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教训,言犹在耳。
且也不能阻止三姨女乃女乃为他唯一的宝贝儿子安排婚事而高唱反调。
三姨女乃女乃要花用的,根据林伯报告,无异是很大的一笔数目。富户一席酒,贫家三年粮。
“林伯,那么第二件事呢?”
林伯想一想,才说:
“这事原本应该由九老爷跟你交代才对,但他嘱我顺道问你意见,我也就照办了。”
林伯尊称九叔为九老爷,说到底,九叔是主人身分。听了林伯这开场白,就可以想象到事情跟租务有关。
“是收租有问题么?”
林伯点头。
“一连三个月,有差不多三分之一房产田地的租项都一直拖欠着没有收回来。”
“已经三个月了?”
“有些还不只三个月,是九老爷硬压着消息,不打算跟你以及金家人提起,怕你们担心。”
“九老爷现今的主意如何?”
“他觉得已到了颇危急的阶段,怕独自一人担待不起。
于是要我把情况扼要地告诉你。”
“你说啊!”
“农民根本就贫困,这自不在话下,他们也不是故意的要把租钱扣着,作肥家润屋之中,只不过战后这些年,百废待举,才稍稍站稳阵脚,又在最近逢旱失收,才出现困境。
大少女乃,我说我家里人也是种田的,现今都没有饱饭吃,我是不得不给他们说句公道话,而且……”
林伯有点欲言又止。
我问:
“还有别的情况?”
林伯想了一想,才呐呐地说:
“大少女乃,你在家里头管事,并不知道外头的情势,坊间人都在窃窃私语,谓革命成功就好,人人有饱饭吃了,不用只把百姓群众的衣粮贴在富贵人家的首饰和钗环上。”
这是一语中的,正正说到关节儿上头,把问题的要害挑出来,讲对了。
如果要我来评理呢,也会站到贫民的一边去。
这个念头一生,我就震惊。
天,不能朝这方向想,金家还是富贵人家,自己明明是富贵中人呢,把自己所有摊分出去,好日子就回不了头了。
人性是自私的。
我的沉默令林伯不敢再把话说下去。
“林伯,九老爷要你给我带口讯,那么,他老人家是什么意思了?”
“九老爷负责租务,收不到债项,口气和风声一天紧似一天,平民百姓捱不过肚子饿的日子,就会促成革命了。九老爷认为,不论是眼前与长远两方面都得好好地计算一下。”
“眼前要如何准备,长远又如何筹划呢?”我忽然显得有点六神无主。
“眼前当然不要弄得入不敷支。”
“有这么严重吗?”我微微吓了一跳。
第一次,我发觉这金马玉堂的世家会有这种经济上的危机。
“大少女乃,实不相瞒,九老爷之所以跑来与我商议,就是彼此核对一下,看以金家可能有的收入,能否抵消月中家用,如果不成,便得把一些房产变卖了。显然地,以目前的花用程度和速度,就是在正常情况下都会产生现金拮据。”
我咬咬下唇,问:
“长远呢?”
“还是现金短缺的问题最需要解决,九老爷说,多个现钱傍身,以策安全。他要我千万把这几句后传递给你知道,想办法。”
“这几个月绸缎庄的生意如何?”
“一落千丈,人们都没有兴致和能力去做锦上添花之举。”
那就是说,风声紧了,都在抓住手上的现钱,以防万一。
我点头,表示会意了,便答:
“林泊,烦你转告九老爷,我会好好的急谋对策。”
对策其实并不容易想出来。
可是,情势似乎迫在眉睫。
我不是不忧心戚戚的。
身边没有一个能商量的人,那种无助的感觉实在叫人难受。
咏琴如果能快快成长,分我的忧,那会多好。
甚至母亲若可以就近照顾,也是好的。
现今唯一能谈谈话,助我把心上的疑问担挂宣之于口,以减省精神压力的人,就只有小叔子耀晖。
“耀晖,如果你大哥忽然回家来就好。”
耀晖同意地点头:
“这样你就可以告诉他,咏琴将会有个弟弟或妹妹了?”
“啊!不!”我笑说:“不是为这件事,这件事,我已写信告诉他了。”
“有比这件事更大的事发生吗?”
“有的,我正在苦无对策,盼有个亲人给我拿主意。”
“大嫂,如果我快点长大,就能帮你。”
我拉起耀晖的手,拍拍,以示感谢。
“就是挂长途电话或拍电报给大哥,也不管用,远水不能救近火。是有这句话的,是不是?”
