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娑的预料非常准,他们偷了一匹马,顺着原来的马蹄印一路追下去。经过了一条又一条偏僻难行的小路,驰进一片黑暗的深山中,借着淡淡的月光,牵着马,走过许多山路。当太阳升到天空正上方时,他们来到了群山的中心。
走出山路的尽头,眼前豁然开朗。
清清的河水,穿过了不知几重山,流淌在这一片几乎没有人迹的地方。
河里开满了莲花,美丽得不像是人间的土地。
河边的大树,不知是不是有千年的树龄,仿佛高得可以直穿入云层。他们那匹被偷的马,就被系在河边一棵较小的树上。
一个穿着青色长袍的人,静静地坐在河边,美丽的帕尔瓦蒂则站在他的手旁,双手撑着一大片用树叶编成的绿伞,为那人挡住头上晒人的阳光,而她自己却已经被汗水湿透了衣服。
听到身后的动静帕尔瓦蒂回过头,看到摩罗诃和婆娑,她一点也没有吃惊地笑了一笑,“你们来了?对不起,我急着逃出家,所以临时借用了你们的马。”
因为一整晚的奔驰和在山路上的穿行,她的头发早就乱了、衣服也划破了许多,又沾上很多灰尘,再加上现在一身是汗,本来应该非常狼狈,可是当她笑的时候,却让人只能看到她的安详和幸福。
婆娑微笑着走向她,又忍不住看向那个面向河水,静静安坐的人。
那人藏在长而厚的袍子里,连他基本的身材都看不清,可这静静独坐的身影,却让人深切地感受到无与伦比的孤独和真正深入人心的寂寞。她的心没理由地震动了一下,然后月兑口问:“他,就是你所追寻的人?”
帕尔瓦蒂微微笑了起来,看看婆娑,再看看摩罗诃,然后低声说:“不,我和你们不同,我和他……”她回头,凝视那仍坐在河边,一动不动的人,眼中的深情,几乎可以把石头溶化,“他救过我的命,所以我一直跟着他。但是,他不喜欢我。他曾告诉过我,他有一个喜爱莲花的妻子,在很久以前死去,所以他在深山中苦行,一生凝视莲花,怀念他的妻子,让我不要再跟着他。但我无法离开他。我被父亲捉回去之后,幸亏你们给了我勇气,让我明白为了心中喜欢的人,不管和谁成为敌人,都要坚持下去,所以我才有勇气再次逃出来。”
婆娑走向那人,低声说:“你好,我叫婆娑,是帕尔瓦蒂的朋友。”
那人既没有回答,也没有动,只用冷漠的背影来回应婆娑的问候。
摩罗诃皱起眉,大步走近。
帕尔瓦蒂忙拉住婆娑,拦住摩罗诃,“请不要生气,他是苦行者,心里一直怀念他死去的妻子,总是尽情折磨他自己。苦行者,常常有许多年不说话,甚至不吃东西的,所以,请不要为此生他的气。就是我,也是跟了他足足一年之后,他才对我说了三句话,是提他的妻子,并要我离开的话。后来,就再没有说过一个字了。”
“一年?”摩罗诃一愣,忍不住问,“那你现在一共跟了他多久?”
帕尔瓦蒂微微一笑,神情异常美丽,“我认识他到现在,有三年六个月零七天。而我一直跟随他的日子,加起来一共有,三年三个月零四天。”
三年多的岁月,只听到他三句话。而她,却细细地将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记在心中,反复回味。甚至在提起来时,还能露出这样幸福的微笑。
婆娑愣了一会儿,才低声问:“三年来,你跟着他,都做些什么?”
“我很笨,我做不了什么?我总是在山间采些果子给他吃,虽然他一般是不会吃的。天热的时候,我可以用这样的树叶为他挡太阳;天要冷了,我可以用树叶在他四周编成一圈来挡风,要是下雨,还能想办法为他遮雨。夜晚,可以点起火堆取暖,还能帮他赶走山里的蚊虫。”帕尔瓦蒂脸上一直带着甜美的笑容。仿佛,只要能为他做一些事,不管多么微小,也是她的幸福。
婆娑一阵心酸,轻轻抓起了帕尔瓦蒂的手。这是城主女儿的手,却布满了大大小小、新新旧旧的伤痕。对于一直接受别人服侍的帕尔瓦蒂来说,山间困苦的生活,各种粗活,对她来说,都是极大的伤害。
她低声问:“值得吗?”
“值得的,为了他,值得。”帕尔瓦蒂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愿把我的生命交还梵天、我愿向毗湿奴许下我所拥有的一切、我愿和阿修罗做交易、我愿将我前后一百世的福德做交换,只求我能一生跟随在他身旁。”
“你听见没有。”摩罗诃忽然激动起来,他望着那面河而坐的人,“你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动一下、还不说一句话?你的心是石头做成的吗?有一个女人,这样爱你,为你做了这么多,你怎么还……”
“请不要这样?”帕尔瓦蒂慌乱地阻止他,“他没有做错任何事,他爱他的妻子,这有什……”她惊慌地分辩,忽然被从远处传来的马蹄声、喧哗声、叫喊声给吓得停住,脸色立刻白了起来。她转头冲向河边,抓住那人的衣服,拼命地摇,“父亲来了,我父亲追来了。他会杀了你的,求求你,快离开这里吧!”
