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向四方散开,不要聚集在一个地方,尽量挥舞武器,避免身体受到最大的伤害。”
清晰响亮的声音,压住了全场的嘈杂,人们自然而然地依照那声音的指引行动,并且情不自禁地追寻声音的方向。
灿烂至极的阳光下,神骏的快马,迅疾如电地往让所有人慌忙逃离的怪鸟驰去。马上的骑士非常年轻,甚至还没有留胡子,他头上没有包头巾,黑色的头发在狂乱的风中舞动。
他的面容坚毅,五官深刻,眼睛里闪动着异样明亮的光彩。
他的衣饰非常简单,只是一件普通的白色“恰达”斜裹在身上,并用一个简单的铜环系住,但他端坐马上的英姿,却胜过任何服饰华丽的君王。
杯箭在他手中被拉开,手臂上的每一分肌肉都似流动着力量,完美得如同太阳升起的姿势,异样流畅的搭箭动作——一弓双箭,迎着阳光张起的弓弦,然后在弓弦清晰的响声中,箭,比流星还要快地射了出去!
在下一刻,大鸟负痛的惨叫,传进了所有人耳中。
大鸟的身体,即使是最锋利的神箭也刺不进,可是,这个陌生人手中射出的箭,却准确得像是带着湿婆的祝愿,轻易地刺透了大鸟的双眼。
他在快马上射箭,如此准确地射中正急速飞行的怪鸟。这神奇的射术,引来无数人大声的惊叹。
敝鸟嘶声惨叫,挥动羽翼,挣扎着打落眼中刺进的两支箭,带着腥臭的黑色血液,从它眼中流下来,而它则疯狂地挥动翅膀,四下乱扑。
人们纷纷奔逃,哀呼惨叫。
忽然闯进竞技场的陌生人却没有丝毫慌乱,铁弓再次在他的手中张开,阳光照在他身上,如同在他四周镀了一层黄金,就似天神降世。他的两支箭如同带翼的鸟,飞了出去。如同有神祝福,两支箭再次射中怪鸟受创的眼睛。
敝鸟惨鸣不止,吃痛不过地从空中跌落到地上,它挣扎着站起,疯狂地挥动翅膀,要扫灭一切生命。
但是两支箭再次以不可抗拒的速度和准确射了过来,重重射在仍然盯在怪鸟眼上的两支箭箭尾上,箭上的力量冲撞,前两支箭再次深深往里扎,随着怪鸟最后一声尖厉的嘶鸣,两支原来扎在鸟眼上的箭,完全穿过了怪鸟的脑袋。
敝鸟庞大的身体,在地上往上猛然一挺,最终,僵直地重新落回灰尘中。
几乎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许久,也不见这只怪鸟再动一动,人们提起来的心才慢慢放下去,开始惊魂未定地整理衣服头发。
众多的王子英雄们脸上布满羞惭,四周的卫士们开始过来拖走死鸟。
尊贵的国王安巴诃,终于也松了口气,在侍卫们搬到面前的宝座上坐下,圣祭司悉多,坐在他的身旁。而婆娑则扶着惊魂未定的公主,站到了他们身后。
射死怪鸟的勇士从马上跃下,轻轻挂好弓和箭,上前三步,遥对着尊贵的君王,屈下一膝,深深施礼。
即使跪拜在地,他的英武也不会有丝毫褪色,即使激斗停止,他的强大仍留在所有人心中。
四面八方传来无数人的赞叹。
美丽的公主,悄悄扯了扯国王的衣角,眼睛却像水一样,流连在他的身上。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而来?”国王笑着发问。
年轻的勇士深深垂下他的头颅,“尊敬的陛下,我叫摩罗诃,因为……”他的声音略一停顿,微微抬头,凝望那美丽的公主。那蒙着面纱的脸上,只露出柔如莲瓣的双目,散发着温馨的甜美芬芳。他的胸中有激情悄然涌起,情不自禁地说出理智不允许诉说的话,“因为听说美丽的摩耶公主要为自己择婿,选择真正的勇士成为丈夫,所以……想要赶来,恳求伟大的君王,赐我这至高的荣耀。”
美丽的公主忽然间红了脸,微微地垂下了头。
这样英雄而俊美的男人啊,就算是传说中的罗摩也不过如此。她想要多看他一眼,却又不肯抬起低垂的头。
柄王满意地点头,眼中都是欣悦,“你是哪一国的王子,或是来自何处的将军,报上你祖先名字、报上你的家乡故城,我愿与天下最伟大的勇士缔结婚姻之盟,我要把我最宠爱的女儿,交到你的手中。”
摩罗诃呆了一呆,没有回答。
四周的人们议论纷纷,这样强大的勇士啊,他是什么人?必是最伟大国家的君主、必是最强大国家的王子、必是在远方的国度赫赫有名的英豪。
也有人小声地说,看他这样寒酸的衣着,怎么会有高贵的身份?
