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末的童话 第一章
作者:梁凤仪

一九九二年,初夏。

中国·北京。

城内豪华无比的大酒店之一中国大饭店,今夜名副其实的衣香鬓影,冠盖云集。

嘉宾们准七时就鱼贯走进大礼堂去,寻到了自己的座位之后,正襟危坐。

有太多人是香港熟悉的社交面孔了。事实上,专诚到京参加这个盛会的香江富豪名流,实在不少,包括几位新鲜出炉的被祖国委任专为过渡期提供意见的港事顾问。

这些香港商政界的名人是令人瞩目,然,在场人们的眼光,并没有错过自港来京拍戏的天皇巨星张国荣。

张国荣之所以出席,怕是捧那班香港时装设计家的场。

这一晚,香港贸易发展局在北京的中国大饭店举行——个盛大无比的时装表演晚会。

主礼嘉宾,还未进场。

放置在那条天桥前正中的几个座位,仍然空着。

人们正以焦急的心情,等待贵客莅临。

贸易发展局的主席与行政总裁自然得候在大酒店门口等待国务院副总理田纪云莅临。能请到他出席盛会,除了是贸易发展局的地位与名望之外,人们都在揣测是国家领导人对香港货品在大陆开辟市场表示诚恳而热烈的欢迎。

这无疑是给香港人的—支强心针。

柄家正在言行—致地做着各种开放开明的部署。

今时已不同往日。

明天将会更好。

这不单是香港人的期盼,也是中国领导层的意愿。

田副总理的座驾非常准时到达大饭店。在贸易发展局主席及行政总裁迎接与相陪下,田纪云欣然走进大礼堂。

在座嘉宾的目光都白各个在场的瞩目人物身上收回来,集中在田纪云身上。

然后,转移到田纪云的后头去。

难怪人们要转移目光,跟在田副总理、贸易发展局主席与行政总裁后头的人,无疑是甚具吸引力的。

他叫香早儒。

三十刚出头,临风玉树,倜傥不凡,眉宇之间的英拔,永远叫人觉得他出类拔萃,鹤立鸡群。且,他身分极之娇贵。

总的一句话。香早儒是香港著名世家香本华家族的代表与掌权人,是香氏家族内最有机会继承大统的一个。那香家最长于收购落难企业,故而任何商业机构都给他们三分薄面,怕山水有相逢的一日。

香港贸易发展局统领全港制造业,对于香家,也就不能不赏面。

事实上,香早儒的新闻不绝,香江之内,人人都晓得这位香少帅有数不尽的艳闻。

女人会自动去叩他睡房的门,求他矜怜。

就一如匍匐在耶稣脚前,哀哀地请他垂悯一样。

这是坊间的传言,对女人来说,应该是美丽而带点残酷的传言。

不是吗?没有人为这传言替女性感到悲哀.是至无情的、轻蔑的表示。

就因为男人有条件,现代女性就要捐弃传统的矜持.实行趋之若鹜,甚至摇尾乞怜了吗?

香早儒是粉碎独立女性形象最不遗余力、最不费吹灰之力的一个人。

他证明:女人始终需要男人。

他更加证明:女人极之需要有条件的男人。

香早儒所到之处,宛如春日和风.又似深秋阳光,令人恋恋不舍。

即使远在北京,只要是香港人云集的场合,他依旧是人们谈话与目光汇聚处、集散地、中心点。

不说别的,座上大名鼎鼎的香港皮草业世家高源夫人就忍不住把看牢张国荣的目光收回,对身旁的钟表王叶耀堂胞妹叶耀芬说:

“香少帅是不是独个儿来?身边好像没有带着谁。”

叶耀芬老早已把进场的香早儒由头到脚地打量,老盯着他,活月兑月兑一副苍蝇吮血、蜜蜂采花的痴缠相,她甚至舍不得回转头去,望住斑夫人回她的话,只微侧着头,说:

“你不知道他把几个缠在身边的女人都扔了?”

“知。”对方答,“扔得好,那些女人配不上香家。”

“现今还未有新欢,故而身伴无人,这反而显得清爽,他身边的女人,从来都是俗物。”

“让我细数,”高源夫人果真扳起指头来数,然后笑嘻嘻地嚷;“我晓得的总有七、八位吧,真的,全非大家闺秀,却在妄想一登龙门,声价十倍,因而摔得更惨。”

“谁叫她们要高攀?”

类似高源夫人与叶耀芬的对话,一个中国大饭店的晚宴大厅内,此起彼落。

直至全场的灯光调低了,兴奋的音乐开始震耳欲聋,天桥尽处的天幕打出了五彩缤纷的画面与“活力香港”四个字,场内人才忽尔静下来,开始欣赏表演节目。

香港贸易发展局这次在北京乘着全国经贸总会四十周年庆典之便,也适逢北京最大百货店西单商场扩充,四楼全层作为香港货品展销之用等盛事,举办一连串之“活力香港”活动,其中的重头戏就是纠集全港服装设计精英,把他们的作品由具国际水准的模特儿演出。

“活力香港”时装表演分四部分,演出不同品味风格的早、午、晚服装,名模的相貌与仪表,动静和风采,对在场的男士而言,可能比她们身上的服装还吸引。

看到那些修长匀直得有如极品雕塑像的美腿,以及平滑的小肮之上,并不突兀、恰到好处的结实胸脯,再加浑身是劲、是精神、是弹力象征的蜜色皮肤,没有太多男人不在想入非非。

道貌岸然的绅士,面对人类最原始的诱惑,会顿生一个近乎伧俗的思想:女人最漂亮与吸引的时刻,未必是穿上华丽摩登服装之时,甚至未必是穿上衣服之际。

香早儒一直微微笑地注视着天桥上每一位魅力四射的名模,他心上怎么想,无人可以猜测得到。

不错,他跟在场很多男士一样,心上所想的人与事,都并不跟眼前情景配合。

香早儒脑海里翻腾着两个截然不同的画面,都与天桥上的精彩表演无关。

昨天,在启程至北京之前,香氏集团面临一次重大的商业决策,放到他办公桌上的是一份有关信联企业的业绩报告。简单一句话,信联企业拥有一系列的连锁店、食肆以及玩具、运动用品店,营运失当之故,以至经济拮据。如今唯一免除清盘危机,勉强保住声誉的方法,就是割价求售,香氏集团是亚太区内专门收购出问题机构的三大财团之一,信联当然是就地取材,先向同声同气的香氏接触。

