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腾的热气带着绿茶特有的清香,缓缓飘浮在空中,蕴菲一个人捧着茶杯,慢慢的、一小口一小口的啜着。她焦虑万分,心浮气躁,握着滚烫的茶杯,在夏季的熟风中,她竟被骨子里的寒气侵袭得簌簌发抖。
她的心大片大片的崩落下来,她甚至可以听见塌落时的巨大声响,先是一阵,过一会儿,又是一阵,间隔的时间愈来愈短,她的耳朵里“轰隆轰隆”连成了一大片。
怎么发生的呢?蕴菲的记忆凌乱失序,她吃力地在破碎的心裹,想找出事情的根源,从哪时候开始觉得不对劲的呢?
在夜色朦胧中,蕴菲彷佛见到丫鬟春雨进来了,又似乎听见有人叫她吃饭,蕴菲疲倦的挥挥手。天是什么时候黑下来的?她不记得了,大概是在她的心也黑下去的时候
春雨怯怯的靠了过来,她哭过了,红着眼低声说:“小姐,你别太伤心。”
为什么叫我别伤心呢?蕴菲不明白,对了!她想起来了!是春雨,最初告诉她真相的人,就是春雨!
订亲之后,蕴菲和楚南的形迹反而比从前疏远了,师兄妹既然由一根红丝绾住,成了未婚夫妻,遵循礼教,在结婚前他们两人不能像从前一样私下见面,更不能不避嫌疑的说说笑笑。
时光在蕴菲为自己缝制嫁衣的忙乱中悄然滑逝,有时她一个人停了针线,心思不自觉的就会飘到楚南身上,特别是想到将来的洞房花烛夜,自己被新郎倌掀起大红盖头时,她的心就会一阵狂跳,脸也会红得像成熟的柿子般,混身忸怩万端,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久久萦绕,回味无穷。
直到那一天,母亲突如其来的要她整理衣物、打包行李,“我们最近要搬家了,你把自己和蕴谦的东西收拾、收拾。”
“为什么要搬家?要搬到哪儿去?”蕴菲觉得突兀。
但韵琴不是沉默不语,就是顾左右而言他,多问几次之后,她才说:“我们总不能一辈子赖在乔家,楚南成人了,也不需要你爹再教导什么了,不明不白地住下去,惹人笑话。”
这个理由表面上说得过去,却似是而非,彼此已是姻亲,住得近正好有照应,怎会闹笑话?何况折梅书院只是邻近乔府,有一道小门互通,其实完全是独立屋宇,他们并不是寄食乔家。
蕴菲不死心的追问下去,但韵琴只淡淡的说:“你爹年纪大了,不想再流寓外乡,想回到故乡杭州,那裹亲戚多,彼此有个照应。”
这更加不通了,方学礼年少离乡,一向很少和故乡亲友往来,能得他们的什么照应呢?而且他不只一次向妻女谈到苏州山明水秀,是可以终老之处,而且如果说杭州有亲戚照应,那么在苏州的乔家难道不是最有力、最能照应人的至亲吗?
可是无论她再多问几次,韵琴都不再多说什么,到最后甚至会发怒,要她少多嘴,多体谅父母的心。
就这样,他们一家人逃难似的匆忙迁居到了杭州,而到杭州之后,乔家便莫名其妙的音讯全无,原本说要投亲的方氏亲友也从来无人上门。方学礼和柳韵琴夫妇的举动很奇怪,时时在灯下背人私语,方学礼更是整天愁眉不展,也不设帐教书,终日长嘘短叹。
蕴菲心头疑云重重,怀疑父母二疋有什么事瞒着她,而且很可能和她有密切关系,但会是什么事,让亲如父母也要对女儿有所隐瞒呢?
“春雨!”蕴菲对与她同年的丫鬟说:“你去打听、打听,我爹和娘到底在烦心什么事?还有咱们为什么要搬到杭州来呢?”
春雨的动作很快,不到三天就打听到了真相,她一脸苍白的跑到蕴菲的闺房,喘着气说:“小姐,小姐,大事不好了。乔老爷和乔少爷都被官兵捉去了,乔家的宅子、家产都被查封了。一望,颤着声问:“哪个乔老爷?”
“还有哪个?”春雨带着哭音说:“就是亲家乔老爷和姑爷楚南少爷啊!”
证实了恶耗,蕴菲更有摧肝裂胆的痛楚,勉强支持着往下问:“楚南……他还好吗?乔家是犯了什么罪呢?”
