妒妇 第一章
作者:纳兰

花木扶疏,水池掩映,竹亭秀立,雀鸟和鸣。

彼青瑶闲坐亭间,斜倚栏杆,一手闲闲地搁在眼前的七宝瑶琴上,一手懒懒地搭在雕刻精美的栏杆上。她眼神悠悠,懒懒地欣赏着眼前的美景,就如在以往的无数岁月中,与爱郎相携游园时一般。

今日,她相许终身的丈夫也同样在她身旁。只不过,他浓眉紧锁,面有怒色,再不见往日的浓情蜜意,卿卿我我。

“青瑶,这样的大事,你何苦还要装得如此漠然,装聋作哑也不可能让一切回到以前。青瑶我保证,以后仍会善待你,绝不会让你受一丝委屈……”

耳旁的声音熟悉,语气却异常陌生。顾青瑶心头冷笑,装聋作哑?她南方武林大豪顾远枫的爱女,岂是遇事只会装聋作哑的人。只是,这一刻心如死灰,纵然对于丈夫滔滔不绝的解释、埋怨、保证、誓言已经听了足有一个时辰,她也已提不起丝毫的精神来加以理会。深深的无力感,令她懒得打、无心骂,只漠然地任那个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男子一径说下去,自己只恍若未闻,闲闲地观赏着眼前的美景。

这座逸园本是当初为了南方武林大豪与北方三大世家之首的宋家联姻而特地建造的。在这座北方最繁华热闹的城里,却辟出这等清幽所在,山水清雅,景致秀丽,又遍栽奇花异草,更有珍禽异兽十余种在园中供主人赏玩。置身园内,恍若世外仙境,再不染俗世尘埃。

只是到今日,才恍觉这万丈繁华中的雅致园林,说穿了,只不过是人力穿凿扭捏而成。空有青山绿水,却是山无脉、水无源,再无半点儿自然之气。空求清雅出尘,到头来,这逸园之中,来往的却还是自己一班华服贵饰的红尘俗友。想到朋友,顾青瑶唇边泛起一个轻轻浅浅却也冰冷莫名的笑容。闺中最好的朋友——无数次把臂同游逸园的知己,此时此刻,不正大着肚子跪在自己面前吗?

彼青瑶漠然地望向在面前已跪了足足一个时辰,哭了足有半个时辰,脂残粉乱,却不减风姿的柳月华。

自小相交的至友,姐妹相称的知己,恍惚间,还记得幼时携手许愿,但求一生一世不分离,任何一切皆可与她对分共享。

原来,稚儿童言也会当真;原来,这最好的姐妹,真是要与自己共享一切包括丈夫,在人间又谱一曲娥皇女英的佳话。

被她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的眸光看定,柳月华情不自禁地低垂着头,身子微微颤抖起来。

宋剑秋大为心疼,忍不住上前一步,要扶柳月华起来。柳月华却是拼命摇头,用一种又是哀苦又是乞怜的眼神望向顾青瑶。

宋剑秋又痛又恼,看向无动于衷的顾青瑶,“顾青瑶。你不要太过分了,要吵要闹冲着我来,月华怀了我的骨肉,你不能为难她,也无权阻止她进我宋家的门。”

宋家的门?顾青瑶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看了宋剑秋一眼,看得他情不自禁地扭头回避,才若无其事地把整个身体重又靠回栏杆上,低头看向亭下的一池碧水,以及水中倒映的美人容颜。

那水中人儿,朱颜秀发,云鬓珠钗,处此惊变,竟然未落一滴泪。稍白的脸色,反显得容色越发出众,更有一种出尘的秀美之气。红颜如玉,美人如画,到头来,却终是红颜薄命。

仅仅在一年前,她云裳霞佩,珠玉满头,打扮得似天仙下凡,在一众吹吹打打,恭贺声中,嫁进宋家的门。

南顾北宋,江南第一美人的顾家三小姐,嫁给北方少年游侠之首的宋家大少爷,是震动武林商场仕林的大事。当年出嫁的盛况,至今还为人所滋滋乐道。两家门当户对,二人年纪才貌皆相投。她的美丽风姿,他的英俊挺拔;她的多才多艺,他的武艺高强,曾令得多少人艳羡不已。人都说,惟有顾青瑶,才配嫁宋剑秋;惟有宋剑秋,才有资格迎娶顾青瑶。洞房之夜,两相情浓,新婚之时,画眉啮臂。也曾相伴共马江湖行,惹来一路惊羡目光。也曾独守在庄中,怀着无尽情怀,细数日月,等他天涯行侠,带一身阳光回到身旁。

