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惘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随著赈粮一案的折子递往京城,灵州便黑云压城,尤其是名府,更是山雨欲来,彷彿一切都只待尘埃落定。
全城惟独陈墨霖情绪高涨。办了这样的大案非但扬眉吐气,甚至震动朝野,仿佛已能看到将来的锦绣前程,欢欣鼓舞之余,只等朝廷钦差早些来到,让他再著手大于一番。
旷之云却没有他这样好的兴致,经过这次事件,他倒发现陈墨霖在京里似乎很有些关系,不然以他小小同知怎能将这样涉及整个江南官场的折子直递上京城?而且,他还觉得陈墨霖最近似乎不太对劲——兴许是自己总泡在名府而不回府衙帮忙,让他有些不满吧,他猜想著,暗笑自己多疑。
唇角微扬,却发现身旁的佳人似乎比他还心事重重——烟眉凝成一线,名枕秋的目光飘忽在名府的亭台楼阁之间,虽然解月兑了仇恨,她却不觉陷入了另一个僵局。
暗夜仍是有梦,不为仇恨纠缠,却因去留难定。每每泪流而醒,便撞上他了然的目光,扑于她面颊,氤氲成一片。仿佛他什么都不会在意,一切都随她选择,无论“枕秋”“章秋”之名,他都会接受,他只是为她的辗转而心疼。
每到那一刻,她便会忍不住想紧拥他,却又有那么一点点恐惧——她如今究竟是谁?是能一走了之的“章秋”——丢下这一府老幼承受即来的风雨,她于心何忍?何况这风雨也有她一份推波助澜;还是勉强留下的“枕秋”——难道她还要冒充下去?那她以何身份承受他的情意?
“小姐,老爷有请。”下人的来报,收拢了她的愁思。
名枕秋不自觉地看向旷之云,眸中有著不安。
“小姐马上就来。”旷之云收到了她的求助,首先打发了下人。
“我……”她竟有些害怕,怕一见到名老爷,她就会想到过去的不快,以及她曾经的残忍。
“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将来你终究是要面对的。”他可不希望她这样逃避一辈子,他虽然有耐心,却也不想陪她犹豫到地老天荒,于是他揽住了她的香肩,“毕竟他是你妹妹的亲外公。”
名枕秋点了点头,又抬眼望他。
旷之云知她倔强难改,永远也说不出求他的话来,于是会意的与她同行。
秋还未深,离冬尚远,身处南国的房间内却已点燃了炭火,淡淡的气味飘满了屋子,闻来有几分萧索,就像是垂暮。
看著缠绵病榻的名老爷,名枕秋已有了种落泪的酸楚。人生在世不过如此,就算占尽财富,又能怎样?就算仇深似海,又能如何?如今躺在床上的,也不过是个可怜的老者。心里一阵酸,更一阵悔。
“荷荷……”名老爷含混不清地吐出几个字来,身旁的管家连忙凑上前去,费力地分辨了半晌,方才抬头对名枕秋说:“小姐,老爷让你靠近些。”
名枕秋依言走到床边,名老爷昏暗的眼里放出了光来,想说话,却一阵咳嗽。
“外公?!”名枕秋忙替他抚背颀气,这一切动作看在旷之云眼中已是那么地自然。
名老爷咳出一口痰来,终于舒服了一些,“枕秋……你还……怪外公吗?”
“啊?”名枕秋一惊。
却听名老爷又道:“怪也不打紧……是外公老了,记性差了,当初……你娘……唉……我怎么又要逼你……”他咳嗽了两声,“你不愿意嫁给陈大人吧?”