“听说是因为一本什么《明史辑略》,惹出大祸。”春雨打听得很详细。“明史”一案是满清立国以来最大的文字狱,株连人数高达千人以上,因为改朝换代之际,当朝最痛恶的莫过于在文字言语之间,引入怀念前朝,满清以异族入主中原,对这一点更是格外忌讳。
《明史辑略》正是犯了这点,全书中不但将满清视为逆王的明室唐王、鲁王、桂王等人奉为正统,而且对清朝祖先的用语也不甚客气。
“可是这本书不是一位叫庄廷胧的人著作的吗?”蕴菲也在楚南的书斋中见过这本书,“和楚南又有什么关系?”
春雨解释说,这本《明史辑略》并不是一个人的著作,而是由庄廷胧出资邀集各方名家撰述,他本人再总其成,而且原稿完成后,他还分赠江南知名的文士,请他们修改其中的揣误之处,乔楚南在江南文名日高,很早就有神童之称,当然也参与其事,但他并未具名,本来可以无事,糟就糟在乔慕希好面子,出钱助印这本《明史辑略》,以致被官府逮到证据。
“这是大逆重罪,外头人家都说,不是杀头就是充军。”春雨说到这儿,忍不住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乔少爷真有孝心,他到衙门裹哭求,自愿代父受死,衙门不准,还把乔少爷也捉了起来,斩过乔老爷之后,就将他和乔夫人一起充军到关外的宁古塔,发配为军奴。”
“我都不知道……”蕴菲喃喃自语。
春雨拭了拭泪,狠着心一古脑儿地全说出来,“乔少爷在祸事发生前,通知了老爷,叫咱们先逃离苏州,交代以后别提起和乔家有来往,怕咱们受牵连。还写了退婚书给老爷,让小姐另行择配。”
最后一句话,蕴菲已经是听而不闻了,“退婚书”二个字一入耳,魂动神摇,一颗心仿佛飞离了胸膛,昏昏沉沉的一跤跌坐在床上,模模糊糊中只听见春雨的狂喊:“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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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蕴菲再也等不到令人脸红心跳的洞房花烛夜了!天长地久,她对楚南的绵绵相思,又该如何寄托呢?
满腔柔情和无限的相思、悬念,都只有寄托在那幅“倦绣圃”中。那是订亲之后,楚南拜托春雨送来给她,还转了一句话:“这上面是我的一片心,现在交给蕴菲,等成亲之日,请她再把我的心带回来。”
接连几天,蕴菲的举止大异往常,饮食不进,终日垂泪,整天凝视着一幅昼,喃喃念着其上的题诗。韵琴大吃一惊,立刻叫了春雨来问,等明白了事情的始末,在忧急之外,又加添愤怒,气女儿太不懂事了。
泄漏消息的春雨,自然被狠狠的斥骂一顿;见到妻子盛怒,方学礼劝慰的说:“纸包不住火,事情终究瞒不住。阿菲知道了也好,早一日对楚南死了心,未必不是好事。”
“死心?她要是能这么容易死心,我又怎么会苦苦瞒她到现在?”
“唉!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方学礼叹了口气,“你多花点时间劝劝她吧!阿菲很识大体,她会明白做父母的苦心。”
说是这么说,当韵琴走进蕴菲闺房时,脸色依然很难看,她深吸一口气,先把春雨支了出去,自己拉开椅子,坐在蕴菲面前,却不先开口,望着女儿憔悴清减的容颜,心不由得软了。
蕴菲一向体贴孝顺,但这两天乍闻乔家的恶耗,心都碎了,除了伤心,什么都顾不得了。此刻见到母亲满脸寒霜的走进来,约略猜得到来意,但她却不知道还能有什么话好说。
经过片刻的沉默,做母亲的叹了口气,语带怜爱的说:“就算你不吃不喝,对乔家又有什么帮助?白白弄坏了自己的身子,何苦呢?”
“为什么你们都瞒着我?”蕴菲红了眼眶。
“让你知道了,不就是现在这样的结果吗?”韵琴微恼的说,“我瞒着不让你知道,就是怕你惹祸。”
“乔家出了事,我伤心哭泣也是人之常情,能惹什么祸事?”蕴菲抗议着,“连哭也不许,岂非太势利了吗?”
