梢头二月初 第二章
作者:流歌

震耳欲聋的枪声在地下射击室里不断地响起,伴着男子懒懒的计数声——

“九点五。”

“九点四。”

“九点二。”

“八点——”声音被打断了,靠在墙上懒得全身没有二两劲的倚钩慢慢地走到一旁的大躺椅上坐下,跷起双脚,“怎么不打了?”

“不想打了。”身形修长劲瘦的金发男子取下耳罩,将手中的枪随手扔在台上,抬起那双深得不见底的黑眼睛看了他一眼,“倚钩,你最近越来越懒了。”此人正是已经年满二十岁的希索·居流士。

“你今天才发现吗?”绝不浪费体力的倚钩舒舒服服地躺下,声音更是睡意十足,“你今天成绩烂得可以,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没有。”希索取饼一块干毛巾擦着汗湿的脸,他的头发比起少年时要长了些,一头闪亮的金发随便地垂在耳际,完美地衬出他一身优雅的贵族气息。

“没有才怪。”倚钩高深莫测地斜眼看着他,“大少爷,还想瞒我么?”

希索无言地看着靶心的弹孔,他今天的表现确实有点儿不太正常,也难怪倚钩会疑心。

“豆蔻丫头还没回来吗?”这种问话真的很没创意,这家伙会如此失常明显就是因为九丫头没在家,红颜小祸水,倚钩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她连你都没告诉,我又怎么会知道?”希索从一边的吧台中倒出一杯可乐喝了一口,嘴里泛着一股难言的苦味。

“我?”倚钩哂笑,“少爷,她可是你的贴身护卫。”

希索不语,修长的身子随便地倚在柜边,即使是这种简单的动作,他也能做得比别人高雅。

倚钩欣赏地吹了个口哨,“不得了,难怪最近耳根清净不少,看来我这第一帅哥是要让位给你了,那些缠着你的名门闺秀们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俊逸的脸上明显地不以为然,希索将手插进裤袋里,闲闲地看着远处的射靶。

“那就好,不要忘了,你是一定要娶丽多娜小姐的。”丽多娜是居流士家大管事弗瑞德的女儿,弗瑞德一家百年来一直为居流士家族服务,说起来只是个管事,但在居流士家享有相当高的声望与地位,四年前弗瑞德在瑞恩与希索之间摇摆不定,居流士老太爷当机立断,将弗瑞德十八岁的女儿许给当时年仅十七岁的希索。弗瑞德这才下定决心追随希索,一同对付瑞恩,也正因为如此,在居流士老太爷健康每况愈下的情况下,双方还能僵持到今天。

“我对那些名门闺秀没兴趣。”阿波罗般深邃的俊脸寒得像冰,他拿起杯子再喝了一口,像是发泄什么似的将手中的杯子用力掷出,“哐”的一声脆响,上好的水晶杯撞在远处的墙上立刻摔得粉碎。

一提这件事就是这种反应,而且屡试不爽,记不清这是被大少爷随便撒气摔掉的第几个杯子了,倚钩坐了起来,看着希索紧绷的背影叹了口气。

火山快要爆发了——

倚钩缩在灯影里,尽量不让自己暴露在灯光下——已经第八天了,这丫头连破纪录,夜不归宿简直是家常便饭。

一向优雅高贵又从容的居流士少爷,此刻正烦躁不安地在大厅里来回走动,俊美的脸上写满了不耐,像是一座随时都会爆发的活动火山。

忽然,活动火山停了下来,倚钩还来不及松口气,便见他一把抓起椅上的外套朝门外冲去。

“等等——”倚钩顾不得许多,急忙从暗处蹿了出来拦在他面前,“你要去哪儿?”

“让开。”希索冷冷地看着他。

“你不能出去。”倚钩张开双臂,更加坚定地阻住他的去路,“夜里情况不明,你不能随便出去,谁知道那些人又躲在哪里准备取你的命?”

希索一把推开他的手,准备硬闯过去。

“希索!你不能出去!”被他推到一边的倚钩无奈地低叫道。

“谁要出去?”

清脆的声音从暗处响起,两个快要打起来的男人几乎同时朝着发声的方向大声怒吼:“你到哪儿去了?!”

幽暗的树影里,豆蔻慢慢地走了出来,她的身子比起四年前已经拔高了许多,但是仍然十分纤瘦,看上去娇娇怯怯的——身上穿着杏黄软缎金丝衫裤,宽大的袖口和裤腿绣着精美的碎花,长长的头发在头顶两侧盘成两个圆髻,各插着一支青玉钗子——夜色中影影绰绰如一团迷离的淡雾。

豆蔻淡淡地看着两个满脸怒火的大男人,声音也是淡淡的:“我说过我要出去办事,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希索丢下倚钩,几步上前一把握住她单薄的双肩,漆黑的双眸闪着跳动的怒火,“你一定要这样折磨我是不是?失踪的游戏很好玩吗?”

豆蔻秀气的眉蹙了起来,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着不屑,“我不懂你的意思。”

“不懂?”希索的声音拔高了八度,冲天的怒火让他再也顾不了别的一切,“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一夜未归我会怎么想,我以为你出什么意外了——结果你却告诉我你不懂?”

愤怒的他,真的很像一头优美的豹子,随时会一口吞掉面前的猎物——倚钩无奈地走上前拉开希索,“你吓着她了。”

“吓着她?”希索讥诮地笑了笑——若真能如此,他宁愿吓着她,至少不会如现在一般,他在她的眼中虚无得像一粒尘沙,视而不见。

豆蔻退了一步,白净秀气的脸上现出一抹清淡的微笑,“你想得太多了,我只是去走走而已,又怎会出什么事?再说,”她眼中的眸光轻转,“就算真有什么事,也与你无关——”

“九儿!”倚钩急忙喝住她——这个不懂事的小丫头,竟然在这个时候火上浇油。

“失陪。”豆蔻不等希索说话,低头从他们身边快步走过。

“我说过的话,永远不变。”两肩相错的一刹那,希索低声吐出了这句深埋已久的话——说完便一把握住她的胳膊,一点儿也不温柔地拖着她朝侧厅走去——

“你干吗?”豆蔻用力挣扎,却根本挣不月兑他的钳制,只得急声叫道:“放开我,你放开我!”

