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纱窗外,寒竹影斜。
一道修长清俊的身影映在窗纱上,冷冷的,淡淡的。
汲黯就坐在窗边,手上捧着一卷书册,那黝黑深沉的眼眸,若有所思地飘向窗外。
“公子,”有人进来,恭敬地躬身行礼,“默公子派人传话,他已到北京,王爷命他留下,暂时不能来见主子了。
“唔。”汲黯漫不经心地应了声。
“为什么?不是说让默小子去开封帮助周王么?”灯影里忽又转出一道人影,此人须发花白,正是须白眉。
“这个——王猛不知。”那人身子弯得更低了些。
“可以了,你下去吧。”汲黯挥挥手。
“默公子的信使,正在偏厅等您,您——不见见么?”王猛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说了。
“不见,”汲黯放下书卷,长指支额,“跟他说,默若问起,就说我知道了。”
“啊?”王猛怔住。
“嗯?”汲黯侧首看向他,眸光似水。
“是!”王猛大声答应,转身离开了。
见他走远,须白眉方才开口:“周王处境危险,王爷为何反倒让狐默那小子留在北京?”
“这是明摆着的。”汲黯缓缓起身,幽幽地叹道:“皇上要动手,必然从周王开刀,王爷便是想要应付,也不能拣在此时。这‘私心’二字,哪个臣子当得起?”
“你是说——”须白眉微怔,“王爷要牺牲周王么?”
“说不上什么牺牲,”汲黯冷冷地道,“一将功成万骨枯,这种事情,几时免得了?”
“可周王不同,他是王爷的同母弟弟……”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汲黯转身,注视着他的眼睛,慢慢地说:“若非因为周王是王爷的亲弟弟,皇上怎会拿他开刀?而周王若不是王爷的亲弟弟,王爷又岂能不加反抗?王爷若在此时有任何动作,天下后世,会落个什么名声?”
“这步棋,走得狠!”须白眉一怒起身,“老子这便进宫,当面问问皇上!”
说完转身就走。
“站着!”汲黯皱眉,“你去做什么,君无戏言,你问着皇上,皇上便会收回成命吗?”
“可是——”须白眉虽不甘愿,但仍是慢慢地走回屋内。
“此事,绝不是皇上的主意,”汲黯慢慢地揉着额角,沉思着说:“皇上身边的人多半心慈手软,除了黄子澄与齐泰,没有别人——是了,我料必是黄子澄。”
“这条疯狗,老子去宰了他!”须白眉怒道。
“你若要自寻祸端,那便去吧,我不拦着你。”汲黯端起桌上的茶盏,浅啜一口,大约是嫌凉,又搁下。
“那我们便坐以待毙么?”须白眉泄气地坐下,不甘地问。
“后发制人你懂么?”汲黯淡笑,“百里长青都未有动作,你何需着急?只管饮酒作乐,时候到了,不用你我操心,凭默与周王的牵系,他那里就先沉不住气。到时候再说进宫问皇上的话,也还不迟。”
“我只担心王爷会不理周王的死活,”须白眉叹了口气,“周王毕竟无辜。”
“事情没到最后,谁也料不到,你且放宽心。”见他不再冲动,汲黯又坐下,慢慢地抚着腰间的紫竹萧。
“我听说你把百里长青的小徒弟带回府了?”须白眉与他相对而坐。
汲黯点头。
“为什么?”须白眉不解地问,“直接割下她的舌头岂不畅快?何必如此麻烦?”
“亏你枉称一代大侠,”汲黯冷笑,“周王无辜,那小丫头便不无辜么?”
“我是为你好,那丫头留着,迟早是个祸胎。”须白眉不以为意。
“此事我自有分寸,”汲黯把玩着紫竹萧,淡淡地说:“她在我这府里,百里长青能有什么作为?”
“这便是你带她回府的原因?”须白眉恍然大悟,“把她关在这里,不但没有机会泄了你的底,更让百里长青有所顾忌。一箭双雕,这一招果然高明。”
“你不明白,”汲黯摇头,“我确实不愿为难她,实是因为这丫头……”
她实在让人难以忍心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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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钩坐在床边,心下暗暗生气。
她住在汲黯府里,已经是第三天了。三天来,除了一个每天给她送饭的哑巴丫头,她连人也见不到一个,更别说是汲黯了。
与其说是住在这里,倒不如说被关在这里。
初入府时,以为汲黯多多少少会关照她一些的,不论是因为十三少,还是因为那莫名所以的“交情”——他们毕竟是认识的,不是么?
