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中午时,小季才走进办公室。
昨晚她就寝时,卓飞还没送任婕回家,所以她猜想卓飞跟任婕进行得很顺利;她也猜想,卓飞今天一定又直接去找任婕,不会来上班。
但是,一进门,她就看见卓飞横在沙发上睡觉。
她有点意外地走近卓飞,弯下腰、俯下头瞧着他的脸。
他是兴奋得整夜没合眼在补眠呢?抑或是懒病又发作了?
忽然,卓飞睁开眼睛,而且被吓一跳地叫起来:
“喂!你没事做吗?干嘛站在这里看着我?”
“我想找一点幸福的神采,可惜,你脸上好像没有。”小季一派无辜。
“当然没有啦!”卓飞一坐直并自怨自艾:“昨晚闷死啦!都是我在唱歌。早知道我应该听你的话,请任婕去听音乐会。”
小季早说过跟任婕约会时,最好安排比较有气质的活动,譬如去听古典音乐会。可是,卓飞认为那就宛如上教堂作礼拜,在那庄严神圣的场合,就算小季编得出退场的藉口,也不好中途离席,便没有采纳小季的建议。
卓飞千巴万望的,便是能跟任婕独处,愿望虽达,效果却不佳。
“昨晚都是你在唱歌,那,任婕在做什么?”小季摆出一副咨商专家的慈颜善目,好声相问。卓飞既已知错后悔,就不好再打击他了。
“在听我唱歌呀!”卓飞答得铿锵明快。
小季忍不住推卓飞一把,再射出两颗卫生眼。
“有人听你唱歌还不好吗?你还在不满意什么?”
“可是,她听得不太专心,有点怪怪的。”
敝怪的?欧孟希也怪怪的。小季涌起同病相怜的情绪,挨着卓飞坐下。
“唉!你觉不觉得,欧孟希跟任婕见面的时候,好像不太热络?”
“他们应该热络吗?”卓飞反问。
“他们曾经是同事,见到面至少该叙叙旧。”小季继续推演。
“也许他们没啥交情。”卓飞不喜欢小季的怀疑,一个劲儿排除。
“再怎么没交情,礼貌一下打声招呼总应该吧?可是,他们连一句话也没跟对方说。”
“啊!我晓得了,他们曾经吵过架,从此不再跟对方讲话。”
“任捷不是会跟人吵架的人。”小季笃定地摇摇头。
“孟希也不是。”卓飞垮下肩膀,开始萌生不祥的感觉。
然而,怀疑终归不是事实。他不喜欢困在怀疑当中,就算情势对自己不利,亦宁可拨开怀疑面对事实。况且,是与否之间,各有百分之五十的机率。
“好!我们来证明它!看看真相到底如何。”卓飞果断地下了决定。
“怎么证明?”小季亦是死也要死得明明白白的个性,即刻进入备战状态。
“任婕哪一天休假?”卓飞开始运筹帷幄。
“后天。”小季立刻奉上情报。
“好,后天早上十点,我约孟希去打网球,你负责约任婕一起来,到时候我们仔细观察,就能了解他们之间有没有问题。”
“后天又不是假日,欧孟希的时间可以吗?”小季提醒着卓飞的疏忽之处。
“这一点我早就想到了。孟希是公司的大头目,可以自由调配时间,我跟你是化外之民,更不用说啦!唯一要考虑的,只有任婕方不方便。”
小季懂了!不禁刮目相看地抛出一句赞美:
“看不出你的脑袋挺清楚的。”
“赞美别人的时候,要把‘看不出’三字去掉,才比较有诚意。”卓飞斜眼回以抗议的表情。
但小季未予理会,她在担心一则变数。
“万一任婕不肯来呢?怎么办?”