“我……’名枕秋犹豫了一下,终于摇了摇头。
名老爷苦笑了一下,“你可比你娘爽快多了……她当年只敢偷偷地跑,却不敢跟我说。”想到了惟一的女儿,他已忍不住要落下老泪,顿了顿又道:“所以,你现在要是喜欢谁,不喜欢谁,都不要瞒我……”
“外公……”听他推心置月复,名枕秋未语已先硬咽。往事悠悠,当真已无对错可评说。
名老爷抬眼看了一眼名枕秋,又看了一眼旷之云,说道:“我听人说,旷先生对你不错,当初他还救过你呢……你要是愿意,不如趁外公还有些力气,替你们文定了吧?”
名枕秋不知该如何回答,柳眉轻锁。名老爷看在眼里,难掩失望,还未及开口再问,又一日气梗在了胸口,不由得又开始咳嗽喘息。
一旁的管家、下人忙围了上去,名枕秋也不停地给名老爷拍背顺气,忙了好一阵,名老爷才恢复过来,但已浑身乏力,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能望著名枕秋,等她回答。
“旷某会小心照顾她的。”旷之云替名枕秋给了他回答。
名老爷盯著他良久,似乎满意了一些,终于疲倦地沉沉睡去。
“我……我不……”名枕秋艰难开口。
“不想嫁我就坦白说,我受得起打击的。”旷之云一脸邪笑,用臂弯将她箍牢,哪里有半点能受打击的样子。
“不是……”契合在他怀里,一阵晕陶陶的暖。
“那就是想了?”他没个正经,侧首给她一吻。
“我……”红晕爬上了小脸,名枕秋暗恼:他怎么总爱转移她的话题?
旷之云总算识趣地不再逗她,手里把玩著她的手指.“你可得自己拿主意。”巧妙地掩饰著期待的紧张,也不知是因为这事牵扯到她的过往,还是当真拿不准她的芳心。
名枕秋从他怀里抽离,并未发现他在她身后悄悄地皱眉,随后便闭上了双眼。她怕在他的怀里,她会贪恋太多而没了理智,所以便独自倚坐在窗前,让凉凉秋风助她想个究竟。
眼前黑暗的短暂时分,她的抽离竟让他的心头一紧:莫非当真是报应不爽,他终究躲不过失明?不!他还想再多看看她的,再多一点时间将她的身影永远雕刻到心里!
所幸黑暗每每袭来,却都来去短暂,眼前很快便又有了光亮,他看见她独坐凝神的身影。看来她是吃定了他的耐性,知道他会给她时间开口。可此时,凝望那娇躯,也不知怎的,他忽然很想不问其他,只将她牢牢地凝握在手,一生不放——啊,文定,莫非真是要文定的缘故?他低眉而笑,想不到自己也会如此认真得世俗。
等待的时间最是难耐,贪看那动人身姿,他无意中想起了桌上的文房四宝,终于找到了方法来填补空虚。
思索半晌,名枕秋回过身来,正欲开口,却见他正埋首案头,专心致志。好奇心起,她走至他身旁,看他妙手丹青,画的正是她!
她本不敢相认,只因他将她画得太美。她何时如此面如芙蓉,眼似秋波?她又何时这样香花依依,笑容婉转?可她认出了那浅淡的眉宇,眉宇间的一点轻愁——他竟这样将她瞧透!他瞧透了她即使能放下仇恨,也还是放不下名府;即使她能忘记过去,却还是忘不掉内疚。可她终能含笑,都是因为有他,因为有他拈柔情之花管她鬓边——无论画里画外!
忍不住从背后贴近,将感动的眼泪流到他宽阔的肩头,“你将我画得太好,这画……能不能给我?”
旷之云则在前面低笑,“这可不行,我要自己留著。”顿了顿,声音里有著丝淡淡的怅惘,“也许有天我老眼昏花了,还可以模著它想你年轻的时候。”
她没听出话中深意,只赧红了俏脸,“就是你老了,我……我也还会让你瞧著的。”这已是她最坦白的表达。
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他笑得心满意足,回身将她抱了个满怀,“你这是答应了?”