可如今,他非但没有为她治病,反倒将她丢在一边不闻不问,甚至连出门也不许。
那与囚禁有什么区别?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宝钩起身整整衣衫,月复内犹自隐隐作痛,身上极不舒服,但是没关系,只要离开这里,这点儿苦痛她还受得了。
慢慢地推开雕花门,宝钩悄然探首。还好,天色已晚,她又穿着一身暗紫的衣裙,想是不会为人察觉。
转过两道垂拱门,宝钩发现自己来到一弯明澈的湖水边,湖心中隐约有灯火闪动,似乎是一只花船,大约主人正在船上寻欢作乐。
宝钩撇撇嘴,心里酸酸的极不舒服,怔怔地看了半晌,掉头便走。
方一转身,眼前寒光一闪,宝钩大惊,所幸返身及时,没有一头撞上冰冷的剑锋,探手拔出袖中银钩,喝问:“谁?”
对面一片漆黑,只瞧见剑上寒光,那人寂无声息。
宝钩顿觉毛骨悚然。
“你是——什么人?”手中银钩有些微微发抖。
蓦地,一阵风声乍起,那人腾身而起,毫不怜惜地擒住她的衣领,犹如老鹰抓小鸡般提着她掠上湖面。
湖面隐隐可见几片漂浮的细竹片,那人足尖点着竹片借力,朝那座花船而去。
宝钩忍不住倒抽口凉气,如此高明的轻功,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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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此事不易善了,”须白眉慢慢地啜着酒,神情严肃,“百里长青算是动了手,他找上黑兽,狐默现下又不在天津渡,就算默小子不求你,你也不应让黑兽送死吧?”
汲黯静静地斜倚在矮榻上,手里执着一只碧绿的翠玉酒杯,双眸凝注着杯中殷红的酒液,不发一语。
须白眉困难地咽了日唾液,很明显,这主子今天心情很不好。汲黯平常难得发脾气,虽然冷淡,却还十分客气,话不多且绝少不理人。今天委实有些异样,他已经说了快半个时辰了,汲黯却一个字也没吐露。
但这件事终究关系着黑兽的性命。
“少林十二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犯不着为了他送掉黑兽的性命。”
“慢——”一直默不作声的汲黯忽然挥手制止,略略欠身道:“我们有客人了。”
话音方落,船头微沉,一道黑影已落在船头。
“是黑奴么?”汲黯放下杯子,“进来罢。”
船头竹帘一掀,只见一条大汉恭敬地踏步入内,手内擒着一名单薄的女娃,女娃面颊粉女敕,一双秋水般的明眸睁得老大,透着明显的不甘。
正是宝钩。
“怎么回事?”须白眉皱眉问道。
那大汉在宝钩肩上轻轻一拍,封了她的穴道,随手将她丢在一边,朝汲黯恭恭敬敬地比了几个手势。
“我明白了,你去吧。”汲黯挥手命他退下,转眼朝须白眉道:“黑兽的事我知道了,你去照看一下,别让百里长青要了他的性命。”
乍一听到师父的名字,宝钩脸色一变。但苦于穴道被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心头焦急,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汲黯。
汲黯却不理会,瞧也不瞧她,仍是漫不经心地朝须白眉道:“至于少林十二,该怎么处置,等过些日子那边有消息了再说。”
“明白了。”保住了黑兽的性命,须白眉大松一口气,起身应道:“我这便去。”
十二少在他们手里?
宝钩再也耐不住,小脸憋得通红。
待须白眉去得远了,汲黯才转眸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道:“你不在屋里待着,乱跑什么?”
宝钩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汲黯牵起弧度优美的唇角,抬袖轻拂,宝钩只觉得左胁一痛,身上的穴道已被解开,大惊之下甚至忘了说话——他看上去年纪甚轻,却能在三尺开外隔空解穴?
这份修为,只怕师父也不是他的对手。而,方才那个武功卓绝的黑衣人只是他的一个寻常手下——宝钩忽然觉得脊背发冷。
“怎么了,舌头被猫吃掉了?”看她的呆样实在很有趣,汲黯忍不住出声嘲弄。
“十……十二少在你手里?”宝钩这才回过神,忙问。
“在又如何?”汲黯单手支额,懒懒地倚着软榻,见她眉间现出怒色,不紧不慢地又补了一句:“不在又如何?”
