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斯庄园的主人似乎忘记前一晚的事,整个早上都没有传唤安妮到他跟前。事实上,他把自己关在房间内,下令不许任何人去烦扰他。
安妮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如往常一样的工作。或许是因为主人回来的缘故,整个庄园的气氛变得和往常不同。仆人们变得忙碌起来,打扫得更勤快了,厨房的工作也加重,但奈德太太依然指挥若定,仿佛上紧发条的时钟般的活跃。
谤据奈德太太的说法,或许是厌倦了都市里的交际酬酢,主人打算长期在乡下隐居。他交游广阔,除了同阶层的达官贵族外,也结交不少新兴的中产阶级朋友。他似乎游历过许多地方,长期过着漂泊的生活。在伦敦有不少投资和产业,另外还有不少纺织工厂分布在德贝、伯明罕等地,并与一些朋友合伙在美国与南非殖民地经营矿业,也是“东印度公司”的大股东之一,分布于世界各地的代理人按时写信向他报告营亏。他对待花钱雇用的人采取恩威并施的态度,忠诚必有报偿,背叛必定严惩。
这一切描述,安妮只是静静地听着,奈德太太并不是十分敏锐的人,她只是以一般人的眼光去评估她的主人,对她而言,主人是一个慷慨大方的绅士,那就足够了。
到了午茶时间,奈德太太走进厨房,找到正在和厨子准备茶点的安妮。
“安妮,老爷吩咐你马上到起居室。”
“好的,我立刻就去。”
安妮急急忙忙把手洗净,月兑下围裙,来到起居室。这个召唤代表他记起应该施予她的惩罚了吗?
她在门口犹豫了许久,才轻叩着门上的拱环,缓缓推开大门。
这个房间布置得相当精雅,窗前的帷幔都被放了下来,里面的炉火熊熊燃烧着,布克罗契爵士偃卧在一张躺椅中,脚搁在枕垫上,手上拿着一本书在阅读。
相较于昨夜微弱的月色,此刻在明亮的火光下,他的形象鲜明得让安妮相信,只要任何人见过他一面,必对那张脸孔永生难忘。
他的确和画中人有着一模一样的五官,只是似乎年长了十岁。他的肤色接近象牙白,闪着相似的光泽;光滑饱满的前额凸显了他的智力。他的眼睛既深黑又明亮,即使是最伟大的画师,也不能描绘得恰到好处。事实上,他的相貌比画里的祖先要有威严得多。
安妮看得呆住了,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么做是极度无礼的举动。
他似乎沉浸在阅读的乐趣当中,完全忽略她的存在,直到一旁的大钟响了三声,他才抬起头来,恰巧对上她的视线。
安妮从出神的凝视当中惊醒过来,连忙垂下了头,“老爷,请问有什么吩咐?”
他把书本放在胸前,指了指身旁的一张椅子,“请坐,特纳小姐。”
安妮有些不知所措,因为他称呼她的语调不太像是对一个下人,而是以一种对待朋友的客气。
“我的名字叫安妮,老爷。”她谦恭有礼地说。
他没有改变姿势,显然这样很舒适。“我知道,我从奈德太太那里听说了你的事,你父亲在班斯克村是受人敬重的人物,倘若他现在还在世,你必定不会在巴尔斯庄园屈就这样卑微的职务。”
安妮没想到会听到这番话,吃惊地瞪大眼睛,“我不认为这是卑微的职务,我很高兴在此工作。”
“既然你很高兴听我的命令,那么就坐下吧!我不喜欢这样跟别人谈话,老是要抬头,脖子很酸的。”他的口气有些不耐烦。
看样子,主人拥有喜怒无常而且多变的个性。安妮暗忖。
安妮遵照他的吩咐,拉过那张椅子坐下来,双手放在膝上。
“关于昨晚的事,我想我该给你一个小小的惩罚。”
布克罗契爵士的语气有些粗暴,“所以从现在起,你多了一项工作。”
“老爷尽避吩咐。”
不过他并没有立刻对这一点加以说明。“你应该听说过,我买下这栋大宅,是为了隐居。”
“是的。”
“我厌倦了城市里的生活,正确的说法是,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寻欢作乐上头。”布克罗契爵士的声音有些严厉。“所以,我打算自我放逐一阵子。”
安妮睁大了眼睛,不解的地问:“老爷,在城市里不能深居简出吗?”