“唉!你这孩子。”韵琴轻抚蕴菲的肩,“娘都坦白告诉你吧!那本《明史辑略》不只牵连乔家,你爹也参与过校勘工作,只是没列名,一家人躲到杭州,不光是怕受乔家的连累而已,咱们一家也是自身难保。”
蕴菲拾起红肿的双眼,望着母亲,才惊觉到她的白发和皱纹增加了许多,一定是过度忧虑和恐惧,让母亲苍老了不少。
“娘不是不知道你为楚南伤心,可是——”韵琴摇摇头,“你是聪明识大体的人,想想看,这是谋逆重罪,一被官府发觉,你爹杀头问斩,我们娘儿几个发配充军,可怜你弟弟才只十多岁,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要为父母、弟弟想想。”
蕴菲垂泪不语。
韵琴继续往下说:“一家人避到杭州,你爹不敢出大门一步,就是要躲开这场祸事,你支使春雨出外公然打听乔家的事,又整日哭哭啼啼,岂不惹邻居们疑心?万一泄漏底细,有人到衙门去告状,怎么得了?”
一颗心悬悬念念只想到楚南的蕴菲,万万料不到会有如此严重的利害关系,在母亲的解说下,才知道自己可能为家人带来一场滔天大祸。
“娘!我……我不是故意的……”蕴菲不安极了,急忙奉不愿意补过,“您放心!从今以后,我绝口不再提半个乔字,也不在人前露出伤心的神色,反正我心裹头明白,一个人悄悄守着自己的志向就是了。”
“这样也不行!”韵琴不得不残忍而冷酷的打断女儿的念头,“外头或许有人正在疑心我们和乔家的关系没有断得干净,你现在不肯另嫁,不是明摆着告诉人,我们还认定乔家是至亲吗?”
这才是青天霹雳的打击,蕴菲止不住泪如雨下,情势所迫,她连为楚南守节也不被允许吗?
眼见女儿心碎的模样,韵琴心中阵阵疼痛,但是她必须压抑下来,冷冷的说:“何况楚南连退婚书都写好了,你的八字庚帖也退回来了,人家不承认你是未过门媳妇,你有什么名目守节呢?”
蕴菲知道,母亲是要逼她彻底断了和乔家的联系,她左思右想,无可奈何中只好先安慰母亲,于是擦去泪水,毅然回答:“娘的意思我明白了。不过恋旧也是人情,叫我一时片刻忘了楚南,真的太为难我了,娘能不能答应我,先等三年,三年内不谈我的婚事。”
“这个——”韵琴沉吟不答。
“娘,求您答应。”蕴菲哀求着,“我今年才十八,就留在家里向娘学习家务和女工,暂时不必急着谈婚论嫁。”
“好吧!我暂且答应你。”韵琴松了一口气,又接腔补充,“不过,婚姻大事也要看天意、看缘分,如果有了门当户对的好亲事,错过了也可惜。”
这等于说并没有完全同意蕴菲“暂待三年”的要求,而且母亲的语气冷淡,似乎恨不得立刻就将她嫁了出去,断绝祸根,这样子苦苦相逼,未免太狠心了,蕴菲又是伤心又是悲哀。
韵琴也十分后悔,不该把话说得如此决绝,毕竟是亲生骨肉,不该过分相逼,于是爱怜的将蕴菲栖在怀裹,一边替她拭去泪水,一边柔声安慰她,“乖女儿,别再哭了。爹娘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会做出什么不近人情的事。说来说去都是为了一家人的生死祸福,只要你能体谅父母,爹娘也不会不谅解你的心事。乖,洗洗脸,出去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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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两年过去了。方家在杭州的日子备极艰辛,为了避祸,方学礼成了隐姓瞒名的“黑人”,教书的工作也不敢做了,一家大小的家计全赖妻子韵琴、女儿蕴菲和丫鬟春雨做女工针线支撑。
最辛苦的人莫过于柳韵琴,家计日渐困窘,加上要担心官府的搜捕,韵琴内外交迫,身心俱疲,很快就忧患成疾了。这场病来势汹汹,很快的就到药石罔效的阶段,然而病榻中的韵琴还是无法安心静养,她的神志很少有清明的时刻,多半的时间都是悠悠昏昏、恍恍惚惚……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
“春雨,叫蕴菲过来!”病了整整一个月之后,有天韵琴突然难得的清醒了,“我有话交代她。”
正在小炉子上煎药的春雨,注意到韵琴苍白的脸上有一抹不同寻常的赭红,心头闪过不祥的忧惧,急忙应声答:“是!我造就去!”
蕴菲进房之后r赞琴又陷入昏聩中,她眼神茫然的望着半空,伸出双手向上乱捉。“娘,您想要什么?”蕴菲难过的想掉泪,“我是阿菲,您认得我吗?”
