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可以离开伏牛寨之后的时间过得比前几天要容易多了。没有人守在门口盯着,又可以自由地进出,这对生性活泼好动的双双真是天大的特赦令。
只是,想到今天杜家的人就会来接她,她的心情却是一点都快乐不起来。
在伏牛寨的这几天,原本她朝思暮想、念念不忘的杜慕风已渐渐被淡忘,取而代之的是骆苍。双双发现自己的脑海里无时无刻都在想着骆苍,而她的心也被骆苍填满得挪不出一点空间来想杜慕风。为此,她的内心也常感到无比的罪恶和愧疚。
她不断地问着自己,怎么办?
一个是和自己青梅竹马,且有着婚约的男子;一个是虽只相识几天,却已深深烙进心中的影子,她该怎么做才好?是老老实实地去襄阳嫁给杜慕风?还是勇敢地去追求心里所爱?
种种的念头让她茫然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希望自己能够做出一个最正确的抉择。只是,来回走了几圈,仍是不知该怎么面对自己的心,她懊恼地叹了口气。
抬头望见窗外蔚蓝的天空,她决定出去透透气,或许头脑会清醒一些。
出了门,她漫无意识地走着,却因为心事而显得脚步沉重。
沿着长廊走了一会儿,忽然听见一阵整齐有力的呼喝声从前方传来,打断了她的沉思。她不禁好奇地往前移动脚步,然后看见前方空地上有十来个人正练着拳法。
他们虎虎生风的拳法,马上转移了双双的注意力,也让她暂时忘记了所有烦人的心事。
从小她就常幻想自己是个侠女,有着一身高强的武功可以行走江湖,只可惜这只是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因此,亲眼看见有人练功,她忍不住愈走愈近。
冷不防有人从后面拍了她一下。
双双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原来是沈瑛。她也是一身武打劲装,黑亮的脸上神采奕奕。
“你在这里干什么?”
双双见是她,不禁拍着胸口吐了一口气。“是你啊,我以为……”
“你以为会是谁?”沈瑛的脸上有着明显的戏谑。
她以为是骆苍。不,应该说她期待会是骆苍。
“对不起,是不是妨碍你练功了?”为免尴尬,双双马上扯开话题。“我在房里闷得慌,心想出来走走,结果听到有人呼喝的声音,便不小心走到这里来了。”
沈瑛嘴角一撇,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妨碍倒是没有,只怕拳脚无眼,万一不小心伤了你,那就不好向大哥交代了。”
想起骆苍对这个小泵娘的紧张,她可不想无故招怨;万一欧阳双双出了什么事,她拿什么还给人家?这样一想,她就不禁笑着打量眼前这个美丽活泼的小泵娘。
双双在她赤果果的注视下显得有点不自在。虽然家里的姐妹多,但是从没有人用像她这种眼光看自己,她的眼光好像在检查什么一样,似乎就要把她看透彻了。
“怎么了?是不是我的脸上沾了什么?”她下意识地伸手模了模自己的脸。
沈瑛看着不好意思的她,笑说:“没有。我只是看到了你而心有感触。”
双双不解地望着她,不明白自己给了她什么感触。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觉得我俩同是女子,可是和你比起来,我就像是乡下做粗活的男人婆。”
听见她形容自己是男人婆,双双笑着说:“怎么会呢?你其实长得很好看的。”
双双说的也是实话。沈瑛虽然没有晒得黑亮,体型也因为练功而显得稍微健壮,但是细看之下,她的五官是长得不错。
“像我这种人,好看不好看都是不重要的。就算好看又有谁会注意呢?”
沈瑛这句话有点酸味。在骆苍、郑君平身边这么十几年,他们从没有把自己当女人看过,更别说表示喜欢自己了。而双双才来了几天,便赢得他们全部的注意力,这教她怎么能不感叹呢!
