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上来往的行人多已驻足,对着街头搭起的那个彩台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不知今早忽然出现在街头的这个彩台有什么用意。
不过不用他们猜疑多久,一个眉目清朗的青年一手敲着锣,站在了彩台之上,连敲了几记锣后,下面的人果然肃静了不少。
青年笑着对下面抱了抱拳:“各位,在下慕容若,与妹子相依为命,流落此地。妹子年事已长,惜无良伴,所以想用这彩球召亲,为我妹妹寻一终身之托。各位,若家中无妻室者,皆可一试。”
这一番话说得下面哗然一片。彩球召亲,那都是戏文里的故事,某某相国之女,抛绣球,觅夫君,结下千古流传的良缘,料不到今日,现实中竟真有此事发生。
虽然这高台上的不是某某高官之女,但平白得个老婆也不亏,就算得不着,白看一场热闹亦无妨。
台下不知是谁扯着嗓子叫了一声:“我们并不知道令妹是何等样人,万一貌似无盐,或身有残疾,岂不是坑了我们。”
慕容若微微一笑,叫了一声:“妹子,你来给大家打个招呼。”
随着这一声唤,自彩台之后转出个云裳霞佩,轻纱罩面的女子,站在彩台之上,伸出一双玉也似的纤手,轻轻将面纱一掀,冲着台下嫣然一笑,然后面纱又如云雾一般遮去她的绝世丽容。
彩台之下所有人都只觉眼前一亮,看到了只有在梦幻中的美人,每个人都生出那一笑是为自己而发的感觉,几乎是一起拼了命往前冲。
“慕容姑娘,我家是书香世家,三代单传,姑娘选了我,定然不会错的。”
“慕容姑娘,我家是姑苏首富,富可敌国,必不会慢待姑娘的。”
“慕容姑娘,太有钱的人都不会安分的,还是像我这样专情的男人才可以相托终身啊。”
“慕容姑娘……”
“慕容姑娘……”
“慕容姑娘……”
人们发狂了一般往前挤去,彼此推撞,你一声,我一声地为自己争取。无论这女子如何来历不明,如此艳色,若能得享,也是几世修来的福分。不但是什么富家公子,读书之人往上冲,就是那四五十岁的半老头,满身泥污的乞丐、秃头、跛子,等等相貌狰狞之人也不管自己合不合格,先猛往上冲再说。
慕容若望着台下这浩浩荡荡的声势吓得倒吞了七八口凉气,感觉传说中的王宝钏可也算运气好了,在这么多人中还能扔中一个年龄相当的薛平贵,而不是某某秃顶瞎眼的糟老头。
可是看台下如此声势,便是堂堂男子也觉心虚,忍不住低声问:“宁儿,你确定这样做好吗?”
不知何时,已把绣球拿在手上,刺激得台下人更加疯狂的嘉容宁肯定地说:“没错的,只要他按照我们的估计,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街上,我就能扔中他,到时,他就算不好意思,我也可以赖定他。”
“按照我们的人对他的一路跟踪,他这个时候应该已经进城了,由城门到这里的路不远,不一会儿就会到的。只是,咱们这样的闹法,大伯知道了,还能饶了你吗?”慕容若无比头疼地说。
慕容宁信心满满:“若哥哥,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我给爹爹找到了好女婿,爹爹高兴都来不及呢。别忘了,我十二岁那年,爹爹就答应过,要让我嫁给柳吟风的,他还要亲自主婚呢。”
慕容若只觉头大如斗,有这样任性的一个妹妹,相信没有哪一个人可以轻松得起来。身为慕容世家当家最宠爱的千金小姐,却从来不懂得要享受富贵、炫耀美丽,生平最爱却是听些英雄侠士的传说故事,为之热血沸腾,神往无比。幼时,初闻少侠柳吟风的轶事,便心向往之,口口声声要嫁给那从未见过面,更没有任何身家背景的江湖浪人。家中人只道是小孩子心性,也就任由了他。谁知数年来,这慕容宁越长越是出落得美丽动人、姿容绝世。慕容永的翩翩气度,宁馨儿的绝世风采全部遗传给了这个宝贝女儿。不知多少门阀世家屡屡上门求亲。慕容永夫妇也有意为女儿觅一个配得起的如意郎君。谁知事隔多年,慕容宁竟丝毫未忘幼时的誓言,口口声声非柳吟风不嫁,无论是如何的英俊鲍子、世家侠少、有为青年、世交于侄,她都全不动心,全不理会。纂容永夫妇向来疼爱女儿,便也有意振人邀柳吟风到慕容世家作客。按理说,似柳吟风这样一个全无身家的江湖浪人,能得慕容世家的垂青,原是三生有幸的大事,谁知柳吟风竟不识抬举,屡屡拒绝不肯受邀。慕容永夫妇倒有气度胸襟,并不因此怀恨,只说女儿无缘,其他慕容世家的人则大多气恨,咒骂不绝。