希索并不看她,只是一径地拖着她往前走,“我们今天必须得谈谈,我有话要跟你说清楚!”

“放开!”豆蔻小脸涨得通红,另一只手不停地捶打他的身子,“我不听!”

“别白费力气,”希索的声音平静如昔,“我已经不是四年前那个需要你保护的软弱少年了,你敌不过我的。”

豆蔻愤怒地低头向他钳制自己的右手上狠狠地咬去。

“玩得愉快,两位。”倚钩含笑看着纠缠不清的背影,异常开心地说,“上帝保佑你们。”

“我最喜欢你这个样子。”希索抬起流血的右手舌忝了舌忝,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对面俏脸通红的豆蔻,“很有生气。”

豆蔻已经慢慢平静下来,抬手整理挣扎中弄乱的鬓发,低声说道:“失礼了,对不起。”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希索在她膝前蹲下,冷电般的目光直直地望进那双纯净的眼中,很奇怪,她会武功,甚至也杀过人,但是,他却从来没有见过一双比她更干净的眼睛,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

“怎么了?”豆蔻轻柔的声音唤醒了他,“你说过什么?”

“我说,”希索失了神,温柔地握住她的手,“你不需要在我面前如此拘束,我喜欢刚才的你,哪怕是粗暴的,我都喜欢。”

豆蔻将发钗插好,慢慢地站起来,“如果没有别的事,我要——”

“不许走。”希索再次拉住她的手,眼睛里燃着火。

她的目光很自然地落在他流血的手上,豆蔻怔了怔,声音低了下来,“你流血了?我刚才——”

“别说这个,你知道我绝对不会怪你——”希索仰头看着她,“我已经忍了好久了,有几句话,今天一定要告诉你——”

门“哐”的一声被人很不文明地推开,一名身材高挑的美女站在门口,看到厅内的两人,美女娇艳的红唇勾起一抹柔媚的微笑,“希索,你在做什么?”

豆蔻有如触电一般,一把推开他的手,向后退了一步。

“对不起,”倚钩的声音从窗外传来,“丽多娜小姐很担心你,所以我就带她来了。”

被威胁的人总是不敢说实话的——希索冷冷地一笑,慢慢地站起身来,动作优雅地掸掸外套上的灰尘,淡淡地开口道:“什么事?”

“爷爷叫我们过去。”他的未婚妻——丽多娜是一名金发碧眼的美女,有着地中海人所特有的热情和娇媚,她的声音也一如本人一般妩媚,说话间有意无意地加重了“我们”两个字。

希索无言地看了低头不语的豆蔻一眼,迈步朝门口走去,与丽多娜擦身而过,却没有等她,自己先走了,丽多娜也不生气,十分性感地朝豆蔻笑了笑,玉手轻扬,“再见了,豆蔻小妹妹。”

“你不会在生气吧?”看他们走远,倚钩这才慢慢地蹭了进来,有点儿担心地看着豆蔻略显苍白的脸,“九儿,你怎么了?”

“没怎么。”豆蔻抬脸一笑,看向倚钩略显狼狈的脸,狡黠地问:“你又被丽多娜小姐——”

“不许说——”倚钩急忙阻止她说完,一边极度尴尬地捂住右脸,那个女人太可怕了。

“可怜的三师哥,难以消受美人恩?——”豆蔻不等把话说完,转身就跑。

倚钩脸上一红,立刻展开轻功返身追了上去,嘴里还叫着:“你站住,我要是抓不住你,明天就倒过来叫你师姐——”

伴着清脆的笑声,暗夜里,两条人影有如星落旷野,在居流士家偌大的花园里交替起落。

“希索,你在干什么?快过来!”苍劲有力的声音有些不耐烦。

“您有话只管说,”希索修长劲瘦的身子倚在整面墙大的落地窗边,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窗外,轮廓深邃的脸上一派淡漠,只有那紧抿的薄唇泄露了主人内心的情绪,他深吸了口气,才又冷冷地说道:“我听着呢。”

“您别生气——”丽多娜看了一眼居流士老太爷山雨欲来的脸色,起身柔媚地笑了笑,“我去跟他说。”

多久没有听到她的笑声了?希索怔怔地望着夜色中的人影——他们很开心,一直是这样的,她的快乐是属于倚钩的,或是任何别的人,永远与他无关。

“是倚钩吗?”丽多娜学他一般倚在窗边,修饰得没有一丝瑕疵的脸上始终带着笑,“他跟豆蔻的感情很好哦。”

希索倏地转过头,冷电般的眸光逼视着她,丽多娜却不害怕,反而抬眼与他直接对视,过了好一阵子,希索才冷冷地开口道:“你想说什么?”

“说你心里想的。”丽多娜无辜地耸耸肩,“爷爷叫你呢,有什么话,待会儿再说不迟,”她忽然压低了嗓音,只让他听得到,“如果爷爷也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猜会怎么样?”说完不等他答话,径自挽起他的胳膊,绽出一抹绝美的微笑,大声说:“爷爷,我把他请来了,您可以训他了!”

“有什么事您请吩咐。”希索随丽多娜坐在白发苍苍的老太爷身边,四年前挨了那一枪后,老太爷就只能靠轮椅行动了,也正是在那以后,本来就十分嚣张的瑞恩再无顾忌,开始在居流士家大肆扩展他的势力,甚至已经在黑手党中培育了一股反对劳恩斯的势力,只等时机成熟,他就会动手除掉他们——老太爷今天找他来,无非是忍无可忍,必须决定对策而已。

“我没有什么好吩咐的。”老太爷看着他冷淡的脸,声音冷得可以与他媲美,“我只要你告诉我一句话,你还想不想打倒他?”