布克罗契爵士闻言怔了怔,随即大笑起来。
“问得好,特纳小姐。”他坐起身来,动作十分迅捷。“很多时候,人都是身不由己,无法胜过环境。但是我选择远离它,这算是好的开始吧。”
安妮有些不能理解主人为何要对初识不久的下人提到这种事情。
“然而这不代表我喜欢平淡乏味的生活,我需要生活上的调剂。我打算做一点研究,追溯我的家族历史。”说着,他把书本放在——旁,“我希望能有一名助手,帮助我完成这个工作。”
安妮发现,主人的身躯比寻常人要高大许多,他的神情严肃冷厉,可以看得出来他不是脾性温和的人。
“老爷的意思是……”安妮明白了他的话,显得有些意外。
“是的,我认为你很适合,特纳小姐。”布克罗契爵土盯视着她的脸,“你必须负责整理资料以及誊写等杂事,不过这些都是你额外的工作,你必须在晚上来完成它。”
“是的,老爷。”
“有一些资料并没有放在这里,你去找奈德太太,她会带你去仓库,告诉你东西放在哪里。”
“是的。”
“我需要勤快敏捷,认真服从的助手。”他的声调不带一丝温情,“你能够胜任这—份工作吗?”
安妮立刻挺直背脊,她知道这种“惩罚”,对于她在智识方面的长进,毋宁是求之不得的好机会。“没有问题,老爷。”
“很好,那就从今天晚上开始吧。”
安妮闻言,吃了一惊,“今天晚上?”
“既然迟早都要进行,早一步开始便可以早一步结束。”
“是。”
“好,现在你可以退下了。”
“是,老爷。”说完,安妮站起身朝他行了一个礼,转身朝门口走去。
突然,他再次出声唤住她,“还有一件事,我希望你记住。”
安妮停下脚步,回过头来,“老爷,还有什么吩咐?”
“你知道我的全名吗?罗兰德。欧佩斯克利。布克罗契。”他盯着她的眼睛,语声清晰地说:“请你牢牢记住。”
安妮对于这个古怪的命令觉得有点困惑,不过她还是温婉地回道:“是的,老爷。”
等到她退出房间,紧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幸亏主人没有为难她,她暂时可以放心了。
只不过不知为何,主人的形象,总与梦中的那个人层层交叠,让她心悸。
就这样,安妮在忙完了白天的工作,就必须到藏书室向主人报到。
她在奈德太太的协助下,找到了许多古文件和书信,以及私人日记。这些东西的年代多半是在十七世纪中叶,是有关于第一代布克罗契公爵的重要史料。
堡作闲暇时,她还必须费心去研读这些资料。尽避她的负担一下子增加许多,她却毫无怨言。
罗兰德的作息和一般人完全颠倒,他早上总是关在房里休息,到了晚上精神却特别好,这也许是伦敦豪华奢靡的夜生活所养成的习惯。
另外一点,就是他的食量真是不可思议,他几乎只碰液体——大量的上等美酒,以及巧克力、鲜果汁等,不过要是奈德太太做了她拿手的野味膀,他可能会加以考虑。
罗兰德并不是一名好脾气的主人,当他雇用的属下犯了过失,他一定会给予惩罚。就像上个星期,由他所投资,位在曼彻斯特纺织厂的厂长,因为私下将原料偷卖到黑市,所以在成品上偷工减料,被告发之后,罗兰德不但立刻解雇他,并且告上法庭,要那人负担商誉损失一万英镑,结果那个可怜的家伙因为付不出而被送进牢里。
每天晚上八点的钟响时,安妮就准时前往藏书室。
通常这个时候,藏书室里已经预备好点心和饮料,壁炉的火烧得正旺,而罗兰德则坐在位于炉火旁边,他惯常使用的躺椅里,等候她的到来。