收购公司其实等于买货,买方的眼光很重要,买到价廉物美、可以轻易扭转乾坤之跳楼货,盈利之深,难以形容。相反,一旦判断错误,就等于把计时炸弹接过来,绝对有机会焦头烂额,甚而粉身碎骨。

在决定是否收购之前,最紧要了解两点:其一是对方之所以失败的原因,其二是本身有没有把握将败局在预定时间之内扭转。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然,这个“知己”与“知彼”的过程,是毫不简单,相当考眼光、考经验、考功夫、考胆色的。

香早儒在香氏集团一直担当买手的角色,表现相当出色,深得其母,亦即香氏家族主脑人香任哲平的赞许。故此,他不能轻举妄动,以免一子错,满盘皆落索,使他累积的英名与功勋尽岸东流。

香早儒之父香本华去世之后,大权握在遗孀任哲平之手。她的喜恶,绝对决定儿子将来的得益,以及谁可继承大统。

任哲平是香本华的正室,育有四个儿子,长子香早晖,已婚,娶的是他的秘书胡小琦。江湖传闻,早晖并非任哲平所生,是香本华的外遇所生,抱回香家来抚养。当香家有了后继的香灯之后,任哲平才开始怀孕,生下次子香早业,三子香早源,幼子香早儒。

香本华与任哲平都迷信,这是大多数富豪的共同性格。

因此,香早晖虽非嫡出,但因为他带来了香家子嗣兴盛的好运,于是…直都对他恩宠有加,任哲平对长子的爱护与殷勤,尤其是无懈可击。

别的不去说他了,单是娶妻一事,以胡小琦这种子常百姓家的女子,又非有过人的才与貌,竟可以成为香家的长媳,是属于违宗背道之举。之所以成为香家历代以来的一个例外,听说就是得到任哲平的支持。

任哲平自己当然是系出名门,香江城内铜锣湾的地皮物业,除了利家拥有最多之外,任哲平的父亲任世元就是第二大地主。

在香早晖垂青“平民百姓”家的胡小琦而受到近亲好友的压力与批评时,任哲平只闲闲地说了一段话:

“英女皇和日本天皇都要让步,今天何须斤斤计较了?”

就是这样,胡小琦飞上枝头变凤凰,名正言顺成为香家的长媳,香江城内的名太。坊间的人都认为是任哲平时长子偏爱之故。

次子香早业就没有这样的福气了。在香早业大学一毕业之时,任哲平就做主让他娶了玩具业大王岑奇峰的独女岑春茹为妻。直至多年后的今天,众所周知,香早业与岑春茹是貌合神离的一对。

至于三子香早源,个性跟香家兄弟似有很大的出入,他是沉默寡言,并不开朗的一类。香家其他的三位公子呢.都是言语玲珑,风采过人。

尤其怪诞的是,香早源样貌极之平庸,身材也属矮小,完全是另一个模式印出来的版本,是香家的错体。

别说香早儒的俊美英伟差不多冠绝全城,就是香早业与香早晖也都承袭了乃父的挺拔仪表,还有乃母的端正五官,独独那第三胎,不知出了什么毛病。

如果没有比较,只独个儿站到人前去,香早源其实并不失礼。中人之姿,比比皆是,问题只出在他是鸡立鹤群,很明显地给比了下去。

不知道会不会是为了这个原因与隐忧,而影响到香早源的心态,变得落落寡欢。

本来男人最主要是才能,一有本事起来.就可以似足吊睛白额虎,威风凛凛,熠熠生辉,哪有人还管他生得高矮肥瘦,一律都拿他当巨人看待。

何其不幸,香早源的才智亦不见出色,老跟在母亲背后,成为香氏企业主席室的总主管,白担了个执行董事美名,其实只是香任哲平的直系高级跑腿,没有太多太大的实权。

这跟香早儒可以在香氏业务上独当一面,有权决定一宗收购生意要支出几多亿元,是相去太远了。

就是跟管公司财政的香早业,和打理中国投资与贸易的香早晖,也还有一段权位势力上的距离。

香早源曾笑着对朋友说过:

“母亲是养精蓄锐,才生早儒的,她把应该给我的身心质素贮存起来,全给了老四,就弄成我如今这个样子了。”

能够幽默地自嘲,到底不失有大家庭的教养与风范。

香任哲平表面并无偏袒。但,无疑是最应该以香早儒为荣为慰的。

早儒学贯中西,留学英美法德,能操五国语言,分别在麻省理工与英国牛津取得硕士学位,再在哈佛大学攻读经济学,荣升博士。以这种学历,再加生性聪敏,后台强劲,一下子就把收购大业揽在手上。

实在也一直处理得有声有色。

在市场内,香早儒有“金手指”的美誉,说他会点石成金,举凡被香氏公司收购的公司不论业绩如何绝望,行政如何零乱,人事如何复杂,只要经过香早儒一指点,就能起死回生,重新投入市场上而成为劲旅。

笔而,香氏企业的股票节节上升,香早儒的功劳实在不少。越是成功,越会恐惧晚节不保,故此,香早儒一整天望着办公室桌上那一本厚厚的有关信联企业的收购计划,甚是踌躇。

信联企业的负债高达六亿,而营运下去,亦即改善整间机构的行政与策略所需的有关部署,—一切皆牵涉到另外一项庞大的支出,总体数目之巨,非同小可。

香氏企业不是没有这个流动资金去收购信联,但信誉比什么都重要,万一把这盆盛满滚烫热油的锅接过来,自己也不耐那强热而失手,泼得——身油污,真不是闹着玩的。

他,香早儒的英名首先扫地,自然也影响到家族声望。

如果不冒这个险呢,也不可以。

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生意大、风险高、盈利多,似乎是经常出现的公式。

没有勇谋,根本难得世间财。…

这信联企业的蒋家,恨不得有财团把一大盆火接过去,单是省得他们费神筹组款项还债,得以安全月兑身,已经够好了。故而那个收购价,不但非常低.甚而差不多是象征式的。

然而,断断不能单从收购价多少去定夺是否进行这宗买卖,一定得寻出自己有把握扭转乾坤的方法,才可以乘机趁低吸纳,待得转危为安,便又为香家引进一大笔资产。

笔而人是坐在北京大酒店内,面对着天桥上婀娜多姿,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都极有韵味的名模,心还是萦绕在这宗大生意上头,思考可行的应付方法。