“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希索的黑眸中闪过一丝情绪,他明白这位从二十岁起就开始统领居流士家,影响意大利黑手党长达六十年的老人已经准备行动了。

“告诉我。”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眼神却利得像刀。

“我会胜过他。”希索淡淡地开口道。

“告诉我你的打算。”老太爷命令。

“南部是他的势力范围,本部这里大约有三成的人我有把握控制。”希索漆黑的眸子里闪着冷静的光,清楚地分析着目前的局势,“要除掉他,关键是巩固本部这边,本部一旦完全归我所有,南部我可以暂时让给他,南部的人有六成祖居本部,他要把这些人全部换掉短时间内是不可能的,而这段时间就是我反击的最好时机,趁他既丢了本部,后防又不稳的时候动手,我可以有七成的把握。”

“我想他不会轻易离开本部。”丽多娜美丽的眼睛眸光冷静,与方才的娇媚判若两人。

“丽娜说得不错,”老太爷欣赏地叫着她的昵称,点头道,“只要他不离开本部,就凭三成的人你是赢不了他的。”

“我正在想办法,”希索深不见底的黑眸里闪着居流士家特有的骄傲的神采,“我会逼他去南部。”

“这么说你还没有确定的办法?”老太爷眸光一闪,上半身略略激动地向前倾了倾。

“您说吧。”希索看着他,“我明白您的意思,您可以直说。”

“很简单,我要你马上与丽娜结婚。”居流士老太爷重新靠回轮椅柔软的真皮椅背上,精光熠熠的眼睛重新变得昏黄,看来刚才的思考已经耗去了他太多的体力,他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希索。

有些话是无须多说的。

一旦他与丽多娜结婚,就等于公开宣布弗瑞德与他的正式结盟,在这个主屋,瑞恩就完全没有安全可言,凭他处事谨慎的性格,一定会退回南部商议对策,发动反击,而这个短暂的权力真空,就是自己反击的惟一机会。

“我明白了。”希索慢慢地站起身,俊逸的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你的意思是——”老太爷强打起精神,勉强开口。

“交给弗瑞德办吧。”希索转身朝门口走去,优雅的身形很快就消失在回廊里了。

夜已经很深了。

豆蔻静静地坐在窗前,毫无睡意地抬眼看着主楼上那个最华贵的窗口,厚厚的天鹅绒窗帘里隐约透出灯光,他们还在商议着什么,从来也没有过这种情况,三师哥猜得没错,决战的日子真的就快要来了。

她住的地方在主屋西侧的楼上,窗外就是玫瑰园,一到花开的季节,屋里总是有一股淡淡的甜香,十分怡人,四年前,希索坚持要她住进这里。

他总是这么自以为是——豆蔻淡色的唇畔牵起一抹微笑,对她来说,玫瑰并不是她最喜欢的花,她宁愿住在东楼,看着园里永远不会开花的银杏,虽然淡淡的,却永远都会在那里,不似玫瑰,花开过了,留下的枝叶,太凄凉——当年师父就在她的院里种满了银杏。

心又痛起来,豆蔻不舒服地抚着胸口,从她到居流士家开始,就像是扎进了一根刺,那根刺稍稍一动,她的心就会好痛,最痛的时候,她甚至会吐出来,就像那一年——

那一年,“玫瑰公主”丽多娜小姐从法国归来。

“三师哥,你找我有事吗?”豆蔻探头一笑,倚钩的门从来都是不锁的。

“九儿。”倚钩却并没有笑,招手让她进来。走进屋里,豆蔻才发现里面还有另一位客人。

“弗瑞德先生。”豆蔻敛住笑容,管事弗瑞德一向立场暧昧,对于希索来说,他是潜在的威胁。

“我想我已经跟你说得很明白了,如果你愿意,请给我一个承诺。”倚钩摆手招呼豆蔻坐下,转脸朝弗瑞德道。

“我不明白,”弗瑞德摇了摇头,“你凭什么以为我一定会支持希索少爷?”

“因为——丽多娜小姐会成为居流士家未来的女主人。”倚钩不紧不慢地开口,双眼却有意无意地望向身边静坐不语的豆蔻,顿了顿,又道:“这是老太爷的意思。”

哎瑞德走了。

豆蔻怔怔地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倚钩。

“九儿?”倚钩担心地唤着她。

“你已经决定了,还叫我过来做什么?”她不明白她的心为什么这么痛,老太爷身子一天比一天虚弱,师哥是为了希索的安全,他没有错——只是,为什么她的心会这么痛?

“九儿,难为你了。”倚钩握住她单薄的双肩,似乎想把力量与温暖传递给她,“师哥明白这对你来说很为难,只是——”

“三师哥!”豆蔻蓦然地抬起头,冷冷地道,“要我做什么,你直说。”

“你知道——”倚钩嗫嚅着开口道,“你对希索来说是非常特别的,”他顿了顿,索性一古脑儿全说了出来,“老太爷的意思希索已经知道了,他抗拒得很厉害,老太爷希望——你能去劝劝他。”

她去劝他?豆蔻脸色惨白,她还清楚地记得那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他握着她的手温柔地说“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要她去劝他娶一个美丽而陌生的姑娘?不行的,她的心这样痛,她怎能去劝他?她又如何去劝他?

“不,不,我不去。”豆蔻挣月兑他的手,回身便要冲出屋去。

“九儿!”倚钩一把拉回她的身子,“你不能感情用事!你要冷静!希索听了这件事把自己关在画室里不肯出来,你要是再这么激动,万一他一时冲动做出什么事来,瑞恩一直在盯着他——九儿,你要送了他的性命吗?”

瑞恩,那个一直虎视眈眈的人——豆蔻静了下来,很奇怪,痛到了极致,剩下的竟然是麻木。良久,她缓缓地抬起头,声音静得像水:“你说——他把自己关在画室里?”

这间屋子从十几年前她的母亲死后,就再没有旁的人进去过——那天他牵着她的手带她进来的时候曾这样告诉过她。所以总是带着一股浓重的霉味。

门没有锁,豆蔻轻轻一推。

屋子里极暗,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重的霉味,豆蔻一眼便望见窗边那英挺坚毅的背影——似乎明白来人是谁,他头也未回。

“希索——”豆蔻走到他身边,慢慢地环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坚实的背上。

他沉默着拉她到身前,低头看着她,柔声地道:“你在发抖,病了吗?”

豆蔻摇摇头,扑入他的怀里紧紧地拥着他。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希索拥着她倚栏而坐。

“我听说——”感到他的双臂猛地收紧,她心头发酸,低声道,“听说你在生气。为什么?”

“一点儿小事。”希索摇了摇头,“不用放在心上。”

他的眉目间还留着残余的怒火——豆蔻凄楚地望着他,他不告诉她,是怕她伤心吗?是怕她害怕吗?