她与他,在一起,就有数不清的话题,说不完的爱语。琴棋书画诗酒花,他感叹她才华出众,她喜爱他文武双全。长歌击剑,论武争文,月下赏花,艳阳酌酒。他的英怀壮烈,光彩照人都只愿英雄给她看;她的聪明敏慧,温柔动人都只愿美丽给他瞧。逸园之中,多少笑语欢声。多少回,她执笔铺纸,用满腔爱意,将他的英武姿态一点点绘入画中;多少回,他执着她的手,望着她的眸,无限感叹地说:“娶妻如此,夫复何求!”到如今,终还是有了他求,终还是这般义正辞言,站在面前,指责她让另一个女子受了委屈。

“青瑶,我知你心中有委屈,可是,我是一个男人,江湖搏杀,血腥缠斗,回家来,只想要享受温柔关怀。可是你,出身大家,性子骄纵,从不肯让人。哪怕是谈起文章闲句,江湖掌故,也必要飞扬跋扈,驳得人再无一句话可说,才能心满意足,更别说平时的温存容让了。和你在一起,只能容你让你,委屈自己。可是月华却让我明白什么是温柔,什么是关怀,让我觉得我自己是一个男人。”看着顾青瑶闲闲地四望,就是不正眼瞧自己,宋剑秋本来的愧意也被怒火取代,声音渐渐提高:“我早就想对你明说,可是月华惟恐伤害了你,三番五次地拦我。可如今,月华已有了身孕,我不能再委屈她。青瑶,月华我已经娶定了,你若能允,自然大家都好,我仍然爱你,月华也必会敬你;你若不允,我也顾不得了。”

原来是怨她太聪明,太爱争辩。顾青瑶在心中冷笑,爱深情重之时,他多少回叹息她聪慧博学,多少回说她每每争辩学问道理之时,飞扬的神采。事到如今都是错,当年的聪慧,也成了今朝的罪状。

她这样心不在焉,更激得宋剑秋怒火上升,上前一步,大声叫道:“顾青瑶!”

彼青瑶悠悠地收回纷乱的思绪,对着宋剑秋淡淡地一笑,“剑秋,你以往总赞我弹得一手好琴,今日,就再让我为你弹一曲吧。”也不理宋剑秋错愕的神情,就此坐直了身子,纤纤十指,轻轻抚动琴弦。

琴声叮咚,如流水不断,自她十指间流泻而出。琴音清扬,竟无丝毫悲愁、哀苦、激越和痛恨之音。在柳月华不解的眸光里和宋剑秋茫然的神色中,顾青瑶徐徐启唇,和琴而歌,歌声竟也和琴声一般平和,平和得甚至有些冷漠。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道君,双珠玳瑁簪。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往后,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唱到相思二字之时,琴声忽转高亢,随着最后一个绝字唱出来,高亢得有些刺耳的琴声戛然而止。七根琴弦已断了五根,顾青瑶抚琴的十指,隐隐有血痕触目。她却恍如不觉,随手将琴一推,站起身来,哈哈大笑,其态若狂。纵将那满腔悲愤付瑶琴,弦已断,有谁听?

断弦瑶琴,被顾青瑶用力一推,正好落在柳月华面前,跌了个四分五裂。柳月华吓得惊叫一声,跳起来往后退避,又见顾青瑶长笑不止,如疯似狂,更加心凉,一时面无人色,摇摇欲倒。

宋剑秋忙抢上前,把柳月华牢牢扶住,怒视顾青瑶,“顾青瑶,你不要装疯吓人,月华身上有我的骨血在,吓坏了她,我不会饶你。别以为你是顾家的小姐我就不敢休你,七出之条,正为妒妇而设。”

彼青瑶笑声立止,冷冷地看着宋剑秋。还是这个人,还是这张嘴,当初日日说恩义,今天,一个休字,却也说得同样顺畅无比。一时不觉悲愤,反倒恨不得就此狂笑,在这天地间至荒谬的人间死去,“你要休我?”