人材,是极重要的关键。

信联企业的人事斗争太犀利,影响了正常业务的发展,是它的致命伤。

想起了人材,香早儒的脑海里又翻腾出另外一些画面来。

就在今早,北京西单商场开幕的场面。

一系列的黑色轿车,把贸易发展局带来的香港嘉宾从下榻的酒店,直载到闹市中心西单商场来。

从车窗向外望,但见街道上的行人,以及那一大群骑单车的市民,都穿得很鲜艳,款式无疑是跟欧美香港等大都会的水准相距还远;然,齐整、光洁、明亮,使人望上去没有厌烦,不觉可惜,就是一个极大的进步了。

北京城给香早儒一个相当好的印象。

他的心情无疑是愉快的,因为自己是中国人。

中国人置身于中国的京城,如果自惭形秽,那怎么好算,一定要有舒坦的感觉才好。

西单商场建在通衢大道之上。设有香港货品展销的一座西单商场罢落成,在正门广场上早巳挤满围观开幕礼的人群,翘首以待。

汽车鱼贯地驶进广场,停在大门口,下车的贵客全都踏着鲜红的地毯,走进大堂去。

大堂两边立了几十位穿一色旗袍的中国少女,看得人眼花缭乱,目不暇给。

蚌个少女都是花样年华,长发垂肩,高挑健美的身材.在曳地长旗袍之下显得极之动人。无他,旗袍叉高,——对美腿只有显得更为修长,引人遐想。旗袍贴身的效果,最有利于拥有丰满胸脯与纤盈细腰的女士,也就是说,女人最吸引异性之处,都变得更突出。绝对地把男士的眼光吸引住。

走在香早儒前头的银器王杨上元,个子矮小,肥肥胖胖,秃头,走在那班少女的龙门阵内,似是个老顽童。光秃秃的头顶只到少女的胸脯处。看他贪婪地昂起头来,逐个逐个地欣赏,那副模样是太好笑丁。

正当香早儒给杨上元那急色鬼似的形象逗得心上大乐时,忽然的眼前一亮。

就在那班穿旗袍的少女之前,闪出一个身影来,同样是高挑好看,而且非常的与众不同。

一眼望上去就知道她不是本地人。

那身在极平凡中显出高雅品味的服装,一般人未必识欣赏。但,香早儒有这个本事和阅历。

她跟那些女接待员一样,身材高挑,穿的是一条炭灰色的长西裤,外罩一件宝蓝色男装西服,再里头的一件月白色真丝恤衫,领子窝下去,露出雪白的粉颈,戴在颈项上的一颗晶光四射的圆钻,即使在远距离,也如此地瞩目。

还有,她的短发,除了额前那一撮向后拢的头发有波纹之外,都是垂直的,刚盖过耳朵,于是——脸相因而显得十分清爽。

那脸相的美,难以形容。

似乎有一种柔中带刚的气质在于眉宇之间,使人看上去,觉得她与众不同。

她这么一出现,一回头,一转身,再隐没在人群之中,动静竟潇洒利落得使香早儒愕然,而无法不留下深刻的印象。

他下意识地急走几步,希望能把她追赶上,然而人实在太多,伊人已渺。

当嘉宾们到达四楼,被迎入会客室之后,瞩目的就是刚才惊艳的那位女子,她站在西单商场的总经理身旁,那份亮光仿似室内的一盏明灯。依然闪亮。

没有人提起她的身分,当她跟来宾握手时,只淡淡然说了两个字:

“孙凝。”

香早儒微微错愕,心里头不禁想,就是她吗?闻名不如见面。他微笑着报上大名:

“香早儒。”

孙凝大方地回报一个笑容,说:

“香先生,你好!”

苞着她就忙于跟其他的嘉宾握手了。

这以后,西单商场的总经理跟客人们说着什么话.香早儒都已无心装载。

他在揣测着:这西单商场开幕,——定是孙凝管辖策动的计划。

不错,在商场上享有盛誉的“千手观音”孙凝,她的市场彼问公司,常承接大机构的推广与行政计划,城内有什么大件事,差不多都由她主持,或有她参与。

然,对于孙凝这个女人的传闻,多得不得了。

究竟是毁,抑或是誉,是赞还是弹,那真是观点与角度的问题了。

总之,在城内的酒会饭局或茶聚之中,总听到在场的朋友提起她。

例如,前些时,香早儒才在财政司宴请的午饭席上,听到嘉愉地产的行政总裁向丽生实业的主席说:

“如果你真要到泰国去设厂,部署的功夫不妨交给孙凝,这女人到处都很有办法,所有开山劈石的功夫,包管她能给你办得妥妥当当。然,不可不防。”

“防什么?”对方问。

“一防她极端霸道,计划定下了,她连你的臣子抑或太子爷也不会承让三分。二防她索取的价钱不菲。孙凝绝对不是省油的灯。”

照说,不省油不要紧,能照得亮照得远就可以了。

当时,香早儒不以为意。

这以后,经常听到商场内的人,提起了孙凝,评论都是怪怪的,有一点点爱恨交织的味道,又有一点自相矛盾。

他们总是说:

“哗,这女人,犀利。”

“这么漂亮的女人,放她在床上,静静地躺着,多好。

让她站在会议室内,或站在人群中指挥,似马戏班内的驯兽师。”

“你道这孙凝?嘿,恭喜你,跟她能有半年的快乐时光,已算你走运。她眼高于顶,看不起条件稍差的男人。”

“把这千手观音的九百九十九只手缚住了,她依然有本事只手遮天!”

“什么时候她才会倒台?什么时候她不再如此地红透半边天?”

“真难,跟这人来往三次而不被她迷倒的,几稀矣!”