“你看——”希索笑了笑,扭亮了屋角的壁灯,“这间屋子里所有的一切都与十四年前一模一样,在这里,你完全想象不到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四年。”

十四年?他三岁,那一年,他失去了双亲。豆蔻怔怔地望着屋内精致的陈设,光影交错中,她仿佛看到那贵妇衣袂翩然,挽着伟岸的丈夫含笑而去——

他们都去了,然而这世上——终要有人来保护他的。

“这座古宅有它独具的魅力,”低沉柔和的,是希索温和的声音,“我们所有的一切,都会如这间画室一样在这里被永远珍藏,”他微笑着,“包括你我,以及我们之间的一切。”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豆蔻摇摇头,摇去心底刹那间紧紧纠缠的柔情与不舍,“还有丽多娜小姐,是吗?”

希索脸色倏变,推开她的身子,墨黑的眸子紧盯着她的脸,一字一字沉着声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豆蔻微微一笑,她暗自诧异自己怎能笑得出来,“丽多娜小姐她也会永远留在这里,今后,她的画像也会被挂在画廊里,永远地供后人瞻仰——”她抬起手,笔直地指向画室里挂着居流士家历代女主人的画廊,“就像那样。”

画像中,美貌的贵妇雍容地笑着——她是玛丽恩·唐。

“你说过,你会永远保护我的。”希索握紧双拳。

“你娶了丽多娜小姐,便不再需要我了。”豆蔻摇着头,唇边的微笑像凝固了般,始终不去。

“所以你就把我让给她,这样你就能摆月兑我了?”他握住她瘦弱的双肩,声音沉稳低柔,眼神却越来越冷。

他伤心了——豆蔻心头巨痛,尽避他是如此平静,那浓浓的伤心还是清清楚楚地写在他的眼睛里,别人不会懂的,而她都懂。

然而她却无法再用她的手抚平他的眉,无法再用她的热情温暖他冰冷的心,她不能——

“是的,我——”她深吸口气,慢慢地说,“我要回去了,这里不是我的家。”

希索松开她,疾步走到母亲的画像前,不发一语地默立良久,“你说过,会永远保护我的。”他的声音失去了平常的柔和淡定,变得虚弱。

豆蔻不说话。

这样做,才是对你最强的保护,希索,你真的不明白吗?

“我明白了,”他蓦地转过身,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越来越苍白的脸,“我会与丽多娜订婚,但你必须留在这里,否则——”顿了顿,他冷冷地一笑,“我就杀了倚钩。”

也许,他早就明白了。

希索十七岁那年,他有了一位十八岁的未婚妻——丽多娜。

订婚晚宴的当天,居流士古宅衣香鬓影,豆蔻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吐得肝肠寸断,她其实不想吐,只是无论如何也忍耐不住,身体的机能仿佛有了它自己的意识,强烈地抗拒着外来的一切事物,吃的喝的,她什么也接受不了。

这样吐了一整夜,第二天她几乎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但她还是必须下楼去吃早餐,必须去向他们祝福。直到今天她还记得那天早上希索冰冷的笑,那样讥诮地看着她。

那一刻,她真实地感觉到,在她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碎了。

从那一天起,她便恢复了早年惯用的隐身术,在他不知道的时间,他不知道的地点,在每一个他可能遇到危险的地方,她都那么默默地守护着他。她不怕他恨她,只怕他的眼里燃烧的火焰。

夜夜梦回,她都记得十四岁那一年的那一个夜晚,那呕心沥血的痛,她知道,那根刺——早已和她的心骨血相连。

豆蔻把思绪缓缓拉回,叹了口气,壁炉里的火快熄灭了,她又添了根柴。

窗子被人猛地推开,冷风剧烈地灌了进来。

豆蔻敏捷地起身,抓起桌上一支银色的手枪指向来人。

交错的光影里,来人有着一头飞舞的发。

“希索?”豆蔻收起手枪,惊疑不定地看着他苍白的脸与那双闪着烧灼般光芒的漂亮的眼睛,暗夜与灯影在他的身上勾下了诡异的线条,将他修长的身影衬得极不真实,半长的金发随风鼓动,散发着强烈的危险气息。

“你怎么了?”豆蔻把枪放在桌上,走过去关上窗子,风停了,那种危险而邪魅的气息慢慢地被屋里的温暖吞噬,豆蔻走到他身边,昂首问道:“出什么事了?”

希索怔怔地看着她,一句话也没说。

豆蔻忽然害怕起来,迟疑了半晌,才慢慢地伸手碰触他修长的手指,冰凉的触感刺得她几乎一缩,她急忙拉着他的手让他在壁炉边坐下,柔声问道:“这样会不会暖和一点儿?”

希索仍然没有说话,一双漆黑的眸子紧紧地盯着她的脸,俊美的脸上带着难解的神色。

“告诉我你怎么了?”他从来不会这样,这些年来,他们能在一起的时日短得屈指可数,所以,每每有这样的机会,他都会不停地对她说话,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是开心还是沮丧,他都会告诉她。

希索忽然张开双臂抱住她纤细的身子,他抱得很紧,那种力道让她几乎以为他会就这样把她揉进他的身体里去,豆蔻觉得很难受,呼吸也有些困难,但是她没有动,她能够感觉到他正在受苦,他的心在受苦,他的手在颤抖,她柔顺地将头搁在他的肩上,静静地承受着他的力道,用自己的体温给他温暖。

良久良久,希索终于松开她,他的眼眶红红的,伸手扶住她的脸,将她颊边散乱的发丝理顺,他勉强笑了笑,温声问道:“我说过我有话一定要告诉你,现在,你想知道吗?”

豆蔻那双澄澈的大眼睛静静地望着他,他的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痛苦与无奈,她慢慢地推开他,缩着身子向温暖的壁炉又靠近了些,然后,她摇了摇头,“我不想知道。”

“为什么?”希索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再次把她拉进自己怀里,厉声问道,“为什么?”