“你如此对待月华,若不是手头没有纸笔,我现在就给你一纸休书。”宋剑秋以绝对维护的强者之姿,半拦在柳月华面前,斩钉截铁地说。

“纸笔?”顾青瑶冷冷地一笑,忽然一伸手,将自己的裙子用力撕下一大块,随手放在石桌上。再抬手自发上取下金钗,任乌发散落,她却面不改色地在柳月华的惊呼声和宋剑秋的喝斥声中,把金钗深深地刺进了左手的掌心里。鲜血淋淋而下,顾青瑶就以钗当笔,就着鲜血,在撕下的裙子上书写。

宋剑秋不明白她到底要干什么,有心要来制止,但柳月华已被顾青瑶这如疯似狂的行径吓得全身发软,只在他怀中发抖,也令他行动不便,难以阻止。

彼青瑶写不到几个字,掌中伤口的血就已凝结,她毫不迟疑,举钗再刺,就像那刺的不是自己的血与肉一般。

柳月华已吓得不敢再看,宋剑秋虽还勉强看着但脸色也白得吓人。只觉这女子此刻激烈的行径,竟比自己闯荡江湖所见的无数血雨腥风,更加骇人。

彼青瑶连刺了自己三次,才将要写的写完,一手拿着满布血字的裙布,一手执着鲜血淋淋的金钗递到宋剑秋面前,冷冷地道:“笔墨俱在,就连休书我也已为你写好,就等你签名画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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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畜牲,我只不过是到感业寺住了几天,你就把发妻给休了。”

“娘,我只不过希望月华可以明正言顺地带着我的骨肉进门,才说休妻吓吓青瑶。谁知她的性子刚强至此,反倒逼我签下休书。”

“你妻子的性子刚烈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怎么还犯她的大忌。立刻去顾家陪礼,把她请回来。”

“娘!如此妒妇,已犯七出。我休她,也没有什么不对。”

“我们宋顾两家的脸面不能就这样让你们丢了。我知道,你嫌顾青瑶太聪明,谈诗论艺,处处压你一头,在人前总比你显得更博学。就是你的剑法,她也常加挑剔,数说破绽。你觉得没有面目,你觉得心里不舒服,你觉得她远不如柳月华温婉柔顺听话。可是,你且想想,她虽要强,可她说的话,哪里错了,她对宋家剑法指出的缺点哪里错了。你不想着改进剑法武功,却觉得伤了你大男人的面子,真是枉费了你爹的苦心。”

“爹?”(谢谢支持*凤*鸣*轩*)

“当年你爹就是因为在顾家做客,无意中发现顾家这个不喜练武的小女儿,在武学上反有着惊人的天分。亲友客卿,无论什么人演练武功,她都能随口评断几句,且能切中利害,所以才一早为你订下了这桩亲事。正是要借她的武学天分,提升我宋家的武功。她与你夫妻一年多,宋门武功深浅路数她全都清楚,再加上她的聪慧,若是就此怀恨,专心研究针对我宋家的武功,对我们家族将是极大的打击。更何况,宋顾两家联手,江湖商场仕林都有极大的势力,这唇齿之盟更不可废。谁知你就为一时冲动,闯下这样的祸事,还不快去挽回。”

“可是,娘,休书已经写了,月华她也……”

“你放心,宋家不能做负心休妻的事,顾家也不能有好妒被休的女儿。只要你低头认错,真心赔罪,顾家打打骂骂闹一番,还是会算了的。柳月华有你的骨肉,顾家再生气,也不能不让她进门,只要保证顾青瑶的地位权威就行了。你也不要不情愿,柳月华是什么身份,不过是父母双亡,自幼依附顾家的远亲,哪里有资格做宋家的少夫人。你喜欢她温柔婉约,这天下间温柔听话的女人数不胜数,但能像顾青瑶那样,有才识,有主见,有背景,有姿容的女子,却是少之又少。你今日图了痛快,他年必然后悔。不要再发呆了,立刻给我快马加鞭,赶到顾家去。”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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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宋剑秋已经亲自来请罪了。”

彼夫人的叫声传人耳中,顾青瑶木然倚窗的身子微微一震,目光略有些呆滞地动了一动,“他还来做什么?”

