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的高速公路一如其他时间,依旧是车流如织;高速公路早已不像公路,而像一个大型的停车场,在这个走走停停的停车场里,有些人是在往飞机场的路上赶着,万一碰上了大塞车,心急、心焦便不在话下了——就像此刻的周琳。
尤其是今天的高速公路上又发生了一件可怕的车祸,当周琳坐在计程车里经过车祸现场时,她看到了路边有焚烧过的车子、碎成一地的车体,还有身上盖着白布的死者。
周琳觉得一阵恶心,但是她忍了下来。
计程车总算远离了车祸现场,朝飞机场跋去。
这一天,正是周琳答应了冯天放的安排,在三天后搭机由香港转往北京去的日子。
同一天、同一个时候,另一个地方也发生了一件车祸,而这个车祸和周琳有着奇妙的关系,但她本人却正经过另一个毫不相干的高速公路车祸现场,这真是奇妙的人生啊。
这件车祸的发生,得从前一天晚上说起。
前一天晚上的台北林森北路,一个靠近六条通的地下室酒廊里,麦可刘放肆地喝着他最喜欢的“酒”。
这一场花酒是冯天放答应请他的,因为,就在冯天放决定要向金城集团设下天罗地网,讨回一个公道之后,他突然碰上了一个天大的好机会。
这个机会,是麦可刘搞他的外汇炒作时所碰上的。
麦可刘向冯天放通风报信:
“老哥啊!要对付金城集团,是不是得动用到一大笔资金?”麦可刘在电话里兴奋地对冯天放说。
“资金我并不缺呀!”冯天放当时并不认为是什么大不了的数字。
“老哥,你这回可是料错了,你还不知道我要说的是多少吧?”
“多少?”
“你说过的,你在武汉被坑了多少?这笔资金就是武汉的三倍。”
“三倍?你怎么会碰上这么一大笔交易的?”
“天上掉下来的,你会相信吗?我告诉你,这是用外汇做五鬼搬运的老把戏。我啊!正好碰上欧洲来的两个老外,他们搞德国马克很有经验,要我参一家;我呢,已经看准了绝对没有风险,但是得先加一点‘数字’上去,所以我找上了你。”
“麦可,这事稳当吗?”
“你自己来和这两个老外见一见就知道了。”
冯天放正在为头寸的事烦心,如今麦可刘抱着好消息来找他,他当然没有拒绝就到希尔顿饭店去见这两个欧洲银行的代表。
才半天的时间,也就是拜过十八王公之后的十二小时里,冯天放和麦可刘碰上了一个可以在转手之间就有大笔资金进帐的好机会。
这笔交易虽然好,可是得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凑一笔款子去跟。
冯天放的赌性是别人所难以想象的,他看准了这会是一个好机会,便不再多犹豫,立刻决定“抢”一下。
整个交易没有任何不法的结并,唯一需要冒险的是,自己的资金也得“泡”上去,等三天之后,一切手续办妥,就可以抽出自己的资金;同时,也为冯天放的公司争取到一笔外汇差额的收入。
这笔收入,可能一时之间不能马上动用,但是,它是一种可以“移转”的“信用”,这笔钱只要经过香港,便能进入世界任何一个角落;当然,大陆地区也可以自由进出。
一旦这笔钱进入大陆的外资银行,对于冯天放即将要和金城集团交锋的对阵,便有了如虎添翼的功用。
冯天放和麦可刘在前后四十八小时里把一切手续都完成了,冯天放这才松了一口气,对麦可刘说:
“好了!你立了一个大功,该你的,我一定不会少你的!除了这个之外,你还想要什么?”
“都老兄弟了!你将来修理金城集团时,不要少了我那一份也就够了。”
“那是帐面上的事,也是我们亲兄弟明算帐,应该要做的,我问的是,你还想要什么东西?”
“嘻!这个嘛,我麦可刘,一生只为财、色二字;财有了,当然就得来点‘色’喽。”
“这种事,我的格调和你不大一样;但是,我愿意奉陪一次。你说吧!要怎么玩?”
“我找个地方‘当皇帝’,一切开销由你付;老哥,怎么样?”
“当皇帝?”冯天放放声大笑:“当太上皇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条件是,这一次你得全程参与,不准尿遁、不准开溜!”