总之一句话,这位不知来自何方的传奇女子孙凝,似乎是商场中人所津津乐道的人物,她的言行是茶余饭后的有趣话题。

香早儒是闻名已久,总未见其人。直至今天今时。

如今一下子见着了,竟是神为之夺。

香早儒心上很清楚,这感觉对他是热辣辣的,史无前例的,新鲜出炉的。

他跟随着嘉宾大队在西单商场转了几圈。可是,人实在太多了,以致于无法再有机会跟孙凝碰头。

再走到大堂去时,又让他喜出望外,他重新看到孙凝。

她正在跟一位穿曳地旗袍的女接待员说话。

香早儒走近前去,听到那女接待员以哭声苦苦哀求,说:

“孙小姐,请给我一次机会。”

“对不起,我们说好了,在值班之时,任何人都不可以任何借口走开,就连上洗手间也不行,必须在站岗之前就把一切预备的功夫做妥,包括上厕所在内,怎么可以因为有一个电话接进来,你就慌忙地离队去接呢。”

“孙小姐,是我家里头有要紧事……”

“我从来不体恤借口,只看工作成果。”

“孙小姐,我看一大群人在值班,少我—个才那三分钟,不碍事,所以我才……”

“你说得对,几十位女接待员,少了你一位不影响大局,且能少了三分钟都不过如是的话,也就更证明毋须去添这个人手了。”

孙凝再郑重而缓慢地说:

“麻烦你现在就去更衣,把旗袍月兑下来,交给服装间的人去整理,你再到会计部去算今日的工资。”

说罢头也不回,直走过那队大概已被吓得鸦雀无声的少女,大踏步走向大门。

像个女军阀、女皇帝。

嗨!这女子端的犀利。

市场上的传言,真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连女接待员在值班时候上洗手间也认为不可,严肃有如军训,这姓孙的女子不知是哪儿出的身,有这番体会、坚持与原则?

这天早上一幕幕有孙凝出现的情景,又历历在目,跟信联企业收购一事,在香早儒的脑海内,分庭抗礼,各有千秋。

他是完全无心看服装表演的。

就连贸易发展局的主席侧过身来,问香早儒说:

“过些时,商界组团到华盛顿去进行游说工作,好让中国能顺利获得优惠国待遇,你也会成行吗?”

香早儒把对方的话勉强听清楚,强迫自己回过神来,才晓得稍稍摇头,有一点不置可否。

对于政治,他没有太大的兴趣。

然,现今在香江做极高档生意的商家人,没办法不分出神来了解政治,甚而参与政治,纯是时势使然。

谈到要远赴华盛顿当说客,香早儒有点不情不愿。这种报章会大事报道的风头事宜,平日根本就是长兄香早晖所专有。君子不夺人之所好,固然是香早儒的原则,且香早晖不会说兄弟什么,他那妻子胡小琦可是只低格的小辣椒,有什么看不顺眼的,诚恐吃亏的,她就放肆地叫嚷。难保她不会大咧咧地以长嫂身分,塞香早儒一句:

“老四真是能文能武.十项全能柞样皆精,声音在中美两个京城响起来.真是威武之极。谁与争风。”

完全不是夸大,那些豪门贵妇的教养水准从未试过在这位香家长媳身上看得出来。

香早儒奇怪香早晖怎会钟情于这种女子,更奇怪香任哲平怎么会接纳且喜欢如此的一位媳妇。

无论如何,香早儒没有打算作华盛顿之行。他答复贸易发展局的主席说:

“香早晖或会去吧,你知道我是管俗务的,很有点分身乏术。”

就是这么客客套套的,你一言我一语就把场面应付过去了。

服装表演完毕之后,在场的观众都先让嘉宾离席。

田纪云副总理在主办单位的要员相陪下,走出饭店,边走边以愉快的声音对香早儒说:

“筹办得相当精彩。”

“功劳要归于一位能干的香港女强人孙凝小姐。”说罢香早儒四周搜索都看不到孙凝的影子。

这晚盛典的主要工作人员差不多都在送行行列之中.包括各个服装设计师在内,独独就是没有了总策划孙凝。

田副总理怕是不会怎么失望的,失望的只是跟在他后头走的香早儒。

大会散后,香早儒独个儿走过饭店大堂的咖啡座,遥见一大群的少男少女聚在一块儿喝茶畅谈。

香早儒这么一走过,立即引来一些仰慕的眼光。他无疑是城中极多女士们心目中的白马王子。

甚而有位小姐从人群中站起来,向香早儒挥手,且走过来跟他打招呼。

“早儒,没想到在这儿见到你。”那是位浓妆艳抹的女子,因为粉涂得太厚,眼线画得深,口红又极之鲜艳,以致于很难辨别出她的年纪。

香早儒很礼貌地跟她握手,道:

“莉莉,很久不见,你好!”

多年前的莉莉,仍是香早儒的女友时,她是不化妆的,整个手袋倒翻了,极其量只会发现一支唇膏。

香早儒忽然记起来了,莉莉有个奇怪的习惯,每次跟自己接吻之后,必然立即打开手袋,赶快找出唇膏来,重新涂上。

香早儒曾笑说:

“我知道要送什么礼物给你过圣诞。”

莉莉急问:

“送什么?”

“唇膏。——下子送六打,足够我吃半年的样子。”

阮莉莉并不欣赏香早儒的幽默。

说实在的,她还有很大的失望。

她失望的原因,香早儒是其后才知悉的。

当香早儒明白阮莉莉期望富有的男朋友在年节内送她名贵的首饰作礼物,而不是以一百几十元一支的唇膏打发她后,早儒热炽的心,无町挽救地冷淡下来。

人的感情就如病,如此地难控制。

它来时,如山洪暴发。

它去时,或似抽丝,然而却是不可预测,不能改变的。

阮莉莉跟香早儒的亲密交往是很早以前的事了,那时她还未拿定主意要以什么为职业。

或许,阮莉莉能成功地走入香家的话,她就不会去当模特儿了。

香早儒记得,阮莉莉并不是一个极端聪明的女子,她其实对他很志在必得,却没有做好准备工夫。甚至当她已经要失去他时,还是不知不晓。

阮莉莉在他们分手之前,依然煞有介事地对香早儒说:

“告诉我,你会不会介意将来你的妻子从事一些出尽风头的工作?”

“那要看出哪一类的风头。”

“譬如娱乐事业?”

香早儒答:

“如果我爱她,我不会介意。同样,如果她爱我,她不会干。”

阮莉莉像不明白,她叉起腰来,摆了一个很好看的模特儿姿势,说:

“早儒,我猜你是不会介意我打算接受模特儿训练,准备向这个行业进军的吧?”

