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之际,宫里传言:皇上并非张太后亲生,而是已故的先皇宠妃纪贵妃所出。
消息传的忒快,由於“看不惯”这偏君名不正言不顺地窃位,棣王爷於是同两位皇敖王爷、赫王爷一同起兵,自号“正义之师”,打着“匡复正统”旗号,浩浩荡荡讨伐那“伪君”阳廷煜,打算迫他交出政权,并让位给先皇之兄棣王爷,以全正统。
要是“义举”成功,棣王爷就能顺利坐上龙椅吗?
那可不一定。
说穿了,大家都是庶出──棣王爷是先皇庶兄,敖王爷和赫王爷是当今皇上异母弟──既然谁也不是正统,当然谁也不服谁,眼见有机会沾上皇位,重画甚至独吞权力大饼,自然谁也不放过罗!
所以,敖王和赫王心怀鬼胎地与棣王联手,决定眼下先打垮阳廷煜再说,到那时再来一较高下,反脸不认人不迟。
棣王爷真不晓得两个皇的野心吗?这精明狡猾的老狐狸,哪会不知道!只是他也抱着同样的心思──眼下先推翻阳廷煜,再对付两位皇也不迟。
这场爆廷争霸,不过就是皇位引人垂涎罢了,什么“匡复正统”,什么“正义之师”,都是说着好听的,等坐上了皇位,还怕史册不乖乖将他的“讨伐义举”记下?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嘛!
棣王、敖王、赫王在心中达成以上共识,却是谁也不敢告诉谁。
稍早,张太后,可惜无法向她求证当今皇上可是从她肚子里绷出来的。至於传闻中毒杀太后的元凶侯太妃,与幕后主使的文皇后,都已被收押入狱,同待查妹瘁便要判刑。
如今,宫里宫外全是一片混乱。新皇登基不到一年,根基还不够稳,政权被这么一搅,是有些动摇。再加上可与三位王爷抗衡的势力──外戚左丞相文言庆由於女儿文皇后正在狱中,不知罪状是否属实,因而他抱持观望态度,不愿表态支持皇上或三位王爷任何一方,造成了朝臣间一片恐慌,墙头草不知该向何处倾,这对新皇的处境又是雪上加霜;唯有极少数仍誓死效忠当今圣上,不得不教人叹上一声动荡识忠臣。
幸亏,阳廷煜还有个手握兵权的忠心将领──继威将军风从虎。
“风,你要小心。”临行前,何叙君依依不舍地抚着他的战袍盔甲。
风从虎看来威风凛凛,英姿勃发,可是就要去涉险了,他那么忠心,一定会拚了命的冲锋陷阵,她好害怕┅┅
“我会的,只要战乱平了,我马上回来见你。”风从虎话中藏了恋恋浓情。
凄凄切切的离情在两人之间流转,他们忍不住哀伤,索性紧紧相拥,更加深离情愁绪。
萧北辰不识相地哇哇大叫:“喂喂喂!我知道你们俩快要成亲就碰上这等事,是很倒楣,但是麻烦看看场合,你们有没把我放在眼里啊?风┅┅!”他一脸嫌恶,简言之,他眼红。
风从虎不悦地勉强松开怀抱。
“叙君就交给你了,好好保护她,等我回来。”他吩咐着萧北辰,眼睛却瞅着何叙君不放。
萧北辰不要命地伸手挡在他眼前,遮住风从虎视线。
“别看了,保证回来还你一个完整的美人儿,一根寒毛也不少。”萧北辰的手立刻被拍开,旋而笑嘻嘻地冒死谏言,“不然这样,其实你也可以不必现在就忙着为皇上拚命,大可留在将军府里陪陪小表妹,省得这会儿离情依依,然后随便那两帮人马打得头破血流。等谁占了明显优势后,你再去高喊万岁,誓死效忠,说不定照样升官发财,岂不妙哉?”他比手画脚,说得眉飞色舞。
这番墙头草宣言,弄得风从虎皱眉不悦。
“食君俸禄,为人臣子效忠主上都不及,哪能见风转舵?”他实在无法认同这不懂忠君爱国的草莽大盗,就像他们的师父。
“嘿嘿!所谓的主上,是要看谁当得了主上才算数,你就等他们争出个高下,再决定你要效忠的对象,这也不为过吧?”萧北辰见风从虎不认同的表情,一摊手。“其实啊!谁当皇帝都一样,改朝换代也无妨,老百姓照样过日子,照样还不是要缴纳血汗钱养那高高在上的皇帝?你又何必那么死心眼?”