“可以,但是我‘志在参加,不在得标’,行不行?”
“行!”
冯天放所谓“志在参加,不在得标”,指的是可以“风流”,不可以“下流”;他对麦可刘这个老朋友很了解,深知这人玩起来什么花招都有,自己对这种事兴趣缺缺,当然得事先说清楚了。
丙然,麦可刘到了第一家酒廊,就使出了他会闹会玩的公子哥儿本色;他酒量好、人风趣,出手又大方,酒廊里的副理、公主、少爷……每一个人都不时收到他的小费和调戏;在这个声色征逐、纸醉金迷的夜生活里,只要有钱、有闲,男人享受左拥右抱的快乐绝对不是天方夜谭。冯天放看着麦可刘一连签了三个出场,不禁承认麦可刘真不愧是天字第一号的“败家子”。
败家子是麦可刘给自己取的另一个绰号,他曾经一个晚上在酒廊签下将近三十万的酒帐,使得他的第一份外务工作被老板炒了鱿鱼,却也使他决心从此以赚大钱、花大钱做为四十岁以前的唯一职志。
第一摊酒喝到十点,麦可刘就要求“续摊”,他带着一个他已经看中意的羞怯新进场小姐,和冯天放又转到了南京东路另一家著名的酒廊,而原先作陪的两个酒友也被麦可刘给甩了,因为促成这次交易的另一个外国佬即将参加他们的第二摊酒局。
也就是在这摊酒局当中,自称下流无耻、有胆有色的麦可刘在包厢的化妆间里,他和冯天放使了一个诡谲的眼色之后,便藉口要洗把脸,叫那个羞怯的出场小姐帮他抓抓颈子,两个人便进了装璜精美的小化妆间;冯天放心里有数,麦可刘即将在这里先把他所猎到的第一个猎物“解决”。
这就是麦可刘“色不可支”的另一面,他可以在任何时候都及时行乐,完全不理会别人怎么想,甚至其他人的面子他都可以不顾;色欲来了,他就说:
“我可以在你们酒廊的沙发后面办事而依然‘性’趣十足。”
麦可刘在第一摊酒收局之前,指着一桌子的酒食说:
“小姐,可以打包吗?”
他不是真的要把桌上的酒菜“打包”带走,而是一语双关的说出他心里想做的事;结果,一桌子的人大笑。在这里,黄色笑话是没有禁忌的,你敢说,别人就敢听;你敢作,也没有人不敢看。
而麦可刘,现在做的正是他要做的——“小姐,可不可以打包?”冯天放对他可真是只有在一旁摇头叹息的份。
化妆间又开了,麦可刘红光满面的出来,直说:
“洗一下真好,这下又可以再喝了!”
可是,冯天放却真的有点皱眉了,他不知道麦可刘还要玩什么花样。他原本就酒量不大,现在又碰上一个新加入的外国佬,他担心麦可刘会喝到挂在这里。
还好,麦可刘并没有出糗,他真的是酒入大海毫不变色,他笑嘻嘻地继续喝着,一直等到刚刚那个被他蹭蹋的小姐拖了老半天才从化妆间走了出来,他才示意让她先回去。
这小姐当然是得到了相当的好处,而且也真是迫不及待地离开了这里;她有自尊,但是在钞票的诱惑下,她还是答应了和麦可刘在一个化妆间里,几乎是当着众人的面做了一次活色生香的妖精打架。
这位小姐离去之后,麦可刘又看上了这里的另一个小姐,他频频叫她陪酒,也频频展示他的挥霍本性。
冯天放心里惦记着明天一早周琳就要出国,他想回去好好陪陪周琳,但是又不能食言,只能愈来愈痛苦地捱着,希望麦可刘早点喝醉回家。
终于,这一刻来临了,促成的原因有两个:一是,麦可刘看上的小姐提议早点出场“吃宵夜”去;另一个则是因为那个老外在这里被小姐们一阵“修理”之后,竟然不胜酒力而投降了。老外一醉,加上麦可刘也有意思找个温柔窝过完这下半夜,于是这第二摊酒就在冯天放签字之后结束了。