慕容宁本人知道此事,即敬柳吟风的骨气,又不甘心被轻忽,私下里悄悄逃出慕容世家,只想寻着柳吟风,与他相识相交,他日也可相知相恋,也好传一段佳话于武林之中。(她倒是信心满满认为柳吟风一定会爱上自己,半点儿也没有担心旁的事。)
慕容永早知道女儿有这个心思,只是素来溺爱,又不忍硬将她关起来,便令侄儿慕容若一路追去。
慕容宁只道哥哥是来抓自己回去的,自然千求万求,撒娇使鞍。
慕容若早得了伯父的交待,便假做不忍,应允了她,只是定要自己陪在旁边不可。
慕容宁只是自小听江湖英雄的故事,从未闯过江湖,虽对江湖有万千憧憬,不过多多少少也有些忐忑,得哥哥相伴,亦是安心,所以立刻答应。
慕容世家是江湖上四大世家之一,实力惊人,各地都有慕容世家的人,天下各派无不对之容让三分。而慕容世家拥有极大的财富庞大的生意和强大的武力,但却极少干涉江湖中事。每一代当家都是长袖善舞之辈,每每与天下各派相处得非常之好,应付起一些冲突来,更显出大家风范。所以江湖上虽腥风血雨不断,但人人对于慕容世家都没有什么坏印象,这也是慕容世家可以长盛不衰的原因。而慕容世家因数百年来,一直没有遭受过强大的打击,在势力的发展上更加迅速。虽然慕容世家一向韬光养晦,不让各大派感到威胁,但他们的强大却已是很少门振可以相比的了。
至少,慕容宁自己就亲身感受到了,慕容世家情报网的厉害。
柳吟风是行踪不定的独行高手,可是慕容若却可以指挥情报网轻易探出他的行踪来。然后由慕容宁设法与柳吟风接近。
柳吟风也许是江湖行走日久,对于外人极端防范,无论慕容宁用什么方法,以什么身份,都难以真正接近他。而柳吟风也发觉自己的行踪被人掌握,亦使尽手段想要隐匿月兑身。可每一次慕容若又都能把他再重新找出来。这段日子以来,双方斗法不断,柳吟风即甩不掉慕容世家的情报网,慕容宁也没有机会真正接近柳吟风。
慕容宁使尽百般手段之后,终于决定动用“秘笈”了。
所谓“秘笈”就是她听了三百多个英雄传说侠客传奇之后,把所有故事中英雄侠客和美女佳人相识相爱的各种形式总结之下得出的“追侠七大绝招”。
第一招,就是“绣球招亲”。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扔一个绣球到大侠怀里,然后屡行诺言,非嫁大侠不可。当然了,大侠嘛,不会贪恋美色的,必然会婉言谢绝。自己却执意要守诺完婚,大侠都是不好意思直接拒绝别人伤害人家纯洁心灵的大好人,总要温言柔语安慰一番,这一来二去,就能培养了感情来,到时……
慕容宁越想越是心花怒放,拉着慕容若就要立刻实施计划。
慕容若虽万般不肯陪她如此胡闹,但向来疼爱这个妹妹,哪里耐得过她的软磨硬泡,最后终于举手投降,糊里糊涂点了头,才有了今日的这一幕。
等到看到眼前的人潮汹涌疯狂之状,慕容若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若是真扔到了柳吟风头上倒还罢了,要是没扔到,给某个大叔大伯,或长得有些抱歉、为人也特猥琐的家伙接到,那……慕容世家的脸面何存啊。现在慕容若只觉一阵阵头疼不止,满身直冒冷汗。
慕容宁却丝毫没有这等担心,拿着绣球,满心都是激动,只想快快打中那心中的夫君。事实上,她还嫌场面不够热闹呢。她本来是想用追侠七大绝招中的第二招“比武招亲”的。在众人面前,显示她的武功本领,把一个个想吃天鹅肉的家伙打下台去,然后她那人中之龙的未来夫君飞身上台,潇洒从容地与她交手,乘她一个不备以一种极度的温柔,使出最有风情的一剑挑开她蒙面的纱巾,再被她的美丽震憾心灵,立刻拜倒裙下,这该多么美丽而浪漫啊。古往今来,多少美丽的传奇故事都是因此而来,她也非常想做故事中的女主角。只是千思百虑,只怕当大侠的太过淡漠(当然,这也是大侠们崇高的地方),不肯上台比武,那就白费心机了。
所以想来想去,慕容宁只得忍痛放弃,还是选择了“绣球招亲”。虽然没有“比武招亲”的光彩夺目,不过还是蛮出风头的。许多年前的王宝钏就是这样找到了薛平贵。一百年前的大侠沈如天,就是这样和苏杭第一美人柳茹儿结缘。二十年前的少侠林峰,就是这样和江南花魁孙青青结为夫妇。自己慕容宁好歹也算名门之女,绝代芳华,怎么可以让旁人专美于前呢?