“谁兴干戈,惹得生灵涂炭,谁就该死!”风从虎冷冷道。
“那商汤伐桀,武王伐纣,号称正义之师,一样也是生灵涂炭,他们也该死?”萧北辰存心找碴。
“哼!真正的正义之师是由天下百姓决定,岂是如三王自己口上说说的?他们哪能和商汤武王相比!”风从虎冷哼道。
“哈!”萧北辰一拍掌,大叫:“这回你终於跟我达成共识了。谁是正义之师,由天下百姓决定,可见得,谁当皇帝也是由百姓来决定,如此说来,什么血统啦!正统啦!奉天承运啦┅┅全都是屁啦!那,你还去效忠什么正统皇帝?”
“这┅┅”风从虎果真被堵住了口。
难得风从虎也会掉入他设下的陷阱,萧北辰好乐。
何叙君插嘴:“不管这回谁是正统,国不可一日无主,总要有个皇帝才行。相较三王来说,当今皇上还算是个不错的皇帝,风选择效忠他,其实并不为过啊!”
自从阳廷煜放了她,不逼她为妃之后,何叙君对他的好感便随他施政清明而水涨船高。
“好好好。话说回来,如果一定得有个人当皇帝,现任的皇帝比起棣王、敖王、赫王,的确要好上那么一丁点。”萧北辰的拇指与食指成圈,比了个毫厘之差的小小距离,说得顶勉强,“起码,他不曾垂涎我的美色。”他摩擎着自己的小白脸。
风从虎决定不理会萧北辰的废话。
何叙君掩口而笑,离别愁情确实因此减轻许多,多亏了萧北辰。
“我走了。”风从虎终於开口道别。
这是他在新皇登基后初次领军作战。因为平的是内乱,是以他更加小心地运用谋略,尽量减少敌我伤亡的人数。
有风从虎这名大将在,战乱不到一个月便敉平,其间传来侯太妃承认毒杀张太后、又陷害文皇后的阴谋,并证实皇上真的是纪贵妃所生,朝野哗然。不过,当所谓的“正义之师”兵败如山倒,弃械投降后,正统又落回阳廷煜头上,这场争战自然也被冠上“叛乱”之名,谁也不敢再去罗唆过问皇上的名位了。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
※※※主谋棣王爷被判斩首示众,皇上亲自於午门监靳,风从虎於法场护驾,并防止馀党来劫法场。
午门,人马杂乱。
被判於午门斩首示众者,通常是情节重大的罪犯。在人最多的地方行刑,不外藉以警示人们,不要轻犯律法,以免落得同样下场。
棣王爷伏法这一天。
阳廷煜站起,走至棣王爷面前。
“时辰快要到了,皇伯父,您有何遗言交代?”他轻声问道。
毕竟是皇亲,血脉相连,判他死罪也有不忍。敖王和赫王是他兄弟,勉强说他们是从犯,挖空心思为他们减刑,仅贬为庶民,但主谋者棣王爷实在罪无可恕,若不判他死罪,阳廷煜这皇位坐得只怕更不稳当。
棣王爷跪在地上,颈上和手上铐了枷锁,发髻膨松凌乱,美髯纠结,以往即使花白也显文雅风采的鬓角,慢慢散开并遮了凹陷的两颊,一向威仪严峻的面容不堪狼狈仪表削色,依旧强撑着属於他皇族的自尊。
六十岁也许已是风烛残年,来日不多了,但他的雄心壮志不因此而逊色。自从四十多年前与太子之位擦身而过,眼睁睁看着皇位给了皇弟,同因他皇弟有个争气的娘封了皇后,他娘仅是个妃,他的父皇又从不关照他们母子,母亲郁郁以终后,自此,他此生的唯一愿望,便是在死前坐上那张龙椅,哪怕是一刻也好。
“遗言?借皇上的龙椅坐坐,如何?”棣王爷笑着,一脸大无畏。
旁观人群叽叽喳喳地议论,阳廷煜微皱眉,摇头道:“皇伯父,您这是为难朕。即使仅有一刻,要坐上龙椅,也要有个名,才能名正言顺坐上去。您想当皇帝,年号还没订,号就得先想,这岂不拿我皇朝史册开玩笑?”