香早儒耸耸肩,说:

“不,不介意。”

阮莉莉开心得不得了,一把抱住了香早儒,嚷道:

“你不介意,你赞成我进军时装界,那就是说,你爱我。”

香早儒正色道:

“对不起,莉莉,我要补充的是,对于—般朋友,我也是没有资格和权利干预对方的志向与抉择的。”

香早儒的意思就是说,之所以不介意对方选择什么人生角色,一就因为太爱对方,因而予以绝对支持,一就事不关己,己不劳心。

阮莉莉听明白了,脸色突然变得极为难看,她出力地咬着下唇,然后再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来,说:

“香早儒,你的意思是只把我视作普通朋友?”

“莉莉,我们不可以有更深一层的发展。”

“为什么?”

“莉莉,我不能满足你的需求,同样,你能为我做的.也非我希冀之内的事,。”

“你说,你说,我有什么事做不来,做不好的?倒是跟你走在一起这段日子,满城的人都以为我钓到金龟婿,不知得到了多少利益。可是嘛,我得过你什么呢?你知得一清二楚;连我的生日礼物,也只不过是一束花、一盒糖果,以及一个毛毛公仔。天,怎么说才好呢?跟在你香家公子后头出席各式宴会,连穿戴都要一流的。还不是我伸大手掌向父母要了零用钱来支撑。你说得对,你不能满足我的需求,不是你没能力,是你不愿意而已,有钱人家还要占这种便宜,我有什么话好说呢。再说,我根本弄不清楚你要我为你做些什么事,才合乎你的心意!你从来没向我提出过要求,这又是否对我公平了?还有……”

阮莉莉愈吵嚷愈兴奋,根本就绕着同一个圈子拼命转,像一只坏掉了的古老唱盘针,只逗留在一个焦点上转,以致发出了老是一个样的音色音响,令人听得厌烦至极,恨不得下一分钟就把这副坏机器扔掉算数。

香早儒无法再把阮莉莉说的话听进脑海里。

他蓦然觉醒到他要获得一位异性真正的爱慕与青睐.原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香早儒一直以为不用丰厚的物质,去巩固彼此之间的感情,是予对方极大的尊重。

他自从在律师公会的一个周年舞会上遇上了阮莉莉之后。不错,是被她的美丽与活泼所吸引,一直对她有一份憧憬;然而,相处下去,完全不是他所想象的一回事。于是,香早儒尽快地表明心迹,打退堂鼓。

这就轮到阮莉莉据她的“理”而力争了。

当然的越争越无效。

香早儒简直对她生了畏惧感,在以后的一段颇长时间,他甚至要劳动到秘书做严密护驾,别让阮莉莉的电话接进办公室来。

下班时更滑稽,香早儒要嘱司机在香氏大厦的后门接他,免得在正门要被阮莉莉揪着,又纠缠个不清不楚。

以后上流社会的圈子内就传出了香四公子移情别恋的消息,很有些人认为贵家公子拿清白人家的女儿来个始乱终弃,很不应该。

实情是否是如此严重,不得而知。香早儒从未在任何人跟前解释过。

外问纵有对他不利、而对莉莉有利的传言,还不是最令香早儒难过的。

他所担心的是在往后的日子里,他应以何种态度去结识交往异性朋友。在商场上越来越老练的他,在情场上似乎越来越手足无措。

事隔多年,如今重见旧时人面,香早儒心内还有唏嘘。

当然,表面上仍显得落落大方。

“刚才的表演相当精彩。”

阮莉莉兴致勃勃地问:

“你来北京住多久?也下榻于这间酒店吗?”

“对。后天就回香港了。”

“累吗?来跟我们一班时装界的朋友见见面如何?”阮莉莉这样建议。

对于香早儒,绝对不是疲倦与否的问题,而是他是否愿意花时间跟这班女孩子玩乐。

他有他的计算与尊严。

香家公子不是真的如市面传言,爱在花丛内胡乱钻营的狂蜂浪蝶。

这些年,在一总的社交场合,老是遇到一些在他跟前拧头摇颈,诸多动静的女郎,使香早儒很有点啼笑皆非。

女人有时也真太不明白男人的心理了。

绿灯如果不是在有人想过马路时亮起来,是没有特殊意义的。

细想之下,香早儒不打算跟阮莉莉厮混下去;且他差不多可以推想得出,若他跟阮莉莉在此时此地喝那么一怀茶,市面上又有议论,说香公子旧情复炽。

阮莉莉今时不同往日,唯其是成熟了世故了,知道人世间的种种利害,她会一方面明白自己断不会有机会重入香早儒的怀抱。另一方面她则更加清楚,香早儒对她可以起的宣传作用——而这正是她所渴求的。

于是阮莉莉热情招呼,香早儒则不置可否。

还未论定如何下台之际,走来了一位蛔娜多姿的女郎.扬声说:

“莉莉,快过来,只等你一个人才吃宵夜去。”

女郎骤眼看到香早儒,立即认出庐山真面目来,忙点了点头,说:

“请香先生一同来嘛!”

“谢谢!”香早儒乘机说:“我在二十楼贵宾厅约了位朋友见面。”

这样交代过了,就跟阮莉莉握握手,走进电梯了。

才走转背,阮莉莉就说:

“这种一毛不拔的所谓贵介公子,跟他打个招呼也算是赏足面光了,才不要邀请他共进宵夜。怕是饱餐一顿,拍拍就走。”

“经验之谈?”那女郎问,绝对没有想过这是阮莉莉为自己下台而堆砌的评浯。

香早儒应该没有听到他们在背后的对话。

不需要听,他心中早已有数。

这些年,从自己身边转过来转过去的人,差不多都是那副嘴脸。

能自他身上得着恩惠甜头的,把他捧上天空;否则,总为自己的不得要领,徒劳无功而遍找下台的借口。于是乎再难听的批评,跟事实相去何只千万里的谣言对香早儒毫不陌生,真是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香早儒依然微微笑地从升降机走出二十楼。他的套房设在二十一楼,需要徒步自大理石的楼梯走上一层。二十楼的确只是供二十一楼贵宾住客休憩之用,有餐厅、咖啡室、阅览室、会客室、商务中心等。