豆蔻并不惊慌,仍然静静地望着他的眼睛,她伸出另一只没有受制的手,慢慢地抚着他的眉心,轻声说道:“无论你要说什么,你都已经决定了,”她偏过头,不再看他,那只手落在了他的肩上,声音变得更轻了,“我知道你心里不好过,所以,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原谅你,你不必说了——”

希索揽紧了她的身子,将脸深深地埋进她的肩窝,他的身子一直在颤抖,豆蔻怜惜地扶抱住他,雪白的手在他的肩背上缓缓地游走,慢慢地诉说着无言的温柔。

“你要相信我,”他的声音低低地盘旋在她的耳边,“无论发生什么事,不要离开我,要相信我,我——”

电话铃声忽然响了起来,尖锐地划破了夜的寂静,也打破了两人之间魔魅的迷嶂——

豆蔻推开他的身子,她甚至不敢看他的脸,抓起小几上银白色镶着金边的电话听筒,她低声应道:“喂——”

“是我——”电话那头,是带着笑意的声音。

“倚钩?”豆蔻惊叫道,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打电话来?

希索被炉火烤得微红的俊脸立时一黯,利刃般的眸光狠狠地刺向她的脸,豆蔻不由自主地向后缩了缩。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希索已经准备向瑞恩开刀了,如果我算得没错,明年春天你就可以如愿以偿地回去见师父——”

“真的?”豆蔻惊声问道,再过四天就是他的生日,他怎么会选在这个日子对瑞恩动手?

“当然是真的。”倚钩道,“刚刚得到的消息,希索准备在他与丽多娜小姐的婚礼上动手,还有,你小师哥倚恩来过一趟,师父让他转告你,你本身功力不够,这件事你不要插手——师父已经知道他会动手了——”

婚礼?他真的要娶妻了——心痛,痛得她几乎说不出一句话,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平静地开口:“真的吗?我真的可以回去?师父他真的让我回去——”

话还没有说完,手中的电话被人一把抢过,希索对着话筒冷冷地说了一句就将话筒狠狠地扔到墙脚,他眯起双眼,那种如利刃般的眸光,几乎将她的身体割裂。

“你怎么了?”他的全身散发着极其危险的气息,豆蔻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你——”

希索慢慢地朝她走来,即使在盛怒中,他的步伐依然优雅得令人心折。

她忽然明白他为什么会来这里,又会对她说些什么了——但在这种时候,她能做什么?他们期盼已久的一刻就要来了,她又能做什么?豆蔻抬起下巴,冷冷地开口道:“很晚了,你该出去了。”

希索伸手撑在墙上,低头看着她倔强的脸,她锐利的眸光深深地刺伤了他的心,他痛心地转过眼,“你就真的,不想再听我说话么?”

他的声音,满含着痛苦的无望。

他们,还能再说些什么?豆蔻别过脸,闭上眼睛。

“我爱你,豆蔻。”

他已经要娶妻了,为什么一定要为难自己?为什么一定要说这样的话?豆蔻摇着头,急切地看着他的脸寻找答案,他却没有看她,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一直在看着窗外不知名的远方,他的脸,非常淡漠——“如果你真的不能相信我,如果你真的需要,那我告诉你,我爱你,这样,可以了吗?”

他以为——她只是在嫉妒?在他心里,她只是一个无知的妇人?她的心被他的冷漠轻轻一刺,似要滴出血来,豆蔻推开他的手,径直走到门边,将手按在门把上才冷冷地道:“希索少爷,我要睡了,没时间再陪你玩这种游戏,你请吧。”

“哐”的一声巨响,他手边的玻璃碎成了千万片,落在咖啡色的地毯上,溅出鲜红的色泽,希索慢慢地收回手,流出的血液从他的指尖静无声息地滴到地毯上,迅速地渗了进去。

“你——”她的心缩紧,一阵犹豫,但终于还是打开了房门,无声地请他出去。

希索将那只流血的手插进裤袋,从她身边与她擦身而过,这一次,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什么嘛!”倚钩愤愤地叉着煎鱼吃了一口,大声地抱怨着,“什么叫‘你可以滚了’?我有话跟豆蔻说都不行吗?”

“三更半夜往人家女孩子的房里打电话,我看你就是不安好心。”丽多娜用一支银质的叉子挑了一块皮蛋豆腐,小小地吃了一口,立刻皱眉尖叫,“这是什么呀,亏你怎么还吃得下!”

“不懂就一边去。”倚钩急忙从她手里抢出心爱的早餐,“不懂得欣赏的人,当然吃不出个中的奥妙。”转眼又朝豆蔻道:“九儿,你昨晚怎么样,希索那小子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我很好。”豆蔻勉强笑了笑,“你别想多了。”

“我早就说了,”丽多娜漫不经心地端起牛女乃喝了一口,眼睛看着倚钩,声音娇媚无比,“这种事轮不到你操心,你以为希索跟你一样混的?”

“你这个女人还有没有是非观,我只是打了个电话而已,你就把我说得一无是处。他半夜三更还往人家女孩子的屋里钻,你怎么就不说他?”倚钩两手撑着桌子,一副要与她一争到底的样子。

“你是不安好心,希索有你那么没品吗?”丽多娜根本不与他争论,凉凉地又补了一句。

“我不跟你罗嗦,”倚钩隔着长桌拉起豆蔻的手,英俊的脸上带着负气的恳切,“九儿,你来说,我昨天是不是真的有事——”

“我走了。”丽多娜忽然端起牛女乃,急急地躲进侧厅。

“你等——”倚钩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到自己身后一道冰冷的目光,一转头,他立刻发现了站在楼梯转角处居高临下的希索,少爷的脸色很差,眉宇间锁着浓重的戾气,阴沉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豆蔻急忙抽回手,站起身也准备躲出去。

“你要去哪?饭还没吃呢!”倚钩长手一伸又把她拉回椅上坐下,将自己面前的皮蛋瘦肉粥端到她面前,“这是莎拉今天特别做给你吃的,我已经好久没吃到了,今天沾你的光也享受了一回,你尝尝,香得很呢。”

“你可以滚了。”希索冷冷地迈着无比优雅的步伐慢慢地走下回旋梯。

“这样说话有损你的风度,你没发现吗?”倚钩耸耸肩,离开餐桌转进侧厅。

豆蔻只得拿起银勺,低着头食不知味地吃着倚钩端给她的皮蛋粥,她虽然没有看希索,但是她感觉得到,他已经在离她不远的主位上坐了下来。

“叮”的一声脆响,豆蔻抬眼望去,一把银制的小刀落在了大理石的餐桌上,转了个圈。

希索怔怔地坐在那里,茫然地看着自己裹着厚厚的纱布的右手,但也只呆了一下,他便扔下左手的叉子,站了起来。

“等等。”豆蔻忍不住开口唤道,他回过头,等着她说话。

豆蔻咬住下唇,迟疑良久才低声问道:“你的手——”她始终是不能不管他的。

希索淡淡地一笑,“小伤。”

“何必如此,我可以帮你的。”豆蔻走到主位前,俯身将他盘中的食物切成小块,“别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

希索无言地看着她切好的早餐,重新坐了下来,用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叉起一块火腿,却没有送进嘴里,只是怔怔地望着她。

“怎么了?”豆蔻有点儿紧张地看着他奇差的脸色,“是不是手痛了?”不等他回答,她已经牵起他的右手——那只手已经开始发炎,连着手臂也肿得老高——她忍不住皱眉低叫:“天哪,已经肿起来了,你都没有上药吗?”