无论她如何出尽全力地摇晃,那个人仍然是不说话也不动弹,对一切毫无反应。就连婆娑都愤怒起来了,“帕尔瓦蒂,先别管他,我们找地方躲起来吧,要不然让你父亲抓到你……”
“不,我不走,我不会离开他的。”帕尔瓦蒂大声说。
摩罗诃皱紧眉,低声说:“婆娑,我们怎么办?”
按理说,他们应该立刻避开不要和喜万见面。但是,却怎么也不能就这样把帕尔瓦蒂扔下不管。
帕尔瓦蒂忽然间冲向婆娑,就要向她下跪。
婆娑动作飞快地拦住了她,“你做什么?”
“我请求你,请求你,救救他、保护他、照顾他。”帕尔瓦蒂泪流满面,“他的妻子死去了,他对整个世界都不在乎,就算是他的生命,他也不放在心上。他只是坐在河边,看着莲花怀念他的妻子,就算是别人的刀对着他砍下去,他也不会离开、不会理会的。求求你,救救他,别让父亲杀死他,你是地位崇高的祭司,父亲不敢冒犯你的……”
“帕尔瓦蒂!”愤怒的呼唤,由愤怒的父亲发出来。
脸色铁青的喜万,带着二十几个强壮的仆人,终于赶到了。
“父亲,求你……我……”帕尔瓦蒂脸色苍白地往后退,眼神却仍然凝望着,永远只用背影对着她的心上人。
“给我把她抓回来!”
城主愤怒的命令得到了切实的执行,两名强健斑大的仆人立刻扑向帕尔瓦蒂。
摩罗诃的手,立刻按在了他自己的长刀上。
“尊敬的祭司,请你管好那个吠舍。”喜万发出了可怕的咆哮,“你想让我的女儿一生跟着这个疯子受苦吗?那人的心肠比石头还要坚硬、比魔鬼还要无情。如果他不舍得帕尔瓦蒂,让他自己来争夺。”
婆娑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按住了摩罗诃的手,眼神悲伤地望着帕尔瓦蒂。
帕尔瓦蒂转身想跑,但衣角已被捉住,可是,她奔跑的速度太快、力量太强,两个高大的男仆,竟然无法制止她往前跑的速度,在拉扯的情况下,她向前跌倒。额头撞在地上,头发散乱下来,再抬起头上,额前已有了殷红的痕迹。
喜万冷酷地说:“把人带过来,不要理她的哭闹。”
仆人一起出力去拖她。
帕尔瓦蒂挣扎着伸出手,伸向河边那更加冷酷的身影,她的眼泪落下来,同时张开口,想要呼叫,却叫不出声。那个她倾尽整个生命去爱恋的男人,她却从来不知道他的名字,连在这样惊惶的时候,呼唤他都做不到。
她被仆人拖着走,因为拼命地挣扎使她无法站立。伏在地上,帕尔瓦蒂双手努力往前伸,抓住每一分土地,想要拖延被强迫带走的命运。
可是,她的所有努力,都不能抗拒身后冷酷无情的拉扯,她倾尽了一切的奋斗,也不能改变她被迫迅速远离那永远刻在心间的身影。
她的哭声、喊声、哀求声,唤不回父亲的怜悯,也唤不到那个人一次回头。
当事的双方似乎都用一种极度冰冷的态度来对待这痴情的女人,而旁观的人,却再也看不下去了。
摩罗诃几次三番想冲上去,却一直因为婆娑抓着他的手,他又无法狠心甩开婆娑。
婆娑的眉头越皱越紧,眼神越来越悲伤,但她却坚持着阻止摩罗诃,并且用异常专注的眼神去看那河边静坐了不知多久,似乎要千年万年这样坐下去的男人。
身后是叫声、哭声、哀求声,那个爱她的女人,既流泪也流血,可是,他竟然连头发丝也没有动一下。
他真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只是河边一块冰冷的石头,永远不会为人类的任何感情而激动。
婆娑悄悄咬唇,力道大得让嘴唇溢出了淡淡的血丝,为什么世上会有这样狠心的人?因为不爱她,所以无论她受什么苦,都不会触动他的心,这就是男人吗?