香早儒忽然想起了他刚才说的那个谎活,下意识地要走进跟阅览室相连的咖啡室去,找一两本杂志翻翻,直至眼困了再回房睡觉不迟。

才一脚踏进去,他就呆住丁。

太庆幸刚才撒的那个谎。

大有可能谎言变为事实,他的确可以在此约会一位朋友,如果对方愿意给他一个共叙机会的话。

孙凝,那个有气质、有气派,甚而可以说有点气焰的女子,正好端端地坐在这二十楼贵宾厅内。

她显然也被惊动了,而把视线从报章转到香早儒的脸上来。

他跟她微笑,点头。

她也回了礼。

并没有主动邀请香早儒坐下来畅谈或是喝杯咖啡之类。

可见孙凝是个傲岸的女子。

对于这种非常警觉、异常紧张自尊的女人,香早儒也是遇过的。如果不是孙凝,他决计不会跟她攀谈,因觉得对方会敏感地还以为他有什么企图。

但,孙凝是个例外。

香早儒愿意为她而冒险。于是,他爽朗地对孙凝说:“刚才送田副总理的行列里看不到你,他们都说今天的所有安排以你功劳最大。”

孙凝只是笑而不语。

这叫香早儒有点尴尬,如果他不再接腔,就更会酿成了被冷落的一个场面,于是他不得不补救,赶快说话。

“你是贸易发展局的职员吗?”

这么直截而简单的问题,就轮不到孙凝不答复了,果然,她放下了报纸说,

“不,我替自己打工。”

香早儒把眉毛一扬,很轻松地说:

“真是太好了。这个地位比我更胜一筹。就算老板是自己母亲,仍是食君之禄,而要担君之忧。礼下于人。”

他这么一说,孙凝倒真笑了起来,并且说;

“会不会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香早儒耸耸肩,顺势坐在孙凝对面。

“你是香港人,这个肯定?”香早儒只没有说,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对于孙凝的身分与履历,香早儒略知梗概,可是要如此说话,怕更惹对方认为自己夸张与孟浪。故此还是知之为不知,让对方重新介绍自己。

行走江湖,有一个规矩是应该遵守的:不论市场内有什么传言,孰真孰伪,当事人如果否认的话,旁的一总人最好全把它当谣言看待,事必要当事人亲口做的供,才算事实。

为什么如此?只为两个字:尊重。

谁没有苦衷?谁没有生活模式?谁没有意愿?

就算当事人分明是丑八怪,却硬把自己说成天仙化人,只要她不是强迫人们齐声赞美,也不是硬要你娶她为妻.既没有侵犯其余人等的自由,遗害人群,就由得她说得天花乱坠好了。

在某种情况下,对着某个人,说话的内容与表达方式、打算透露真相的程度都可以不同,予闻者最好是尊重对方的决定。

于是香早儒很愿意听孙凝怎样介绍她的身分。

丙然,孙凝说:

“这次中港合作,我受雇于中方,代表西单商场苞贸易发展局的有关人员联系。”

这就是了,参加今晚时装表演的设计师和模特儿怕是香港来客,经贸易发展局引进中国,但总要跟这儿的协办单位配合。

只没想到祖国显得现代化起来了,晓得任用港人处理港事。

香早儒很诚恳地说:

“多好,这也算是在实行以港人治理港事的模式了。他们这个尝试是聪明的,最低限度你明白香港人的做事方式,联系起来容易得多。”

“现在的中国不同于以前,他们肯学习、揣摩、沟通,这一切都已经在进步。”孙凝答得很爽快,且下意识地挺一挺胸,表示一种理直气壮的模样。

无可否认,孙凝的这个动作是蛮诱人的。

香早儒发现孙凝有很好的胸脯,当她做着这个微细动作时,胸脯就在她那白纺恤衫下轻轻颤动着。

这使香早儒的喉咙刹那有点发干。

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怕都会有这种既甜蜜又难受的反应。

孙凝当然不会发觉什么。

香江城内的著名商业巨子,曾半开玩笑式说:

“雇请高级女职员有一个好处,会议开得顶闷时,可以帮助自己想入非非,精神得以松弛。”

这是事实。

一个会议室内,如果真有绮年玉貌的女职员在,男同事们个个面无表情,可是心上必然花花的,实行胡思乱想。

孙凝看着香早儒没有接腔,自己倒继续说下去了:

“目前,他们还不太习惯香港那种义无返顾、毫不保留、死无异志式的冲锋陷阵。我们呢,视为家常便饭了。”

“是需要与否的问题,香港的竞争多而且大。”

“中国也应尽早乐于接受挑战,让欧美多—个经济上的强敌,才是我们的福分。”

香早儒对孙凝这番话,肃然起敬。

对方是个有头脑、有知识、有民族感情的女子。

江湖上盛传孙凝是个没有感情的人,看来并不一定是真吧!

“中国十一亿人口,只要有一亿之数立下此宏志,我们的国家已是无敌。”

孙凝忽尔瞪着眼看香早儒,有同感,彼此的话合了睥胃。

香早儒问:

“这次北京的推广之后,又有什么业务新计划了?”

“先回香港去休息几天,再到华盛顿去筹划工商界人士赴美会晤议员一事。他们要商讨美国提出的香港法案,及中国继续获得优惠国条件的情况。”

香早儒差一点就冲口而出,说:

“啊,原来由你策划吗?”

下一个念头是,自己是否要改变主意,回去跟长兄香早晖争夺那个赴美游说的代表位置?

还未等香早儒答腔,孙凝就已经站起来,这表示要离开咖啡室了吧。

香早儒看看腕表,下意识地也跟着对方,采取同一行动。并且说:

“忙了一整天,累了?”