“是。”我叹气。
“好不好再通知姻伯母来一趟?”耀晖一副很认真的样子,还蹩着双眉说话。
“令她老人家担挂,我又不愿意。”真的左右为难。
“其实,我相信姻伯母要是来了,还是向你讲那几句耳熟能详的话。”
“什么话了?”我一时间也记不起来。
耀晖煞有介事地故意拖沉声音,学着母亲讲话的模样,说:
“姻伯母不总是说:
‘心如,最紧要是为自己着想,争不来的事不争,要争也得对自己有实际利益才好。’”他这么一说,真逗得我轻松了。
“好,耀晖,让我想想如何去争。”
是一言惊醒梦中人,我心上于是先有了个底。
翌日,吃过了早点,我便抖擞精神,走过三姨女乃女乃的一房去拜访。
三姨女乃女乃正跟二姨女乃女乃聊天,看到我,便说:
“稀客呢!”
我笑,点头请了安,便也不客气地坐下来,打算跟她们好好地谈。
碰巧这两个女人也在一起,更方便。于是说:
“我有事要来请教两位女乃女乃。”
“自己人别说客套话,有什么事你只管讲,反正我们这段时间有空,麻将搭子还没有来。”
“是关于家用方面的事,恕我直言不讳,这些日子来,我把家务接过来管,发觉这头家不易当,支出的数目极大,到近月,实不相瞒,已有入不敷支的情况出现。”
三姨女乃女乃冷冷地答:
“大嫂,你不是认真的吧?金家也会入不敷支?”
“坐食会山崩,这是常情常理。”
“金家这座山不小呢。”二姨女乃女乃说。
“拿金家做靠山的人丁也不稀薄,想你明白。”
“大嫂的意思不妨直说,是来提出问题,抑或指责?”三姨女乃女乃瞪一瞪眼,这样说了。
其实是做贼心虚的表示。
我从容地答:
“来跟你们商量如何善后。事实摆在目前,九叔的租务有很大收账的困难,绸缎店生意衰落,我们家的花费几倍于前,这些都是有账可核查的。”
“哎呀,你的主意是要我们也来省吃俭用,是不是?嘴上没有提出谴责说话,听语气都听出来了,大嫂,我们是行桥多过你走路的人,会不清楚你意欲如何?”二姨女乃女乃的脸色忽青忽红,煞是热闹。
我先没有回答,静观其变,再作道理。
二姨女乃女乃是分明的还要争辩下去,倒是三姨女乃女乃比她眉精眼企,看我并不即时反应,可要把我催逼一下,说:
“那么,大嫂你又有何高见?”
“善后的方法不外乎循两条路径走,其一是开源,其二是节流。”我答。
“如何开源?又如何节流了?”
“都要群策群力。先谈节流吧,我看哪一房的用度都有个规矩规限才对,不应有谁有权予取予携。”
我的这个建议无疑是对她们很具挑战性的。
二姨女乃女乃忍无可忍似的吊高了嗓门对我说:
“你是指谁在予取予携了?”
我因为老早有了充足心理准备,打这场硬仗,倒很能滋油淡定地应付。
这一次的旗开得胜,让我明白,有备而战的重要,在以后的日子里,知道什么叫不打无把握的仗。
我很平和地答二姨女乃女乃:
“我们金家的每房每户,都在予取予携。予取予携的意思是没有常规定例,总之觉得要用就径往账房支取。我们在座的这三房不都是如此吗?”
既把我自己都放在谴责之列,对方就无话可说了。
在某些战役上,要把敌人击败,是要作某种程度上的陪着殉葬的。
“那么,大嫂,你的意见是要如何改善,是不是建议我们一起不穿不用,极力省?”三姨女乃女乃问。
“其实呢,我们也不算是怎样的挥霍,只是彼此未曾照应,故此在预算上失控了一点,都是无心之失。我倒建议自今以后,每房因着自己的条件而分一个定额家用,大家照比例支款。哪一房要花要省,悉随尊便,反正花的省的都是已拨归名下的钱,人人只对自己负责,旁人休得妄议。要是哪一房有急用,要把家用提高,则其余的都照比例摊分,那就不待薄谁了。”
二姨女乃女乃与三姨女乃女乃交换了一个眼色,神情倒是愉悦的,无疑我的建议,是名正言顺地把一笔钱放在各人口袋里,供她们自己花用,等于不用她们再像以往的极力找借口多花公家钱,岂非更妥当?
