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惠青不是缺乏这等经验,只是她一时没有想过,人运滞起来,会得头头沾着黑。
沈沛昌才投入在那几个金融巨子的谈话堆中,让站在一旁的她,还来不及看看在场有没有相热的仕女,可以供自己招呼埋堆,就瞥见那位令自己丈夫神魂颠倒的女人,正被一群有头有脸的嘉宾团团围着,款款畅谈。
就在这心理上极之狼狈的一刻,这两个女人轻轻的、故作不经意的、回避与不回避之间的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
立时间,这一仗,钱惠青就败下阵来。
很明显地,人们很现实,毫不留情的只接受沈沛昌这等人物,而非他的配偶。
沈沛昌的另一个女人不同,她也是公认的顶尖儿职业女性,有她为公众认可的权威地位和影响力。
情势强迫钱惠青正视一个现实,她那至尊至贵、独一无二的明媒正娶地位,只有在家庭及律师楼头才能发挥威力。
入席时,钱惠青的面色已不好看,一看排位,她的心更是直往下沉。
分配在她左右两旁的洋鬼子,都是熟口熟面的政府高官与商界中人,可是钱惠青就是想不起对方的名字来。
眼巴巴地看着丈夫沈沛昌周旋于他身旁的两个洋妇之间,一直谈笑风生,倍添她的情急与气愤。
钱惠青整顿饭都吃得不是味道。
坐在她右面的是律政司署的高级检察官社伦,左面的是怡嘉企业的董事总经理马贝祺,钱惠青搜索枯肠,也无法想到近期有甚么重大案件,可以拿出来跟社伦讨论,至于怡嘉企业的业务范围,更非她之所知。
马贝祺礼貌地跟沈太太闲聊,钱惠青对很一般的应酬对答,还能应付。但当马贝祺问:“沈先生对我们集团的那个发行新股的计划有甚么意见吗?昨天中西报纸如此各走极端式的评论,不知市场中人有甚么看法?”
钱惠青立即当场楞住。
别说她没有听丈夫提起,就是怡嘉企业最近发行新股,她也不知不晓,更遑论批评。
除了微笑之外,实在无辞以对。
钱惠青分明觉着额上微微渗出汗珠,只好打开手袋,拿出粉盒,故意闲闲地整装,以掩饰窘态,以遇过回话。
像马贝祺与社伦这等人物,其实一听对手两句说话,一看人家的眉头眼额,就已经模到底蕴。
为此,整个晚上,除了尽了男士坐在女士身边的基本义务之外,根本就不会再与钱惠青诘多半句正经话。
很多时间,两个洋鬼子管自对答如流,视夹在中间的钱惠青如无睹。
钱惠青固然无法插嘴,连对方的谈话内容也不能领会。这份尴尬,不独是他们三个人心知肚明,同桌子的其他人,包括沈沛昌在内,只要留心观察,也自有领悟。
钱惠青出席这次宴会是的而且确的吃不了,兜着走。
先是在丈夫另一个女人跟前矮了一截,再下来,又在丈夫面前表现得面目无光。那份不忿、无奈、抑郁的情绪,甚至必须沉淀于心底,不便宣言、不能发作。
钱惠着如何会艳羡在香江的所谓锋头岁月?其中所承受的苦处,她自己心知。
说得枯单一点,站在顶尖儿的香江上流社会!头,钱恶青在男土们的心目中,是绝对面目模糊、可有可无的。就算在女土的眼光下,一论到财与貌,也不过尔尔。
来到加拿大,情势作了个很大角度的转变。
钱惠青在那起移民的太太群中,很快就鹤立鸡群,出人头地。
理由只有一个,真正雄踞香江!斑阶层的财商,并没有到加国来作寓公,稍为有名望地位家势的,就算派了家族内的先头部队来温哥华进行安全措施,把个护照拿到手,都决不敢明目张胆地招摇饼市。免得消息转返香江,直接间接地影响家族声誉与业务生意。
在温哥华可以毫无顾忌、大摇大摆、打正招牌亮相,活跃于社交场合的,大多启是那些家资中上以及香江商政界的高级打工仔而已。
如此一来,钱惠青的本钱就相当足够了。
经历了十多年的商界奋斗,沈沛昌积累到大约一千万元加币的身家,这个数字,在香港富户群中,微不足道。但在加拿大人的眼中,简直凤毛麟角、耀武扬威。
单是现今沈沛昌那座落在列治文区占地五亩的豪华庄园府第,就已成为该区数一数二的名胜住宅。
当地旅行团的旅行车从沈家门前经过,导游必然介绍说:“这就是香江有名的富百达金融机构要员沈沛昌的府第,两年前斥资加币一百二十万购置下来,单是装修费就已经花掉近三十万元。”
旅游车内的男男女女哗然,都赶紧投以羡慕的眼光。
无他,香江的财阀们不会来到温哥华,就忙不迭的跳上旅游车去。
这等游客,多是加拿大其他各省西来观光的本国人士以及自香港前来探移民路数或旅行探亲的中等人家。他们当然是真心诚意地羡慕有资格移居加国,又买得起大块土地与大间住宅的所谓上了岸的人。
只有沈沛昌自己心里明白,若不是来了加拿大,他也没有资格住上现今的居所。一百万加币的房屋,在香江能买到甚么货式,心照不宣。又谁家在香港购置高尚公寓乙层者,不可以斥资二、三十万加元在装修上头?