棣王爷哈哈一笑。
“不需要年号,我死后更不需要号。只是借皇上的龙椅坐坐而已,过过乾瘾,其实也没什么,要是皇上不答应,罪臣也就不强求了。”
阳廷煜愕道:“您只是要『坐龙椅』?”
这个愿望还真是──过乾瘾!
棣王爷苍老的面容带了向往的笑,点点头。
这┅┅史无前例,他一开先例,以后的乱臣贼子会不曾也跟着仿效,要求死前坐一坐皇朝的龙椅?阳廷煜沉思。
不过,话说回来,人之将死,又是他的伯父,坐坐龙椅似乎地无啥大碍。
阳廷煜当下吩咐几名太监,“去扛朕的龙椅过来,就宣政殿那张。”
宣政殿,皇上坐问朝政的地方,那张龙椅,自然也有别於其他大殿的龙椅,别有特殊意义。
“谢皇上。”棣王爷大喜,当场磕头谢恩。
即使等待龙椅扛来的过程恐怕会很冗长,棣王爷难以洗月兑拖延行刑时间的嫌疑,但阳廷煜既然答应了,也就耐性地等着。
午时的冬阳不算严烈,但别有一股萧索燥气。等待的过程,棣王爷难忍寂静,瞧见一旁伫立的风从虎,念头一动,扬声叫道:“风将军!”
风从虎与阳廷煜交换了疑问的眼色,阳廷煜问道:“皇伯父叫风将军有事?”
“罪臣想和风将军叙旧,聊聊故人,请皇上成全。”他低头道。
叙旧?阳廷煜倒不知不结党派的风从虎几时和棣王有过交情?
“风将军,你过来吧!”阳廷煜站在一旁,想听听看他俩有何旧可叙。
“是。”风从虎恭敬地走上前来。
棣王爷眼中此刻浮起一丝恋色。“请问,你表妹何姑娘,究竟叫什么名字?”
表妹?风将军几时有表妹?阳廷煜朝风从虎丢出疑问。
棣王爷临刑前的依恋令风从虎诧住,又由於尚未告知皇上他即将成亲,对象又是皇上曾有兴趣的女人,风从虎犹豫一时。
“风将军,你表妹是棣王爷故人?”阳廷煜追问。年岁该不会差太多吧?忘年之交?
“是的,她叫┅┅何叙君。”风从虎硬着头皮道。
他不敢面对身旁皇上的一脸惊愕。
“她嫁人了吧?”棣王爷追问。
“就快了。”风从虎谨慎地答。
“嫁给那姓萧的小子?可惜。”棣王爷摇摇头。
在他这皇亲贵族眼里,平民百姓永远是他脚下的泥土,任人践踏,而那女人值得有权位的男人所有,否则,保不了她太久。
“不┅┅她是要嫁给┅┅我!”风从虎结结巴巴道。反正迟早要说,不如现在说吧!
“你?”
“你?”