“可以睡上四十八小时。”孙凝笑着答。

两人一起步出咖啡室,电梯处就走出来一大班人,墟,而热闹,跟香早儒和孙凝碰个正着。

就是阮莉莉的那班人。

莉莉也是眼尖的,她当然认识孙凝。一眼瞥见香早儒跟孙凝在一起,心里忽尔有股酸溜溜的感觉涌上来。她对着香早儒说:

“啊,原来你刚才不跟我们一块儿宵夜去,你的朋友就是孙凝。老早如此,两个人加盟我们岂不更加热闹嘛,要有什么密斟密话,不妨吃罢了宵夜再算。”

孙凝一听莉莉这番话,立即板起了脸,连招呼也不劳打,就头也不回地走上二十一楼去。

她是很显明地不高兴了,甚而摆出一副不屑跟他们应酬的模样,以否定阮莉莉说话的真实性。

这不是不令在场人等尴尬的。

香早儒当然不便解释什么,难道他可以抢前跟孙凝讲,他也顶讨厌阮莉莉这种没有资格恃熟卖熟而偏要恃熟卖熟的人,他也不可以声明自己根本没有告诉阮莉莉,相约的人就是孙凝。一切都是巧合式的误会。

镑人似被孙凝抛下了,干站着发了一秒钟的呆。

阮莉莉首先有点恼羞成怒,半开玩笑式说:

“你小心!孙大姐这有名的商界铁娘子并不是好惹的,动辄就给人家看脸色的女人,不一定跟你香公子合得来。”

说罢,跟香早儒摆摆手,就跟其他女伴走开了。

无可否识,香早儒是无端端地讨了一趟没趣,这不是他惯常应得的待遇。对阮莉莉这女子的嫌恶感顿生,自不待言。就是连孙凝,香早儒也觉得她稍为过态。

平心而论,并不能说孙凝的态度是友善,孙凝回到酒店房间去,狠狠地踢掉了一对鞋子。把自己抛在软绵绵的床上去,回想刚才的情景时,孙凝心头也掠过了一点难过。

她承认自己是太执著了一点。

尤其与香早儒是初相识,给他留下的这个印象,也不是太好。

随即,她翻了一个身。伸手拿了个枕头,压着自己的脸。像企图不要去想、去碰、去触及一个意念似的。

她孙凝从不刻意去讨好任何人,除了以一等一极品的工作去讨好让她赚钱的客户之外。

那个香早儒。并不应在一见之后就获得这种特惠。

况且,孙凝在市场上听过关于香早儒的种种传说。

他大概不是个好惹的人。江湖上凡是有头有面、有手腕、有方法的人。都不必先向他做任何让步。

出道这些年,孙凝学到了一条万世不易的道理,不要对有办法在江湖上厮混的人稍示矜怜,自己放松一步,即要吃亏。

任何情况之下,都要坚守宁枉毋纵的原则。

对香早儒这么有条件的男人,还让步的话,也真太有失女人的身分了。

问题是对方完全有充分的资格去容忍、接纳、礼待异性.不必忙着向他献什么殷勤,否则,就十足十变成城内那起对豪门公子趋之若鹜的女人般,个个都好像金睛火眼,向周围探视,看看有没有好的、富庶的、丰满的猎物,一旦遇到了理想的,就摆出一副万勿错过的急色鬼模样,也真叫入看着难过。

江湖传闻,香家四公子与名模阮莉莉很有过一手,这原本是跟孙凝扯不上边的事。但今儿个晚上,他们旧情人互耍花枪,竟把便宜说话,轻佻行动沾到孙凝的身上,就变成是可忍孰不可忍了。若不是拉下脸来给对方一点点脸色看,怕以为她孙凝都是同一道上的孟浪人,那可不得了。

这些年来挣扎干活,不论舆论对孙凝的待人处事态度有什么评论、误解,但从不曾有人敢认为她是那种轻易把自己零沽和批发出去的女人。

对孙凝,这算是个至大的成就,她珍之重之。

苞这一总肯在有条件的男人跟前卖弄风骚风情的女子,必须在言与行两方的表现都有一定而明显的距离。

孙凝要有她独特的、与众不同的想法与身分。

笔而,她刚才的表态行为可能看将上去稍嫌过分,然,也确实有她的可理解的潜意识因由在内。加上,孙凝这些天来心情不算好,只为有件公事上的处理使她左右为难。

事情是这样的,公司里头管茶水的张妈已经接近退休年龄,人又偏偏比实际年纪还来得老态,反映在工作上头经常出错。好像秘书小姐给她说好了要咖啡,她竟奉上女乃茶。两个会议室同时有客户开会时,她总是把两班客人要的饮料调转了。凡此种种,老是气得孙凝顾问公司内的年轻秘书们半死,连人事部都束手无策。

这张妈又很有点恃老卖老,就算管人事的阮邝秀珍好言相劝,嘱她小心一点办事,张妈还不以为然。

那个小小的茶房,就是她的王国。有哪些同事要把带回来的午膳用微波炉热一热,或者大暑天时,借雪柜冷冻一些饮品,若不是经张妈御准,休想在她的版图上动脑筋。

实在,彼此都是打一份工,行走江湖,何必斤斤计较,讲这些狭隘的地盘主义?

导火线是因由人事部文员小秋把一包吃剩了的汉堡包放进茶房的雪柜内,未曾照会张妈,结果下班时小秋发觉汉堡包不翼而飞,细问之下,张妈大咧咧地答:

“我把它扔掉了!”

小秋气得什么似的,跑到直系上司阮邝秀珍办公室去,说:

“阮太,你是个明白人,我们这些结了婚的职业女性,回到家里去,还不时要为了家和万事兴分上而要看翁姑脸色的,若然在上班的十小时内,还得多侍奉一个家婆,老实讲,是干不下去了。”

言之成理,实在也不过是粗工一份,东家不打打西家,何必要多领闲气?受了这等窝囊气,谁又会得感恩和欣赏了?