也只有沈钱惠青把这一总的荣耀光彩心安理得的装袋平安。
她的英语不灵光?笑话!
钱惠青站在那红发绿眼的地产经纪与负责装修工程的加拿大佬庄尼伟特跟前,简直谈笑风生,口沫横飞。
她还会得说:“我的英语口音很重,庄尼你听不明的话,记得要问清楚。”
庄尼立即一叠连声道:“那儿的话,中国人就是习惯谦虚。沈太太的英语讲得不知多流俐,以我的广东话跟你的英文比较,成绩相去何止千里。我只晓得讲两句中文呢!”
苞着庄尼就阴阳怪气地用广东话说“多谢”、“唔该”!然后跟钱惠青开开心心地笑作一团。
到处杨梅一样花,天下乌鸦一样黑。那儿做生意的人不晓得对客户恭恭敬敬?
说到华人社会内的一应社交场合,要举办甚么餐舞会,时装表演,慈善演唱大会等等,必有钱惠青的份儿。
她不独踊跃参加,上成为当然搅手,实实在在,她是相当适合的人选。
在香江,钱惠青见过甚多大场面的,在这方面的经验肯定凌驾在许许多多人之上。即使是那起有个钱的新移民太太,不少是富而不贵,丈夫是实斧实凿的厂家或其他工商百业的生意人,钱温得比沈沛昌多,但高贵的政经界场面,在香江时,倒没有怎么涉猎过。于是,池中无鱼虾仔大,钱惠青绝对可以一呼百应,安处领导地位。
真正安乐的锋头,还是在落脚于温哥华之后出的。
移民加拿大,对钱惠青不止是一箭双雕,而是一石几鸟。
既大脚踢开了沈沛目的情妇,又尽再享受丈夫积累下来的财富与地位,连她凑高兴,跟一班要打发日子的女朋友,每星期齐齐到哥伦比亚大学去上两小时的课,修念甚么经济理论与当代陶瓷,也赢得了好学不倦的雅名,好歹把在大学听课的经验挂在嘴边,为她增添不知多少声势。若还加上她在各式社团的名望,更是集温哥华式的富贵荣华、书香丈艺于一身,太称心如意,太夙生水起了。
笔而,异邦之于沈钱意青,枯直是天堂、是乐土。
钱意青移民此地近两年了,想都未想过要回港度假。
绝对不是为快快贮满居住日子,好把护照申请到手,她压根儿就打算长居于此,不再重返香江。
至于丈夫对温哥华的不适应、厌烦与无奈,她知之甚详,可是,她决意不管。
会有一段日子,她对婚姻打过输数。沈沛昌的一段婚外情,既已弄得亲朋戚友全部知之为不知,她钱意青的面子已撞得干干净净。如今时势造就了英雄,终于打赢一仗,要她再为沈沛昌而放弃既得利益,是绝对不可以商量了。
钱意青经过丈夫闹婚外情一役,她已经完全清醒过来,知道现代的夫妻关系是怎么一回事。
她嫁予沈沛昌时,以为这就是一生一世了,从此有了个依傍,下半生的荣辱都系在丈夫身上。钱惠青甚至在婚后也不会积极地从家用之中攫取蚌人利益,她的私己钱,是极端有限的。
如此一心一意的把整生人的幸福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会突然之间有日,通街道巷
的人都已知道自己的丈夫移情别恋,打算离婚,她才如梦初醒。
是的,这以后,她用尽一切可行的方法去保持这段婚姻,直截了当点说,是维护她手上的所有既得利益。终究因为手上拥有一子一女,而留住了丈夫的人。又因为对方那个女子,大约行错了一步棋,而今沈沛昌失望,故而又夺回了丈夫的一点心。然,那个争夺利害的过程,是的而且确令自己惶恐、震栗、疲累、憔悴,以致于改变整个人生观的。
最低限度,现今的钱惠青更舍得花用沈沛昌的钱。在移民的这两年,她懂得以沈沛昌的资产,而以自己的名义,投资在物业上。
沈沛昌往往在无可无不可的情况下依从她,与此同时沈沛昌亦已非常警觉地将自己的资产,成立基金,以防不测。他把跟妻子的联名户口的存款数字控制到一个饱和层面,人寿保险的继承人,亦悄悄改为一双儿女。
夫妻二人之间在身家处理上头出现了这种各自为政,且单独为自己进行安全措施之举,已可见他们的感情变质到何种地步?