慕容宁一边想着,—边用一双美眸毫不放松地四下张望着,置身前的喧哗呼叫于不顾。
看到那自街角转过来的伟岸身影,眼眸就是一亮。
他终于来了。
虽然没有穿传说中英俊侠少一定会穿的翩翩白衣,但真正的英雄布衣粗服,也不掩其英豪之气。
虽然不像故事里的男主角一样,总是面如冠玉,可是堂堂男儿,也不一定要靠长相取胜。看他鼻端口正,一股男儿气扑面而来,才是真正令女人倾心的人物呢。
虽然他没有轻裘宝马名剑美酒壮行色,但一个全无背景的少年,能凭自己的勇气对抗强权,用自己的双手闯出天地,行侠多年,却不为自己谋半点私利。到现在,仍是身无长物行走天下,这才更加可敬啊。
虽然他看来如此普普通通,没有半点一代霸主的王者霸气,武林高手的气势杀气,但这正好代表了他已达到返璞归真的境界了。在无数的故事传说中,只有最高明的人物,才能把自身的不凡全然掩去呢。
只有如此人物,方能做我慕容宁的夫婿。
真正是情人眼里出英雄,其实在任何人眼里看来都是一身布服,五官端正,平平无奇的高大男子,在她眼中却实在是千好万好,世上无双,天下难寻。
心里头还在甜甜蜜蜜地幻想,手上的绣球已然抛了出去,引得下面一片狂呼乱叫,人人拼了命去抢那绣球……
柳吟风近三个月来用尽办法,依然无法摆月兑那一直紧跟着自己的尾巴,本身只觉疲惫不堪,入城之后,只想快快找间客栈好好休息一番,才转过街角,就见到这边一座高高的彩楼,满街的人都围在楼下。几乎没有思考,便已认定,必是那跟屁虫又要施什么诡计了,他连眼角也不再瞄一下,加快脚步,只想立刻离开。
却只听得头上生风,一物自远处飞落而来。
慕容宁的武功虽说不是一流,但毕竟是慕容世家的小姐,扔个彩球,岂有不准之理,就算距离再远一倍,也能稳当当落到柳吟风怀中。
只可惜柳吟风并不配合,他甚至没有去思考从半空中落下来的是什么,头也不抬,一记劈风掌打出。
绣球受力之下,高飞于天,再往下飞落。
无数声狂叫响起,把慕容宁的那声尖叫给淹没了。
人们拼了命地争相向前,使劲抢那绣球。
眼看一个粗眉粗眼的光头要接住,被左边一人跳起来一击,那绣球便往前飞去。看着就要落到一个驼背大叔怀中,又不知被何人一手拍中,往后飞向一个豁牙屠夫头上……
眼看着绣球在众人头上飞来飞去,而正主儿柳吟风,根本连往这边瞧一眼的兴趣都没有,早已走得没了影。慕容若无奈地叹气,转头看慕容宁:“怎么样,事情玩大了吧!”