在他的躺椅前方,有专为她预备的写字台和椅子,罗兰德喜欢毫不费力,抬头一眼就能看到她。
安妮总是不忘规矩,虽然没有人为她通报,她依然轻叩门环,才推门而入。
“老爷。”
罗兰德一如往常,舒适地躺在他的专属椅子上,手上捧着一本书。
“特纳小姐,今天邮差又送来一叠信,你必须先帮我处理。”说着,他伸手指了一下写字台,“这些几乎都是社交请柬,不是很重要,我也懒得细看,干脆你帮我写回函处理掉。”
“是的,主人。”
安妮在写字台前坐下,遵照他的吩咐开始拆阅信件。这些信件厚厚一叠,是从世界各地飘洋过海来的。
其中一大半的信件,在封口处有着各种美丽的纹章图案,一看便知是出自古老有名望的家族,这种信函的内容多半是各式各样的聚会请柬。
自从主人回来之后,各式信件数量大增,但他不喜欢亲自回覆,干脆就把这个差事丢给她处理,她现在已以为常。
不过,这些信件当中,也有一些字迹娟秀的信函,显然是出自女性之手。
到了这个时候,她总是不敢擅自作主,不得不开口请示他一声。
“老爷,这是从法国巴黎寄来的信,署名伊斯兰,你要亲自过目吗?”
“伊斯兰?巴黎?噢,那是玛歌寄来的。”罗兰德坐起来,注视着她,似笑非笑地问:“你不懂法文吗?”
“老爷,我的法文造诣不高。不过,即使我的法文很流利,我想这一封信还是应该由你亲自拆阅。”
罗兰德笑了起来,“你凭什么断定?”
安妮把那封信平放在手掌上,掂了掂重量,又放在鼻子前面闻了一下。“从重量判断,这封信的内容一定很长,而且信上有很强烈的栀子花香味。假如只是写信人惯常使用的香水味道沾染上信纸,气味不会这么浓,我想对方一定又在信纸上多洒了几滴吧。”
罗兰德嘴角勾起嘲讽的笑容,“女人只会玩无聊的把戏,拿来给我。”
安妮依言把信递给他,岂料他并没有动手拆开,而是随手扔进身旁的壁炉中,那封信顿时在熊熊火光里变得蜷曲焦黑,最后化为灰烬。
她大吃一惊,没有料到他会这么做。
“老爷,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跟她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关联了。”说着,罗兰德露出极为不耐烦的神情,“伊斯兰是一名舞女,我们同居过一段时日,但那又如何?”
安妮震惊于他说话的口气,好像只是丢掉——双旧靴那般不在意。
“老爷,当初你会选择她,应该是对她怀有一份热爱吧?”
“没错,而且她也常常对我做热情的告白。我让她住在一栋别墅里,供给她仆人、马车、珠宝、华服等,还有可观的零用钱。”他举手撩起垂落在额前的几络短发,讥诮道:“可惜后来我发现她的热情太过廉价,因为她挥霍我的金钱,却背着我和其他男人偷情。我不能容忍这样被人愚弄,所以毫不犹豫地把她甩了,就是这么一回事。
要再找一个情妇并不难,我在伦敦的时候,同时在三个女人的香闺轮流夜宿。“
安妮不敢置信,呆呆地坐着。
罗兰德站了起来,走到壁炉前面,背靠在大理石平台上,伸展他的身躯,以一种高傲自信的姿态面对她。
“你好像对我的行为完全不能苟同。”他侧着头,态度从容不迫地说,“你的表情告诉我这一点。”
安妮鼓起勇气,怯怯地开口询问:“老爷,我不能理解,你要求你的情妇对你忠实,你却这样一个换过一个,甚至还同时拥有好几个情妇,难道你一点都不觉得良心不安吗?”