她轻轻点了点头,又赶忙抬起了头来,辩白似的急急说道:“我……是为了外公,是我对不起他老人家,所以……所以……”下面的话却迟疑著难以出口:他将怎样安排他们的未来?她总不能自己开口要跟他浪迹天涯。
“所以,你只是暂时留在名府当大小姐,等这里风平浪静了,你便要离开。”旷之云眼波清明,早将她的心思收入眸中。
“可以吗?”她问得惴惴。
原以为依他性格,他又要“讨价还价”,未料他却爽快地答应,笑若高天流云,“说吧,想去哪儿?”
眼眶一阵灼热,她投入他的怀抱。其实她哪儿也不想去,因这世上,她只贪恋这一方温柔……
数日后。
“陈墨霖,你到底有什么事?”一回衙门,旷之云便指名道姓地发问。他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他怎么敢在文定之日把准新郎官招回府衙?
“旷兄,实在是不好意思。你莫见怪,莫见怪。”自知理亏的陈墨霖只得赔笑,“实在是有急事,事完了,立即就放你走。”他怎会不知道?且不说名府因要借办喜事重震声威,而将文定之事搞得异常盛大,就说了之云本身,小小一个师爷居然“赖”在名家“赖”成了“驸马”,这件事情已经弄得全城轰动。要不是事关重大,他又怎会去冒这天下之大不题?
“有话直说。”旷之云威胁地眯起了凤眸。
陈墨霖只好实说:“是钦差大人到了。”
旷之云直觉地一蹩眉,“与我何干?——我告辞了。”
“旷先生慢走。”却听屏风后有人说道,一名身著官服的男子随语缓步而出——正是钦差袁枫。
见到袁枫,旷之云不觉眉心一紧,随即只得无奈一笑,定住了身形。
袁枫道:“旷先生在赈粮一案中协助陈大人办案,多有功劳,就连圣上也有所耳闻,特有密旨嘉奖。”
矿之云掀袍跪下,陈墨霖则恭身退出。
袁枫请出赛旨,旷之云接过阅后,不禁眉峰更紧。
袁枫拉他起身,问道:“事情不妙?”原来他二人是京中旧友。
旷之云苦笑著看他一眼,“是密旨,你还敢问?”
袁枫笑了,“密旨我也能猜著七分。皇上是不是问你:居丧三年,丧期已满,怎么有空查案,却无心回朝?”
旷之云点了点头,叹道:“看来这回是非回去不可了。”
“你就是不回去,我也要把你押回去。”袁枫道。
“怎么?’
袁枫压低了声音,“朝里有人弹劾你居丧不忧,借查案之名,行苟且之实,与江南富商之女过从甚密。”
“想不到我在朝中的人缘如此之差。”旷之云揉著眉心。
“怪只怪你是天字号第一大宠臣。”袁枫语有深意地笑道。谁让他那么得宠?居然找了个乳母病笔的理由就能准了忧,想想朝里谁能服气?
旷之云看著他,“你是来抓我的?”
袁枫摆摆手,“我只是负责护送你的。”
矿之云轻叹了口气,“你可知道今天是我什么日子?”
“全江南都知道。”他这钦差一路上就听人都在说某旷姓师爷怎样高攀上名家的传奇故事,还不止一个版本,“莫非——你是当真的?”
旷之云坦然一笑,斩钉截铁,“当真。”
他是不是不要命了?!让弹劾之辞罪证确凿了不说,还要再加上欺君之罪——他忘了当年是怎样感天动地地讨了那么一张赐婚的圣旨了?袁枫不禁劝道:“都这个时候了…”
“我答应过她的。”旷之云打断他,“此时又岂可相欺?”
不欺她就欺君?袁枫直觉地要阻止他的愚蠢行径,于是向门外喊道:“陈大人!”