“你……你抓十二少做什么?”实在不想与他为敌,但十二少确实很有可能落在这人手里。
“我什么时候说我抓他了?”汲黯心头郁气微散,幽幽地打量着她。
“你——”宝钩气结,走到他面前站定,认真地说:“如果你真的抓了他,我希望你能放他走。”
“哦?”汲黯挑眉,“为什么我一定要放他走?”
“我——”宝钩蓦地红了脸,是啊,她能有什么立场命令他放人?
“我没有抓少林十二。”她红着脸的样子可怜兮兮的,汲黯也再无兴致捉弄她,一边欠身整衣,一边说道:“你回房去,过两日我再来替你把脉。”
说完回身便步出舱房。
“啊——等等。”宝钩急叫。
汲黯回身挑眉,等她说话。
“那个——”宝钩指指湖水,又一次很没出息地红了脸。这船上,连个船夫也没有,这么大的船,她又怎么摇得回去?
汲黯却并未笑她,只是默默地向她伸出一只手。
宝钩红着脸上前握住,冰凉的手指与他的手一接触,浑身便如电击一般微微发颤——他的手,好大,好暖,粗粗硬硬的应该是茧子,像他这样的人,手上也会生茧么?
“冷的话,为何不多穿些衣衫?”清淡的嗓音掠在耳边,“抓稳了。”
他还以为她是冷了,宝钩脸上更红,一个字也不敢说。
下一秒,她的身子已腾空而起,比来时更快,更轻,如风过水面,寂无声息,轻飘飘地便落在岸上。
宝钩下意识地垂首看向他的衣摆,鞋袜全是干的,他甚至没有在竹片上借力。
“跟我来。”汲黯转身道,“这里处处遍布机关,以后莫要一个人乱走,否则没人能救得了你!”
“哦。”宝钩答应,心里却很不以为然,今晚她不就走了这么远么?也没遇上什么机关。
“你出来的时候,王猛就告诉我了,”汲黯一径地在前带路,黑夜中他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轻轻柔柔的似有无奈的意味,“若不是黑奴一直护着你,你起码已死过十次了。”
他没有看她,甚至根本就没有回头,他怎么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宝钩不解地模模发辫,没有作声。
回去的路与来时并不相同,绕来绕去走了许多弯路——他并没有骗她。
一路上两人都很沉默,他懒得说话,宝钩更不知该说些什么。百无聊赖之下,她只好捏着自己的手指玩。
“百里长青是你师父?”他忽然打破沉默。
“啊,是!”没想到他突然说话,使宝钩不由得惊了一下,忙道:“我是师父最小的徒弟,我一共有十九个师兄呢!”
汲黯忽然站住,宝钧一个收势不稳,差点儿没一头栽到他身上。
“何苦跟着百里长青?”汲黯回身,略蹲子,盯着她的眼睛。宝钩初初恢复平静的脸上立时又腾起两团热焰,烫得几乎要烧起来了。
“你——为什么这么说?”宝钩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百里长青有什么好?”汲黯若有所思地笑笑,“你若要学武功,我来教你。百里长青那点儿三脚猫的功夫,我还不放在眼里。”
“不许你侮辱我师父!”脸上的红潮未退,这一声威胁实在起不到什么效果。
“不愿意么?”汲黯挑眉,似是有些意外,更似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我……我为什么要拜你为师?”宝钩不解。
“不愿意就算了。”汲黯无所谓地说,修长的手指捏捏她柔润的脸颊,微微一叹,“不识好歹的小丫头。”
说完回身便走。
宝钩下意识地抚着被他捏过的面颊,那温热粗糙的触感久久不散,她忍不住双手捂着脸,想借掌中的凉意给飞红的脸颊降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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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一脉山石,一座黑白二色的雅致院落赫然入目,院门上有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指间界”。
天下惟吾指间界——如此狂傲,这院里住着什么人?
一名青衣从人立在门前,见汲黯走来,恭敬地行了个礼,侧身推门。
“王猛来了么?”汲黯止步问道。
那人摇头,抬身比了几个手势。
“黑奴呢?”汲黯皱眉,摆手吩咐:“去叫黑奴来。”
那人点头,神色恭敬。
“他……他是哑巴?”宝钩睁大了眼。
“没错。”汲黯漫不经心地应了声,便走入院内。
宝钩却没有动,给她送饭的小丫头是哑巴,黑奴是哑巴,这个人也是哑巴,那日须白眉抓她的时候,也说要“割了你的舌头”。
不及细想,她几步追上汲黯的步子,抢在他身前,张臂拦住他的去路。
“怎么了?”汲黯微愕。
“那些人的舌头,”宝钩生气了,“是你让人割掉的么?”