那个老外带了一个会说洋文的小姐回他的高级观光大饭店去了,麦可刘则把车子交给那个叫凯莉的副理开,两个人往另一个方向离去,而冯天放则在司机的照顾下朝周琳住的地方开去。
冯天放并没有真的到周琳那里去,他才上车没多久,人就醉得不省人事,他的司机眼看叫不醒他,便只有把他又送回了他在公司里的私人套房去休息。
冯天放是被司机和警卫两个人抬进大厦里去的,他真的是什么知觉也没有。
冯天放醒来的时候,不但找不到司机,打电话去找周琳也没人接了;这时候已经是清晨了,他忘了周琳是坐几点的飞机,但是他决定就算带着一头的昏眩,也要去找周琳说个清楚。
“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冯天放一直在心里想着这句话,他几乎是昏乱地模到地下室车库,然后自己把车子开出了停车场。
车子才一开上来,便一个向右快转,他竟然没有踩好煞车,反而冲向一辆快速往巷子里开来的小发财,这小发财车上装载了豆腐,两辆车子各自猛打方向盘,结果依然擦撞在一起。
小发财车上的豆腐打了一地,也摔得一条巷口都是豆腐,而冯天放的车子只是小伤而已,所以他便开了车门下来了解情况,这时候,两辆年轻人所骑的摩托车也进了这条已是满地豆腐渣的巷子。
前面的摩托车想刹车,但才一停下来,后面那一辆又撞了上来,结果两辆车就顺着一地的豆腐渣笔直地朝着冯天放冲过去。冯天放应该是可以机警的跳开的,但是宿醉加上心急,却使他只是笨拙地站在那里,结果两辆摩托车全都撞上了他,他倒了下来,就这么两、三秒钟之间,他失去了知觉。
他被送去医院之后,竟然没再清醒过来。
由于医院里的外科医生和各科主任在没有了解冯天放的身分之前没有人敢作进一步的救治,这也是造成冯天放继续昏迷的另一个原因。
外科能做的急救相当有效,可是要动手术就不能不慎重了,加上冯天放的司机赶来医院了解病情时指出冯天放在台北并没有亲人,老婆孩子都在旧金山,长一辈的也全在国外,一时之间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联络,所以只能通知冯天放公司的副总经理出面打理一切。
原先司机想到可以联络昨夜和冯天放一起喝酒的好友麦可刘,不料麦可刘也出事了。
麦可刘在一夜风流之后,碰上了古书里所说的“马上疯”。
马上疯指的是男人在过度兴奋的行房中忽然神经失去控制,全身僵硬或松软地趴了下来,如果急救不当,可能就此一命呜呼。
那个酒廊红牌小姐凯莉原本还以为麦可刘是在床上故意耍宝,但是当她实在推不动他沉重而且毫无反应的身体时,这才了解到麦可刘可能出了意外。
这个凯莉小姐马上打电话找她的上司,还好这位大姊也在这一行里打滚多年,知道一点这方面的常识,立刻叫凯莉稍安勿躁,她会随后赶过来帮忙。
氨理大姊一面赶路,一面叫了一个也是酒廊常客的医生朋友过来,经过一番折腾,总算把麦可刘的小命给救了回来。
麦可刘的样子十分狼狈,全身赤果地送上救护车,而他遗留在担架上的好些秽物也让急救人员皱眉不已。
不过不管怎么样,凯莉还是为麦可刘编了一套谎话搪塞医院方面的查问,事后,副理大姊不由得责备凯莉几句:
“你怎么这么过份啊?买卖嘛,玩得那么疯干嘛?”
