强的眼眸闪过一丝笑意,觉得他太小题大作了。
粗厚的手掌从额际滑向脸颊,翻转成手背来回摩掌。他察觉到她眼底难得流露的笑意。
“倾城倾国色,不及一笑颜。”他低喃道。
蔺雨洁先是一怔,镇静后睇他一眼,说:“看不出你一介武夫,倒也是会附庸风雅,学人家吟诗作对。”
费聿勋听出她话中的促狭之意,不怒反笑,笑声爽爽朗朗,连带地也影响到她。原本丝微流露在眼底的笑意,更扩大了。
“哈哈——”
这时,门倏地打开,和费聿勋差不多高大、却满脸胡髯的汉子,一开门听着里头的笑声,看也没看他们,撇头急忙说道:
“抱歉,俺走错房间了。”语罢,立刻再关上门。不过弹指间,他又打开门
“老大,真是你啊?”寻常的问话听来有如狮子吼。“俺听到笑声,以为走错间了咧。”他的视线没往下,没看到蔺雨洁。心想:费老大一个人在房里笑啥?他一定是走错房啦!
他是费聿勋的左右手之一,前锋军范铮。
“老大,俺想死你咧!”范铮急扑向前,打算跟费聿勋来个“兄弟式”的大拥抱。
好在费聿勋眼前手快,赶在蔺雨洁被压成“肉干”之前,一手拉开她。范铮随后而上,一双粗拳在他身上猛捶猛打的。
蔺雨洁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这种捶人的方式,要是一般人不早就一命呜呼了!
“格老子的,你被京师那票人坑了,你知不知道?”范铮停下手,忿忿不平地说。
费聿勋低笑一声。“大丈夫驰骋沙场,拿刀握剑杀敌,何必跟那票只有力气拿笔杆儿的一般见识!”意指调任一事就别再多说了。
“更何况朝廷之中还有些是我爹当年的旧部属,能保我无事的。”他说。
费聿勋出身将门之家,父祖辈皆曾为朝廷立下不少汗马功劳,官高权重一时。费老将军过世之后,多少还有些理念相近、同样了心为国的人,在朝中维护着费家军。
“老大,俺就爱你股帅劲儿!”狠狠的,又是一拳下去!
“唉——这是哪来的小女圭女圭?”范铮总算看到站在一旁的蔺雨洁。
他正想伸手提起这小女圭女圭看个仔细,费聿勋却快他一步,在半空中抓住他的手,说:
“他是我的贴身仆从。”
“啧,开啥玩笑咧!这么一个女敕不咙咚的小东西,怎能做老大的贴身仆从?帮你刷背都嫌没力气!”
他这话让蔺雨洁拗起脾气,凝起眉心瞪着他。这是打哪来的大老粗啊!
蔺雨洁的怒视在范铮眼中,只是一双睁大的漂亮眼睛而已,于是,他更变本加厉地说:
“老大,要不俺帮你训练、训练他?看他像个娘儿们似的!俺要是睡到半夜起来撒尿碰上他,还会以为看到个美人儿,抓起来就先上了咧!”
部队里时有所闻这种事,只不过,从没发生在费聿勋严明的军队里,范铮一直很好奇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哩!因他一向只对“女人”有反应。
费聿勋知道范铮的草莽个性,这种事话匣子一开,定会愈说愈粗俗,于是拍拍他肩膀,故意支开他的话,说道:
“你怎么也像个娘儿们似的,话愈来愈多?咱们兄弟好一段时间没叙叙了,走,出去痛快喝一杯!”
“好啊!”范铮听到有酒,一双眼睛瞪得又大又亮。费聿勋平日是不许他们在部队里喝酒的,难得饮酒的机会,不把握可惜!他早就忘了方才还叫嚷着要训练、训练蔺雨洁的事啦。
临走前,费聿勋仍不忘交代她:“你先休息,有事就到前头找子冀。”
说罢,若有所思的看着她,但想到范铮还在一旁,立即收回心神,步出房门。他诧然的是,似乎在她眼底看到一抹依恋,他以为是自己错觉。
不,这是事实了。
尚未察觉到自己的感情时,可以佯装冷漠、佯装不在意,但在洞悉之后,却再也伪装不了。那像是止不住的一江春水,流淌在湖心。
天暗了,新月升起,悠悠的脚步声从长廊的另一端传来。倚在桌上小寐的蔺雨洁一听到脚步声,整个人倏然惊醒。
这不晓得是第几回了,倾耳注意每次的脚步声,总以为是他回来了。
意识到自己患得患失的模样,蔺雨洁无奈的笑叹一声。
“我怎么会变成这样?”她扪心自问。“我不想和娘一样啊……”
蓦地,房门推开,真是他回来了。
这是他们两人第二次同处在一间房里,气氛有点诡谲,两人的心情似乎都紧绷如弓弦,稍一施力,弓弦便会震荡不止。
费聿勋走上前,抱起她往床榻蜇去。
“你吃过东西了吗?”他边走边问。
蔺雨洁突然嗤一声,笑了出来。
“好笑吗?”他一坐定,将脸埋进她颈间,汲取她身上那股纯粹女性的馨香。
她轻嘤一声,他身上的酒味让她有点醺醺然。
“费将军是国之栋梁、民之救星,理当着眼于大事,不该为了一个小女子的肚皮操心。”
蔺雨洁努力不让自己的话在最后变成一声声叹息,因他正轻咬着她敏感的耳垂。
费聿勋闻言抬起头,朗声一笑,赞许道:
“说得好,谨遵教诲。”
炯然的眼眸让她的心为之一颤。
她怎么会和娘一样呢?蔺雨洁心想。她逃家、从此没有家世背景,更在他面前,拿出视为比女人的生命更为重要的贞操和他交换条件,但,这个男人却从来没有因此鄙夷她,时而流露出的,就是这种认同她的神情。
她不会跟娘一样的,因为这个男人是不一样的。
费聿勋又看到她眼底那抹依恋,弯起嘴角,柔声说:
“你变得有点不一样了。”
“因为我认识了一个男人。”她轻勾嘴角,灵动的眼眸不时流露出女性特有的娇媚,继续说:
“一个很不一样的男人。他在汴京城救了一个女人,然后发现她固执、倔强,对人又冷漠冷淡,他很不客气的教训她,但都用不伤害她的方式:可是当他听到那个女人言之有物、言之有理时,却又毫不保留地满心称许。他关心那个女人,她是知道的,不然,他不会到现在还不碰——”
最后一个字被问在他的胸膛里,他猛然紧紧抱住她。
黑瞳闪着耀人的光,胸膛因激起的情潮起伏不起。他低沉的声音蕴含催情的酵素。
“我碰了,就不会再放开。”这是他的承诺,也是对她最后的通牒。
她无意地抬起手,解开束发的头巾,一头乌丝如云飞飘至臀际。
这动作的意思是再明显不过了——
粗厚的手捧住她的脸,长发顺贴着她的脸颊而下,让她整个人看起来纤细又柔弱,教人难以想象藏在这容貌底下,竟是个骄傲又倔强的女人。
他低头,轻轻用唇摩拳她的。
“雨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