陈墨霖自然没敢走太远,急忙进来,只听袁枫道:“旷先生的安危就交给陈大人你了,望你‘护’牢了他,直到天黑时他随本官一起上船。”
“袁……”还没等旷之云出言,袁枫便匆匆离去。
旷之云只得望著他的背影兴叹,随后便将目光移向了陈墨霖。
“他官大,我听他的。”陈墨霖知道他想干什么,忙不迭地向门外退却。
未料旷之云却慢条斯理地坐了下来,笑道:“放心吧,我不会让你为难。”
听他这样说;陈墨霖反倒不好意思,只得在他对面坐下。
两人皆无话可说,只能各想各的心事,直到忽然旷之云站起了身来,除墨霖下意识地也随著他站起,却不料旷之云一手扶住了他的肩头,“大人……“你怎么了?”他不会要装病吧?
却听旷之云沉沉道;“我……看不见了。”
“你不是好了吗?”陈墨霖下意识地月兑口而出。
旷之云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地抬起头来,眼波已清亮如常,“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陈墨霖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旷之云松开了扶在他肩头的手,“是你不该那样发问:曾经失明的旷玉,而不是旷之云。”
陈墨霖脸色一白,顿时说不出话来。
旷之云解嘲似的笑笑,“我还以为我藏得很好,没想到还是被你认了出来。”他顿了顿,“也难怪,七年前的琼林宴上,我们见过面。”
他竟也记得那场琼林宴,他永世不忘的琼林宴!陈墨霖不觉在袖中握紧了拳:那是他最深的回忆,因为正是那场琼林宴影响了他一生!那时他刚过十七生辰,正是金榜题名、踌躇满志,更何况考官们都赞叹他是本朝最年轻的进士。本以为从此青云直上,却不料金殿上金口一开,此等殊荣便让与了他人。琼林宴上,他郁郁寡欢,知情人都笑他傻,指指那头语含深意地劝他:他怎比得上人家!他顺手看去,果见一清雅少年——原来就是这样一个少年让他变得亟亟无名——再看那容颜绝色如玉如英,他当然比不上!
而当多年以后,这张容颜居然又出现在他面前,他竟一直没有发觉,甚至还和那人成了朋友!直到最近和京城来往渐密,听人提及那人丁忧不归,他这才惊悟:那人就在他身边,甚至连姓都没改!
“是你说出我下落的?”旷之云淡淡问道。他起先还奇怪,都三年了,朝里怎还有人”惦记”著他?不禁联想到了陈墨霖前段时间的反常,于是恍悟。
陈墨霖默然,心里不动有些愧疚。当初他也是一时嫉妒心起,透露了他的行踪,哪里知道他在朝里人缘那么不好,又哪里能料到后果会这样严重?
见陈墨霖定定地看向自己,旷之云不由想起了琼林实上的情景,想起了被阿谀包围的自己,忽然感到一束目光直视。当他循著那目光看去,他看到了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少年,正牢牢地盯著他看,目光里满是和他人~样的鄙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心像被针刺过.他没想到就连一个同龄人都将他想得那么肮脏,他更没想到这目光所带来的刺痛他到今天还记得,即使他已知道了原由——他曾打听过那少年的来历,得知那少年比他还小两个多月。
“人羡桃花舞春风,又鄙其色艳媚春风。”望著陈墨霖,旷之云渐渐敛去了笑容,神情之中难得几分萧索,几分落寞,“可又有谁真明白桃花心意,更有谁敢去问春风原由?既然如此,春风何过,桃花何辜?”
陈墨霖怔了好一会儿,方才明了他话中诸多无奈,不由更加赧然,正犹豫著想说些什么,却见旷之云正悄悄向门口移步,忙拉住他,“你还是要去?”
“你们不就怕我不是奉旨成婚吗?”旷之云迟疑了一下,终于坦白道;“你们怎么就那么肯定我要娶的不是我向皇上求的那个人呢?”