她的话逗得他不住地发笑,“小朋友,倘若我是让人包养,当然也会忠于我的主人,这可以算是一种职业道德哩!有谁希望自己的钱被情妇浪费在其他的小白脸身上?”
“但这依然是不道德的事。”凡是对于自己在良心上不能认同的行为,安妮有一种无可救药的固执。“况且这对那些女人来说,是很残忍无情的。”
“你的同情心太过于泛滥,那些女人靠着脸孔和身体维生,是出自她们自己的选择。”他冷冷一笑,“而那些女人的聪明通常只要足够取悦男人即可,要是连这样低微的要求都办不到,她们根本没有本钱做这—行。”
“老爷,问题不在于她们,而是老爷本身的想法。你真的认为过这样子的生活,一点都没有错吗?”安妮的小脸非常严肃。
罗兰德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可是笑声很冷冽。
“这是一种充满感官刺激,富有魔力的享乐生活,并非人人都过得起。所以那些无法享受的人,便编织一些道德教条当藉口,直斥这种生活为堕落、败俗,并且将这些教条灌输给无知的大众,告诫他们不该被引诱,否则会下地狱。这是用来掩饰嫉妒心理的一种手段。”
安妮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愤世嫉俗。
“老爷,现在你不是离开这样的生活了吗?”她轻声地提醒。“假如真的是那么美好的欢乐,老爷为什么要买下巴尔斯庄园隐居起来?可见这种轻浮的生活是无意义的,不是吗?”
罗兰德闻言—怔,他的眼神忽然变得犀利起来,紧紧锁住她的视线。
“你无知得像一张白纸。你以为你可以看穿人心吗?”他粗暴地斥责着,“再热爱金钱的守财奴,也不能一年到头工作无休。我说我厌倦了,但不代表我认定那样的行为是不检的。”
看来主人开始动气了,安妮心想自己不能再惹恼他。
“是的,老爷。”她垂下头低声的说。
罗兰德似乎看出她的顾虑,脸色和缓下来。“不必担心,我会因为一个下人说实话而发怒,但我不会因此开除她。”
“或许我真的没见过世面,所以才会这么说。请愿谅我的无礼。”安妮依然不敢抬起头。
“这一点的确是事实。”罗兰德轻笑一声,“我不会怪你,这是可以弥补的,只不过需要时间。而我,刚好就是时间太多了吧!”
他的眉宇之间忽然浮起一种忧郁,一双黑眸也阴暗了起来。
主人的心情真是阴晴不定。安妮有些不知所措。
“老爷,没有人会觉得金钱太多的,但在我看来,时间比金钱更珍贵,当然更不可能嫌太多的。”她用一种轻快活泼的声调,想转移他的情绪。“我想做的事情很多,常常嫌时间不够用呢!”
罗兰德重新坐回躺椅,黑眸凝视她的小脸。“你都想做些什么事情?”