“是他啦!他不安份,花样多,还弄好些……”
“情趣商品是不是?”大姊打断凯莉的话:“唉呀!下次守着点,不要太玩命了,会玩出人命来的,十个胖子里有九个心脏都捱不了你的一番折腾。”
两个女人说着这种事,虽然语气中带有几分警告的意味,可是却也感到一丝过瘾;好歹也让这种公子吃点苦头才行。
这话不假,麦可刘要是把个小姐带回自己的别墅,总要厮杀个两个钟头才罢休,他有些狐群狗党还会为他弄些助兴的奇怪的玩意来,而他也常常用这种东西折磨那些小姐,只是没有料到这一个晚上玩了两次,结果把自己给玩垮了。
麦可刘和冯天放这两个人同时出事,真是巧得不能再巧,虽然两个人都捡回了一条命,而且情况也不是太糟,但是他们所做的那个外汇买卖这下可受到了影响。
换句话说,这笔买卖眼看着是真的稳赔不赚了。
偷鸡不着蚀把米,这种倒霉的事竟然又落到冯天放头上。
而冯天放能不能清醒过来,更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冯天放公司的人虽然乱成一团,可是,他们总算想到了解决的方法,那就是先签字救冯天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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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天放动了手术出来,仍然在昏睡中;他这时候能够睡,对他而言真是一大福气,否则他就要痛苦万分了,因为公司在投资上又一次大量赔累,造成周转困难,如果再经营不善,他的公司离正式宣告倒闭也不远了。
这都得看将来的变化了,眼前也没有人能料得到未来的事。
另一方面,周琳生着一肚子闷气飞到了香港,再由香港搭机到了北京。
在北京,她意外地遇见了茱莉口中的“大姊”,而且阴错阳差地几乎帮了冯天放一个倒忙;更可怕的是,她碰上了这一生中,第二个叫她无法自拔的恋人……
北京是个不再神秘的城市,这个古代叫做幽州的地方,后来因为多了一个燕京的地名,所以一变而充满了文化气息,然而在今天成为中共最高决策中心的所在地后,却也成了一个比上海还要复杂的城市。
上海以商业挂帅,一切向钱看,上海人对钞票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周琳的确十分惊讶于北京在各方面都不如上海,由机场进入市中心的一路上,只见牛车、马车、耕犁车、脚踏车、板车……等一些十分古老落后的交通工具统统都上了街,形成一个十分不协调的画面,而它们带给周琳的冲击,使她才刚到北京,就有股冲动想搭下班飞机飞回台北。
周琳的行程全是冯天放安排的,她在住进饭店之后,便立即用电话联络冯天放设在另一家国际级大饭店中的分公司。
分公司用的是“香港冯海公司北京办事处”的名义,接电话的人讲的是带有广东口音的国语,他很快地便赶来饭店把一大堆资料、影印的地图等,全都清清楚楚的交接给周琳,而后便表示冯先生有指示,除非必要,他不会再来打搅,但是有事的话可以用“BB机”叫他。
这人显然是个广东人,而且还可能是香港人;不过,为了工作上的需要,被冯天放调到北京来作业务。他很老实可靠,话也不多,冯天放的确是用对人了;周琳对冯天放的判断力又有了一分认识。
周琳心里很清楚,冯天放要她来这里是做“情报”工作的,周琳的身分是台北卡尼佛饭店的业务员,跟冯天放的企业扯不上什么关系,所以可以对金城集团做面对面的接触。
但是,为了这么一件可能根本不会马上有收获的工作而特地飞来北京一趟,而且还不能和任何人多接触,周琳对冯天放的想法感到迷惑了。
金城集团在北京的据点也叫做“北京联络站”,而且也设在观光饭店里,这倒是让周琳十分意外的一个地方;不过,反正是观光饭店,晒不到太阳、刮不到风,周琳也不再抱怨了。
依照冯天放的说法,周琳只要在北京的这几天每天都去这个金城集团北京联络站的办公室两次;如果能多一、两次更好,然后再把每次见到的人用照相机拍下来,或者是回去后用简单的素描出一个轮廓,并且加注上一些特征的描述就可以了。
这样一个工作到底对冯天放有什么用处?依照冯天放的说法是,如果掌握了每一个进出这个地方的人,就对他的判断有很大的帮助。
当然,冯天放也有一些附带的说明:
“同样一个人,用不同的观察方法就会产生不同的印象;我对我在北京的部属当然十分信任,可是他们对于观察这些进出金城集团办公室的人之后所做出来报告总是让我看不出所以然来,我自己又不方便去,而他们可能早已被对方盯上了,所以只有让你帮我去一趟。”
“这好像是在拍○○七情报员的电影嘛!你到底是在作生意,还是在搞情报工作?”周琳反问冯天放。
“我才不搞那些无聊的情报工作!我解释给你听吧,金城集团跟大陆的长城集团可以说是同一个财务系统;但是,金城在香港有直接的经济活动,而长城却只包大陆内陆的工程。我一直相信金城集团会在这几天开始大肆活动,香港和台湾去的商人都会被他们邀请到公司去看看,我需要了解有那些人和金城集团已经搭上了线;所以说,要你去认一下是哪些面孔在那里走动。”
“可是我什么人也不认识呀!就算我看了也不会有什么印象啊!”