发出置疑的人,立刻就被愤怒的浪潮所吞没。
你的眼睛,看不到真理,只会被虚假的表象所欺骗。
这样神勇的男子,这样无双的英雄,怎么会是平凡人?
卑微低贱的鹿圈里,怎么可能哺育出高贵勇武的猛虎?
从尊贵的罗摩开始,所有伟大的人物,传唱于史诗的君王们,年少时,都会遭遇放逐,都会经历苦难,那是至尊的天神给他所宠爱的人加以的磨炼。
人们欢呼起来:“来吧,来吧,陌生的勇士,报出你伟大的家族、报出你尊贵的身份,让我们为你而歌唱、让鲜花和珠宝全都奉献给你、让最美丽的公主成为你的新娘。”
摩罗诃却还默默无语,垂下眼帘,在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两道淡淡的阴影。
柄王微微皱起了眉,摩耶探索的眼神在他身上流转,婆娑那必须领会神意的眼睛里,却渐渐闪起明了的光芒。
有一个洪亮的笑声,在这时清晰地响了起来。
披着黄金盔甲,来自远方的伟大将军可达乾,一边高声地大笑一边昂首阔步走过来,伸手拉起了跪在地上的摩罗诃,用力拍着他的肩头,“杰出的勇士,我知道你的处境并不好。看得出,你被贫穷困扰,看得出,你并没有得到你应得的荣耀地位。但是,这一切都不重要,你帮助了尊敬的国王和他的公主,你降伏了这恶魔般的怪物,你展现了无双勇武。来吧,报出你的名字。纵然你是已经声名没落的王族子弟、纵然你家族曾有的荣光在许多年前就已断绝、纵然你除了刹帝利的身份之外一无所有、纵然你流浪在这片大地上已经许多年,但这一切,都无损于你应得的荣耀。来吧,报出你那也许已久远得不再被人记得但仍然高贵的身份,摩耶公主,会将荣誉交到你的手中。”将军的笑容爽朗响亮,眼神明亮而真诚。
摩罗诃凝望着他的眼睛,嘴唇微微动了动,却又转头看向摩耶。
这美丽得像是神灵化身的公主,同样静静凝视着英雄的脸。
他的眼睛,亮如星辰,他的眉宇,浓黑有力,他的脸,棱角分明,他的身体,高大而充满着让人心折的力量。即使是传说中的一切勇士,也不会比他更具有让人心灵迷醉的力量。
温柔的甜美感觉在她心中漾开。
是他,就是他。
如果他是已经消失国家的没落王子,她愿与他共享王权与尊荣。
如果他是像罗摩一样,被不公平对待而遭放逐的英雄,她要把她有的一切交给他。
如果他如阿周那一样,是受到凌辱迫害的高贵勇士,她愿用整个国家的力量来支持他的前进。
她轻轻柔柔地笑起来,低声说:“婆娑,我想,就是他,我已经找到我要找的人了。”
一直用双手扶着她的婆娑没有说话,美丽的眼睛里有些隐隐的忧虑,眨也不眨地望着摩罗诃。
摩罗诃微微挺了挺胸,想要说话,却又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望向竞技场四周,在无数狂热得为英雄欢呼的人群中,寻找一个身影。
然后,在看到那个熟悉的人,正在很慢,很艰难地想要挤出人群,往外退开时,他终于大叫出声:“不,请不要走。”
他没有再顾及将军与公主,也来不及对国王行最基本的礼仪,他以惊人的速度,飞速过去,抓住了他的目标,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把那不断挣扎,想甩开他,好快速离去的人,拉到了竞技场的最中央。然后垂下头,深深弯下腰,对那人施以最尊敬的礼仪,如同一个儿子,尊敬他的父亲。
人们震惊地望着这个被所有人瞩目的英雄所礼敬的人。
很明显地,长年劳作让他的脸上刻满岁月的沧桑,额头的发一片银白。身上的衣服虽然整洁,却十分粗陋简单,伸出来托住英雄身体的双手,同样布满了劳作的痕迹。
无论从哪一方面看,他都绝不是一个出身高贵的人。在人群中,他也许永远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而现在,他的却成为所有人注目的中心。他双手托起众人敬重的英雄,眼睛里流露出难言的情绪,颤动的嘴唇低低地发出一声,别人并不能听清的呼唤。
摩罗诃却已经抬头一笑,眼神异乎寻常地坚定,他挺起腰,像长枪一样笔直地站立在阳光下,大声地说:“尊贵的陛下,很抱歉我让您失望。我不是出身王族的贵人,我没有显赫的家世,我没有高贵的先辈。我只是个普通人,这位老人,是我的父亲。”
摩耶忽然觉得婆娑扶住自己的手臂往下沉了一下,而她自己也忽然间深吸了一口气,面纱后的脸突然苍白一片。
摩罗诃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追随着美丽的公主,隔着面纱看不到她的表情,却清晰地见她眸中忽然浮起的惊惶与愤怒,心中猛然一痛,几乎是同时也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声说:“但是,我、我见到公主之后,我的心……”
也许,他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也许,他拥有让所有诗人自愧不如的技巧,可以说得让世间的花在同一时间开放,可以让高贵的公主对他再次绽放笑颜。可是,他根本没有任何机会说下去,因为四周,早已发出一片笑声。
“你一个吠舍,竟敢向公主求爱?”