棣王爷的诧异声中,还掺杂了阳廷煜的惊呼,风从虎注意到了。
棣王爷那双老眼圆睁,又眯起来从头到脚打量风从虎好一会儿,终於微笑道:“勉强过得去。我老早想过,你有这么个表妹,怎不留着自己受用,要放她去嫁那姓萧的泛泛小子。”
他还当每个人都和他一样成性,有美貌表妹就得收为己有!而萧北辰是不是泛泛小子,也不能只看表相。如果棣王爷知道萧北辰是扰他多日的黑衣大盗,怕不气得跳上了天。只可惜他权倾朝野,有太多事情,他却比一般人不容易看透。
不过风从虎毕竟还是占了何叙君为己有,月兑不了嫌疑,而一旁皇上又倾耳细听,更令风从虎窘得如坐针毡。
“算来,我也只看了她四眼而已。”棣王爷细想那日邂逅经过,喃喃述道:“第一眼,长相平凡普通,不过气韵清新,教人心旷神怡;第二眼,羞涩荏弱,我见犹怜,教人目不转睛;看第三眼,她发怒瞪我,还拍我一掌,那张脸生起气来真是美!最后,那一张利口还教人恨得牙痒痒的,又令人爱入骨子里,更教人发誓非得到她不可。你有福气,风将军。”他望向风从虎,目光是打量情敌的眼光。
“谢王爷。”风从虎微窘点头
如果注意听,曾发觉棣王爷沈醉在邂逅何叙君的回忆里,用的自称全都是“我”。在情爱的世界里,身分地位反倒是种阻挠,抛去这些,平等而不带利益关系的情感,才是纯美诚挚。
仅有靠近约两人听见棣王这番叙述,而听得出这当中玄机的,只有阳廷煜。唯有享惯权力、用惯尊贵自称的人,才体会得到棣王对何叙君动了真实的感情;即使年龄差了许多,即使是他一厢情愿。
但,临刑而想的是个得不到的女人,而不是妻妾子女等,是否也有得不到便是最好的心悻?无人得知。
时间的飞逝终於换来那张龙椅,谈话就此结束。
棣王爷一见龙椅,双目赤红,眼中现出狂热。侍卫们由於皇上不阻止,也就任由他蹒跚地抢着坐上去。
“你们还不快来拜见朕?称呼万岁?快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会不会?快啊!快拜见朕!快啊┅┅”棣王爷忘我地大喝。
群众怔怔忘了议论。阳廷煜不忍再看,撇过头,下令斩首,时间也不宜再拖了,他已仁至义尽。
霎时血溅龙椅。棣王爷死在龙椅之上,死得也瞑目了。阳廷煜吩咐送下去安葬,龙椅也一并陪葬,就让棣王在黄泉路上,坐着高兴吧!反正,龙椅不是玉玺,不曾动摇什么,不过是把椅子,再打一把就是了。
“风将军,没想到何叙君要嫁给你了?听棣王所述,想必这是个很长的故事吧?来日有空,也许可以说给朕听听?”阳廷煜淡淡笑着,不等风从虎应声,便匆匆离去。
罢才的行刑,令阳廷煜没有心思多谈,即使是他曾倾心过的女人,但如今也只是个故事罢了,他不会再依恋。他已有了挚爱,不会再变!
如同打了一场仗,风从虎亦是耗尽心神般恍然。
※※※波斯女子们毕竟不想长久“作客”将军府,决定跟着商旅回到波斯祖国,不再飘零异国。风从虎请示皇上,皇上由着文皇后决定,安排让她们跟着民间商队私下回到波斯,不让西戎知道,省得有退回“贡品”的疑虑。
“这一路多加保重。”何叙君对着柯玲道。
“回去后,偶尔有空想一想我喔!”
萧北辰无视於风从虎斜睨着打量,心巴拉地和柯玲道别,两手紧紧握着柯玲白玉般的手,一脸深情似海。
很奇怪。
他们的喜酒都喝了,洞房也闹过了,萧北辰怎还赖着不走?
这无根的飞贼大盗,来无影去无踪,一向漂泊惯了,每年会上将军府几趟,每回停留一、两天,而这回,算算他竟待了快半年?