“你是说:名小姐就是你要找的人?”陈墨霖恍然大悟。
“是——”旷之云趁他松手,急忙向外溜。
“离天黑可没几个时辰了!”陈墨霖好心提醒,看著那亦敌亦友的背影渐渐远去,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哦,对了!”走了两步,旷之云忽然驻足。
“诶?”
矿之云转过脸来,依旧笑得一脸邪魁,“这半年的薪俸,你可别忘了算给我,天黑之前,一两也不许少哦!”
陈墨霖望著他终于溜之大吉的背影,心里忽然升起种感觉:他怎么好像又被他给设计了?!
这是什么回事?被约到后墙外的名枕秋有点弄不清状况:怎么他们这对未婚夫妻不好好地在正厅文定,反躲到这墙角来私定终身?
“我……我很抱歉。”旷之云开门见山,一脸歉意。
在他太过真诚的歉意里,名枕秋心一沉,“出了什么事?”
“京里有些急事.我要离开一段时间。”说著,他抚平她立刻蹩起的眉心,“放心,我会回来的。”
几乎要月兑口而出跟著他走的话,可终究被她咽了下去。他既没有开口,她又怎能强求?再者说,即使她能放下自尊,也难放下如今风雨飘摇的名家。本打算将文定作为对名老爷以及名家的最后交代,却没料他要提前撒手。心思飘飘摇摇的,兴许是这些天她已习惯了倚赖于他,没了他,她竟不知自己以后该怎么办?
如果可以,他会告诉她,他有多么不舍。看到她的忧虑,他忍不住环抱住她,吻得细细密密,仿佛是在勾勒她的轮廓,“依名家现在的情况,我想你也离不开,那不妨就在名府等我吧。”名老爷如此操办足见对她的重视,他知道她心里还有愧疚,她不可能就这样忘恩负义地一走了之。再说,京中风云多变,他也不忍带她同去历经难测天成。
等他?要怎样等?心跳得好快,可她为什么总觉得不安?他好像依恋得过了火,她怎么都疑心他这样热吻简直是要将她揉进他身体里去!为什么这样的缠绵竟让她又有了那样的幸福感——仿佛饮鸩止渴,仿佛此生难遇·,…·敏锐地察觉了她的疑惑,他将她搂得更紧,也吻得更热,只盼能用更浓的情潮淹没彼此的忧虑,却仍不敢直言相告,生怕因她担心而节外生枝。
“也不知为什么,我……我有些怕。”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
能让倔强的她说出这样的话来,该是怎样的一种担忧?心弦牵动,他却装作不察。仿佛他不说,时间就能这样停住,他就永远不必离开。
他的吻甘中带苦,让她一颗心七上八下,好不容易他终于停止了狂热的探询,对她露出了往常的笑容,“有什么好怕的?你忘了你当初是怎样激公孙晓的?留在名府,才是最大的勇气。”
他就是这样深知她的弱点,他知道一旦激起了她的倔强,她便会无所畏惧,一闯到底。可这回不同啊,这回他就要放手了,被他撕去了伪装的她还能否恢复当初的勇敢?她不知,她心揪。
仿佛知晓她的脆弱,他探身在她的颈项,在她耳边柔柔地低唤了一声:“枕秋——”维绪二字,语意沉沉,心意沉沉。
怎么忽然提起这个名字?她起先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用意:是啊,她名义上仍是“枕秋”,她的身份也还是名府的大小姐,于情于理,她都得坚强起来。可是泪水却悄悄地浸湿了眼眶——如果是要用他的离去换回她曾经的坚定自持,那她情愿埋首在他怀里脆弱!她再也不要以前那个冷然的自己,不要!
心房揪扯中,耳边传来了喧哗声声.她知道府里已经宾客盈门,现实却让她觉得格外清冷。
旷之云也听到了声响,于是松开了她,含笑道:“我们该回去了。”说著,举眸看向身旁的院墙,挑高了眉梢。
名枕秋读懂了他的暗示,含泪而笑,‘’还要翻墙?”