“我的愿望有些不切实际。”安妮有些腼腆地回答。
“没关系,可以说来听听。”
她放下了笔,双手放在裙摺中,羞涩地开口,“我曾经想过要自食其力,存一笔钱,然后出发环游世界,一一去拜访伦敦、巴黎、雅典、罗马、君士坦丁堡等大城市。”
她的声音又轻又细,好像蜻蜓掠过平静的湖面,点出一道道的水痕。
“我好希望能够漫步在西班牙格拉那达,阿罕布拉宫的中庭,观赏墙壁与天花板上繁复奇异的镂花装饰;我也想造访梵谛冈的西斯汀圆顶教堂,欣赏包提柴利、格兰达佑的壁画,瞻仰米开朗基罗架在高窗之间的穹窿里,预告救世主降临的诸位先知巨像。接下来再到佛罗伦斯一游,倾听双脚踩在古老的石板街道上所发出的清冷回音,用手去触模那些粗糙斑驳的砖墙,细数上面的岁月痕迹。我想要重新认识这个世界,而不是抱着从书本的白纸黑字当中得来的印象。”
她述说着心里的愿望,双眸闪着快乐的光芒,整个人陶醉在自己所编织的梦想里,表情充满——种温和的激动。这使得她看起来比平日更添一份妩媚的青春之美。
罗兰德盯视那张容光焕发的小脸,在火光的映照下,他的五官轮廓显得更加立体,一双黑眸越显深幽。
安妮忽然惊觉自己说得太多,双颊立刻染成两片玫瑰色。
“对不起,老爷。我想我应该继续工作了。”
“不必在意。”罗兰德叫了起来,声调竟是异样的热切。“我喜欢听你说这些,请继续说下去。”
“可是……”
“其实你想去的那些地方,我都曾经游历过。”
安妮睁大眼睛,充满惊诧与欣羡之情。“真的?”
“没错,我几乎漫游过整个世界。阿罕布拉宫的‘蔓藤花纹缀饰’,我曾经亲手触模过,那真是令人难忘的经验。那种精巧图案与丰富色彩的构思,应该归功于回教的创教人穆罕默德,他让艺术家的心灵月兑离真实世界的事物,而导向线条与色彩的梦幻世界。”
罗兰德以手支额,靠在椅背上,闭目搜寻过往的记忆。
“至于那个教皇的小礼拜堂,那真是惊人!米开朗基罗的确是旷世天才,细节处处理得毫无失误,以及填满整个空间的壮丽画面,种种一切,都让世人对天才的能力有了全新的概念。而他所创造出的人物,体态一个比一个优美、鲜活,从来没有一位艺术家如此简洁有力表现出造物的奥秘与雄伟,真是卓绝的奇迹!”
安妮放松自己,让想像力飞驰,完全沉浸在他所描绘的景象里。
其实像这样的晚间工作,对安妮来说,的确是开拓视野的好机会,因为她的主人似乎很喜欢跟她谈论外界的事物。他的谈吐显示自身拥有的阅历,毫无疑问是相当丰富、新奇而有趣。
他的记忆必定是浩瀚如汪洋大海般,那会是一个多么炫目灿烂的世界?安妮心想,不由得心生羡慕之情。
像安妮这样涉世未深的纯洁女孩,很容易就被罗兰德口才流利的叙述所打动,心生向往,陷入深深着迷之中。
只是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正一步一步陷入一种莫名的危机里。
布克罗契公爵的私人日记与书信,数量超乎寻常的多,安妮必须牺牲宝贵的睡眠时间钻研这些历史文件。
安妮从这些文件里发现,这位权倾一时的朝臣,是当时权贵中的异数,经常冒死劝诫国王要听从人民心声。只可惜昏庸的查理一世并没有采纳忠言,才会因为不负责任丧失国土,最后被国会逮捕下令处死。
布克罗契公爵从此过着长达十几年的流亡生涯,为了王权复辟而多方奔走,及时阻止圆颅党党魁克伦威尔被拥戴为王。
在这段流亡期间,他留下了许多文采斐然的手稿,任何人读了他的文字,都会被其中所流露忧国忧民的高贵情操感动不已。
这位贵族并非不懂生活乐趣的老古板,他喜好狩猎,是当时全国最高明的骑士与射手。若非他拥有这一方面的才能,没有其他人比他更能胜任国王的猎伴,以他劝诫国王的言行,或许早就被下令逮捕入狱。
他是一名聪明的享乐主义者,鉴赏美女与驾驭她们的能力,和他的骑术同样知名。这些文件当中就有不少缠绵悱恻的情书,寄信人都是出身显赫的名媛贵妇。
安妮不禁掩卷叹息,没有比政治更黑暗与诡谲多变的环境,这么一个才华洋溢的风流人物,亲身参与了宫廷斗争、国会政变、王室复兴等改写历史的重大事件,他短短几年间经历过的惊涛骇浪,远非善良淳朴、与世无争的班斯克村民所能想像的。
这时,一名女仆没有敲门,慌慌张张推开门跑进她的房间,语声急促地说:“安妮,有一个骑着红马的男人,在大门外指明要找你。他看起来有些醉意,而且大声咆哮,好可怕!”