希索将叉子扔回盘里,左手按在她的手上,他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簇热切的火苗,声音却柔得像水,“你真的关心?”

豆蔻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一双极大的眼睛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他明明要娶妻了,怎么能再用这样的眼神看她?再用这样的声音对她说话?

“我去给你拿药。”豆蔻迅速抽回手,也顾不上是不是扯动了他的伤口。

“别管那个。”希索拉住她,满不在乎地说,“我没关系,”他顿了顿,又道:“你要相信我,我说的,都是真的,不是在玩游戏,你要——相信我。”

豆蔻怔住了。

“无论我有没有娶亲,你都要相信我,永远不要离开我——”他叹息着,“答应我,好吗?”

一声清脆的咳声从门边传来,两人同时回过头,希索冷冷地一笑,“叔叔?”

来人正是瑞恩·居流士。

“老太爷在哪里?”瑞恩暧昧地看着眼前的两人。

豆蔻抽身站起,低声道:“他在藏书室,我带您过去。”

“希索,你不来么?”瑞恩微微一笑。

瑞恩走后,居流士家的藏书室里——

“希索,你这是怎么回事?”居流士老太爷靠在轮椅柔软的靠背上,看来经过昨晚的劳神,今天他的精神十分不好,但他仍然极度不满地看着他肿得老高的右手,丽多娜正蹲在他的身边为他上药。

“我没事——啊!”一阵突如其来的巨痛让他低呼一声,虽然他已迅速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再叫出声来,但他额际上涔涔而下的冷汗却清清楚楚地告诉所有的人他的情况其实并不是“没事”。

“你的伤口里面有碎玻璃。”丽多娜回过头,朝豆蔻说道,“拿小镊子来。”

豆蔻答应一声,走到窗边从小瘪里取出医药箱拿到他身边,将小镊子递到丽多娜手里,然后慢慢地退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脸,希索回她以温暖的眸光,苍白的脸上现出一抹微笑。

老太爷冷冷地看了豆蔻一眼,这才看向希索,“你要不要紧?我看还是请医生来吧。”

“没关系,您有事只管说。”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显然是非常痛楚。

“还是延期吧。”老太爷冷冷地决定,“你这个样子,还能商量什么事?”

“这件事不能再耽搁,”丽多娜看向老太爷,“我有办法,”那双娇美的眼睛再望向豆蔻,她慢慢地说道:“你来给他换药。”

室内一片寂静,没有人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做。

“你来——”丽多娜索性把小镊子塞进她手里,“我还有事要跟爷爷商议,再说,我也做不来这种事。”

她的眼睛里没有恶意。

豆蔻迟疑良久,终于慢慢地走到希索身边蹲下,抬起他已经血肉模糊的右手,殷红的血色中隐隐有几点亮光——是细小的玻璃碎屑,豆蔻强忍住满心的怜惜,抬眼看着他,柔声地说:“你忍着点儿,我给你拔出来。”

希索微微一笑,点点头。

“瑞恩昨天召集了本部首领的秘密集会。”居流士家的管事弗瑞德是一个非常清臞的老头,他似乎根本不关心方才发生的一切,在老太爷的示意下开始汇报情况,“根据回报,整个集会持续了三个小时。”

“他沉不住气了。”倚钩轻笑一声,“这家伙的耐性其实也不怎么样嘛。”

“他要是耐不住,对我们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事。”丽多娜在倚钩身旁的椅子上坐下。

“你怎么看?”居流士老太爷转眼看向希索,严厉地问。

然而他却没有答话,只是低着头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豆蔻。

一片难堪的沉寂中,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两人身上,豆蔻似乎对身边的一切一无所知,一直在专注地替他挑着掌心里的玻璃碎屑,他的手其实已经肿得很高,血也在不停地往下滴,希索却好像毫无感觉,他的眸光异常温柔,暖暖地落在她的身上。

倚钩不安地看了眼老太爷阴沉的脸色,站了起来,正准备说话,身边一只雪白的玉手拉住他的衣袖,他一转眼便见丽多娜在朝他使眼色,她娇媚无比的脸上带着狡黠的微笑。倚钩迟疑了一下,慢慢地坐回原处。

“好了,”豆蔻一声欢呼,兴奋地抬眼看向希索,“都挑出来了,还有没有感觉到哪里特别刺痛?”

希索宠溺地看着她的脸,用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抚着她的鬓发,轻轻地摇了摇头。

豆蔻脸上一红,急忙低头用消毒水慢慢地给他洗净了伤口,洒上药粉后又用雪白的纱布细心地裹好,这个时候,她才猛然惊觉室内诡异的寂静——

居流士老太爷脸色阴沉得可怕,一双锐利的眼睛盯着豆蔻,嘴巴动了动——

“爷爷,我们开始吧。”希索抢在他前面开口,深邃的眸中闪着冷电般的光芒,在空中与他碰出了火花,俊美的薄唇勾出一抹淡笑,“时间不多了。”

“刚才弗瑞德的话你都听见了吗?”老太爷在他的逼视下,终于没有发作。

“我知道。”希索恢复了优雅的姿态,低头抚着那只裹着纱布的右手,慢慢地道,“他的动作在我们的意料之中——”他顿了顿,略微不安地看了眼正在一边收拾药箱的豆蔻,半天才迟疑着问道:“婚礼定在哪天?”