“谁说的?其实只要你稍加打扮,一定很吸引人的。”
谁不喜欢听赞美的话?不管她的话是真是假,都让沈瑛感到安慰和开心,她露出了难得的笑容,一张脸也显得和善许多。
看着她开心的笑脸,双双试探着问:“我可不可以请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你问吧,只要是我知道的,我一定回答。”
“你……为什么会住在这里?”双双怯怯的,怕自己的问话会让她不悦。她只是很难相信一个姑娘可以和这么多的男人相安无事地住在荒山野岭中。
沈瑛还以为她要问的是有关骆苍的事,没想到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看她小心翼翼的样子,个性爽朗的她不禁笑了起来。
“为什么要这么问!”
“我……我只是觉得奇怪……这里似乎只有你一个女的……”双双吞吞吐吐地说出自己的问题。其实,她真正想知道的是她和骆苍的关系。
沈瑛率性地往旁边的大石头上一坐,想了一会儿才娓娓道来:
“我原是个孤儿。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打我懂事之后便一个人靠乞讨为生,直到被义父带到伏牛寨,才月兑离了那种遭人欺负、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从小在这里长大,每天跟着一堆男人一起生活,久了也就不觉得奇怪,现在我倒觉得自己已经变成男人了。”
看着她微微眯起的眼睛,里头仿佛藏着一段不忍回首且艰辛的过去,双双不禁为她感到一阵心酸。可是,话说回来,就算日子再怎么辛苦,也不必当起打家劫舍的盗贼啊!
双双心里想着,嘴上也跟着忍不住说:
“可是你终究是一个姑娘家,怎么……也跟着他们做起这些危险的事!难道你一点都不害怕?”“害怕什么?”
“这种成天打打杀杀的生活啊,还有,难道你不怕衙门的官兵?”
沈瑛看着这个满眼疑问的小泵娘,仰首哈哈地笑了起来。
双双本以为她会生气,没有想到她是这种反应,一时不知她为何而笑。
“你到现在还以为我们真是无恶不作的山贼、土匪?”沈瑛笑完后,反问微张着小嘴发愣的双双。“你觉得我们看起来像是专门打家劫舍过日子的盗匪吗?”
双双认真地审视她,又转头看看那些专心练拳的人;其实她心里想的是骆苍,除了常有的冷漠和孤傲之外,他的确是没有盗匪的残暴凶戾之气。
所以她摇了摇头。
“那当然。因为我们做的可都是正当生意,只是我们的做法和一般人不同罢了。”望着仍是一脸迷惑的双双,沈瑛又继续说:“老实告诉你吧,我们‘聚祥商行’在江南做的是陆运,主要是运盐。”
“盐?”双双像是听到一个陌生的名词一样。
“没错,两淮盛产盐,我们商行在江南几个大城市都设有分行,主要的工作就是把两淮的盐往内陆运。”见双双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沈瑛又继续说:“本来我们平平静静地做着盐运的工作,后来李家看上盐运的利益,所以抢起我们的路线和生意。以义父和大哥的个性,原只是想好好照顾依靠在盐行工作的那些弟兄,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发财梦;但是李家却只想赶尽杀绝、要我们交出所有运盐的权利。这之间,不断发生大大小小的冲突,盐行的工人不但不能好好工作,生命也受到了威胁。所以,原本已不管事的义父才会出面想和李家摆平这此事,谁知道李家竟卑鄙地抓了义父,要胁大哥交出江南的生意。”
“所以你们以为我是李家的人,想用我换回你们的义父?”想到骆苍所承受的压力,双双不禁为他感到心疼。这也就难怪他眼里常闪过忧郁的影子了……
沈瑛朝她抱歉一笑。
“本来大哥不赞成这么做的,他觉得不应该伤及无辜,但是,我们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尽快救出义父。只可惜……”没想到大家忙了一场,居然抓错了人。
看她皱眉的样子,双双忘记自己是一个无辜的受害人,只眼着担心地问:“那现在你们该怎么办?”
沈瑛也不知道,这么大的事不是她一个人可以做到的。
双双想了一想又说:“我有一个法子!”