虽然有面纱遮着,旁人看不到慕容宁花容失色的样子,可控制不住而微微颤抖的身体,已明确表现出她的恐惧了。不过,她还在很努力地给自己打气。
“不要担心,不要担心。古往今来,所有‘绣球招亲’故事中的女主角最后的绣球都可以丢到如意郎君的头上,就没有听谁出过错的。宁儿啊,宁儿,你不会那么倒霉的。”
虽然这种自我安慰太不可靠,因为她心目中最最如意的郎君早已远离彩楼了。而眼下在下头抢来抢去的,还没有哪一个可以让她如意。
慕容若万分紧张,死盯着下面,眼看绣球几经周折终于要落到一个看年龄长相都不算太差,各方面也还过得去的儒衫人手中,才刚刚要松口气。那儒衫青年身旁却有一人,纵身跃起,抢先一步把绣球抱入怀中。
慕容若定睛一看,却是个长着一对斗鸡眼,一只朝天鼻,此刻正放声狂笑,露出满口金牙的伯父级人物。
慕容若骇得脸无血色而慕容宁则终于惨叫一声,气怒攻心,晕了过去。
幸得慕容若早已做好准备,一手迅速扶住慕容宁,另一手轻轻弹指,一点黑光,迅速射向下方。
那位幸运的不知名小配角刚抱上绣球,喜极发狂之下,才笑了一声,忽觉手上一轻,整个绣球在他手中无端爆开,只余满天绣布彩屑飞舞。
在场的所有人,茫然仰头望天,有些人还无意识地伸手试图去抓那漫天飞舞的彩屑,像要抓一个突如其来的幻梦。
总算还有人清醒,扭头往彩楼上看,却见彩楼上空无人影,方才的佳人,早不知归于何处。
“人呢?”
不知是谁喊出这一声,然后所有人又都争先恐后地涌向高台,但任他们寻天觅地,哪里找得到那为寻梦而来的美丽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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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活了,太丢人了。”慕容宁早把绝代美人的风范丢到天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狂哭了有半个时辰。
慕容若拼命地拍脑袋,心里暗暗诅咒,真不明白为什么摊上这苦差的是自己:“行了行了,全是你一厢情愿而已,也不想想,人家肯不肯接你的绣球,幸好我出手得快,把绣球打碎,否则看你怎么下这个台阶。”
慕容宁眼泪汪汪:“人家这样伤心,你不安慰我还要取笑我。”
“我没有怪你。只是说明事实而已。现在你法子用尽,也该死心了吧,我们回家吧!”慕容若满心期望把这小魔星快快带回,自己好卸了这副担子。
一听到“回家”二字,本来哭个不止的慕容宁立刻抬头,大喊:“不行,我怎么能这样就放弃呢,这样回去,会被爹娘笑死的。”
慕容若苦笑:“可是人家根本不正眼看你,你再苦缠有什么意思?”
慕容宁抬头挺胸:“我从小就立志要做女英雄女大侠,还要嫁个盖世无双的豪杰人物。如果受点儿挫折就放弃,那还算什么女英雄?越是挫折,越要向前,越是难关,越要奋斗啊。亏你是堂堂男儿,连愈挫愈强这个道理都不懂?他不向我多看,正代表他不会沉迷美色,有大侠风范啊,我更是非嫁给他不可。我不怕难,爹爹说过,得到的过程越是艰难,得到手时,才越是甜蜜幸福。”说到后来,脸上又现出幸福迷醉之状,似浑忘了方才的狼狈和紧张。
“你又想怎么做?”慕容若无力地叹气。
慕容宁眼珠儿一转,笑吟吟道:“卖身葬父啊。”
“卖身葬父?”慕容若瞪大了眼睛。
慕容宁认真地点头:“对啊,十试九灵的追侠七绝招之第三招。可怜的弱女无力埋葬父亲,只得卖身葬父。世人缺少同情心,在一旁评头论足,弱女无助地哭泣。激起了英雄的侠义心肠,慷慨解囊。当然,英雄侠客是不会让弱女卖身的。可是弱女虽穷苦却有骨气,得英雄相助,便一生感激,认定了要追随他一生。侠士推托不了,只得将弱女带在身旁,日久生情,终成佳偶。像十年前的大侠许亭之就是这样和——”
慕容若顿时头大如斗,连忙打断她满脸向往之情的喃喃自语:“行了,行了,你就别再引经据典了。你到哪里弄个爹来葬啊?”
慕容宁向往着未来的幸福生活,立刻勇气倍增,信心百倍,把个方才的伤心全忘怀了,明眸流转,笑着说:“不一定非要葬父瞩,葬兄还不是一样?”