“那也没关系,那就是证明,如果任婕不肯来,而且没有很好的理由,就等于证明了她跟孟希有问题。”卓飞目光如炬、敏锐地说。
***
任婕来了,和小季一起来到网球场。
不过,路上塞车,她们迟了半个多钟头才到,卓飞跟欧孟希已在场上厮杀。
只见卓飞奋力拍去一记球,欧孟希立即斜身拦截,但是,球从欧孟希的耳边掠过落到地上,战局随之终止。
“胜利!三战三胜!你大输特输喽!”卓飞喜滋滋地高举双手,整个人更是一个得意洋洋的V字形。
臂战的小季却皱起眉头,因为,欧孟希不应该输的。
基于结盟之谊,卓飞曾老实告诉小季,他所说已学得秘密武功之事,是唬欧孟希的。所以,球技没一丝长进的卓飞,不可能在连输了五十一场之后,忽然风水大变转败为胜,除非欧孟希未使出全力,或因心神不宁削弱了战力。
偏偏这个笨蛋卓飞,居然得意忘形到失去警觉性!靠他观察的话,只怕圆的会看成方的。事不宜迟,小季立刻从背包抽出一条毛巾,装作要递给卓飞擦汗地走近他,边压低声音骂:
“你高兴什么?你是应该赢的吗?”
卓飞被骂得一愣,跟着便醒悟过来。
是呀!赢了反而不妙。恐怕是得知任婕也会来,心情受影响,欧孟希的战力才直泻而下。卓飞胸口一阵沉重,拿起毛巾胡乱抹了抹脸。
“咦?这条毛巾不是我的呀!”已经抹完汗,卓飞才发现手里的毛巾并非他带来的那条。
“是我的。情况危急,我得找个名目避开任婕过来提醒你。麻烦你争气一点,要提高警觉用心观察,别忘了它的壮烈牺牲。”小季仍压低嗓子殷殷叮咛。
“没那么严重吧?”卓飞顿觉手中拎的不是毛巾,而是一块热铁。
“嘘!快看!”小季忽然伸手把卓飞的脸扳向一边,自己也朝那边瞧去。
那边,伫立着欧孟希与任婕,中间隔开一段距离。欧孟希定定地望着任婕,任婕亦定定地望着欧孟希,但是,两人均面无表情。
“呃,可以下结论了吗?”卓飞小声征询。
“言之过早,还言之过早。”小季小声反对。
于是,卓飞便放开嗓门叫唤对望的两个人。
“孟希!我们来玩双打,你跟小季一国,我跟任婕一国!”
小季当然无异议,欧孟希和任婕则沉默地附议。
四人各就定位,战局很快展开。
这一局,欧孟希跟小季胜了。严格来说,是欧孟希胜了任婕。
每当欧孟希攻来一球,任婕便迎头痛击;每当任婕的球杀至眼前,欧孟希便反杀回去,满场就见两人的身影纵横飞奔。
卓飞与小季虽想将土用命,无奈动作总比搭档慢一步,有时为了不妨碍搭档的攻防,还得跳躲着避远一点,最后认清无用武之地,便杵在一旁纳凉。
“再一局!”不给任何休息时间,卓飞又启动战火。
这一局,任婕胜了欧孟希。
小季一直以为任婕只适合静态的活动,没想到任婕动静皆宜,动起来一鸣惊人,球技如此高超,身手如此矫健,精力如此旺盛。
是谁激发了任婕高昂的斗志?小季已有答案。
“再一局!”依旧不给休息时间,卓飞再度叫战。
有道是心理影响生理,同样的,生理亦会影响心理。一旦体力透支、筋疲力竭时,心理便会随之脆弱,再严密的心灵保护网也会露出破绽,便容易探查出不欲人知的秘密了。
“不能再打了,我约了客户,得先离开。”喊停的是欧孟希。
他根本未约客户,他只是突然很想离开这里。
两局对阵下来,宛如生死相搏的殊死战,他和任婕,何以从当日的相怜相惜,落至今日这般咄咄相逼?他突然止不住心痛。
“不行走,现在才一比一平手,还没分出胜负呢,”卓飞急叫,其实,尚未取得结论,才是他所紧张的。
“如果你肯代我去接待客户,我就留下来打。”欧孟希提出条件,明知卓飞不会答应。
卓飞最受不了别人拐他认真工作,截至目前为止,仅有小季成功过。
丙然,卓飞忙不迭地挥手赶欧孟希。
“走走!快走,不送了!”