豆蔻右手一抖,一管消炎软膏落在了柔软的地毯上,好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她轻轻地舒了口气,拾起药箱站了起来,却立刻望进了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中——希索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她。

“十二月二十四日,就是少爷的生日那天。”弗瑞德尽责地回答他的询问,“一切都在筹备中。”

“我的婚纱什么时候选?”丽多娜娇声问自己的父亲,那双娇媚的眼睛却落在倚钩的脸上。

“希索明天陪你到巴黎去选。”居流士老太爷威严地决定,锐利的目光挑战地望向希索——

心好痛,豆蔻捂住嘴,竭力忍住恶心欲呕的感觉,她已经坐在了屋子最暗的一角,纤细的身子还是情不自禁地又往里缩了些。

希索并不理会老太爷的挑衅,低沉的声音像上好的天鹅绒般柔软悦耳,平静中蕴含着狩猎的危险,“瑞恩那边让倚钩去一趟,他既然借参加圣诞华典酒会的理由不出席婚礼,我们便将计就计,那种场合取那个嗜酒的混蛋的性命再简单不过。”他微微一笑,“我要让他南下反攻不成,还要一命呜呼。”

“可以。”倚钩英俊的脸上带着嗜血的残笑,“我去。”

“华典酒会上守备严密,就算倚钩真的得手,他又如何月兑身?”丽多娜脸上的微笑消失了,一张俏脸像结了冰,不安地看向希索。

希索却没有说话,眼睛望向倚钩,倚钩回他以无畏的眸光,这一刹那,他们都很清楚,他们同属狩猎一族,只要求成功,至于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那是不可预测的事,也不必去想,十几年居流士家的明枪暗箭早已将战斗溶入了他们的血脉——

“不行——”丽多娜失态地站了起来,尖声叫道,“这太危险了!”

“丽娜!”弗瑞德愤怒地喝住自己的女儿,“你这是干什么?”

豆蔻惊讶地看着丽多娜失色的丽容,天性的敏感让她明白了眼前的事实,真是一场不折不扣的悲剧。不过,她可以成全他们——胸口的烦恶忽然消失了,豆蔻慢慢地站了起来,“我去吧。”纤细的身影走出房内的阴影,明亮的灯光打在她的脸上,清清楚楚地照出她的决心,“我跟瑞恩去南部参加华典酒会,倚钩不能离开这里,本部更需要他。”

“你不能去。”希索抢在老太爷发话前站了起来,厉声喝道:“坐下!”

“为什么?”豆蔻抬起下巴,挑衅地看着他。

“你不能去!太危险了!”希索的反应几乎与方才丽多娜一样,只是心灰意冷的豆蔻却没有感应。

豆蔻精致的脸上绽出一抹凄艳的微笑,“我可以。在这种酒会上,女人比男人更容易得手。”她不再看他,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向老太爷,“您也同意吧!”

“很好,”居流士老太爷立刻表示赞同,“我去跟他说,你明天就以希索的代表的身份与他一同南下参加华典酒会。”

“爷爷!”

“老太爷!”

希索和倚钩几乎同时出声叫道。

“好了,就这么定了。”老太爷朝豆蔻伸出一只手,“你随我来。”

豆蔻挣月兑希索越握越紧的手,走到老太爷身边推着轮椅往花园的方向走去。

只剩下两个惊惶莫名的大男人面面相觑。

“现在这里没有别人,”老太爷示意她把轮椅停在一株高大的青松树下,拉着她的手温声问道:“孩子,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去做这么危险的事?”

“这是我的使命。”豆蔻低下头,小声回答,“我答应过师父一定要帮助希索……少爷顺利接掌居流士家。”

“你师父是谁?”居流士老太爷深思地低喃道,“为什么要帮助我们?”

豆蔻摇摇头,没有说话。

“他是不是一个年纪很轻,长相非常俊美的人?”

豆蔻惊讶地抬眼看着他。

居流士老太爷轻轻一笑,又道:“他有一头很长的黑头发,额心生着一枚形状有点儿像莲花的红色的朱砂痣——”

“你认识师父?”

“不,我认识的人,应该是他的父亲,或者说——是你的师祖。他答应过我,不管过去多少年,卫家一定会帮我一次,你师父姓卫,没错吧——”居流士老太爷见豆蔻点头,才又微微一笑,“他叫什么名字?”

“卫界。”豆蔻低声回应,原来——蒙西一门跟居流士家的渊缘竟然从师祖一代就开始了。

居流士老太爷沉吟半晌,又道:“先不说这些,你诚实地告诉我,希索是不是爱上你了?”

豆蔻脸上一红,立刻低下头。

老太爷叹了口气,“我的孙子我还会不知道吗?”他伸出手,慈祥地抚着她的长发,“只是苦了你了,你告诉我,你也——爱上他了吗?”

豆蔻一动不动,过了许久,她终于抬起头来,清澈的双眸坦白地望着那双饱经沧桑的双眼,“没有。”顿了顿,她才慢慢地说道,“我会保护他,只是因为师父的命令,您只管放心,我绝对不会破坏希索少爷与丽多娜小姐的婚礼,我明天就随瑞恩去南部,他们的婚礼会顺利举行的。”

“乖孩子,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居流士老太爷拍拍她的手,满脸的皱纹似乎都舒展了些,“你去吧。”

豆蔻怔了怔,便转身离开了。

居流士老太爷脸上的微笑慢慢敛起,冷声道:“出来吧。”

斑大的青松后面,慢慢地转出一条修长的身影,希索俊脸冰寒,走到他的身边。

“你都听明白了?”老太爷淡淡地说。

“我不管她怎么想。”希索冷冷地转过身,“我要的我就一定要得到。”

“你赢不了卫界。”居流士老太爷叹了口气,“我认识他父亲,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不信的话你可以试试。”

藏书室里没有开灯,夕阳艰难地将一缕光束投入窗口,给站在窗边远眺的修长的身影镶上了一圈神秘的金边,衬得他那身高贵的气质异常地优雅。

良久,他才低声问道:“你看清楚了?”