“傻女儿,他还能做什么,当然是认罪赔礼,千小心万小心地想请你回去了。”顾夫人笑着坐在顾青瑶身旁,怜惜地轻抚顾青瑶的左手,“以后,有了委屈尽避回家来,爹娘自会为你做主,何苦这样自己折磨自己。差一点儿就把好好的一只手给废了。”

“叫他走,我不会跟他回去。”顾青瑶垂下眸,木然地说。

“不用你说,我早让人在五里外赶他了。他一路赔着小心,堆着笑,说了无数声‘小婿有罪’才进了庄。一进来,你爹就大耳括子打了过去,他一声也不敢吭,跪在厅里头,求你爹原谅呢。虽说我们的面子也足了,不过,也不能就这样饶了他,再狠狠地警示他一番,让他真正记着了教训,才叫他大礼把你迎回去。”顾夫人微笑着宽慰女儿。

彼青瑶听了母亲的话,却倏地睁大眼睛,震惊地坐直了身子,“娘,你要我回去?”

“傻孩子,闹闹意气也就罢了。这一次,你竟闹得写出休书来,也真的太过了。幸亏宋剑秋还懂事,肯回来转回,否则你爹真不知该如何下台了。你是三媒六证,八抬大轿进的宋家门,哪能说休就休,说走就走的。”顾夫人柔声地说。

彼青瑶嘴唇略一哆嗦,欲言又止。一年前,八抬大轿,云裳霞佩,如仙子般在众人的恭维贺喜声中,风风光光进了宋家的门;一年后,她发已乱,衣已破,心已碎,魂已消,惟有一身傲骨不屈,挺直了腰冷冷清清一个人走出宋家大门时,就已不存回归之心。为什么,为什么至亲的娘,竟不念休弃爱女的怨恨,反要她回到宋家?心中满是悲愤、不解、怨苦、无奈,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得用一双震惊不信的眼,望着生身的母亲。

彼夫人苦笑一声:“孩子,我知道你委屈。可是,身为女子,有哪一个能不委屈。你膝下无子,柳月华已怀宋家骨肉,在情在理,她这门都进定了。你执意不肯,理亏的,就变成了你自己。纵把天下人都叫来评理,也不会有人向着你,帮着你。自古以来,七出里就有一个妒的罪名,女人犯了妒字,已是天理不容。江湖儿女,虽然比之平常的女儿家多些自由,但说起来,还是一样要依附于男子的。你看那古往今来,英雄侠少们,有几个真正一生只得一个女子相伴的?谁不是众花围绕,享尽齐人之福。一个男子,略生得周整,武功高些,又是师妹倾心,又是世交生爱,便是行走江湖,偶遇个美女佳人,也是一番风流韵事,就连仇敌的女儿,也多要动心的。认命的,就此同做一家人;不认命的,因妒生恨,反孤苦无依,一生凄凉,枉于他人做笑谈。宋剑秋如此出身,如此容貌,如此名声,如此武功,这种事,也是早晚会发生的。但无论如何,你是正妻,你的出身容貌才情样样比人强,只要懂得手段,谁也越不过你去。”

“娘!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明明错的不是我,为什么我要低头?明明是他负心薄情,为什么我要忍受?娘,我不回去,我不要与任何人分享丈夫。”顾青瑶抓住彼夫人的衣袖,面露哀求之色。

“青瑶。你当然有错。身为女子,已然是大错,偏还不肯认女子的命,就是错上加错。青瑶,就算是贵为公主,在礼法上,一样无法阻止丈夫纳妾。女人的命就该如此,若要强争,徒然让天下人耻笑。房玄龄夫人,只为争强,吃醋之事,贻笑天下;常遇春夫人,只因争强,被生生制成妒妇汤。她们又犯了什么错呢,还不是和你一样,不想和别人分一个丈夫。你只道你聪明,你见识高,所以忍不下这口气。你哪里知道,男人方以才能为骄傲,女人却只能以丈夫为骄傲。只有你是宋夫人,人家才会赞你聪慧见识。你若只是一个因妒被休的女子,你的聪慧与见识,说穿了,便只是一个笑话,还有谁人会看重,哪个肯赞赏?”