***
打完网球,卓飞先送任婕回家,再跟小季一起回办公室。
卓飞的神情颇为凝重,小季也是。
虽然不清楚细节,但他们都已断定——任婕跟欧孟希曾是情侣。而且,直到现在,任婕跟欧孟希之间仍存在着奇异的电流,随时可能爆出火花。
不过小季并未感到失落,只觉得宛如映入湖面的云影被风吹走,湖面又恢复了清澈明净。原来,她对欧孟希仅是欣赏之情,一如喜欢美好事物那样地单纯。
这会儿,她的凝重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卓飞。
看他一脸肃穆,想必已了解他跟任婕是无望的,她不由得有点同情他。
卓飞完全不晓得小季的同情,他的凝重,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小季。
尽避事实已呈现,他仍充满斗志,准备再接再厉对任婕发动攻势。
太好追的女人他没兴趣,太逊的情敌他不屑竞争,这是他至今没女朋友的原因。任婕跟欧孟希皆那么耀眼,而且一个难追一个难打败,能击退欧孟希掳获任婕的芳心,将是多令人愉快的一件事呀!宛如胜利在握,他差点高兴得笑出声。
不过,有人正在一旁伤心呢,他也不好太招摇太自私。
压住想笑的冲动,他毅然决然走向小季,伸出手臂环住她。
“喏!我的肩膀借给你,想哭就哭吧,不要不好意思。”
“我为什么要哭?”小季一把拨开卓飞的手臂,莫名其妙地问。
“哎!别逞强了,我知道你很难过,不过,人总要面对现实的,假如我是欧孟希,我也会选任婕不选你。”
“谢谢喔,你真会安慰人!”小季恨不得搬起墙角的盆景砸卓飞。什么跟什么嘛!嘴巴这么坏的家伙,根本不值得她同情!
“没办法,我最大的优点就是诚实。”卓飞不知死活,还自吹自擂、自鸣得意。
“把诚实留给你自己吧!你才该认清现实,好好保重身体,别再害相思病了。”小季七窍冒烟地挖苦。
“吓!我好意开解你,甚至要把肩膀借给你,你非但不领情,还浇我冷水。”卓飞也收起和颜悦色,怒声谴责小季的忘恩负义。
“冷水好啊!可以让你清醒。”小季边回嘴边从箱子抽出一份报表,啪一声塞进卓飞的怀里并命令:“快点读快点写,下班之前把报告交给我!”
“约任婕去唱KTV的三份报告早就清了,我可不记得有欠你。”卓飞动也不动,理直气壮地拒绝。
“有,我又帮你约任婕去打网球,你还欠我。”小季气势也不弱。
“你帮我?不是帮‘我们’吗?那件事你没份吗?”卓飞真的啼笑皆非。
“主谋是你,我只有出力的份,帮你出力。既然我帮你,你就该报答我,这是你自己承诺过的,难道你想赖吗?”小季脸不红气不喘地撇清兼施压。
对付卓飞这种不知收敛口舌,净会在别人伤口抹盐的坏蛋,她决定不择手段。
“哈!睁眼说瞎话、强词夺理嘛!如果我不写呢?”卓飞目露挑衅,一瞬也不瞬地望着小季,不信小季能奈他何。
“如果你不写,我就放火把这箱报表烧了,连你一起烧死。”为了使卓飞屈服,小季不惜胡言乱语。
“我写就是了。”情势急转直下,卓飞乖乖坐回位子,乖乖读起报表。
并不是屈服了,而是忽然想通小季跟任婕情同姊妹,若有小季相助,他追求任婕自可事半功倍,所以他决定笼络小季,让她占一次便宜。
***
返家以后,任婕失魂落魄,一直呆坐在客厅。
今天去打网球,是为了向自己证明,对欧孟希,她已经有能力抗拒。
可是,她失败了。虽然球技的较量争得平手,但在感情上,她依然要命地在意欧孟希。欧孟希比以前更潇洒,他的魅力有增无减,她依然无法免疫。
她气自己的软弱,也怕自己的软弱。
她没有听见门铃的声音,直到门铃再度响起,而且追魂似地一直响着,她才回过神。门铃追得太急,她不及细想便奔过去打开大门,然后就呆住了,任由门外的人走进来,大摇大摆走进客厅。
欧孟希扬眉梭巡,径自把客厅看过一遍。
一切都没变,厅内的摆设和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他曾被请进这间客厅一次,来见任婕的父母。就在那一天,当他告辞而任婕送他出门时,他提出了分手。
“对不起,我好像没有请你进来。”
背后一个冷冷的声音,任婕的声音,把欧孟希拉回现实。
欧孟希转过身,望见任婕仍站在门边,脸上摆出一副下逐客令的表情。
欧孟希不禁升起浓浓的感伤,现在,他成了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
一切都怪他自作自受,他太相信自己能忘掉任婕。现在,还来得及挽回吗?