“阿、菲。”韵琴困难的二子一字念着,慢慢的她茫然的眼神有了焦距,蜡黄的脸上有了一丝笑意,“阿菲,你来了?”
“是,娘,您要什么?”蕴菲握着母亲骨瘦如柴的手,心中一酸,勉强微笑着安慰母亲,“今天您看上去好多了。”
“不用安慰娘了,阿菲。”韵琴虚弱的说,日子罢了。
蕴菲别过头,大颗大颗的泪珠沉沉的堕下,“娘,您很快就会好的。”“我自己的病自个心裹明白,不过是拖””娘,别这么说。大夫说了,只要静心修养就会好的。”
无奈内忧加上外患,静心摄养根本是不可能的事。韵琴喘着气,指着一口箱子说:“去拿我的奁箱过来。”
“娘,您歇歇吧!”蕴菲劝阻着,“有什么事,等病好了再处理还不迟。”
“不!不!”韵琴脸上现出焦虑的表情,“拿、拿过来……”一句话还没说完,她伏在枕上频频喘气,长发散乱,样子骇人极了。
蕴菲急忙取饼一只四方型的竹编奁箱,捧到韵琴面前,“娘,箱子拿来了。”
“好、好。”韵琴喘了一会儿,才说:“打开它!”
“娘,您再多歇歇吧!”蕴菲难过的说,“有什么事,等病好了再说。”
“来、来不及了。”韵琴闭上眼睛,努力集中残存的体力,挣扎着自己打开箱子,“这裹的六两黄金,是乔家送的聘礼,我一直没用,现在交给你了;你爹老了,身子也不好,又要避祸,蕴谦还小,这个家……我是交给你了。”
听见韵琴认真交代后事,蕴菲悲从中来,泪水潸潸而流,“娘——”
“阿菲!好孩子,别哭。”韵琴充满慈爱也充满不舍地说:“以后这个家就都靠你了,你要坚强些。娘真舍不得叫你担这么沉重的担子,可是——没法子,娘已经担不动了……”
“娘——”蕴菲悲恸万分,泪如雨下。
交代完家事的韵琴,放下心头大事,三天后,在丈夫方学礼和一双儿女蕴菲、蕴谦的泪眼相望中,依依不舍的撒手西归了。
柳韵琴去世之后,方学礼深受打击,整个人痴痴傻傻,白天到晚上终日沉默的坐着,完全失去应对这个世界的能力。蕴菲不得不先忍住自己的伤痛,接替母亲的职务,一肩挑起家务的重担。
然而蕴菲接手家务之后才发觉到,这个家已经是困窘到了极点,几乎是无隔宿之粮。她咬着牙,将韵琴临终交给她的六两黄金拿出来,变卖掉自己仅有的一点首饰,包括楚南送给她的比目鱼玉佩,才勉勉强强凑足了母亲丧事的费用。
可是之后的家居日子,比从前更加的艰困了,蕴菲和春雨日夜赶工做针线,所得的微薄收入却仍抵不住坐吃山空的衣食支出。
十四岁的蕴谦很懂事了,家计困窘他也心知肚明,在母亲去世后不久,他主动的提出要求,“姊姊,我明天起不去学堂了。”
“什么,哪怎么成?”蕴菲想也不想就一口回绝,“小谦,你不要担心,上学堂花不了几个钱,再说娘临终时念念不忘,就是要栽培你成材,你是方家唯一的男丁,日后家道兴旺的重责大任全在你身上,你怎么能不上学堂呢?”
“姊姊,你不用瞒我了。家裹的情况我都知道,吃饭都成问题,哪有余力送我上学堂?”蕴谦说出他的计划,“我都想过了,不上学堂也未必没出息,邻村养荣堂药铺的杜善可大夫想收个小学徒,我想过去向他习医,家裹少了我一个的饭食,也可以减轻你和春雨姊姊的负担。”
“不!药铺的学徒很辛苦的,早起晚睡,像个小厮般伺候师父、师娘一家人,什么杂役都得做,我不能让你去受这种苦。”
蕴谦料到不能一次就说服姊姊,继续说下去,“当学徒的也不只我一人,别人吃得了苦,我为什么不成?再说杜大夫待人很和善,不会虐待我。”“我说不行就是不行!”蕴菲生气了,“你再说什么都没用!”“姊姊!”蕴谦还想再说,“你听我说嘛!”蕴菲摇着头,“不听!不听!不要再说了。”
突然,一个权威的声音打断了姊弟两人的争执,“好了!你们两个都不要再吵了!”说话的人是方学澧,自从妻子韵琴过世后,他一直沉浸在深深的哀伤和愧悔中,自我放逐在一个自我折磨的世界,对世间的种种失去了应对的能力,甚至忘了他还有一双儿女,现在他突然清醒过来,准备重新担起做父亲的责任。
“爹!”蕴菲和蕴谦异口同声的喊了一声。
方学礼挥挥手,苦涩的说:“我是个无用的父亲,唉!百无一用是书生,到今天才知,真是百无一用呵!”