“小痹,你是做业务的,如果你在这几天之内连续看到同一张面孔两次,或老是辨认出某一个人是从台北去的,那么记下来这些资料,就可以了。”
“难道别人,或者是北京的朋友都做不来吗?”
“大陆人,脑筋少了一根筋,我只相信我们台北去的人;你又这么漂亮,别人不会疑心你的。你拍照,也不会引起什么不必要的麻烦,如果不能拍,只要记下特征也是可以的。”
“你相信只要最近天天去看就会有用吗?”
“一定会有用的;不去,不是更加什么都不知道吗?”
周琳就是这样被说服的。
如今,周琳依照那个人给的简单地图,找到了这家建国大饭店;饭店楼下是个人潮来来往往的咖啡厅,装潢时髦又漂亮。
饭店的二楼是航空公司办事处,三楼是一些外商的办公室,再上去则是住房部了。
照冯天放的设计,周琳每天中午以前来咖啡厅坐一坐,下午或者晚上再来一趟;当然,在这段时间内她可以上航空公司去走走,好像去订机票或者是等机票确认,然后再拐到三楼后面的金城集团办事处,随便溜达溜达,若无其事的看看。
周琳在第一天出发之前打了一个电话回台北找冯天放,她打的是冯天放的大哥大,但是没有接通,于是她放弃了,她从没有过打到冯天放的公司的纪录,所以她打算其他时候再试试。
她本来是想找冯天放发一顿脾气的——
“为什么我来北京的前一天夜里没来看我?为什么没有给我一个惊喜,送我到机场?我为了你特地请了年假到北京帮你办你的事,你却连一通电话也没打,你是什么意思?”
这些话,全都因为电话不通而始终没机会说出口。
周琳并不知道,冯天放现在还躺在医院里;她心想,反正是出来玩,何不暂时忘了这个老男人呢?
就是这么一个给自己的爱情放个小假的心情,使得她不设防的心里意外地闯进了龙保三这个陌生人。
原本,周琳是以一种休闲的心情来看待这么一个严肃、荒谬、刻板、古老的北京城的,所以她几乎对北京城里的每个观光重点都仅止于走马看花而已。她在天府饭店里泡三温暖、游泳、晒太阳,隔着冷气房看外面灰沉沉的天空;看下面来来往往的路人,她对这个称之为祖国的地方全无感觉。
茱莉说过:
“你真是一个天生的大饭店职员,你一进饭店就像回家一样,再也没有一丝一毫出去的,真是搞不过你!”
茱莉这番话是她们曾经一道去法国参加一次欧洲旅游讲习时说的,因为别人到了巴黎可能会迫不及待地去研究地铁地图,逛逛罗浮爆,看看凡尔赛宫或上去博物馆一趟,甚至到香榭大道走走;可是,周琳除了坐在观光巴士里四下打量之外,还是回到旅馆里洗三温暖、游泳、按摩,周琳的理由是:
“有些东西,在书本上已经可以看到了,又为什么一定要亲自去破坏那些美好的印象呢?真实的接触经常会打破你美丽的幻想。”
或许,这也正是为什么周琳会和冯天放交往一样;她对于和活蹦乱跳的年轻人谈恋爱总有一丝不安全感,反倒是不能见光的偷情有着新鲜而又神秘的挑战乐趣。
如今来到北京,她的老毛病又犯了;她看过一本书,整个大陆上的每个城市里,都是一大堆人提着不同的包包,走来走去、赶来赶去,没有人了解他们的人生方向是什么?