骑着红马的男人,那一定是西里尔!这会为庄园和老爷带来麻烦,事情棘手了。
安妮匆匆忙忙放下工作奔出去,穿过大厅却差点撞上一堵墙。
“你要去哪里?”罗兰德扶住她肩膀,及时挽救她差一点跌倒的身子。
“老爷,对不起,我……我有一个朋友,他在外面等我。”安妮嗫嚅道。
罗兰德的黑眸,一反平日的深沉,锐利如鹰。
“朋友?”他冷冷一笑,“我都听说了,他在门外大肆咆哮,口出秽言,好几次试图闯进来,连守门人都几乎挡不住,你会有这样的朋友?”
“西里尔是村长的儿子,他的本性其实不坏,是一场意外造成的。”安妮心虚得不敢抬头,“老爷,我会去跟他说,我很抱歉为这里带来麻烦,我保证我会解决这件事。”
“你保证不了任何事情。”说着,罗兰德放开她,转头吩咐一旁的下人:“去请特纳小姐的‘朋友’进来,让他在起居室等候。”
“是的,老爷。”仆人恭敬地领命离去。
“跟我来吧。我想好好认识一下你的‘朋友’。”说完,他转身往起居室的方向走去。
安妮没有选择,只得跟上他的脚步。
饼了一会儿,西里尔就被带进来了。
他果然喝得醉醺醺,而且在他被带进起居室的一路上,众人不断听到他放声谩骂诅咒,全都是比阴沟里的地鼠还要污秽肮脏的言词,就连具有一流管家素养的奈德太太也闻之色变。
不等领路的仆人通报,西里尔迳自推开房门,大声喊道:“安妮那个贱女人在哪里?”
他浑身散发着污浊恶臭的酒气,一下子就弥漫了整个房间。
罗兰德不动声色,冷眼注视面前的不速之客。
安妮坐在他左手边的读书椅上,担心老爷会因为被冒犯而大怒,脸上失去全部的血色,害怕得全身发抖。
假如西里尔触怒了老爷,那她势必要离开这里。就算她会因此面临炼狱之火的煎熬,也不能再替老爷增添麻烦。
西里尔粗鲁地甩上门,一双布满血丝的醉眼瞥见安妮的身影,立刻不由分说的冲了过去。“你好大的胆子!”