“今天可是我们文定的大日子。”他笑开,执起了她的手,“我们该大大方方地走前*”
正说著,却见一片秋叶正巧翩然坠下,落在她的肩头,他替她拂去,轻柔的动作带动了她的眸光,她低后看到了彼此交握的两手,恍榴间,笑容凝驻在了娇颜,仿佛天长地久……3@暴天将晚,人方散。
“旷之云那个傻子!”陈墨霖匆匆闯进名府,一见名抗秋便低叫。他给他机会溜出来,是让他带名枕秋上京开月兑,可不是要他来办喜事的!谁知那傻子竟然自觉自愿地回府跟袁枫上了船,而且,根本就没带上名枕秋!
“不行,不行!”那傻子不顾惜自己的性命,他还怕因他一辈子内疚呢!陈墨霖拉了名枕秋就走,“你跟我走!”
“去哪儿?’名枕秋莫名其妙。怎么今天连陈墨霖都失常?
“去码头!”陈墨霖也来不及细说,只道:“你再不去,你那未婚夫就犯了欺君之罪了!”
风声呼呼,落木萧萧,月已在天,遗一地霜华遍照凄冷,马蹄起起落落,呼应名枕秋心跳声惊。
一路上也记不清陈墨霖究竟向她解释了什么,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走,而且可能永无归期!刹那间心湖像被巨石投人,心急如焚,理智全丧——从没憧憬这永远,是他用等待给了她坚强;从没奢望过婚姻,是他用柔情给了她希望。是他夺了她的心跳,是他让她……爱上了他,他又怎能用柔情将她束缚在原地后,自己撤线而走?!他怎么可以这么残忍?!他难道不知道冷清的深潭经不起涟漪,她本就脆弱的心房再也经不起任何的变故?!
马车终于速度渐慢,她听见了外面的人声嘈杂,拉开布帘,扑面而来的是围观钦差大驾的人潮,热浪滚滚的气息只让她更加心焦。来不及等马车停稳,她便迫不及待地跳下车去,可人山人海之中,她又向哪里去寻他的身影?
幸好有陈墨霖在旁开道,为她在人海中“杀”出一条小路,曲曲折折通向那头隐身在渐垂夜幕中的船队。好不容易挤到了船队之前,却又被官兵拦住了去路。
“官爷,请你让我过去,我要找人!”放下全部自尊,苦苦哀求,都只为他!
“不行,不行!”船队就要起锚,哪容一女子在此胡闹!
“我是灵州同知,你去告诉钦差,让旷之云出来!”身材不便的陈墨霖稍后也挤了过来,立时端出了官威。
“这……没这规矩,大人。”那兵显然为难,而船队已要起航。
“那……那拜托你将这个交给他!”从怀里掏出一方层层叠叠包得整齐的丝帕,递到那兵面前,泪已忍不住要掉落——抛掉所有矜持,也只为他!
“还不快去?!”
也不知是被她泪眼汪汪所感,还是被陈墨霖一声怒吼所慑,那兵忙择了那丝帕,跳上甲板,奔向身后的船舱。与此同时,他脚下的船身也开始渐渐离岸。
快些,再快些呀!心跳如擂鼓,恨不能变成那兵的脚步,闯进那戒备森严的船舱,哪怕是紫禁金銮,她也无所畏惧——一切一切,还只为他!