慕容若想也不想,立刻摇头。
慕容宁贴近过来,娇滴滴地说:“好哥哥,为了你妹子的终身幸福,你就委屈一点吧。”
慕容若全身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这一刻,他深切地明白,自己不应该叫慕容若,而应该叫慕容苦才对,真是,真是——好苦的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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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吟风在客栈中要了一间房,才闭目假寐不到半个时辰,就听得耳边不断传来哭哭啼啼的声音,令得自己无法人睡。烦躁之下,叫来了小二,问到底是什么事。
小二只是神色古怪地说有个女人死了哥哥,无处可葬,在院子里卖身葬兄呢。
柳吟风皱眉,卖身葬亲人的事不是没见过,不过怎么着也该是在大街上吧,怎么会跑到客栈的院子里来了。
小二干笑着说:“那姑娘挺可怜的,在大街上又总有不正经的人调戏她。我们老板看她凄惨,就让她到院子里来了,好在客栈里住的都是些正经人,大多又身有余财,原说必不会坐视不理。谁知到现在,也没见哪位客官说句话。”
柳吟风在小二别有用意的期待目光下暗暗冷笑,天下岂有此等道理,这位客栈的老板倒像是开善堂的了。
不用想,必是那个人在故弄玄虚。他懒得理会,挥手让小二离去,躺在床上,闭目要睡。
可是那哭声凄凄惨惨不绝于耳,吵得他难以人梦。而且一直哭了两个多时辰。还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柳吟风实在担心自己的这间客房迟早要给泪水淹没,终于按捺不住,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起身开门,往院子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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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宁硬押着慕容若装死人,原是要在客栈门口演这出悲情戏的。奈何柳吟风早已进房休息去了,客栈外翻了天他也不知道。无可奈何之下,慕容宁拿银子买通老板,顺便连后院的几个客人都用银子一一打点一番,然后拖着慕容若到后院的草席上装死。
慕容若原本不肯:“这世上哪有在客栈里面卖身葬兄的道理,稍有脑子的都可以看出其中有鬼了。”
慕容宁光在幻想以后的幸福生活,哪里理他:“我告诉你,传说中很多英雄都很笨的,很多明眼人早知道的陷阱,他们都会傻头傻脑掉进去,来啦,男子汉大丈夫,不可以说话不算的。”
于是,倒霉的慕容若就只有直挺挺躺在草席上装死人了。慕容宁则凄凄惨惨,哭得草木含悲,天地同伤。
镑房的客人都得了银子,也不出来干涉,只是听着哭声,也不由得被引得一阵阵伤感,独柳吟风全不受影响,连窗子都不肯开一下。
慕容宁可真是坚强到极点,虽然一再失望,却没有半点放松,依然拼命哭个不止,就不信打动不了那铁石心肠。啊,不不不,大侠怎么会是铁石心肠呢?只不过当大侠的人定力都相当高,不会轻易动容而已。越是这样想,慕容宁越要坚持到最后。一直到精疲力尽,惹人怜爱的娇泣变成难听的干嚎,她才开始怀疑,那个人是不是根本不打算出来?
而慕容若老早就全身又痒又麻,数次要跳起来,都被慕容宁狠狠拧在身上,疼得全身乱战而不敢妄动,可是直到现在,也终于忍不住了,就要不顾一切,跳起来诈尸了。
而就在这时,柳吟风终于推开房门走出来了。
慕容若立刻识相地闭住呼吸,乖乖装死人。他很清楚,这时候,要敢坏了慕容宁的大事,那自己铁定会死得非常之难看。
慕容宁的一颗心立时跳到了喉头,脸红得像火烧一样,低低地垂着头,轻轻抽泣,暗里用眼角的余光拼命地瞄过去……
柳吟风默默打量眼前这两个人。那个装死的青年,可以闭息这么久而脸色不变,可见他内功底子之深厚了,必是名家子弟,这个哭泣的女子。虽然一身破衣,却不掩明丽风华。脸上有意弄了些污迹。但清丽的容色仍然令人眼前一亮。也亏得她,这三个月来,变换种种形象,用不同的身份老是出现在自己左右,难道这女人竟然认为自己笨到如此地步,到现在,还认不出她来不成。虽然她的易容术不算太差,但自己好歹也是个老江湖啊,难道竟会看不破她的真面目。
不过算起来,这个小女人也实在是本事!