无他,继续生活在一起,只为彼此都觉得疲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心灰意冷之余,再不寻求突破。
这种入世式的了此残生的灰色心态,在婚姻巨劫之后,已无可避免地形成。
万一有一日,那一方忽然之间,在自暴自弃的感情状态中复苏,再寻到值得他们冲出桎枯的对象时,被遗下的一方,最低限度能掌握多一点物质条件,以免再冒一败涂地之险。
所以说,要钱惠青为了照顾沈沛昌的个人安危与需要,而重返香江,是再没有可能的事了。
沈家夫妇在温哥华早已过着各家自扫门前雪的生活,而不为外人知。
才勉强睡了两小时左右,沈沛昌就要起床了。
通常,送孩子们上课是位的责任。
钱惠青不一定能早起,她要是在晚上看那些录映带过于忘形而睡晚了,就连早餐都得由做父亲的负责。
已经有近六百个日子的训练,沈沛昌的煎蛋技术已臻化境,只消把平底钱轻轻一抛,就能把只荷包蛋反过来,颜敕金的,无得恰到好处。
看着一对小儿女,沈信雯与沈信基,沈沛昌突然的觉得,做一个好母亲其实相当伟大。
年年月月日日的做看这些跟碗盘、熨斗、洗衣机、干衣机为伍的枯燥无味工作,对着吵闹至蛮不讲理的小孩,需要多少的爱心与能耐。
沈沛昌当然是深深爱着女儿与儿子,为了要给他们一个完整的、有父有母的家庭,他甚至忍心抛弃挚爱,结束恋情,远走他方。但,经过这一年多实际而直接照领孩子的工作,他也禁耐不住烦躁。
这种无奈越来越生压力,令他只肩沉重,与父爱是无关的。
就像今早,十岁的女儿信雯一醒来就发脾气。只为妈妈忘了自干衣店替她取回那件外婆寄给她的新大衣。
上星期,美丽的艳红大衣自香港寄来,尺寸大了一点点,于是钱惠青带到干衣店去修改,昨天已够期取回,偏就是跟一班女友茶叙晚了,又碰上天昏时有雨,车子一塞,赶不及在店铺关门前取回来,已使沈信雯生了一整晚的闷气。
是因为今天学校有个特备的实物会节目,信雯才这么紧张要穿新衣。
鼻碌的跑下床,父亲给她预备好的风褛,旧绵绵的,半点新鲜的喜色也没有,小女孩的腮就直技到早餐桌上来。
“雯雯,吃早餐嘛!”沈沛昌逗看女儿。
“吃不下!”雯雯一手把面前的煎蛋火腿推开,那一脸的激气与失望,像是失恋少女。
沈沛昌!是啼笑皆非,只好不住哄她:“雯雯,别这让,你若还不快快吃早餐,我们就要迟到了。”
“迟到有甚么要紧?这儿是加拿大,班上的孩子十个有八个天天迟到,要等前纳后的由父母车上手,有那个是可以把时间控制得好的!”
沈沛昌非常不满意女儿的口气,太不配她的年纪,更不配她的身分。一时间,他也略沉下脸,说:“你好好的给我吃掉早餐是正经!”
“大人的移民苦恼,发泄到我们小孩子的头上来。”
“雯雯!”沈沛昌厉声喝道:“你怎么这柜无上无下的乱讲话?”
“不是我乱讲,是妈妈说的。”
沈沛昌为之气结。
他只有由着女儿发她的脾气,管自料理白白胖胖、纯纯品品的七成小儿子信基上学。
“爸爸!”小信基侧看头问:“姐姐不吃的早餐,我能不能都代她吃了!”
“不成,基基,你吃得太多了,会坏肠胃。忘了上月我带你去医生处,医生说,你正过重,要减肥!”
“爸爸,我不是女孩子,不用减。”
“男孩子跟女子一样,都要注意健康。”
“但,爸爸,我仍肚饿。”
沈沛昌叹一口气,觉得烦,很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