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乐的营帐一下子变得拥挤了许多,一叠叠的兵书堆在了不算小的营帐内,俨然成了一个小书库。
不过此时,这小书库内,一双手捧着一碗浓稠的药汁,不停地颤着,药汁在碗内左摇右晃,随时可能会洒出来。
“阐大夫,你的手要是再抖的话,恐怕这碗药要重新煎了。”宏元开一掌搭在军医的肩膀上。
“是、是、是,将军说得是。”话虽如此说,但是军医的手却抖得更厉害了。
“元开,你别再捉弄阐大夫了。”申亟臣的眼神朝着某一方向努了努。
斑大的身影站在营帐内,浑身散发的那股霸气,莫怪乎军医会吓成这样。
显然,宏元开和申亟臣之所以齐齐呆在织乐的营帐内,是因为他们的主子——邯泽浩,此刻正心血来潮地要看某女喝药。
宏元开马上松开手,军医颤巍巍地走到了榻前,把碗递给了苏颜颜,苏颜颜用小勺勺起药汁,一点点地喂给织乐喝。
织乐小口地喝着药,眉头时不时的皱起,看起来这药似乎是——
“很难喝?”浑厚低沉的声音响起在帐内,一只大手从苏颜颜手中把药拿起。
“啊?”织乐一愣,抬头不明所以地望着邯泽浩。
他等得不耐烦,直接仰头喝了一口药汁。
一旁的军医见此吓了一跳,“少主,这药是……”
话未说完,便看到邯泽浩眉头微微一动,吐出一句:“有些苦。”
炳?
所有人都是一副下巴掉地的表情。
还是申亟臣最先回过神来,轻咳一声。
军医赶紧道:“这……那要不在药里添加一些甘草,这样会甜些,也容易入口。”
邯泽浩点头,把药碗递给了军医,军医赶紧端着药退出了营帐。过了约莫一刻钟后,又端着冒着热气的药走了进来。
“少主,这药已经加入了甘草,相信应该很容易入口。”
邯泽浩拿起小勺,勺了药汁,递到了织乐的面前。
这样的姿势,这样的动作……“是要……喂我喝吗?”织乐怯怯地问道。
“对。”他丝毫没察觉到这个回答,让周围的人诧异到了什么程度。
他们的少主居然要喂人喝药?!申亟臣和宏元开互视一眼。
“哦。”织乐乖乖地张开口,药汁一入口,便忍不住地喊道:“好烫。”
邯泽浩手指一顿,表情僵硬地再勺起一勺药汁,轻轻地吹上两口气,才递至她面前,“喝!”
她呆呆地望着他,半张着嘴,任由他把药汁喂入她的口中。
甜甜的药汁,顺着喉咙慢慢地咽下。药汁不是都该苦的吗?为什么现在她却觉得好甜?加了甘草,可以让药汁变得那么甜吗?
这个如同天神一样,让她想要虔诚膜拜的男人,却在喂着他喝药,一切宛如在做梦一般。有些东西,似乎在开始变化着……
鄷族大军之中也开始流传了几个版本,有人说少主喜欢上了一个神秘女人,也有人说是那女人勾引少主,更有人把织乐形容成了绝世人物,扬言,得此女者必得天下。
总之,什么样的纷乱版本都有,只是没有一种流言传入织乐的耳内。她仿佛隔世一样呆在她的营帐内养病看书。
把手中最后的一页看完,织乐合上书,闭起眼眸,静静地回味着刚才所看的书中内容。
她喜欢看兵书,没有道理地,就是喜欢看。兵书上所讲的一切,都让她觉得十分容易理解,看书的过程中,她的全部身心都可以沉浸在书中,让她忘记自己所不想回想起来的一切。
不愿意回想起,小时候她被饥饿折磨得奄奄一息。
包不愿意回想起,她卖身所得的五个铜钱被爹娘捏在手中,他们脸上那笑意和连连的叩头。五个铜钱,可以让他们好几天不会挨饿了。
在方府的日子就算很苦,可是她却觉得,比起当初的饥饿寒冷,已经好上太多了,毕竟,她活下来了。
她很懂得知足,因为从小的命运就告诉她,人,最重要的就是守本分,不要去贪图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所以,她不奢求,不期盼,只要能活下来就是最大的幸运。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一切却在慢慢地改变着。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可以这样自在地看着这些兵书,生病的时候有大夫给她看病,能喝上药,每天都不会挨饿。
太幸福的日子,让她忐忑不安。总觉得一切就像是一场即将要醒来的美梦一般。
突然,她身子一震,有人点住了她的穴道。身子不能动,口不能言,织乐瞪大了眼睛,看着穿着一身夜行衣的男人站在自己的面前。
“抱歉,为了怕姑娘大喊惹出动静,所以在下只能先点住了你的穴道。”对方解释道,“姑娘可是叫织乐?若是的话,就眨一下眼。”
织乐老实地眨了一下眼睛。
对方继续道:“在下是方少将派来营救姑娘的人。方少将便是朱天城方府中的方翱,如果姑娘听懂了在下的话,那么便劳烦姑娘眨两下眼,在下自当解了姑娘的穴道。”
是少爷派这人来找她的?织乐依言眨了两下眼。
黑衣人解开了织乐的穴道。织乐忙问道:“大少爷怎么样了?”
“方少将无恙,少将要我来救姑娘离开这里,尽快赶回朱天城。”
“救?”她疑惑于这个字眼,“我在这里没有危险啊,为什么要救?”