安妮来不及惊叫,蓦地窜出一道劲风,西里尔的身体陡然朝反方向飞了出去,撞到墙角,额头上立刻挂彩。
罗兰德挡在安妮身前,脸色阴沉,炉火虽然烧得很旺,整个房间里的气压却骤然降低,寒气逼人。
他的动作迅雷不及掩耳,快得让人看不清他是怎么办到的。
“莫顿先生,欢迎来到巴尔斯庄园,我是这里的主人布克罗契爵士。”罗兰德缓缓地开口,气势慑人。“这里是我的家,请告知尊驾来意,倘若你任意动粗,依照大英帝国的律法,在自己家里持剑杀死强盗可以算是自卫,不会获罪。”
罢才那一撞,西里尔的酒意总算去掉大半,清醒得足以思考自身处于何种形势。
眼前这个自称是主人的家伙,身材异常高大,他的眼光笔直射过来,面容深沉难测。
一阵寒意爬上西里尔的背脊,令他从骨子里冷了起来。
本能在警告他,眼前这个男人,不仅是难惹,而且是像鬼魅一般的人物。
罢才西里尔只觉得一阵力道强劲的风席卷而来,完全看不见对方的身形,人就躺在地上了。这个家伙寂然不动时,沉静而强大的气势笼罩了整个房间,仿佛用整座山将他压在底下,整个人都动弹不得。
而那两道森冷至极的目光,让他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
西里尔勉强咽下恐惧,他明白,鲁莽行事为他自己带来极为可怕的麻烦。
“我来找我的未婚妻,安妮,特纳。”西里尔爬起来,动作显得有些迟缓。“安妮,你竟然弃我不顾,你何必放着好日子不过,跑来这里当下人呢?赶快跟我回家,我的宝贝。”
他想绕过罗兰德抓住她,但立刻被弹回去。
“你的未婚妻?”罗兰德冷笑一声,转过身来,“安妮,这家伙说的话是真的吗?”
安妮站了起来,虽然害怕,然而她依然坚决地摇头,“不,我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听到她否认,西里尔的怒气又发作,顺手拿起一旁的花瓶朝她扔过去,但没丢准,花瓶砸到对面墙壁,登时碎成一地。
“你这婊子!你竟敢这样对我!”他像一头发狂的疯牛,向她疾奔而来。
不过他还没碰到她的衣袖,罗兰德便迅速挡在她身前,把手一挥,西里尔再度像个布女圭女圭一样,毫无抵抗能力地向后撞到墙壁,再重重地摔在地上。
这一摔可是跌得结结实实,西里尔只觉得全身骨头都像被拆散了似的疼痛。
“你凭什么干涉我的家务事?”西里尔痛得爬不起身,只有朝天挥舞着拳头。“我要带走我的女人有什么不对?我可以告你强掳人妻!”
罗兰德冷哼一声,“我也可以告你,刚才你砸碎的那只花瓶,价值七千英镑!”
虽然西里尔听到这个价钱时,吞了口口水,依然大声咆哮道:“那又怎样?”
“我警告你,以后别再上门找麻烦。”罗兰德神情严峻,目露精光直瞪着他,“否则就算你是她的丈夫,我也会让她变成寡妇,你最好牢牢记住!”
西里尔从他的眼神里明白,他是说得出做得到。
罗兰德不再理会他,迳自走到壁炉前拉铃,召唤下人,立刻就有两名仆人敲门进来听候吩咐。
“把这个酒鬼拖出去,用绳子捆住他的手脚,绑在马背上送他出大门。以后这家伙若是敢再来骚扰,我准许你们用枪对付。”
“是,老爷!”
仆人遵照指示将西里尔拖了出去,西里尔因为伤重无法反抗,但他还是吐出一堆下流粗鄙的脏话。
等到那刺耳的噪音逐渐消失,安妮不安地绞扭着双手,低着头说:“对不起,老爷,我……”
罗兰德背对着她,沉稳地说:“这不是你的错,你无须道歉。”
听他这么说,安妮心里更加愧疚。
“可是,都是因为我才惹来这一场风波,为此还让老爷损失这么贵重的花瓶,我……”
“倘若损失一只花瓶,可以挽救一名少女免于陷入火坑,这一笔交易是合算的。”他语气淡漠地回答,“别感激我,我不过是遵照罗马旧教条,做—件好事来赎清过去所有的大小罪过罢了。去找人来收拾一下碎片,暂且别丢,以防他再度上门滋事,可以留做证据。我回房间去了。”说完,他头也不回的朝门口走去,迳自离开起居室。
一阵暖流从安妮心底缓缓升起,盘旋、慢慢扩散至全身,将她紧紧围绕在其中。
老爷虽然表面冷酷,其实他拥有仁慈宽厚的心。安妮不禁觉得,自己的确是受到上天眷顾的幸运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