凡是对自己有利,又不妨碍带挈他人的方法,一般是备受欢迎的。
现在留下来的问题只是如何划分比例。
三姨女乃女乃的确比二姨女乃女乃精明,随即提出了这个疑问。
我答:
“得看三方面的条件而言,其一是在家族内的尊卑问题,从这个角度着眼,你们两位辈分比信晖高,自然应占用多些。”
我这么一说了,面前的两个女人立即和颜悦色,点头称是。
“其二,得按老爷的遗嘱而定。”
“这是什么意思呢?”三姨女乃女乃问。
“在老爷的遗愿内占多数的,在家用上分用多一点,似乎就合了老人家的意思,从前老爷女乃女乃在世,不都是由他俩来定谁可以用多一点钱,谁又不可以了?”
我这是言之成理,她们俩也就不好反对。
且我的这第二个条件,对三姨女乃女乃是有利的,故此二姨女乃女乃虽面有难色,但一看风头火势,知道支持自己的力量有限,既是三比一的情势占上风,就不心多说,以免自讨没趣。
能够极力争取盟友,也是决胜之道,在这第二个条件上,我和三姨女乃女乃是同一阵线的。
“至于第三条,那就得依人头多寡比例了。”
这一条,算我的一房最着数,于是我多加一句:
“我们一房除信晖和我,还有咏琴,将在不久,又有多一名孩子,且还有耀晖,无疑是很占便宜的,那就得两位长辈大人大量大方地成全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我先鞠了躬,就很难再予我为难了。
况且前两条对她们有利,就忙不迭地答允,轮到我占回一点便宜,便来反对,也很难出手。
于是,节流方面的改革,算是顺利通过了。
予人温言柔语再加合理权益,一定比戳穿别人底牌,逼人恼羞成怒好一亿倍。
“大嫂,然则对于开源,你可有何建议?”三姨女乃女乃问。
“我是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做生意之道。只是我在想,如果三姨女乃女乃真的准备为旭晖办出洋留学及订婚的两件大事,以目前我们账房的记录,是不足以应付的。我为此事而伤透脑筋,后来,跟九叔、林伯等谈过了,倒有一事可为。”
三姨女乃女乃迫不及待地问:
“是什么事?”
“变卖一些房产。”我答。
二姨女乃女乃立即反对,道:
“哎呀!要是我们这样做,外间人会怎么说了?”
我微微笑地答:
“不会说什么,是各家都在自扫六前雪的时候。且金家的房产多的是,卖掉一些,算不了什么。”
二姨女乃女乃稍稍沉思,我立即再行催谷:
“况且,人家嘴里的说话跟自己口袋里的钱比较,还是后者实际一点。”
这话无疑是说进她们的心坎上去了。
于是三姨女乃女乃问:
“信晖怎样说了?”
这句话看似简单,若是答得不小心,可能会惹祸。我就这样回应:
“这事还没有跟信晖谈过,我想有你们两位长辈在,应先问了你们的意见,若是反对,那么,就不必再途长道远地去问信晖。若你们赞成,以后跟他通讯息时,打个招呼便成,想他不会有异议。”
这就是极尊重她们的一番话了。
且其中有一层深意在,让她们误以为我们三个女人联成一线,是同道中人,自然会互为援引支持,我的建议会被通过的多。
丙然不出所料,一个早上就达成了协定,我可以名正言顺地通知九叔,把房产放到市场上去出售。
一个礼拜下来,九叔给我说:
“反应相当冷淡,市场已有滞销迹象,人人都持观望态度。”
我于是问:
“有什么办法才可以卖出去?”
“把价钱降低是唯一的办法。”
九叔这样说了,却没有提出鼓励,意思就是要我拿大主意。
这个主意实在不好拿,因为价钱卖得不好,将来不只三姨女乃女乃会怨我,连信晖也会认为我胡作非为。
想来想去,总是把心不定。
于是,不期然又走到小叔子耀晖的跟前去,叹一口气。
耀晖放下功课,对我微笑道:
“大嫂,又有难题了?”
“对。”我直言不讳。
“是什么难题?”
我忽然望住耀晖,想到了一个办法,说:
“来,你给大嫂拿个大主意,好不好?”
我没待他说好还是不好,又解释道:
“反正你也是三分之一的家产继承人,你有权说话。”
“大嫂,你说呀,究竟什么事?”
“家里等钱用,你大哥又不在我们身边,反正要被他们毫无节制地花下去,倒不如我们也参与了,把分到的一份现金捏在手上,比较安心。”
“是啊,要卖掉一些田地房产,才可以有现金,现在要月兑手套现,价钱很低,你说如何?”