“那又如何?”汲黯脸色骤变,拨开她的手,绕过她直朝屋里走去。
“慢着!”宝钩晃身挡在他身前,“为什么?他们犯了什么错?”
她要他的解释——也许,这些人都是恶人吧。
汲黯站住,墨黑幽深的眸子在月光下闪着诡异的波光,冷淡的容颜显得格外清冷。他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静静地望着她。
他生气了么?还是——想要杀了她?
宝钩心下微颤,咬了咬牙,又道:“他们犯了什么错?”
“没有,他们什么事也没做错,”汲黯冷冷地说完,一把推开她,口中冷叱:“让开!
他的手劲奇大,宝钧一个不防,被他推了个趔趄。不过这反倒激起了她的倔气,她大声道:“你有什么权利割掉别人的舌头?你知不知道有口难言的滋味有多难受?他们也是人,也有父母兄弟,妻子儿女,你这样做,知道会伤多少人的心么?你就一点儿也不愧疚……”
话未说完,她的嘴巴便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死死捂住,宝钩抬眸,扯开他的手,惊道:“黑奴?”
黑奴满脸怒色,双眼睁得老大,急急地比了几个手势。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宝钩疑惑地摇头,目光不由自主地寻找汲黯的背影,却已不见了踪影,想是已经回房了。
这个人,从来不解释么?十二少的事情是这样,这件事也是这样,真真假假,要她如何区分?她必须承认,从心底里她就不愿与他为敌,更不愿把他当做恶人对待。她宁愿相信他是有苦衷的,或者根本就是被人误解了的。
可他却完全不给她任何理由,这要她如何为他辨白?
屋里没有亮灯,他不是已经进去了么?
双足犹如有自己的意识般,慢慢地跟了进去。
黑奴大急,一把抓住她的手便要拖她出去。
“放开我,你放开我!”宝钩使力挣扎,黑奴却不为所动,只顾拖着她朝外走。他的力气好大,她根本无力挣月兑。
“汲黯——”
一声呼唤出口,两个人同时怔住。
黑奴莫名所以地瞪了她半晌,呆在当场。他不明白,这女娃怎敢直呼主子的名字,甚至是在这指间界?更奇的是,主子明明在屋内,竟也不发一言。
机不可失,见他犹在发呆,宝钩使力甩月兑他的手,转身便跑。黑奴急忙追上,却是晚了一步,她已冲进房中,黑奴不禁顿足连连。
宝钩抚胸喘了半晌,忍下月复中搅痛,推开里间房门。
一室漆黑,隐约可见一条清俊的身影倚在窗边一动不动,似乎在远眺,又似乎在沉思。
“汲黯——”宝钩开口唤他。
他没有说话。
宝钩怔了怔,走到他身边仰首望着他的脸,幽明的月光透过树影映在他的脸上。深深浅浅的暗影在他的脸上勾勒出一道道深刻的弧度,看起来格外诡异。
“汲黯——”宝钩又唤。
他低头,那双奇异如水的眼眸,静静地凝视着她的眼睛。
“汲黯,你怎么了?”
“你觉得我很可怕,对不对?”他的额抵着窗棂,低低地问。
宝钩愣住。
她没有看错,他的眼睛那一刻如雾般迷蒙,如迷失了回家路途的幼童。这样的人,又怎会随意残杀无辜?
“你走吧。”他忽然转身,走到桌边点燃了几支白烛。
“为什么?”
“你既不信我,勉强也是无益,”汲黯坐在桌边凝望着跳动的烛火,“这世上,原有许多事情是无法挽回的。”
“你在说什么?我不懂。”他怎么了?他若要她信他,为什么不向她解释,反而要她走?
“懂的太多并不是好事,”他抬眸看着她,“你年纪还小,我也不想为难你,离开这里吧。”
“我不小了,”宝钩愤愤地说,“我已经十六岁,都可以嫁人了。”
“是么?”汲黯挑起一道眉,忍不住笑了。
宝钩蓦地红了脸,她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而且是对一个几乎完全陌生的男子?