蕴菲望着父亲,心痛的想着,什么时候意气风发、温文蕴藉的父亲,变得如此消沉、如此苍老呢?他完全像个失去生趣的老人,都是她没有将父亲照顾好,她实在对不住九泉下的母亲。
“阿菲,这些日子你一个人操持家务,苦了你。”方学礼歉疚的说,“阿谦刚才的话,也不是没道理。如今的世道,书念多了反而容易杀身惹祸,阿谦想学医,这也不错。”
“可是要阿谦去做学徒?爹——”蕴菲还是不同意。
“当然不能让阿谦去做学徒,那样子习医,学得的都是江湖郎中骗人的把戏,当不得真。”方学礼说,“我的意思是让阿谦正式拜师,杭州西冷桥畔有一位儒医刘善群,是位真正妙手回春的大国手,他和我是故交,我去请他收阿谦为徒,想必他不会拒绝。
“这样子也好。”蕴菲没有往下说,心底却在犯愁,正式拜师自然比当学徒好,但是既是拜师,就少不了要奉上一笔束修,对方既是名医,束修肯定不会低,此时此刻到哪儿去筹这笔银钱呢?她不愿增加老父和幼弟的烦恼,所以不肯说出自己的担忧,预备私下再和春雨想办法。
而方学礼却看出蕴菲的顾虑,他说:“阿菲,钱的事你不用担心,爹有法子。”
“爹,你有什么法子?”蕴谦先问,他实在不愿意增加姊姊和父亲的负担,仍抱着去当学徒的打算。
“其实我和你娘在杭州的亲友不算少,有位至亲还很发达,过去大家道不同、不相为谋,一直没往来,我也不愿意仰面求人,但是现今不比从前,只有老着脸皮去找这位贵人资助了。”
没想到落得要一向心高气傲、风骨凛凛的爹去求人,蕴菲心裹难过极了,但是穷途末路,这似乎也是没法子中的法子。
“姓贾,是至亲?”听见通报的下人透过管家来报有客求见,而且来客不肯通名,只说了这一句简短的话,还坚持非见他本人不可,使得已退休的湖州知府戴研生困惑万分。
戴家的老家并不在杭州,而在常熟,戴研生的独生子博宇以四品中郎将的身分,两年前调任杭州驻防将军的副手,由于西湖风光明媚,特意在湖畔建了极奢华的别墅接老父到任奉养,戴研生平日和门下的清客饮酒游湖,根本没有什么亲戚来找过他,特别是姓贾的,他脑海中实在想不出有姓贾的至亲。
避家戴福窥出主人的心意,立刻说:“老爷要是不想见这人的话,交给小的去打发。”
“不!请客人到小花厅。”反正见了面,真相自有分晓,或许是家乡的人来打秋风,怕他不见,故意托辞至亲,戴研生是很忠厚的人,对于上门求告的人无分亲疏,多少都会送些盘缠。
可是见到这回来访的客人,戴研生真是大大的吓了一跳,的确是亲人,但相见却不敢相认,因为面貌变得太多了。在戴研生记忆中该是温文尔雅、蒲洒自若的风流名士,而不是眼前憔悴瑟缩的皤然老叟。
访客先开口,“表哥!你不认得我了?我是方学礼呀!”
容貌变了,但自幼一起上学堂、一起玩耍的感情却没有变。“学礼!你什么时候到杭州的?怎么不早点来找我?”
“十六年不曾和表哥见面,表哥还是风采依旧。”方学礼有些自惭形秽的说:“我却是一身潦倒,实在没脸来见表哥。”
“彼此至亲,你这么说太见外了。”戴研生安慰道,“你的才学胜我十倍,真要求官的话,成就不在我之下,若不是明朝太腐败,我也是不愿在新朝为官。”
“这些都过去了。”
“表弟,你来找我,何以不直报姓名?反而要假托姓贾呢?”