“一个这样粗野下等的人,竟想要违背梵天定下的律法?”
“从天而降的大英雄啊,你还是适合拿起锄头或木棍来昭显你的伟大。难道你还想与公主共享这美好的国度,用你卑微的嘴巴,来指挥所有伟大的刹帝利和婆罗门吗?”
人们纷纷嘲笑,哄笑声响成一片。无论是贵族、士兵,或是平民,他们的表情几乎一模一样,无所不至地践踏,极尽残忍地侮辱他。
罢才,他们曾为射鸟的英雄而欢呼,刚才,他们曾为年少的勇士而兴奋,可是,他们现在,可以毫不愧疚地大声嘲笑这不自量力的疯子。因为,这是至高的梵天订立的永久法则,这是永远正确不可动摇的真理。
摩罗诃的脸色白得吓人,仿佛可以击破大地的双拳悄悄在身侧紧握,无数的嘲讽笑骂响在耳边,轰轰然无止无尽。仿佛二十多年人生的无数次挫折伤害,重又一一在眼前亲历。
“一个吠舍,有什么资格管闲事?”
“你只不过是一个吠舍,永远只能当婆罗门和刹帝利的狗。”
“开玩笑,一个吠舍还想当兵?你有什么资格为国而战,你配得上这种荣誉吗?”
“对,你捉到的盗贼的确值得交换很多黄金,可你不过是一个吠舍,有什么资格和官员讲价格?我给你几个钱币,已经是至大的仁慈了。”
“一个吠舍,你有什么权利……”
“一个吠舍……”
镑式各样的声音、各式各样的嘲讽和轻视,似乎永远不会停止,而他,这雄狮般的身躯却依然屹立在竞技场内。
没有听到父亲担忧的呼唤、没有去看将军叹息的眼神,他只是紧紧盯着摩耶公主。
我美丽的公主,即使我是一个吠舍,我的心灵和血液也是红色的。梵天为证,看到你的时候,爱神的箭刺穿了我的心。我的真诚如这遍洒大地的阳光,我愿将我的一切,奉献于你的脚下。你可明白……
他无力诉说任何心中的呐喊,只是静静地望着她。然后,他清楚地听到,在所有的人潮呐喊里,那美丽如音乐的声音:“我是天生的刹帝利,怎能嫁给一个吠舍?”
摩耶公主的声音,优美如天界的琴声,摩耶公主的眼睛,美丽如满天的星子,摩耶公主的回答,遵奉了梵天所订立的至高法则。
斑贵的刹帝利,怎么可能嫁给一个吠舍?
这是最理所当然,最合情合理的回答,几乎没有任何人感到意外,甚至是摩罗诃自己。只是,在听到这完全意料中的回答之后,他那似乎可以撑起大地的身影,忽然间让人感到了无与伦比的孤寂。但这一切,摩耶却没有看出来。
她只是感到愤怒,那个人像神癨般勇敢,像诸天般伟岸,她为他心跳加快,她为他又羞又怕,她为他开始期待完美的婚礼,而他,竟然只是一个吠舍!她的感情受到如此欺骗,她的尊严遭到这样的践踏,她必会因为他成为所有人的笑柄。
几乎是带着愤怒,她大声说出了必然会由她宣布的决心,感到痛快的同时,听到身旁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
摩耶回头,低声劝:“婆娑,别为我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未来的祭司沉静地望着自觉受辱的公主,默默无言,却把眼神静静地重又移到遭遇无情拒绝的吠舍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