柯玲笑道:“我会想你的,但是萧公子,你握我的手握这么紧,难道不怕站在你后面的人看了生气吗?”握手对她们来说,是再平常不过的礼节,但对中土的人来说,可就不同了,会引起很多不良反应的,就像现在。
后面的人?几人一同回头。
“萧北辰──你──”
一声尖叫冲破云霄,来者是怒容满面的明熙公主。萧北辰眼见苗头不对,挥挥手飘然飞去,明熙公主一路喘吼,提步追上去。
话说回来,明熙公主生什么气?萧北辰又怕些什么?
“奇怪吗?他们两个人一见面就吵,为什么明熙公主还常常上将军府来?”柯玲提点他们。
何叙君睁大眼,“你是说,他们两个┅┅”
柯玲点点头,“不然你以为,公主为何不再黏着风将军?”
是啊!好像每回明熙公主都是来找萧北辰吵架的,很少黏着风从虎了。风从虎和何叙君坠在情海中不知不觉,旁观者却看得一清二楚。
“他们,合适吗?”何叙君有些忧心。
“很难说。没看到结果,谁也不能预料。”柯玲淡淡笑着,拾起包袱,“看到你们,真让人羡慕。在这里,我们是客人,没有家,我们也要回去组个属於我们的家。”找个像风从虎一样深情的男人,她心酸酸想。
“永别了,这辈子应该不会再见面。”
四位美人嫣然笑着,飘然而别,结束她们作为“异国贡品”的日子,还她们自由之身。
这辈子不会见面了┅┅何叙君想起这话便有些感伤。
送走了一批永不得见的故人,几天过后,又来一位早成了故人的故人──傅谦。
他们请他入内,要设宴款待,傅谦摇头婉拒。
“我只说个几句,说完就走。”
风从虎见傅谦也许和何叙君有话要谈,打算留他们独处,远远避开,但傅谦笑说不必,他不介意,也没有资格要求风从虎回避。
“也许,这是我见你最后一面了。”傅谦徐徐呼气。若非如此,他没有脸再见何叙君。
“为什么?”何叙君惊问。
“呃┅┅”傅谦转了转眼珠,含糊其词道:“我可能要被贬到边疆去了,贬得远远的,这辈子大概没机会再见你,同你道歉┅┅所以先来看看你,免得后悔。”
又是永不相见?为什么离别接二连三?
“被贬?有这么严重?”何叙君追问。
暗谦点点头。
风从虎插口:“你最近宦途不顺,官场不如意,顶多受到冷落,但还不至於被贬吧?除非你又犯了什么滔天过错?”
让他猜中了!暗谦笑了笑:“这是报应,我负了叙君的报应,活该赔上我的仕宦之路,算是我咎由自取,这不是滔天大罪吗?”他避开真正的罪过不谈。
“其实,我们并不怪你,否则,我们也没有今天。”何叙君与风从虎交换个了然的眼神。
“那就好。”傅谦低下头,“我没能负起照顾你的责任,有愧恩师,你如今有个好归宿,也可以稍减我心中的愧疚。”
“我爹他泉下有知,不曾怪你的,毕竟你是他最得意的门生,你如今的成就,已经够了。”
“不!恩师会惋惜,惋惜我没能爬得更高,没能让他瞧瞧他的弟子是何等风光。”
何叙君摇头。“这倒不必,何家毋需这些虚名来装饰门面。”
“你毕竟跟恩师不一样。”傅谦意味深远地看了她。
“你也比我爹真实许多。”何叙君回视。
像是打哑谜般的对话。即使是无缘的未婚夫妻,仍不愧是多年朋友,他们互相交换个了然的眼神,傅谦毫不留恋地告别。
暗谦走后许久,他们临别的对话才有了解答。
在一个寂静的夜里,何叙君枕在风从虎肩上,幽幽问道:“风,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爱你?”
虽然镇日恩爱不已,风从虎心中还是陡地狂跳了一下。
“不知。”他轻柔地抚模她的秀发。
“你对皇上的忠诚,真实得教人又爱又恨。不过说真的,我还是比较爱你,胜过恨你。”
“哦?”扯到对皇上的忠诚?