“你过来。”汲黯朝她伸出手,宝钩乖乖地走过去,把自己的双手交给他,汲黯随手顺了顺她的鬓发,柔声道:“你若信我,便听我的话,离开这里,不要回去找你师父,也不要理会什么少林十二,少林十三。离开金陵,寻一处僻静的山村,慢慢养病。”
她太单纯了,转眼将至的风云色变,生灵涂炭,他希望她能避得远远的。
他的眼睛,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带着深深的怜惜。那眼眸深处,却又如此孤独落寞——他不生气了么?他在担心什么?又为什么如此伤心?
他是在担心她么?
“汲黯——”宝钩握紧了他的手,温热的感觉汹涌而上,奇怪的是这一次她竟然没有脸红。
“听我的话,好么?”汲黯微微地叹了一声,等着她的回答。
“我——”他专注的眼神让她的心一阵刺痛,痛感之后,犹如迷蒙的浓雾倏然拨开,眼前的一切清晰起来,那一刹那,她下定了决心——从此永生不渝。
“宝钩。”汲黯拍拍她的脸颊,皱着眉道:“你怎么了?”
“我不走。”宝钩握着他的手不放,大声说道:“我要留在这里,你放心,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相信你是不得已的,你不是坏人!所以我绝不会让师父伤害你,十二少也不行,十三少也不行,只要你不是心甘情愿做坏事的,我就一定会保护你。”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汲黯双眉紧锁,这丫头以为他害怕百里长青么?
“我会保护你。”将他的大手贴上自己的脸颊,闭上眼睛感受着那粗糙的质感,宝钩低喃:“我知道你是好人,无论你做过什么,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会保护你的。”
“你是笨蛋么?”汲黯声音微微暗哑,口气虽恶,却没有推开她的手。
行走江湖这许多年,所有的柔软都必须深藏心底,任何时候他都必须做一个强者,为的是隐埋一切弱点,以防敌人的攻击。
有谁会对他说上一句“我会保护你”?
只有宝钩而已。
她的心思,干净得如飘在半空中的雪片,不染半分烟尘。
从她第一眼见他,他便从她的眼中看到了纯粹的善良,这样的东西看得多了,他只有不屑。
然而她毕竟是太单纯了,汲黯叹了口气,轻柔地按了下她黑发的头,让她贴伏着他的膝。
这样一种不能被伤害的单纯,他怎忍心伤她太甚?即便是他这样的人,也有不忍之心吧。
“汲黯——”怀中的小人儿忽然细声唤他。
“嗯,怎么了?”汲黯低首。
“好痛!小肮这里,好痛!”她的声音细细的,低如蚊蚋。
“有我在,别怕。”轻柔的安慰仿佛有自己的生命一般,自然而然地吐出,快到他自己都没察觉。
算是破例吧,他决定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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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他的决定是错的。
汲黯坐在湖心亭内,静静地盯着石桌上一只小标。那只小标伸开四肢,正步履从容地踱来踱去,看来养得久了,一点儿也不怕人,甚是悠闲自在。
这龟刚被他带回来的时候,如受惊的兔子,成日缩头缩脑的一动不动。汲黯若有所思地望着它洋洋得意的神气,微微一笑,连这龟也懂得辨识主人么?
狐默这小子虽混,有些话还是说对了,他也许并不应该再做下去。
“黯——汲黯——”清脆的呼唤声远远地传来。
汲黯应声抬首,雪光中,一道粉绿的小身影如彩蝶般翩飞而至,苹果般红润的脸颊上一双晶灿的大眼忽闪忽闪的,显得极是兴奋。
这是他的第二只小标。
汲黯淡淡地一笑,坐直了身子让她扑入他的怀中。
“怎么了,什么事跑得那么急?”待她抚平了气息,汲黯问道。
“没有,黑奴又煎了药来,我天亮时刚刚喝过了一碗,不用吃那么急吧?”宝钩期待地望着他俊美的容貌,眼睛变得亮晶晶的,“那些药都好苦哦。”
“那是我让他拿去的。”汲黯淡淡地应道,抬首望去,只见不敢贸然打扰的黑奴正双手捧着药碗,恭恭敬敬地等在岸上。
朝他招招手,汲黯回眸对宝钩道:“你身上的病本是一股先天热毒,被那些庸医下了许多凉药,长年累月,便造出一股寒毒,弄得寒热交替。前些日子吃的药是给你祛寒毒的,从今日起,我便要化你身上的热毒。”说着,他朝黑奴那边呶呶嘴,“乖乖过去,吃了它。”
“哦,好吧。”宝钩吐吐舌头,接过药碗,小脸皱成苦瓜,正要捏着鼻子喝下,汲黯忽然伸手一拦,“且慢!”