“什么法子?”沈瑛奇怪地看着她,觉得她真是一个特别的人,明明是为他们所害,现在反而要帮他们;她若不是太笨,就是太热心了。
“我帮你们混进李家去,再找机会救人。”
沈瑛失笑道:“你打算怎么混进去?”这个小丫头真是太天真了。
“你不是说他要娶陈蕙娘吗?我可以假装是陪嫁的丫环跟着进去……”
“不可能!”
双双还没说完,便被背后一个冷冷的声音打断。
两人回头,看见骆苍不知何时来到身后,而她们却都没有发觉。
“大哥。”沈瑛马上站起身来。
骆苍向沈瑛投以一眼后,看向双双。“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不过,救人是我们的事家务,不劳你费心。”
意外看到骆苍,让双双的心情忍不住飞扬起来,所以尽避他的声音依旧是冷淡的,却已教她开心不已。
“没有关系!这一点小事我可以……”双双还是兴奋地提着自己的主意,一点都不管骆苍眼里的阴沉。
“这是伏牛寨的事,不需要外人插手。”骆苍打断她的热心。
他这么一说,清楚地划出了双双和他之间的界限,双双不禁怔在当场。
“大哥,欧阳姑娘也是一番好意。而且,她刚才说的方法未必不可行——”
骆苍举起手挡住了沈瑛的话。
“她不是伏牛寨的人,没有必要为我们冒这个险;再说,她今天就要离开这里到襄阳去了。”
沈瑛被他挡得无语。
骆苍的话一点也没错。欧阳双双一旦涉入他们和李家的纷争,便很难抽身再过平静的生活;而且她已经要嫁人了,万一出了什么事,要如何向她的家人和丈夫交代?
双双看不到骆苍为她着想的心思,只觉得他的冷淡和拒她于千里之外伤了她的心。她真的不明白骆苍心里在想什么,为什么他非得这样冷冷地对待自己?难道他真的感受不到自己的心?那么,她几次在他眼里看到的关怀和温柔又是代表什么?
她郁郁地低下头拨弄着自己的手,难掩心里的失落和纷乱。
沈瑛从旁看着骆苍。她发现在双双低头的时候,大哥才肯稍微放纵自己的眼神;大哥明明是喜欢欧阳双双的,却要装作冷漠、不在乎……她忽然觉得骆苍好可怜。
可是,欧阳双双有婚约在身,嫁人在即也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所以,这件事她根本无从帮起,能做的就是让他们多一点时间独处,也许他们两人之间会有个人对这件事先开头也说不定。
“你们慢慢谈吧。”沈瑛要走之前又回头说了一句:“心里有什么话就说吧,今天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看着沈瑛走远的背影,双双心里又慌乱起来。她不知道她最后的话是说给谁听的,她真的该告诉骆苍自己对他的喜欢吗?可是,万一他根本不喜欢自己,一切只是自己的自作多情,那不是更令人尴尬?
而且就算说出来了又怎样?她就真的可以留在他身边和他在一起吗?
为什么他不说话?她看了骆苍一眼,他也正看着她。
双双脸一红,连忙想逃。
“如果没事的话,我失陪了。”
没想到骆苍却伸出手阻挡了她的去路。“等一下。”
双双意外地抬起头看着他,不知道他打算说什么。
“我想向你道歉。”
“道歉?为了什么?”她是真的不懂。他指的是把自己抓到这里呢?还是延误了自己的婚期?或者……是他已深深烙在自己心中?
看着她偶尔流露出稚气的脸上装出老成的严肃表情,骆苍不禁微微笑了一下。
本想正正经经的双双一看到他的笑容,虽然只是一眨眼,她还是受了影响,心里一阵怦然乱跳。
他怎么可以这么轻松地面对自己,而自己却做不到?望着他一副不以为然和无所谓的洒月兑,让她感到不平。
“不管如何,我希望这件事不会对你造成任何影响。”骆苍收起笑容,又回复一向冷然的表情。不对自己造成任何影响?双双艰涩地笑了笑。她看着骆苍:“我不相信这件事对你没有任何影响?”
迎着她眼里的询问和怀疑,骆苍停了一会儿才说:“我承认这件事是我的错,就算有什么影响,我也会承担下来。”
“是吗?你一向习惯把什么事都揽在自己身上的吗?”