“娘!”顾夫人的话,每一句都重重地打在顾青瑶的心上。她的决心,她的傲骨,她的自信,原来到头来,竟只是依附着一个负心的男子。不愿相信,不敢相信,却又不能不信。她茫然无措地拉着母亲,一声声哀求道:“娘,不要让我回去,我受不了看着我的丈夫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我装不出贤良,做不出淑慧,娘……”即使是惊闻丈夫变心,含恨被休也漠然不见悲苦之色的她,在自己的母亲面前,终是无法掩饰做作,忍不住潸然泪下。

不想再经历一次那样的痛,不想再面对那样的苦。原本喜笑颜开想迎接至爱的夫君,谁知等来的是好友跪地求恕,丈夫冷言变心。那一刻心痛至极处,已不知悲苦为何物。那一瞬,面目僵硬,只不过是因为,那过大的悲愤和凄苦,已不是任何悲呼哀号、惨叫痛哭可以表述的。于是,惟有木然,惟有用尽最后的力量,把漠然的面具戴在脸上;惟有用冷冷的笑容,无波的眼神,来掩饰心头绝望的悲泣。没有骂,没有叫,没有撕扯打闹,只为着多年的庭训,满月复的诗书,给了她这样一身傲骨。纵然心已成灰,却也不肯就这样放纵自己。只是在暗中冷眼看着一颗心被无形的刀凌迟成碎片,却还淡漠冰冷地用自己的血写下休妻的书。那一刻,天地之间,一片冰寒,就连自手中流出的血,仿佛也已是冷的了。那一种冷,寒彻骨髓;那一种痛,痛入心肺。怎么能再去面对,怎么能再笑着做宋家的媳妇、宋剑秋的妻子,她怎么可能做得到?

她将他当做夫,当做天,当做生命中的一切,他却把她的五脏六腑都硬生生地扯出,用利刃绞烂了,血肉模糊地掷在脚下。而今,她怎么还能做回过去的宋夫人。

“青瑶!”顾夫人抱住她也落下泪来,“你不要伤心,不要恨娘,娘正是因为疼爱你,才要和你说这样的话,才要让你看清这样的世界。你虽是我顾家娇贵的女儿,但仍然是个女人啊。是女人,就要认女人的命。不要说你,就算是为娘还不是一样。你爹平日里出入花丛,又哪里检点过,我们只不过是瞒着你罢了。要哪一天,他想纳妾,我也会吵,我也会争。可要是吵不过,争不赢,我也一样只得认命。听我说,你是正妻,她不过是个妾。你是顾家的女儿,她全无依仗,你只要小心行事,自有无数手段可以对付她,打压她。将来生下孩子,你的地位更加牢不可破,又何苦这样固执,白白便宜了这个忘恩负义的女人,反而毁了你自己。”

彼青瑶拼命摇头,泪水无声地滑落。欺凌陷害,阴谋压迫,这样的事,她不齿为,不屑为,她又为什么要为那样的一个男人去争宠夺爱,空自轻贱自身。为什么,错的不是她,负心的不是她,背义的不是她;可苦的是她,痛的是她,忍辱的也要是她。一千一万个不甘心,都在胸中化为无声的呐喊,可又偏偏发不出半点儿声音。

“青瑶,不要再倔犟了。这件事,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被休的女子,受千夫所指,家门同样受辱。顾家的女儿怎么可以被休弃,你再不甘愿回去,你爹也不会答应的。到那时,绑也要把你绑回去的。”

彼青瑶无力地滑跪到地上,绝望地看向满面无奈的母亲,张张嘴,想说话,想哀求,最后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觉得胸中有千万种情绪,千万种悲愤,却不得渲泄。沉沉绝望的哀呼一声一声,似自心中最深处奔涌而来,自口中发出时,已然不似人声,只如困兽濒死前的哀鸣。她一边哀叫一边低下头,把脸埋在手中,悲叫低泣,一声又一声,短促凄恻。

彼夫人泪落如雨,也俯,想要劝慰她,房外却有丫头高唤:“夫人,老爷在找您。”