“为什么你只假装离职,而不是真的离职?”梗在心间的疑问陡然月兑口,他必须弄清楚,他面对的是希望还是绝望?
任婕起初有点错愕,随后,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冷笑。
“你以为……我无法忘情于你,所以只假装离职,而不真的离职?”
“是的,我是这么以为。”欧孟希坦白说出猜测。
他很少如此直截了当地表露内心的想法。他的心房加了道保险锁,阻隔着不教别人洞悉真正的他,也戒护着不教别人有机会伤害他。
丙然,对别人坦诚便是给别人机会伤害自己。
“你未免把自己看得太伟大了,这只是两全其美的安排。”任婕的讥诮转眼化成利刃,狠狠刺伤欧孟希。
“什么叫‘两全其美的安排’?”欧孟希忍受着痛苦,外表冷静地要求进一步的解释。就算受伤,也是他活该得到的报应,来此之前他已有觉悟。
“很简单,我有一个好老板、一个好的工作环境,我不想放弃那一切,又不想再跟你有任何接触,自然而然就做了这个安排。”宛如在解决一件麻烦事,任婕面露不耐地回答。
确实简单明了。人都有避开讨厌事物的本能,任婕藉此避开他也不足为奇。当初,听说任婕离职,他就曾松口气,不过不是因为讨厌她,而是因为比较容易忘记她。不料,日复一日,他却必须辛苦克制冲动,才没有跑来找回她。
如今,任婕就在眼前。可是,任婕不耐烦的表情、冷漠的语气以及反讽式的礼貌,皆传达着令他绝望的讯息。即使他找到她的人,却找不回她的心了。
他黯然地望着任婕,又听见她无情地说:
“如果你已经明白,麻烦你离开我家。”
再有勇气的男人,面对如此严酷的驱逐,也会落荒而逃;可是,欧孟希没有逃,他逃不开,他不想再逃离任婕。
“我很明白,你对我已经没有感情,可是,我忘不了你。”最后一搏,欧孟希沉重却坚定地力挽狂澜。
霎时之间,任婕的武装被震碎了!冷漠的面具从她脸上剥落,软弱一览无遗,而且来不及再藏住,欧孟希已经看见。
“太可笑了!你说这种话是什么意思?这么无聊的笑话,麻烦你去说给别人听!”任婕气愤地拔高声音,但是,再强的怒火也烧不掉内心的激动。
“我是认真的,我想重新跟你在一起。”既已月兑离绝望的深谷,欧孟希不愿再错失情缘,急切地表白。
“你想?当初也是你想分手,现在又想重新跟我在一起,你当我是什么?”任婕痛斥,情不自禁地红了眼眶,泪水呼之欲出。
至今她仍不懂欧孟希为何要跟她分手,乍然撞来的痛楚让她虚弱得没有力气问,强烈的自尊心又阻止她追根究底、纠缠不清。
“对不起、对不起……”欧孟希心疼又自责,慌忙上前拥住任婕。
但是,任婕不要他的安慰,她立刻挣月兑他的拥抱,而且不由分说,使劲把他推出门外。
“滚!我不要再看见你!”任婕砰然甩上大门,又上了锁,泪水才肆无忌惮尽情地流下。
欧孟希猜得没错,她不肯随父母移民,不肯真的离职,是因为无法忘记他。
她该怎么办?她不敢再信任欧孟希,却又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