骆苍把眼光落在她身后不远处打着拳的寨中弟兄;本来大家正偷偷看着这边的动静,发现骆苍看向他们,又纷纷转头装作认真练武的样子。
只有他才知道要藏住自己对她的感觉是一件多么辛苦的事!他实在害怕万一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那张面具再也挂不上去。
他只知道自己五岁时便跟着义父来到寨里,义父给他的是最严厉的训练,初入门的他每天要提着水桶蹲上至少五个时辰的马步,一直到劈腿练功。今天他一身的功夫,都是义父一鞭一鞭狠逼出来的。
义父知道他有一副慈善心肠、容易受外物及小事所影响情绪,所以不准他笑、也不准他脸上出现任何的情绪和表情;说是七情翻动影响练功。这也是他为什么始终维持着冷漠表情的原因。
这二十年来,他也一直遵守着义父的教诲,坐不动心、站不动情,直到他遇到双双。
想起第一次在黑夜里发现想逃跑的双双——
一身火红色的嫁衣、一脸惨不忍睹的彩妆,可是她的“勇气”却让他对她产生好奇;他从没见过这么“野”的女孩子,居然敢爬墙。
当时他在一边抱拳旁观,只想看看这个瘦弱的小女子到底能有多大的能耐;发现几次她的手被尖锐的木屑扎到,也只是轻呼一声后又继续爬着,他不禁开始觉得这个姑娘的确是和一般姑娘不同。
终于,当她力气用尽掉下来时,他才出手拦住她往下掉的身体。看着她一脸糊掉的、可笑的妆,骆苍也只是在心里冷“哼”了一声。那时候他根本无法预料那个像鬼一样的女子今天会在他心里占了这么大的分量。
见他迟迟没有回答,双双继续刺激着他:
“可是,就算你一肩揽起所有的事又怎么样?充其量你也不过是个无情无义的冷血人!”说完后她又意犹未尽似的补了一句:“说你是人还太浪费了,应该说你是个冷血动物。”
为了一时的口舌之快,双双一点都没想到下一刻可能会有的可怕后果。
丙然,就见骆苍寒着一张脸看着她,那种神情仿佛恨不得掐住她的脖子一样……
她在心里喊一声“糟糕”,转身就要溜走。
“等一下!”
骆苍威严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让她刚移动的脚步定在原位动也不能动。她始终不敢回头看他,害怕他如冰的眼神。
“你说我是冷血动物?”骆苍的声音在背后还是冷冷的,听不出他生气与否。
不管他是不是生气,双双都要说,于是她转身面对着他。
“难道你不是吗?你只会冷着一张脸对人,一点都不明白别人的心意,一点都不在乎别人的想法,这不是冷血,又是什么?”
望着在他面前嚣张的双双,骆苍微眯起了眼。她错了,他当然在乎她的感受,也希望能够把自己对她的喜爱说出口,但是,她和杜家的婚约呢?他可以就这样不顾一切地把她抢过来吗?
“你说得对,或许我天生就是冷血无情,所以你还是快点离开吧!”他的语气里隐隐有着无力的颓丧。
“你——”还以为他会对自己说些什么挽留的话,没想到他竟真的如此狠心。
“我们派去襄阳的人应该下午会回到伏牛山下,我已经通知杜家到伏牛山外一里处的凉亭接你。”
他的声音从双双的耳朵里进去再出来,似乎没有经过她的心。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她已心痛到说不出话来了……
“我会让沈瑛送你下山去,你……去准备准备吧。”骆苍说完后深沉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走了。
就这样?两个人从此各分东西?像从来也没发生过什么事一样?
“你真的就要这样离开他、去嫁给杜慕风吗?”双双问着自己的同时,心里有如被千刀万剐一样的痛。
她不禁要怨骆苍,为什么他就是不明白自己对他的心意?难道真要她说出口,他才会懂?
还是他真的对自己一点感觉都没有,所以才看不出自己的心?想到两人这一分手之后,今生再无见面机会,双双便觉心在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