可是,作为旁观者的她是如此愤怒,而当事的帕尔瓦蒂却依然用深情的眼神凝视着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即使被一步步拖走,一点点远离他。她哀哭挣扎,却没有回一下头,没有错开一下眼神,她抓紧最后的每一点时间看着他。直到被强行押走,转过山路的最后一刻,她仍然凝望着他。
直到帕尔瓦蒂被带走,喜万才冷冷微笑,冷冷抬手。
摩罗诃忽然拔刀出鞘,半横刀身,挡在婆娑面前,眼神冰冷地盯着喜万,心神,却全部凝注在那半山腰处,忽然亮起的十几道利箭的反光上。
婆娑低声说:“别担心,他要杀的人,不是我。”她忽然提高声音,“喜万大人,我不阻止你带走你的女儿是因为这个男人的确太冷酷,我也同样不忍心让帕尔瓦蒂继续跟着他受苦。但我绝不能容许你这样随便杀人,被小姐喜欢,这不是他的罪过,你不能因此而杀死他。”
“我杀他不需要理由。根据法律,高贵的刹帝利杀死卑微的苦行者,最贵也只要赔一些金子,最低只要赔两根草绳就可以了。只有杀了他,才能一了百了,才能让帕尔瓦蒂解月兑。”
婆娑走到那人身后,用自己的身体,拦住他毫无遮拦暴露在利箭下的后背,“我是女神的祭司,我不能任人在我面前无理由地杀人,除非你先射死我。”
喜万咬牙冷笑,“我尊敬服侍神灵的祭司,给她们以最高的礼敬。但你已经留下信,说要辞去祭司的职位,只为了陪伴卑微的吠舍,你是背离神明的人,你不要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
摩罗诃长刀遥遥指着喜万,大声说:“你可以试试看,如果你敢下令放箭,我的刀就一定可以尝尝你脖子上的鲜血。”
婆娑却只是安静地微笑,“第一,就算我背弃神明,我的生死也不应该由你来决定,我相信王后看到我的信之后,绝不会下令杀我的。第二,你真的确定杀死他可以结束一切吗?你是不是愿意冒险,被你的亲生女儿一生仇恨?”
喜万的脸色阴沉,眼神变化了好几次,终于冷冷地说:“好,我暂时放过他。不过,你自己要小心一点,相信很快我们就可以再见。”他转身,挥挥手领着他的仆人们很快离去,半山腰上,闪动的弓箭光芒也很快消失。
摩罗诃慢慢收刀回鞘,神色沉重。
婆娑迅快地说:“我们要立刻离开这里,摩耶听到喜万的报告,一定会尽快来找我们的。如果被找到……”她叹了口气,没有说下去。却转头,对那个静静安坐的人说,“我保护你,是为了帕尔瓦蒂的托付。现在我必须离开,希望你能为你自己的安全着想,尽快离去。”
理所当然地,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婆娑无奈地摇头,和摩罗诃并肩离去。走出十几步,她忍不住回头,“你对你妻子的深情让我敬佩,我也不想强迫你喜欢帕尔瓦蒂,但她为你做了这么多,至少请你为了她的这份深情,稍稍珍惜自己一点,不要太辜负她。”
依然没有任何声音回答她。摩罗诃愤怒地拉起婆娑,大声说:“我们走吧,不要理这个疯子。他的死活,让他自己负责好了。”
摩罗诃想要和婆娑尽快离开,离开那狠心的疯子,也离开那随时会降临在他们头顶逼迫他们分开的厄运。可是,似乎连神灵都对婆罗门陪伴吠舍而去的事实感到愤怒。
他们还没有走出山区,已经狂风大作,阴云密布。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恶劣的天气,明明是白天,竟像是比夜晚还要黑暗一样,到处都是乌黑的云层,好像整个苍天随时会崩塌一样。天上的雷霆震动,大地都开始颤抖,闪电划破天际,让人以为毁灭神湿婆终于要让世界归于虚无。在这同时,暴雨倾盆而下,
幸好摩罗诃和婆娑在天色开始转为阴暗的时候,已经知道一定会下大雨,急忙找到一处不算太大却足够遮风挡雨的山洞。
几乎是刚刚躲进去,大雨就疯狂地落了下来。
婆娑惊奇地说:“真奇怪,这种天气,按理说是不会有这么大的雨的。”
似乎是为了响应她的话,一个惊天的霹雳响起来了,甚至让她微微往后一缩,闪电撕裂长空,照出她一瞬间发白的脸色。
摩罗诃不假思索地站起来,快步走到她身边,“别担心,只是下雨。”他自然而然伸臂搂住她,她自然而然投入他的怀抱。
两个人的身体紧贴在一起,外面风大雨大,狂风把豆大的雨滴和寒冷的气息一起吹进来。但她们紧抱在一起,什么也不觉得。
摩罗诃紧紧抱着她,直到现在,仍然觉得,这一切不像是真实的。
他是吠舍,而她是婆罗门。
她为他苦战流血,她将手伸向他。
依稀记得,十天前,他甚至不敢握住她伸过来的手,十天后,他却这样肆无忌惮地抱紧她。
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是在哪一刻真正发生,他已经不记得,也不在乎,惟一在乎的,只是就这样,一生抱着她,再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