“低价也算是钱,对不对?总之要卖掉才有钱,而钱又是重要的话,就想尽办法卖好了。”
苞这孩子谈话,总会有结果,这令我很开心。
耀晖提出了一条很重要而又显浅的道理,什么是最紧要的目的,先定下来,然后竭尽所能达到目的。
达不到目的就是最大的损失。
于是我立即告诉九叔说:
“不论价钱,卖掉它们,要筹足我们这一年内的家用使费为标准。”
九叔应命而去,果然,在很快的情况下,就给我们办妥。
当我按照那个原先讲好了的分账法,把现银拨给各房去时,实在皆大欢喜。
据我所知,三姨女乃女乃就立即汇了一笔钱到香港去,寄存在金旭晖的名下。
至于我,不知哪儿来的灵感,把现钱的一部分挪动到金铺去,找换了一些实金。
对于这些情况,我给信晖在信内报道过,可是一直还未见他回音。
正稍稍急躁之际,母亲跑来看我。
坐下来后,母亲的表情显得怪怪的,很是欲言又止。
我还未及再发问,母亲就说:
“健如说要回家里来。”
“是回来看望你吗?那可是好消息。”
“心如,事情不简单。”
我看母亲的脸色沉重,估量到不是什么叫她喜悦的事发生了。若是健如到了繁华之地,心野了,神散了,无心向学的话,也就算了吧,女孩儿家说到底还不是要嫁人。
我把这重意思给母亲说了,她却长长地叹口气,道:
“健如要是能堂堂正正地嫁人,我哪有不欢喜的道理。
心如,当年你明明考上大学,我叫你放弃了,也不外乎是想着女人的归宿不是念饱书,而是嫁得好,对你如是,对健如也一样心态,只是健如她……”
“她怎么了?”
“她在电话里没说清楚,只告诉了我,可能要回广州来待产。”
“什么?”我吓一大跳。
母亲点头:
“抓着电话,我都不晓得反应,也只有短短的三分钟时间,我要问也问不出个头绪来,她就挂断了。”
我的心像投石于池中,直往下沉,掉个没影儿。
“那对象是谁?”我问。
“心如,若是能见光的一户人家,怕就不用赶回广州来待产了,是不是?”
我立时间想到信晖,急忙抓着母亲的手,问:
“娘,信晖呢?”
“我怎么知道?”
“健如她没有提信晖?”
“没有。”母亲叹一口气道,“弄出这种事来,想健如也羞于启齿,不好跟她姐夫说什么话吧!”
“你是说信晖不知情?”
“我想情况是如此的,否则他还不一早就给你通风报讯了。”
母亲认定了信晖跟健如闹出的事无关,倒使我放了一半的心。
也许是我神经过敏了,不是吗?健如在香港上学,认识的男孩子会很多,这年头,又在那讲摩登的香港,男女之间的关系都变得轻率和复杂了,有什么话好说呢!
母亲看我这样呆呆地想着心事,又道:
“健如还给我说:‘娘,大姐的产期跟我的相去不远,你可以两个女儿一起照顾。’”母亲眼有泪光,不住叹息,道:
“这年头真不同了,健如半点懊悔的口气都没有,天公地道似的报告这消息,好像我这做娘的应分要奉侍你们似的。”
“娘,不要这么说,健如生了这严重的意外事故,心上慌了,怕你责怪,才会有这种先发制人表现,你明白才好。”
“我就吓得什么似的,不住问她:
‘健如,那你怎么算才好?’”“她答:
‘不是说了要回来家乡,把孩子生下来吗?明天,你去车站接我的车好了。’‘就是这样,挂断了线。’”健如从小就是如此独行独断,她做错什么事,也不肯承认,只会用她的办法纠正修补过来。
事已至此,我只可以安慰母亲说:
“那我明天就去接她的车,把事情弄清楚了,再给你说,你别紧张。”
“可是,你说啊,心如,肚子里怀的是什么人的骨肉,我这做娘的也不知不晓,这怎么说呢?”
“娘,船到桥头自然直,你别担心,反正只一天的功夫,她回来问清楚,再商量着办。只要她晓得回家来就好,否则一个女人顶着肚子在外流浪,岂不更担心?”
“这二十四小时真不知怎样过?”