“是的。”远远的,一名黑衣男子在门边站得笔直,畏怯地低着头,小声说道,“杀手朝豆蔻小姐开了三枪。”

“你说瑞恩的杀手向豆蔻开了几枪?”希索没有回头,声音冷静得不可思议。

“三枪。”男子头埋得更低了些,“他准备开第四枪的时候,我打穿了他的脑门。”

“很好——”希索迅速转过身,手中忽然多了一柄银色的手枪,枪口直直地指着他的额心,俊美的脸上一片冷酷,“三枪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他迈着优雅的步子慢慢地逼近了他,冰冷的声音慢慢地吐出了一个字,“死——”话音未落,一发子弹悄无声息地射进他的胳膊,男子痛苦地跪了下来,“少爷——”

“我今天饶了你。”希索收起枪,淡淡地说道,“你记住,如果豆蔻真的有什么意外,你绝对会陪葬,居流士家不留你这种人,滚——”

“谢谢少爷。”男子捂着胳膊,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希索叹了口气,将手枪收回西服内袋。

“还好你没有杀了他。”清脆的女子嗓音从门口传来,豆蔻轻盈地出现在门边。

“你——”望着那纤细娇小的身影,希索只觉得喉头迅速哽住,几乎说不出话来,他抢上两步,一把把她拥进怀里,久久不肯松开。

“希索——”豆蔻不自在地挣扎着,却强不过他的力道,只得任他抱着。

“我想不到瑞恩会那么心急朝你下手,我——还好你没事,”希索只觉得眼圈发热,一颗眼泪滑出眼眶,他却顾不得许多,仍是喃喃地低语着,“还好你没事——”

豆蔻心里酸楚,几乎便要闭上眼睛享受这片刻的温柔,终于理智的力量唤醒了她的意识,她慢慢地推开他,轻轻一笑,柔声说道:“我本来就好好的。”

“你过来。”希索拉着她的手走到窗边,指向天边的夕阳,“你看,美不美?”

天边,太阳已经快要坠入海里,夺目的阳光给雪白的云彩镶上了神秘的金边,映得蔚蓝的大海都失去了往日的真实,带着浓重的梦幻气息。

豆蔻低叹一声,几乎快被眼前迫人的美丽夺去呼吸。

“我刚才站在这里,”希索宠溺地看着她快要失神的精致的侧脸,伸手揽着她的腰,柔声说道,“在向上帝祷告,请他让我与你一起看这夕阳,为了这个,我什么都愿意——”

太阳坠入大海,无边的黑暗将他剩下的话吞没,像一是种无情的征兆。

“所以——”希索叹息着道,“你不要去南部好不好?”他拥着她,声音痛楚,“我可以没有居流士家,但是我不能没有你,你不要去,太危险了,你不要去——”

豆蔻轻抚着胸口,他是真的喜欢她的,眼泪慢慢地滴下来,她抬手拭去,这又有什么用,他的妻子,却从来不会是她,她留在这里,只会让他更为难而已。

推开他的手,她缓声说道:“我会去南部,我答应过老太爷,瑞恩一定会死在我的手里。”

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色,只有沉重的呼吸灼热地喷在她的脸上,豆蔻心里一紧,慢慢地向后退去。

一只强有力的手臂拉住她的身子,让她动弹不得,豆蔻惊惶地抬起眼,那双漆黑的眸子闪着烧灼般的眸光,即使在暗夜中也是清晰可见。

“为什么你一定要离开我?为什么?”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含着山雨欲来的戾气。

豆蔻用力想掰开他的手,却根本拿他无可奈何,只得硬着头皮在他的怀里低声说道:“我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

“没有留下来的理由?”希索蓦地冷笑一声,尖锐地反问,“我跟你说的话,你从来没有放在心上过,是不是?我对你的心,你从来都视而不见,是不是?你告诉我,你到底要我怎样你才能够相信我?你说,只要你说得出来——”他扳起她小巧的下颌,温热的气息亲昵地抚过她的脸,“我都能做到。”

豆蔻不自在地推着他的身子,想要挣月兑他的怀抱。

“告诉我。”希索丝毫不为所动,一条健臂仍是紧紧地拥住她不盈一握的纤腰。

“我要回去,”十七岁的豆蔻紧张至极,这样子的他让她莫名地恐惧,纤秀的身子不由得微微发抖,大颗的眼泪不断地落下,“你放开我,让我走,放开我——”

她的眼泪立刻让他慌了神,希索手上松了些,轻轻地扶着她微颤的身子,怜惜地道:“别哭,你别哭,你要什么,告诉我——”

“她要你放开她,亲爱的希索。”敞开的大门边站着一名身材姣好的艳丽女子,丽多娜娇媚地一笑,“当着自己未来的妻子做这样的事,亲爱的希索,你不觉得有点儿过分吗?”

“你来干什么?”希索俊挺的眉紧紧地蹙起,不耐烦地看向她。

豆蔻急忙抬袖拭去颊边的泪珠,向后退了两大步,微红的双眼尴尬地看向丽多娜。

“我来请你下楼吃饭。”丽多娜腰肢轻摆,柔媚地走到他身边挽起他的胳膊,“这是做妻子的责任,对不对?”

“你在胡说什么?”希索无暇理她,他的心里已经乱作一团,一把推开她的手,“你先下去,我等会儿再去。”

丽多娜却毫不动气,反而攀住他的颈项在他俊美的脸上迅捷地落下一个轻吻,向后退了一步,扬声轻笑,“我等你。”

希索不去理她,抬袖用力地擦去颊边的唇印,深吸了口气才转向豆蔻,“你要相信我,我不会与她——”

“我要走了。”心头的巨痛让她几乎快要站不住。

“你要相信我,”希索此刻烦乱之极,他不明白该要怎样才能把自己的心意清楚无误地传达给比他还要固执十倍的豆蔻,他只能不断地重复这句话。

豆蔻转过身,朝门口走去。

“你不能走!”希索惊恐地朝他伸出手想要拉回她,她离去的背影让他的心仿佛被掏空了般难受,从她决定去南部开始,每一分钟,恐惧都在持续不断地啃噬着他的心,她早已成了他生命中赖以生存的一切,没有了她,他的心只剩一片虚无,就算她恨他也好,他绝对要把她留在他的身边。

豆蔻纤秀的身子略略一转,巧妙地月兑离了他的掌握,避到窗边,伸手在窗台上轻轻一按,她已敏捷地落在窗台上,精致的脸上一片淡漠,豆蔻看也不看他,身子一纵,便投入楼下无边的黑暗中。

“不要——”希索扑到窗边,微颤的手指却连她一片衣角也没有模到,猝不及防的热泪奔涌而出,绝望的冰寒迅速笼罩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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