这段描述一再影响着周琳对大陆城市的看法;她对脏乱落后有一种不能忍耐的厌恶。
就这么简单,她又在北京城里把自己给隔绝了;她过的日子和在任何一个大都市里都没有什么两样——早上,她或许下楼去吃早餐,或者干脆把早餐叫到房间里来享用;她带了很多介绍历史、地理方面的书,所以她通常都沉醉在这些书本里,卧游她的神州。
然而,即使这么单纯的生活,有时候也会碰上一些意外的插曲。
这天,她又来到建国饭店,在咖啡座里点了一些饮料和点心,看着这里来来往往的中外游客;突然,她发现有两个外国人对她指指点点。这两个外国人都很年轻,长得很帅,其中一个还留了马尾巴,挺时髦的样子。
前一天周琳曾见过其中一个留短发的,如今又多了一个长头发的。她不想理会他们,便把墨镜戴上,而后又把眼光移向窗外,但是她感觉到其中一个已走到了她桌前;是那个留马尾巴的,用北京腔的国语问她:
“小姐,我能坐下吗?”
这人的中国话讲得很奇怪,但是听得出来曾在北京努力学过中国话。
周琳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便摇摇头,用英文回答:
“不行!我在等我的未婚夫。”
这个老外愣住了,停了两秒钟,还想说些什么,但最后也只得用英文说:
“小姐,你的英文说得真好!”
周琳摆摆手,拿起帐单和自己的书便走向柜台去结帐,然后走到楼梯口,准备往电梯间走去,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她发现这两个老外走到另一边门口,对着一个录影机说话;说的是英文:
“在北京,碰上漂亮的女孩,可能是你到北京游历的另一个收获;而了解中国人的习惯,会使你无往不利……”
周琳为这个结论有些生气,她看看那个正在录影的工作人员,发现那是一个中国人,于是便大步走过去,对那个人说:
“喂!你们要录影前也不先征求别人的同意吗?”
马尾巴抢一步过来,说:
“小姐,你愿意合作吗?”
“不愿意!请注意你的礼貌,我正在和这位先生说话,可以吗?”
马尾巴耸耸肩退了一步。
这时,扛着录影机的这个中国人把脸转过来,清清楚楚地对着周琳说:
“对不起!我以为他们已经获得你的同意了,所以才录下来的。”
这人说得一口标准国语,而不是那种卷舌音很重的北京腔调国语;显然,这人是从台湾来的。
“你是台湾来的?”周琳不禁好奇的问。
“你也是台湾来的?台北人?”
“是啊!都是台湾来的,怎么连这点礼貌都不懂?”
周琳板起脸来责备他的同时,也打量了一下这个一身牛仔衣裤打扮的摄影师。这人长得黑黑的,方方的脸上有一种流浪的沧桑,虽然看起来还不到三十岁,但是却有三十岁以上的成熟和阅历。他并不难看,而且有一种忠厚老实的特质;一时之间,周琳有些迷惑了——这人好像一个人;像极了她那个学生时代的男朋友!那个毕业后立刻被车祸夺走生命的男朋友。
当然,眼前这个人要比那个死去的男朋友成熟稳健多了,但这份奇妙的联想却使得周琳突然间放柔了自己的声调:
“你帮他们录什么?”
“旅游介绍。他们是澳洲电视台的新闻节目工作人员,我来打工!就这么简单。我姓龙;叫龙保三,龙虎豹的龙,保护的保;一、二、三的三。”
在北京认识一个从台北来的人并不是什么新鲜的事,周琳原本是不想多有牵扯,所以她在接过龙保三的名片之后便找个理由走开。
“对不起。”周琳说:“我还急着等我的机票确认。”
“抱歉,打扰你了!”龙保三让出路来,又行了一个礼,然后小声地说:“刚才录到你的那一段,我会想办法帮你弄掉的。”
“最好是这样,我并没有同意,这是不合法的。”周琳淡淡的说完,便自顾自地走开了。
仍然留在原地的龙保三看着她漂亮的背景离去后,又回过头来对着两个澳洲佬摊开双手,用英文说:
“台北来的小姐不同意我们录这一段。”
“可是——”马尾巴说:“她很有味道,少了她的画面,实在可惜呀!”
“对啊!”短头发说:“能不能再和她商量一下?你不也是台北人吗?”
“台北人就是这个脾气,说不通的啦!算了、算了!我们再找别的画面来补吧!”龙保三不想再和这两个人争执,便开始把摄影机移到另一个角落去。
三个人只好开始寻找新的拍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