别说是母亲,我实在也忧心戚戚。
一整晚无法入睡,辗转反侧,醒来几次。
想睡却睡不成的痛苦,真不是好受的。
披衣而起,到咏琴房里去看她两次,又不期然地走到小叔子房去,竟盼望能与耀晖聊两句,解一解心灵的沉重。
然,他睡了,睡得实在香。
灯下细看耀晖,发觉他竟有三四分像他大哥,都是眉清目秀,那管直挺的鼻梁尤其好看。
我是有一个习惯了的手势,每逢跟信晖相偎相倚时,总爱拿手指去扫他的鼻梁。
然后他怕痒,便会立即捉住我的手,送到唇上去吻。
望住熟睡了的耀晖,就想起这些情景来,忽然心上有阵怪难为情的感觉,便匆匆站起来回房里去了。
耳畔似乎还听到自己给丈夫说过的一句傻话:
“今生今世,不准有别的女人这样子扫抚你的鼻子。”
信晖大笑,捉住了我的手,道:
“好,我就告诉其他女人,咏琴的妈嘱咐过,只这鼻子是她专利的。”
这样子胡思乱想,把时间艰难地磨过去,终于捱到天亮。
人真是疲累的,心情也很不自在。
在吃早点时,耀晖看看我,问:
“大嫂,你眼圈像只熊猫。”
我笑笑道:
“昨夜睡得不好,想着今早要接车。”
“大哥回来?”
“不,是我妹妹。”
“健如?”
“对。”
我低着头吃粥,再没有说什么。
“大嫂,你要我陪你去吗?”
“不,你要上课。”
“今天是周末,你忘了?”
真是有点心乱如麻,否则不会连日子都忘了。有个人在身边陪着总是好的,于是我点点头,允了耀晖。
小叔子到底年纪小,能到外头去走走,上火车站接风,算是件十分兴奋的事,于是立即穿戴停当,就跟着我走了。
便州火车站的挤拥真个难以形容,为了怕走失,我紧紧地拖着耀晖,他也紧紧地拖着我。
月台上挤满了人群,我和耀晖只站在一角,静静地候着。
火车显然是误点了,一站就是一个多小时,才听到隆隆隆的声响,见到久候了的火车自远而至。
我忽然地紧张起来,捉住了耀晖的小手不放,甚而不期然地把它放到胸前去,好像这个动作会给自己加强信心似。
为什么紧张呢?有问题的只是来者,而不是我。
健如要面对的难题比我多吧!
她的怀孕跟我实实在在扯不上任何关系的。
我比她幸福得多了,我怕什么呢?
真的,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神绪如此杂乱。
期盼见着健如的心越来越热炽。
火车终于停下来,人群开始蜂拥着下车。
我睁大了眼睛看着月台上熙来攘往的人群,一张张都是陌生的面孔,带着各式各样悲喜苦乐的表情,在眼前像走马灯似的轮流闪动。
终于都过去了。
月台上忽然的由闹哄哄的场面变得沉寂。
空荡荡的只余我和耀晖二人。
我茫然。
耀晖说:
“大嫂,你妹妹没有回来。”
是他这句话把我从迷惘中唤醒过来。
“怎么会没有回来呢?”
“可能改变主意,又可能延期。”
我点点头。
“那么,我们回去吧。”
越来越觉得心上翳闷,是期望谜团打开而结果失落的原因使然吧!
耀晖说:
“或者回到家里去,就得着你妹妹的最新消息了。”
也只好回家去了。
一路上,我都沉默。车子在珠江畔一直向前驶,经过爱群酒店,我不期然想起曾有过的那明媚下午,信晖携我到酒店的餐厅内吃下午茶。小夫妻的相敬如宾,依然历历在目。
可是,那天下午有个意外的,并不愉快的结果,家里头发生了件恐怖、悲哀的大事,老爷突然去世了。
想到这里,我不自觉地连连发抖。
坐在身旁的小叔子,显然发觉了,问:
“大嫂,你冷吗?”
我双手环抱自己,答:
“好像有一点点寒气,自心内散发出来。”
“大嫂,我把外衣月兑下来给你盖上。”耀晖正要月兑下他的外套。
“不,不。”我按住他的手,忽然转脸看他,眼眶就起温热,心想,如果旁坐的不是耀晖而是信晖就好。
“大嫂,你怎么了?是担心健如出意外?要不要先到邮局去挂个长途电话至香港,问个究竟?”