彼夫人无奈地摇摇头,“看来你爹已经做够了红脸,要我去做白脸了。”站起来,走出几步,又止步回身,“孩子,谁叫你身为女子,你不甘心也要甘心;你不认命,也只得认命。”说完这句话,她长叹了一声,走出了房间,对房外侍立的几个丫环低声叮咛,“不要进去打扰,让小姐好好静心想一想。”

房间里,除了顾青瑶的啜泣,再没有丝毫声音。即使是情海生波,即使是夫妻恩断,也可以咬牙强挺。在今日,面对着母亲的劝慰,父亲的决绝,惊觉所有的傲骨,所有的坚持,原来都在现实面前如此轻而易举地被摧毁。一生的要强,竟不过是个笑话。这个可怕复可悲的认知,让她就连哭,也渐渐软弱地没了力气。

很快,她就要拭了泪,整了衣,重理云鬓,做她端庄高贵的宋夫人。

她含着眼泪,低低地一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伸出手,探入衣内抚模自己的心口。啊,这里明明有至大的伤口,这里明明被铁锤一次次重击。原来,竟仍然肌肤光滑,全无伤痕。暗伤,之所以为暗伤,只因不见天日,不为人知,看不到伤口。所以,也仍可以带着笑,继续过以前的生活,当做所有的痛与伤,都不曾发生过。

她还是宋夫人,顾家的女儿,宋家的媳妇。锦衣玉食,高高在上,人所共羡。笑着和人谈诗论词,谈文论武,笑着把情敌一步步踩到最底层,笑着让所有的丑恶污秽都隐藏到万丈光芒中。只在无人的地方,冷眼看着不见天日,带着永不得复原的暗伤日日溃烂,忍受着在呼吸停止之前,绝不会散去的伤痛。直到伤痕裂开,任瘀血和毒脓涌出,将她彻底掩埋。

悲哀而无生气地笑一笑,顾青瑶伸手,用力地拭去眼中的泪,略略平息有些急促的呼吸,低喃着:“我不甘心,我不认命,绝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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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夜风如刀,月黯无光,马蹄急促。

一连三天,避开大路,转走山道,快马急疾,不眠不休。只想着,逃逃逃,远远地逃开,宁肯不做顾家的女儿,宋家的媳妇,宁可从此天涯飘零,只为了这一股不甘不平之气。纵然就此失去一切,纵然一生做弃妇,但这一身傲骨,却终是不甘折,不肯屈,不愿服。

三天的奔驰,顾青瑶一身的骨头都快颠散了。她虽出身于武林大家,但自幼娇生惯养,享尽荣华,平日又旁骛太多,琴棋书画诗酒花,无一不爱,反倒不将武功放在第一位。武功根基本就不深,加之连日奔驰,自是心力交瘁。

月黑风高之时,催马不止,风如刀一般割肤生疼,头上竟有雷霆之声响起,隐有大雨倾盆而下的势子。

彼青瑶面色苍白,策马疾驰,但眼前山野寂寂,却不知去何处寻立足遮身之处。

一道闪电划过苍穹,撕裂天地,恰似苍天震怒发威。

马受了惊吓,立起长嘶,顾青瑶一个不防,被掀下马去,跌得一身酸痛。想要站起,一时竟觉全身无力,站立不住。

马却没有停留,纵蹄前奔,转眼远去。

彼青瑶几番挣扎,还不及站起,大雨已经无情地从天而降,打在身上。雨声之中,雷鸣电闪不绝,寂寂山野,一时恐怖得如同幽冥鬼境。

彼青瑶发乱衣污,全身湿透,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没走出几步,却又滑倒于地。再站起来,再走,再跌倒,如是四五次,她已放弃挣扎,反而狂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就指苍天:“哈哈,我是妒妇,女子好妒,则不容于夫,不容于世,原来也不容于天。老天,就算你不能容我,我也不悔,你倒是发一道雷下来,把我劈死好了。”

苍天似也有灵,如斯响应,雷鸣不绝,闪电不止,雨势更显狂猛。

彼青瑶一身污脏,披头散发,指天叫骂,其状若狂,再不复绝美风姿,名家风范,倒似鬼母魔女,正衬得惨烈阴森的天地,非是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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