“怎么了?”宝钩抬头,不解地望着他,刚才是谁逼她吃药的啊?
汲黯把玩着腰间的紫竹萧,沉思了半晌才道:“我想你应该知道,这是芙蓉草。”是毒草,“你敢吃么?”
“芙蓉草?”宝钩睁大双眼,“就是在天津渡你给我吃的芙蓉草?”她还记得,那一天,有几只冬蛾便是因为沾了芙蓉草死掉的。
汲黯点头,转身走到亭边面向湖面扶栏而立,“你不吃也由不得你。”
身后久久寂无声息,这丫头,被吓呆了么?
汲黯正欲转身安抚,一具温热的小身体从后贴上他,莹润纤细的胳膊从后环住他的腰,细细的声音低低地送来:“我喝了,我都喝了哦。我说过我会相信你,只要你让我喝,我就信你!”
全然的信任。
不能被伤害的单纯。
不习惯与人如此接近,汲黯微感不自在,由她抱了一阵子,便牵着她的手让她倚在自己身边。宝钩紧紧地偎着他,轻声说道:“真的,我已经喝完了哦。”她都没有偷偷倒掉,以前师父让她吃药,嫌苦的时候她都是偷偷倒掉的。
江面寒风甚猛,宝钩粉女敕的脸蛋有些苍白。汲黯叹了口气,拉着她的手在桌边坐下,随手解下玄色披风系在她身上,“嫌冷的话,就回去吧。”
宝钩却不理会,转眼看见桌上的仍在慢慢踱步的小标,惊喜地道:“是小标啊,汲黯,这是你养的吗?”
汲黯点头,毫不意外她会如此喜欢这只单纯的小标。
宝钩把小标放在手心,因为见了生人,小标自然地缩作一团,只剩一双黑豆般的小眼睛时不时地朝外打探。时间稍长,见宝钩似乎并没有恶意,才又稍稍伸长了颈子,乌溜溜地与她对望。
一人一龟,四目相对。
这场景实在好笑。
汲黯忍不住笑出了声,宝钩闻声回头,一见他舒畅的笑颜,仿若日出雾散,带走久久不化的郁气,俊美温柔得不可思议。
“你怎么了?”被她看得不自在,汲黯捏捏她俏挺的鼻子,“若是喜欢拿去玩就是了,别这么呆呆地看着我。”
“不是,不是——”宝钩刷的一下红了脸,她竟然看一个男人看到发呆,羞死人了!
“那是什么?”汲黯微笑着,忽然很想逗她。
“我是——觉得——你……你笑起来好好看。”宝钩低着头,吞吞吐吐地说完,整张脸已是红得像要烧起来一般。
汲黯微微一怔,笑叹着道,“你这丫头。”
岸边清越的哨声蓦然响起,两人同时回首,只见黑奴远远地站着朝他们大开大阖地比了几个手势,王猛已是急匆匆地走入亭中。
“怎么了?”宝钩隐隐觉得不祥,脸上的红晕迅速退去。
“没什么。”汲黯站了起来,神色微变,“有客人了。”低头朝宝钩道:“我让黑奴带你回房去,一个时辰后记得再吃一次药。”
“我不能留下来吗?”宝钩抬眸看他,有些失望。
“只是一个寻常朋友罢了。”心知她已有所知觉,汲黯柔声安抚:“一会儿我再来看你,现在听话好吗?”
宝钩虽不甘愿,却也不愿逆他心意,只得低着头走回岸边。方绕过九曲桥,朔风便送来断断续续的王猛回话的声音——
“黑兽……百里……重伤……少林十二……天津渡……明日……往全陵……”
师父?十二少?出什么事了?
没关系,她一会儿可以问他,她说过会相信他的,那她便不能怀疑。
强压下心头的不安,她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慢慢地随着黑奴离开湖边。
方走过两道垂拱门,迎面便走来一老一少两人,老者须发如雪,眉目间神色冷傲。他身旁伴着一名修长纤秀的女子,那女子容貌清丽绝伦。二人边走边交耳细谈,步履匆匆,正是朝湖心亭而去。
这府里的人,都不会说话的,他们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