“我讨厌嘴上说着无意仕宦,心里却是另一种想法的假清高。”何叙君语气骤强,离开他的肩膀。“我爹从小就教我们姊妹和县里的孩子,做人要安於贫贱,只要心胸磊落,就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富贵不能婬,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可是我爹他┅┅”她笑得一脸讥诮,“一天到晚批评时政也就罢了,国家大事乃是士人心之所系,不在朝中还是心悬朝政;可是,每当县太爷前来宴请他这全县唯一的先生时,爹那必恭必敬的摇尾模样,彷佛将县太爷当成了哪儿来的王爷宰相┅┅”
风从虎静默着等她继续,这是他所没见过的何叙君,藏在深处的另一番面貌。
“他常说,士人不在乎功名利禄,有没有机会在朝为官都一样,所以他不阻止傅谦应考;其实他巴不得他考上,那就表示他教出来的学生了不起!因为他自己没有这个能力,不是他不愿意,他想当官可想疯了!”何叙君说得好冷。“不然,他为什么见了县太爷的车驾,就一脸垂涎的模样?见了县太爷的人,巴结都来不及,哪像他平日批评那些朝中高官士人的样子?其实,不就是个县太爷而已!”
风从虎抚着她的背,顺顺她略喘的气息。
何叙君缓和了些,“傅谦从来不掩饰地想要荣华富贵的野心,我们家姊妹也从来不掩饰自己的私心!依君想嫁贵族王孙,倚君贪财贪得心安理得,随君只重书本,我┅┅当时只想嫁给傅谦。”她握住风从虚的手,希望消解他的疙瘩,“我们谁也不愿像爹一样,将心事闷在心里,嘴上说的跟心里想的,全是两回事!但是,我们谁也不敢指责爹,揭他的老脸,让他不高兴。”
“我懂。”他道。
暗谦临走说的话,原来是这个意思。
“所以我甘於平淡,因为我怕要是尝了荣华富贵的好处,我就会像爹一样。但是我不介意傅谦的野心。我爱他,因为他真实;他负了我,其实也很真实。他从来没掩饰过什么,一直都很真实,我不怪他了,一点也不怪。”何叙君环抱起风从虚的腰。
“你爱我。”他口中飘出醋酸味,终於忍不住提醒她。
她笑着点头。
“我爱你。即使你忠於皇上胜过我,你的忠心摆在嘴上,心里一样这么想,我不担心你会为了荣华富贵而抛弃我,只担心你会为了皇上而负我。”
风从虎毫不犹豫道:“不!我负过皇上,都只为了你。只要皇上不再觊觎你,以后,我谁也不负。”
对他这忠心到底的忠臣,这是他承诺的极限吧?何叙君感到相当满意了。
她模了模手上的紫玉镯。
这是皇后娘娘送给她的,说道有困难时可以找她帮忙。本来想请皇后娘娘去求皇上成全她和风从虎,后来皇上轻易放手,她以为不会有动用的时刻,但是为了傅谦,为了助他一臂之力,尽一点故人心意也不为过吧!
嘿┅┅她终究还是尝到了一回权力的滋味。幸亏玉镯仅一只,否则,她可不敢保证自己不曾上瘾。
何叙君写了封信,央求皇后娘娘插手傅谦的仕途,助他一回,别再让他郁郁不得志,那会要了他的命!而且凭他的才干,他其实也值得被重用。
文皇后随即回复──尽力而为。没有问何叙君为何不介意傅谦的薄幸,她可是亲眼见到的。
但是,随后傅谦不但没有升官,没有得到皇上的重用,反倒如傅谦所言,贬到南蛮去了,传闻还被下令永生不许回京城。
听说,这是傅谦自愿领罚的。
为什么?永生不得回京,不就代表他的官途完了?他放弃一切了?
何叙君低头不语,盼着有一天,谁能给她解答。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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