终于,模糊的泪眼里,她看见他出现在船尾,却已水走船行,急忙向他挥手,他又怎生靠近?只能两两相望,语不能及。
“旷之云——”见旷之云始终不曾移动过脚步,陈墨霖心下一沉,也顾不得什么官体,高声呼唤。
旷之云果然向他出声的方向走了几步,直到触到栏杆,再无去路。
“出声呀!”陈墨霖在名枕秋身边焦急催促。
她说什么好呢?她还能说些什么?轰轰然的心跳早已溢出了喉腔,却听旷之云在那面向她喊道:“别担心——等我回来——娶你——”
几个字尾音长长,划破夜色沉沉,拂过水波深深。泪水溃如决堤,她只能拚命地点头,用力地挥手,仿佛要抓住天地间最后的几点回声,仿佛这样就能证明他们姻缘一场。
最终只有水过无痕,飘渺的时空里,只剩他在船尾绽出的一抹笑容,印在她心头,好像生了根……
“就是她吗?”袁枫走到船尾,目睹这一场生死相许。
旷之云没有回答,依旧面朝著水波,眼波微澜,好像已将整个天地都置于眼底,其实却什么也瞧不见。
袁枫也远眺浩淼烟波,问道:“这么自信你回得来?’得宠归得宠,他这次惹下的可不是一般的麻烦。
“那你放了我?”矿之云挑眉,不改戏谑本色。
“休想。”袁枫笑道,脸上却不禁露出了担忧之色。
旷之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递给袁枫一件丝帕包#的东西,“帮我打开看看。”
“你又看不到了?”袁枫这才发现他眼无光泽。
旷之云点点头,不忘嘱咐:“你小心点。”
袁枫依言打开了层层包裹,不禁一愣,“花?怎么还是枯的?”花瓣已然干枯,不但本色褪尽而且微微泛黄,少说也有好几年了。
旷之云闻言迅速回转,模著了那丝帕,抢在手中,笑意盎然,“是桃花。”手指抚过花瓣,那小心翼翼的神情,仿佛是触模著他的美梦,醉意陶然——原来这十年并非是他一厢情愿,原来她也在心底珍藏著那场邂逅——否则她又怎会将这桃花留了十载?
水面来风,他将那花瓣贴近胸前,仿佛是保护著一颗芳心——他终于得到的芳心——即使它倔强,即使它外表冷然,它最终还是将所有未来都交付于他,他又怎能让它空待?!
这样想著,月光照出他一抹笑来,自信满满,恍如誓约……
思君如明月,萧萧秋深处。
当秋叶堆满窗前,名家也如大树经风。幸好顶替赈粮之事查实名家确不知情,所以虽经几番公案折腾,名家终也安然无恙地度过了这多事之秋。人心难定之时,多亏名抗秋泰然自若,任黑云压顶而不改从容,这才稳住大局。可又有谁知她的心惊——他可无恙?
“京城我们可够不著,上面也没提有个姓旷的。”官差们如是说。
那京里可有他消息?
“他好像进宫后就没再出来。”已升知府的陈墨霖如是说。
那他究竟怎么样了?
无人能给她确切的回答。于是辗转、惶惶、心碎……思君如明月,飞雪漫天时。
当小雪初临江南,名府也素白一片,名老爷安样病逝,丧事、杂事,让她忙了一个冬天,冲淡了思念。幸好还有公孙晚帮忙,而他们常会相视苦笑,她知公孙晚是笑堂堂名家最后竟落得由他这个外人料理——可她又何尝不是?那时,空虚就会涓涓滴滴涌上心头,情难自抑。
思君如明月,不觉又一春。
当春花开满芳庭,她会想起那初次邂逅的甜蜜,会惦记他十年守侯的痴狂,有时她会甜极而笑,有时又会悲从中来。
思君如明月,夜夜减清辉。
明月如他目光,让她忽然想起了分别时他在船尾的反常,惊跳起来去找陈墨霖,这才知晓了关于他的一切,还有他从未痊愈的眼睛——难怪他总爱那样肆无忌惮地瞧她,原来不止因他找了太久,等了太久,更因他生怕有天会再也无法凝望!
原来,他瞒她好苦!
原来,他竟是这样一个誓愿以一生等待的男子,她又如何能忍心去让他在黑暗里独自空侯?
于是她决定不再坐等。叫入画收拾了包袱,寻著那相思追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