“唉!一言难尽……”方学礼踌躇了一会儿,还是一五一十的把自己牵涉到“明史”一案的始末,都告诉戴研生,并且千叮万嘱,“怕给表哥惹祸,所以才不敢通姓名,请表哥告诉门下,千万不可泄漏我到过府上的事。”
想不到表弟会惹上这么大的麻烦,戴研生大为诧异,但这样不影响亲情,他说:“不要紧,我能帮忙一定帮忙。”
“多谢表哥。”
戴研生上下打量方学礼,见他只穿着一袭洗得泛白的青袍,境况寒酸不问可知。“家裹都还好吗?下回带弟妹、侄女和侄儿一起来,认认亲戚。”
“韵琴她……”方学礼一阵心酸,“两个月前过世了。”
“啊!怎么会?”戴研生也伤起心来,拉着方学礼的手说:“想来这几年你受了不少苦,不要紧,以后一切都有我。来!咱们到内厅,细细谈谈别后光阴。”
戴研生唤下人立刻备细致的茶点和上等的杭州龙井,表兄弟两人倾杯话旧,方学礼细述了自己和乔家的关系,如何被牵连到“明史”一案中,又如何避祸到杭州,以及家计艰难的种种。
“自从我无法授徒之后,家计全赖内人和小女十指维生。”
“喔!我知道表弟妹素有‘针神’的美誉。”
“是,起初也还能支持,上门求售的人不少。无奈韵琴总是放不下心,白天辛苦、晚上失眠,终至一病不起。”方学礼叹口气,“如今全靠小女蕴菲接替,只是小儿才十四岁,阿菲姊代母职,又要操持家务,实在腾不出多少时间刺绣。”
“唉!表弟妹太不幸了,你该早些来找我的。”戴研生不胜欷吁的说,“侄女儿多大了?记得你离开家乡那年,她还不满五岁,今年应该二十了吧?”
“今年阿菲已经二十岁了。”
“那么亲事呢?总不能叫她守着乔家的约吧?”戴研生想了想说:“乔家今生是不会有希望了,总要替侄女儿另做打算才好。”
“韵琴生前答应了她,三年内不谈此事。加上家难连连,我也不曾替她留意。且等满了三年再说吧!”
“那么表弟你呢?今后有何打算?”
“我的姓名不能见人,最近体力、目力大减,实在也想不出法子。”方学礼低着头,伤感的说,“要不是穷途末路,我也不致老着脸皮来求表哥。”
“彼此至亲,表弟千万不要客气。”戴研生细想了一下,“你不用担心,我虽然不才,照顾你们一家大小,十年、八年还不成问题,这样吧!我替你存三千两银子在银号内,每月取息不动本,大约可以有个二十两银子,生活不会有问题。蕴谦侄儿有心习医,那也很好,我来写信给刘大夫,再由我送一百两的东修。”
“表哥!”方学礼十分感动,离席下拜,“雪中送炭的大恩大德,就是九泉下的韵琴也一同铭感。”
“快请起来!快请起来!”戴研生谦逊的扶起表弟,“谊属至亲,相互照应是应该的,今后你别为生活担心,专心照料一双儿女,将来为侄女儿觅一佳婿,再教子成龙,就能安安稳稳地享受晚年了。”
“我对自己是不抱希望了,就盼望儿女不要再跟着吃苦受罪。”
“别这么说,人总要抱着希望活下去。”戴研生鼓舞着表弟,“咱们白发兄弟,多年不见了,以后正要多往来,你在这裹多盘桓几天,咱们好好叙叙旧。”
颠沛流离、落魄潦倒的方学礼,得到戴研生的亲情安慰,激动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连连说:“表哥,你的大恩今生是报不了,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
“说这什么话!”戴研生制止了他再说下去,“再说什么感恩、报答的,我可要生气了,你把我这表哥看成施恩望报的小人了吗?”
方学礼不再多说,心裹对表哥的感激却是不可言喻;而生性淳厚的戴研生不愿意让穷困潦倒的表弟产生仰面求人的屈辱感,坚持挽留他在府中多住几日,待以上宾之礼,更吩咐下人态度要恭敬,好好招待这位远地来的“表老爷”,藉以表示他对亲谊的重视,以及并不因为表弟的落魄而有半点瞧不起他的意思。
戴研生的温情,不只让方学礼感动,也让一直以来仿佛生活在无火无灯寒冬中的方家,感受到了朝阳的温暖,让方家重新燃起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