黑衣人面色一冷,“莫非姑娘忘记了鄷族和我华朝乃是敌人,姑娘是想叛国?”
“啊?”
“方少将在朱天城等着姑娘,请姑娘尽快回城吧。”
她身为方府的丫鬟,大少爷既然要她回去,那么她是一定要遵从的。织乐想了想,又道:“那我和邯泽……呃,大人道个别,就和你回去。”
“若是这事让别人知道了,姑娘岂还能回朱天城,难道你忘了,当初你可是被抓来这里的。”
织乐怔怔,“那该怎么办?”
“听说姑娘明日要和邯泽浩进行军演推算,等到比试结束,姑娘可找个借口独自回营帐,我自在这里等候姑娘,带姑娘回朱天城。”
明天就要回朱天城吗?织乐不自觉地垂下眼眸,她应该很想回去才对啊,可是为什么,心中却有着不舍。
次日的军演推算,织乐一边让自己的士兵去砍树伐木,同时还收集许多麻袋,让人不明白她究竟想做什么。
而另一方面,由于双方兵力相差的悬殊,在打了几场后,只剩下了八万兵力,而邯泽浩此刻则还有二十五万兵力。
双方兵力相差三倍以上,现场的所有人,无一不认为,只要再过一天,邯泽浩就可以完全打败织乐。
几乎所有的人都同情地望向了织乐,因为输了的下场,很可能就会连命都没了。
反倒是织乐,脸上并没有众人所想象的害怕表情,而是平静地跟在了邯泽浩身后,走出了比试场地。
他蓦地像想到什么似的问道:“如果比试你赢了,你会对我提出什么要求?”
织乐想了想后,很认真地答道:“我想离开这里回去。”既然大少爷希望她回去,那么作为方府的丫鬟,大少爷的愿望,理所当然就应该是她的愿望。
那一刻,邯泽浩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胸口中骤然产生的那股空荡荡的感觉击得他手足无措,没人告诉他,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又该如何消除。
回到了营帐内没多久,织乐便听到营帐外有嘈杂的声音。
她掀开了帐帘,“怎么了?”
“只是一些宵小之人妄图偷袭而已,姑娘还请待在营帐内以保安全。”营帐外护卫的士兵答道。
织乐身子缩回了帐内,才转了个身,便看到黑衣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的身后了。
还没来得及惊呼,黑衣人已经掩住了她的唇,“姑娘,请勿发出大声惊动他人。”
她点了点头,黑衣人放下手。
“我们现在就走吗?”织乐问道。
“不,还要再等会儿。少将军派出军队偷袭鄷族大军的粮仓,如能一举把粮仓毁了自然是好,如果不能成功,那至少也可以把鄷族的守兵们都吸引过去。等一会儿他们戒严松懈的时候,姑娘便可以安然回到朱天城了。”
这种计谋,对于织乐来说,自然是很好理解。
只是……真的要离开吗?要离开这个虽然霸道,却会让她觉得温暖的男人?
为什么,此刻的她,心中又那么多的不舍?
不舍到甚至她希望,他能够出现,把她留下!
而不远处的高岗上,两抹人影正注视着这一切。
“我就说这事蹊跷,看来烧毁粮仓是虚,带走这女人才是真的!”宏元开怒道,提起手中的武器,便打算领兵上前阻拦。
一把纸扇横在了他的面前,把他挡下。
“申亟臣,你这是做什么?”
“你难道看不出来,织姑娘现在在少主的心中,所占的位置已经过大了吗?”申亟臣冷冷地道。
宏元开皱皱眉。他自然看得出少主非一般的在意着这个华朝的女子。这女人生病的时候,他从来不曾见过一向冷酷暴戾的少主,会用如此宠溺的眼神看着一个女人。
“我当然知道,所以我才要把织姑娘抢回到少主的身边。”
“可是你真的觉得让她回到少主的身边是件好事吗?”
“什么意思?”
“一旦这个女人真的回到了少主的身边,那么少主爱上她,是迟早的事情。”申亟臣道。或者说,现在已经爱上了,“鄷族的少主,却爱上一个华朝的女人,你觉得这对少主来说,是一件好事?”
“这……”宏元开犹豫了。
“我所期待的少主,是一个可以带领鄷族,称霸天下的少主,而不是一个会因为儿女情长,甘愿放华朝苟活的少主。”
“那么你想怎么样?”宏元开问道。
申亟臣摇晃着纸扇,悠然道:“自然是放他们走了。”
“你打算放织姑娘回朱天城?你难道忘了她那种特殊的才能吗?一旦她回到朱天城,我们想要攻下那城,所要花费的代价,恐怕会高出很多。”
“我自然知道。”申亟臣的目光中,有着森森的冷然,只要能够让鄷族一统天下,他从来不介意做下狠毒的事,“所以我这里放他们走,而你去通知少主,只管对少主说,织姑娘是主动和贼人逃回朱天城。”
宏元开一惊,随即已经明白过来,“你想让少主亲手杀了织姑娘?”少主向来最痛恨别人的背叛。但凡背叛过他的人,从来就没有能活下来的。
一旦如果让少主亲眼看到织姑娘和别人逃亡,又亲手逮住的话,可想而知,她的命运会是什么。
深吸一口气,宏元开看着嘴角含笑的申亟臣,又看了看那丛影中穿梭的两抹身影,缓缓道:“我该庆幸,你不是我的敌人。”
“只要你不背叛少主,你永远不会是我的敌人。”他所有的存在,仅仅也只是为了一个信念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