自己自发现有人追踪以来,施尽手段,忽尔潜入深山,忽尔买舟入海,忽尔隐身闹市,忽尔藏于险地,可这小女人竟能够搜山川入大海跨江河越天险,一直牢牢追在自己后面,无论如何也甩不掉。
自己费尽心机,也只能查出,她用来查访自己的是慕容世家的情报网。难道,她是慕容世家的人?可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慕容世家的人为什么要一直追着自己不放。若说有恶意,却也不像,至少他们一直没有任何伤害自己的行动,若说有善意……更是让人费解。难道和上次慕容世家邀自己去做客的事有关,也罢,既然躲不了,索性就陪他们玩玩,看他们搞什么鬼。
柳吟风随手丢下一锭银子:“姑娘不必哭泣了,埋葬你的兄长去吧。”
慕容宁心中欢喜,忙接了银子,刻意用无限娇弱可怜无比崇敬感激的声音说:“多谢公于,从此小女子就是公子的人了。”
柳吟风心中一凛,隐隐意识到对方的目的了,却又不明白这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姑娘言重了,见危相助,原是应当,姑娘不必放在心上。”虽然知道这样的推托很可能没用,但还是本能地说出这么几句话。
慕容宁心中欢喜,果然是大侠啊,我这样的美色,他尚且不动心,只是一心一意,想要给人无私的帮助,此真吾夫也。她越想越觉得自己慧眼识英雄,脸上却是一片端庄,盈盈起身,认认真真施了一礼:“公于这话差了,无功不受禄。我虽是女子,也有骨气。我为掩埋兄长,甘愿卖身,公子赠金,我便一生一世服侍公子以报万一,公子若嫌我粗鄙,不肯收用。我也不敢受公子一文。”说着将银子放在柳吟风面前,目不斜视,再不多看他一眼。心里却喜滋滋一片——我表现得这样坚强,这样有骨气,他一定对我印象深刻。他当然也不忍心我再这样卖身下去,担心我被某个奸诈小人买去。这样,就非得收了我不可——越想越乐,几乎要拼尽全力,才能控制住不在脸上笑成一朵花。
柳吟风岂会看不出她的做作,心中暗笑,口里只说:“既然如此,就算了。”然后转身,回房,关门。把个惊得目瞪口呆、满脸不敢置信的慕容宁挡在了视线之外。
慕容宁张口结舌,不敢相信他居然就这样走了,看都不看他一眼,这怎么是大侠呢,大侠怎么可以是这样的呢?
慕容若早已躺不下去了,一跃而起,低声笑道:“你看吧,又失败了,人家根本就没那个意思。”
慕容宁正好把气都发作在他身上,没好气地骂:“你起来做什么,也许他等回儿就会出来好生劝我的。”
“我的妹子,你就别做梦了,刚才他没有一点犹豫迟疑就立刻回去,可见他根本不在乎你的事。我早说过这些江湖独行客防范意识很浓的,是绝不会让不明底细的人留在身边的,你偏不信。”慕容若一边活动手脚一边说。
慕容宁咬牙切齿:“没关系,我还有别的绝招。他防范意识强对吗?那好办,我就在他意志最薄弱,最需要别人时去接近他好了。”
纂容若忽然觉得乌云盖顶,小心地问:“你又想干什么?”
慕容宁笑面如花:“追侠七大绝招之第四招‘美人救英雄’啊。你去把他打个半死,我再在他生死关头将他救下。他在身体和心理最虚弱最需要帮助时得到我的细心照顾,体贴问候,没有理由不爱上我啊。”
慕容若冷笑:“干脆让他中毒,而非要你为他献身,才可以救他的命,你看如何?”