我想了想,答:
“先回我娘家去吧,母亲还等着我把健如接回去,得尽快给她老人家报个讯,免她干着急,再到邮局去挂长途电话,或许诚如你说的,到家就有消息了。”
的确是到了娘家就有消息了,可是那消息的震撼有如山崩地裂。
我一脚踏进门去,一脸泪痕的三婆就拉着我,道:
“大小姐,出了事了,出了事了!”
“什么事?”
这么一问,三婆又哭起来,出不了声。
我烦躁而焦急地只好撇下她,也顾不了身旁的小叔子,就直奔进内堂去找母亲。
母亲的房内,已是哭声震天,主要是她在嚎陶大哭。就为着她放肆的、毫无节制的、极端反常的哭着,令年纪尚小的康如,也不自觉地跟着嚎哭起来。
场面之凄凉与混乱,难以形容。
我冲上前去,问:
“娘,发生什么事了?”
母亲看到是我,只紧紧的把我抱住,哭得更厉害,更有恃无恐。
“娘,快告诉我,什么事?”
“健如她……”
“健如她怎么样?”我问。
母亲张着嘴,就是接不上腔,不住地喘着气。
我回望站在母亲身旁的惜如一眼,她会意了。
这妹子的年纪,说小也不小了,一晃眼怕也差不多十六、七了,是懂事的,于是呐呐地答:
“香港医院挂长途电话来,说二姐发生车祸,现正在急救。”
天!我重新紧紧地抱住母亲一会,才晓放开,问惜如:
“医院还有什么消息?健如危险吗?”
惜如摇头,道:
“不知道,医院的人说她在急救中,嘱我们家人快到香港去照应她,因为翻查了学校记录,她在香港只有一个亲人。”
说到这里,惜如停了下来,没有再讲。
那亲人不是信晖吗?
“信晖呢,信晖知道健如发生车祸了吗?医院没有通知他?”
“大姐,”惜如只喊一声,就接不下去了。
“什么?我在问有没有通知信晖?”
这样一问,母亲的哭声更响更亮更不能自制,跟小弟康如像合作无间地演出了世界上最难听的二重唱,把人家烦得要爆炸似。
于是连我都失态了,忽然大声喝道:
“别再这样吞吞吐吐好不好?有什么天大的事发生了,总要得面对才成,究竟情况怎么样?”
我这么发了脾气,反而有效。母亲与小弟的哭声竭力控制而压下了。连惜如都倒抽了一口气,继续她的说话,道:
“他们没有找姐夫。”
“为什么?为什么找不到信晖?有名有姓有通讯地址的,怎么不找他了?”
我是还未等惜如把话讲完了就截住她的,理由一定是我已慢慢地陷入一种恐慌状态,意识到整件意外还有一个凄厉至极的高峰隐在背后,开始要向我展示。
于是一种莫可明言的心慌意乱令我的神经拉得越来越紧,态度举止就与寻常不同了。
要是医院找不到信晖,那表示着什么呢?我没有时间再幻想、再探索下去,我只能急躁地追问。
惜如被我这么一闹,咬一咬下唇就说:
“姐夫跟二姐同车而行,他也遭到意外,现今还昏迷不醒。”
我像没有听到任何语言似的,脑子里忽然的一白,跌坐在母亲身旁。
这个反应,显然的把母亲、三婆和惜如等都吓着了,我的惊痛比她们更甚,一个是我夫,一个是我妹,都是最亲最亲的血缘骨肉。
且,我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凄厉念头,开始在我心内脑海内滋生,那比生死更能震撼我整个人。
第一次,我发现自己对感情的执着竟然可以到这种惊人地步。
或者,在往后的日子里分析,再正确的解释是我的自尊心原来强到这种惊人地步。
我一定是过了很久很久才慢慢回复了知觉的。
奇怪我并没有像母亲及其他人等的改声嚎哭出来,我缓缓地站起来,告诉母亲,我要立即赶回金家去。
母亲紧紧握着我的手,悲切地问:
“心如,如果你觉得哭出来舒服一点,你就哭吧,这样子更教我担心。”
我拍着母亲的手背,连连地拍着,说:
“不要担心,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
尽毕生之心力,到我今时今日,为娶自己的儿媳妇而大排筵席,款宴本城顶级富贵人物之际,我可以肯定地说,全是为了我坚定不移地实践当年给母亲说的那句话:
“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
哭是无助、伤心、绝望、放弃的表示。
只余一分希望、一点精力、一线生机、一份援引,我都不会哭,我要活下去,因而我会默默苦干。
生存之道,原来可以自一些人物与感情上的灭亡而领悟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