站在公司的立场而言,损失像小秋这种实干的年轻雇员是可惜的事;现今要留住低级而卖力的同事,比什么都难。

于是阮邝秀珍趁孙凝有空,跑进她办公室去陈述这件事的经过。

“孙小姐,如果不是日积月累的问题,我不会烦到你头上来。我知道你一向敬重老者。”

孙凝管自叹了一口气,不让阮邝秀珍再说下去,她点头道:

“我完全明白,且会处理。”

阮邝秀珍很知道这位女上司的睥气与习惯,她在公事上永远决断而且爽快。每当她认为有足够的资料处理公事之后,就不再需要旁的人叨叨喋喋了。

于是阮邝秀珍引退。

孙凝仍低着头把—应文件处理妥当,就信步走到茶水部去。

孙凝给张妈说:

“张妈,我知道你卖力,故而,公司也应该付你有所表示。张妈,我看你早点享享晚福也是很应该的,我一样会安排很丰厚的退休金及励勤奖金给你。”

“不,不,不,孙小姐,你的好意我心领,闷在家里反而不及在这儿热闹。”

面对着话头不醒尾的人,真不知如何是好。

除了坦率地告诉对方真相,似乎别无他法,孙凝于是说:

“张妈,你知道我的作风,公司赚蚀是另一回事,最要紧的是上和下睦,一团喜气,只有在这种士气之下工作,人人才算捱得有价值。故此我很着重同事之间的相处问题。这些日子来,可能是张妈你年纪大了,工作繁多,人也劳累,跟年轻小伙子在合作上屡屡出问题,所以我看——”

“还是我提早退休好一点,是吗?”张妈语气之恶劣,真是最蠢钝的人都有本事听得出来。

孙凝还没有回应,对方就开始拉开喉咙吵嚷。

“世界是分明多是多非的,人总是看不得别人风调雨顺,偏又有些老要面面俱圆的调停者,就更难伸张正义了。

只是没有想到,连我这么卑微的人都会遇上嫉妒与不公,真是啼笑皆非了。”

孙凝再听不下这番话了,那文员小秋的评论是贴切的,今时今日,谁会巴巴地在写字楼还多服侍一个家姑,谁就是白痴儿了。

三分颜色上大红,的确是绝症,没有希望的。

实实在在,每天每时都在商场的枪林弹雨中干活,人已不可能再白白多承担一些无谓及无聊的压力了。

于是孙凝略略拉下了脸,无奈地把那杯罚酒递到张妈跟前去:

“张妈,你的苦心与功劳我很明白,总之,公司绝不会亏待你,放心!”

说罢了,掉头就走。

不是孙凝没有想过,应好好地跟张妈解释,而是这怕已是不知多少次的人际纠纷了。一直以来,不论是直截了当,抑或旁敲侧击,把好话坏话,哄她的、吓她的、骂她的话都说尽了,总是冥顽不灵。给她架下了下台阶梯,她仍恃老卖老,死不肯安全着陆,这就再不能容忍下去了。

孙凝于是签批了张妈提早退休的一切文件,并予她劳工法例规定以外的一笔异常丰厚的福利奖金,结束宾主关系。可是,不愉快的情况仍然发生。

所谓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公司内人们奔走相告,都以喜悦的语气报道张妈被孙凝着令退休一事,固然由于当事人一向人缘差,也由于天生的凉薄人性,喜欢幸灾乐祸,一沉百踩,这对张妈无疑是一重刺激。

她的一口怨气恼气怒气,全都集中到孙凝身上去,自觉只有不遗余力在人前人后,数落孙凝的臭脾气、不念旧、难以相处,才能平衡自己的冤屈气,以及下意识地解释到为什么宁愿早日辞官归故里,也懒得跟这种不义之徒多一天半天相处。

人到了利害关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境界,一亿人当中不知有没有一个宁可自我牺牲,也不肯陷害别人。

孙凝对于张妈在人前人后对她的中伤与恶评.一笑置之。

苞在她身边任事的阮邝秀珍当然明白个中情况,很替孙凝叫屈,于是在她面前说:

“小秋这小女人真有点本事,比喻打得实在好。婆媳相处不和,哪个恶家姑从不想想她如何的难相处,也不计算对方曾迁就了多少回,一于只执著你忍无可忍的一次为例,通街通巷地数你不是,真气人!”

“如果那是她手上唯一可以告慰之事,就随她去吧!我们还有别的很多事要做。”

阮邝秀珍瞪一瞪眼睛,说:

“就为你这句话,我可以容忍你发十次脾气。”

然后两个真正在社会上头干活的女人,相视大笑。

的确,如果老人家手上所拥有的也只不过那一点点自以为是的尊严,就随他们用自己认为可行的方式予以保护吧,不必与之争了;年轻一辈最低限度有时间争取别的一切。

这是孙凝的原则。然,按着原则办事,很多时要吃亏,孙凝不是不清楚,但无可奈何。故此挥洒自如之外,还有些惆怅。张妈事件刚发生在她来北京之前,多少还影响着她的心情。

笔而,刚才被阮莉莉在有意与无意之间开了她和香早儒的玩笑,孙凝就更觉得受不了。

总是这么一个循环。她对那些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江湖风浪,也有本事不吭一声,管自埋首工作,从容应付过去。只是生活上一有芝麻绿豆的烦扰事,就忍不住有火爆场面。

连孙凝自己都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无论如何,在北京的公干已经接近尾声,她到头来可以好好地睡上一觉,翌晨再处理一些未完的纠葛,就可以回香港去了。

孙凝不住地提醒自己,要在临走之前赶到北京朝阳门外大街的古董店去,为老同学方佩瑜买几件晚清的小迸董。

那是方佩瑜干叮万嘱要的东西。

方佩瑜和孙凝是十多年老同学,从小学开始,便一直是谈得来、相处得来的朋友,因为方佩瑜永远需要别人迁就,而孙凝偏偏肯迁就她。

太多太多有关这对一同成长的老同学故事,实是不胜枚举的。比方说,小学时代,放学后同到冰室去饮女乃茶、讲明星、论戏文,方佩瑜是从不肯扬手招呼结账的,那是孙凝的工作。一同走到戏院去看公余场,票子卖断了,戏院门口有黄牛炒贵票子,那上前去接洽商议的责任也是属于孙凝的。还有,上了中学,可以自由发表言论,不管是投稿到校刊或学生园地去批评什么老师与同学,都是方佩瑜出的主意,由孙凝去执行。

多少年来,坊间舆论,认为孙凝是方佩瑜御用的打手。

为什么孙凝这种有火辣脾气,也是骄矜自恃的人,肯这样做?

有些同学提供了一条线索,他们认为方佩瑜有钱是一个关键性的问题。显然这个关键性的原因是带侮辱性的,连到方佩瑜本人都曾对这种传言生起尴尬来,跟孙凝说:“那些人总是看不得我们走在一起,谈得投契。有机会我会澄清,你绝不是他们口中所说的那种人。”

孙凝笑道:

“有你的这句话就够了。”

真的,孙凝认为人之相知,贵相知心。既然当事人明白,别的人怎么想,管来无用,要管也实在管不着,何苦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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