慕容宁想了一想,连连点头:“这样更好。这一招在我的追侠七大绝招中捧在最后一位,一般来说,不到最后关头,我是不会用这一招的。不过柳吟风即是我认定的未来夫君,为他使出这压箱底的一招也没有什么不可。况且古来无数英雄侠客的动人故事也少不了绝色美人红颜知己的舍身相救。而且他是大侠,更不好意思不负责任了。”
“好你个头。”慕容若再也控制不住,压低了声音大骂,“你是慕容世家的小姐,请你千万记住你的身份,不要胡闹得太过了。再说,你让我打他,他的武功深不可测,你是想让我送死吗?还是说你为了追丈夫,所以要拿哥哥的命来垫背。”
慕容宁自小被家人疼护呵宠,哪里受过这样的辱骂,当即眼圈儿一红:“若哥哥,你欺负宁儿。”眼泪立刻如雨珠儿一般落下去。
慕容若手足无措,只得忙柔声安慰:“好了好了,宁儿不要哭了。若哥哥不是要骂你,若哥哥是打不过那个家伙,所以才不能照你的话傲啊。这样吧,哥帮你想法子,不能美人救英雄,可以让英雄救美人啊。”
慕容宁心中一动,立刻收声止泪,展开花一般的笑容:“是啊,我怎么倒忘了这可以和第四招相对应的第五招呢?英雄救美人,美人以身相许,多么浪漫,多么动人,多么美丽啊……”越说越是神往,方才的伤心再也找不着了。
慕容若终于明白为什么世人都说没有什么可以变得比女人的脸更快了。真理果然是真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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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吟风回了房之后,偷偷自窗缝往外瞧,不出所料,看到地上的死尸跳起来,和那个女人一来一往压低声音,不知在说些什么,心中暗暗好笑。拿定主意,无论他们使出什么手段,自己都以不变应万变,只冷眼看好戏便是。
只见那假死人转瞬间飞身离去,看身法正是慕容世家的“神龙九变”,可见这两个人都该是慕容世家公子小姐一类的尊贵人物,否则不可能会使这种从不外传的独门功夫。
没过多久,就见着那装死之人带着另一个一身黑衣的蒙面人到了。
柳吟风只是冷笑,慕容世家果然家大势大,无论到哪里都可以随时招到帮手。但他心中却无半点惊惧,只冷眼看接着会发生什么事?
只见那个假死人继续躺在地上装尸体,那个女人伸手把衣服扯乱,头发打散。柳吟风还在疑惑,就听那女人惊天动地地大叫一声:“救命啊!”
柳吟风虽然定力过人,却也被这一声大叫吓了一跳,只见那女人满地乱跑,那个蒙面人高呼大喝地持刀就追。
二人一追一跑,绕着院子打转。
客栈的客人老板小二元不闻声跑来,看到寒光闪闪的刀光各自心惊。
那蒙面人拍手一掌,打得院中大树无风自动,也把几个想上前拦阻的伙计所有的胆气打散。蒙面人厉声叱喝:“我只要那个小姐,与其他人无关。你们莫要找死。”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躲回房去,拿被子蒙头,抖着身子只当不知。
柳吟风暗笑不止,他当然知道这是有意要引自己出去救美,偏不肯理会。倒是好整以暇坐在桌前,端起已然凉了的茶,悠悠然然喝了一口。就等着看好戏了。
慕容宁和蒙面人纠缠半响,竟无人理会,心中越发着急,打个眼色,就扑到了柳吟风的房门前,背靠着房门全身抖个不停,一声声道:“你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
蒙面人当然知道这是叫他快些过去的意思,立刻就过去,动手动脚就撕慕容宁的衣裳。
基容宁一声叫得比一声尖厉,一声喊得比一声凄惨,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啊。
躲在各自房里的一干人等,知道有一个弱女正在被辱,俱都不平,但又知道实力相差太远,谁也没有胆气跑出来于涉,只能昧着良心当作没看见。
柳吟风原本想袖手看他们如何收场,只是两个人压在他的房门上撕打演戏得如此辛苦,他要再不表示一点也太对不起人了。坏心眼一起,自然抑制不住,随便将自己的衣物东西收拾起来,打好包袱。上前把门打开,人在同一时间往一旁闪去。
压在门上撕打的两个人都已经异常狼狈,两扇门一开,重心一失,两个人一起跌倒下来。慕容宁头发散乱,衣服被拉开一截,露出雪白的香肩,脸上神色更是惊惶恐惧,我见犹怜,任何一个稍具正义感的男人看到都会立刻血往上冲,为她主持公道的。
慕容宁对自己的魅力也极有自信,这可是追侠七大绝招的杀手锏之一啊,没有哪个英雄大侠可以抗拒得了的。只要他一出手相救,自己就正好可以以身相许,就算他不肯也不行。自己的肌肤都让他看了,男女授受不亲,自己可不是随便的女人,无论如何都是要跟定他的。
她这里还在打他的如意算盘,柳吟风已非常有礼貌地说:“二位不要太辛苦了,这里的床就让给二位吧。再见!”挽了包袱,抬脚就往外走。
蒙面人怔在当场,不知该如何反应。
慕容宁亦是当即就傻了眼。眼看着柳吟风已走出七八步了,慕容宁才懂得跳起来,大叫一声:“柳吟风,你慢着。”
柳吟风止步,一抹冷笑浮上唇角,这样也好,把事情都说清楚。
他徐徐回身,声音里已有了一种不易察觉的冷厉:“姑娘有何指教?”
慕容宁也不理自己现在一身狼狈,一跳起身,来到柳吟风的身前,恶狠狠拿纤指去捅他的胸膛:“你像个大侠吗,有女人在你面前被人非礼,你居然装作没看见?”
柳吟风岂肯让她莫名其妙沽了自己的身,不着痕迹地一闪,口里却有些啼笑皆非地问:“哪一个告诉了姑娘我是大侠的?”
慕容宁犹自气呼呼地问:“你不是柳吟风吗?你不是当年那个为了助一个痴情丈夫寻回妻子,独闯匪巢血战数日的柳吟风吗?你不是那个甘冒九死一生大险,独战野狼帮,让所有西行商人可以安全行商的柳吟风吗?你不是那个少年大志,在数十宗师的压力下犹发誓要以掌中剑管天下不平之事,为义舍身当仁不让的柳吟风吗?你不是——”
听着慕容宁连珠炮般一一说来,柳吟风脸上那似有若无的嘲讽之意渐捎,以一种奇特的神色看着慕容宁,终于扬眉打断了她的话:“你不必说了,我是柳吟风,但不是大侠。这段日子以来,你一直跟着我,你看我做过一件半件侠义壮举吗?”
慕容宁啊了一声,才猛然发觉,自己的种种手段,原来早已被人家清清楚楚看在眼中。细思柳吟风的话,忽觉有些茫然,但立刻又道:“那当然,你被我们追踪,不知这是为了什么?一心只想摆月兑我们,当然没有力气再去做别的事了。”
柳吟风探深看了她一眼,奇特地一笑:“姑娘错了,这世上没有几个活着的大侠了,仅有的几个人中绝对没有我的名字。”也不等慕容宁答话,忽得腾身而起,转瞬间已消失在黑夜中。
慕容宁大叫:“柳吟风,你不要走,我还有话没说。”待要去追,却被那蒙面人按住。
慕容宁拼命挣扎,却又甩不开他,恼得大叫:“烈哥哥,你干什么?”
蒙面人扯下蒙面巾,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宁儿别胡闹了,我陪你玩一次也够了,可不想像若弟那样,由着你这样追男人追下去。”
在地上装死的慕容若也站起来说:“乖宁儿,听烈哥的话,别闹了。咱们的把戏人家其实一直都看在眼里的,背地里不知道怎么笑话我们,人家又没意思与你亲近,你就别再给慕容世家丢人了。”
慕容宁千般万般的不甘心,咬牙切齿地道:“我不管,非要找他说个明白不可。”说着便拼力挣开了慕容烈的手。
慕容烈当即沉了脸:“宁儿,爹有命,要我带你回去,你要敢违抗,就不是我们慕容世家的人。我们也不会再帮着你了。”
慕容宁万没料到事情如此严重,一时怔在当场。
慕容若也骇道:“不至于吧,伯父向来如此疼爱宁儿,怎么会?”
慕容烈正色道:“你们也该知道,爹是当家,向来言出必行,虽然平日待宁儿爱如珍宝,但即发此令,就一定不会更改。宁儿,哥方才帮你,也是不想你遗憾,既然人家根本无意,你就不要再痴缠了,跟哥回去。”
慕容宁自小受宠爱,素来做事总要达到目的方才称心如意。此刻要她放弃从十二岁以来就立定的愿望又如何甘心。想了又想,终是咬牙道:“两位哥哥,请代宁儿在爹面前请罪吧,等到宁儿完成心愿。再来向爹他老人家赔罪。”说着便头也不回,追着柳吟风去了。
慕容若待要去追,却被慕容烈一把拉住。慕容烈轻轻叹息一声:“这么多年来,爹真是把她宠坏了。此番让她吃些苦头,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