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今天清早,女乃娘被夫人以十两银子打发回老家之后,艾凝便不曾再进食过一粒米饭了。
“小姐,女乃娘走都走了,你再赌气也是无济於事啊!”
无论芙蓉怎么苦劝,艾凝那双水晶般的美丽眸子总是直视远方,看也不看这个站在她身旁的小丫鬟一眼。
她的确是气极了。
气的是她明知道继母在父亲死后,便处心积虑地要将她身边的亲信一个个赶走,好把她孤立起来,偏偏她对这情况却是无计可施。
前些天是管帐的季叔被辞退,昨儿个是老管家张伯被打发走,今天则是女乃娘被迫收拾包袱回老家,这些人全是看着她长大的长辈,极宠她的。
如今,父亲过世不过才两个多月,这些人便一一被遣退了。
艾凝细长的柳眉轻蹙,薄而微俏的双唇紧紧抿成一直线。
一直不断前后摆荡的秋千终於停下,她手抓着双边绳索,眼光头一回移至站在她身旁的芙蓉脸上。
“接下来,棠姨大概就要把你也给赶离我身边了吧?”
在她眉宇间泛出的淡淡轻愁,让芙蓉瞧得心都揪在一起了。
“放心,我是签了卖身契的,我这辈子都是艾家的一份子,永远都会留在小姐的身边,夫人是赶不走我的!”
“但她可以卖了你。”
芙蓉沮丧地垂下头——小姐还真是直言不讳。
但是,就在芙蓉正沮丧地想着那个薄情寡义的夫人不晓得会将她转卖到何处时,一张纸却递到了她眼前。
“打开看看。”
遵从主人的命令,芙蓉接过纸来摊开一瞧,眼珠子差点蹦出来。
“小姐,你怎么在我的卖身契上画了只大黑猫呢!?”
一整天全气鼓着一张脸的艾凝,总算露出了她今天的第一个笑容,不过却是带点促狭味儿的。
“总不能每回都让棠姨捷足先登吧?我把你的卖身契偷出来画花了,你的名、期限什么的一概成了一坨黑,等於是废纸一张,这么一来,她就不能把你随意典卖给他人了。
“小姐,你对芙蓉实在是太好了,都这个时候了你还不忘为我担心……”
说着、说着,芙蓉的泪也止不住了。
虽然老爷在遗嘱里将四分之三的家产全留给了唯一的女儿艾凝,但另外那四分之一的遗产也不算少数,不过,从听到这分配后,进门才一年多的新夫人却老是有意无意地在旁人面前故作哀伤的说她自己若不省吃俭用些,临老恐怕得露宿街头乞讨维生等等的话,彷佛艾凝待她有多刻薄似的。
天知道事实正好相反。
艾凝虽然的确对这个大她不过才七、八岁的美艳后娘没啥好感,却也向来对她恭恭敬敬的。
她天生就不是喜欢跟人家争夺、计较的性子,若非父亲在病榻前千叮万嘱要她紧守家产,别让他一生的心血全落入外姓人手中,她也不会极力反对后母卖地从商的意见,就此得罪了她。
自此,夫人怀恨在心,一心想把家里跟艾凝有深厚感情的婢仆一个个撵走,再换成依附她的新人,好把几乎足不出户的她孤立起来,这点芙蓉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芙蓉相信夫人绝不只是孤立小姐便会满足,接下来必定会想画方法把小姐名下的财产夺为已有,那才是她的最终目的。
必於这点,想必小姐早有领悟,可都这个时候了,她还想到要去夫人房里偷出卖身契还她自由,免得她被那黑心肝的夫人胡乱卖掉,而不是只想着该如何和夫人对抗,光这份心就足够让芙蓉感激涕零了。
她感动地拭着泪说:“小姐,我——”
突然,一个令人嫌恶的身影闪进了两人眼里。
“唉!怎么一见我就要走了呢?”
正当艾凝由秋千上站起,二话不说便牵着芙蓉要离开此地时,却被身手矫健的苏歆毓抢先一步拦住。
他是后母的堂弟,因为自小案母双亡,所以一直是由后母娘家扶养长大,与后母感情甚深,一天到晚老往艾家跑。
艾凝对苏歆毓的印象极差,若不是父亲在后母的再三央求下,出资开了间绸缎行送给她娘家,并交由苏歆毓去经营,只怕他现在还是个终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混混。
“让开。”
艾凝对这个老是以色迷迷的眼神打量着她的“亲戚”,可从没给过好脸色。
苏款毓的表情稍微变了一下,不过随即又恢复一张巴结的笑脸。
“凝儿,像你这么美的姑娘,老绷着张脸可不好,我知道你是因为丧父而情绪欠佳,但换作别人恐怕就会误以为你是在要小姐脾气,瞧不起人哩!”
“也许不是误会呢!”
艾凝的言外之意十分明显,芙蓉在一旁强憋着笑,因为苏歆毓在听见那句揶揄之后,脸上的表情就像踩了狗屎一样难看。
“呵!看来你今天的心情确实有些差,不论我说什么好像都是错,我还是别待在这儿惹人厌比较好。”
他倒也识趣,说完便朝着饭厅而去。芙蓉看这情形,也不再劝艾凝去饭厅吃饭了,有苏歆毓在,她是不可能去和他同桌用膳的,待会儿还是去厨房直接将饭菜端进她房里好了。
“小姐,我看你还是赶紧招个姑爷入赘来我们艾家算了。”
艾凝正要回房,还走不到三步路,就听见芙蓉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那么一句话。
“你在胡说些什么,我爹过世至今才两个多月,我仍是戴孝之身,哪有心情去谈婚论嫁。”
虽然被驳斥了一番,但芙蓉可不觉得自己的话有错。
“在百日内成亲就行了嘛!小姐,你一个人是斗不过夫人和堂舅爷的,他们太会做表面功夫,光瞧夫人能说得管家和女乃娘想留下都不好意思,就知道她那张嘴有多厉害了,偏偏你太善良,容易吃亏,有个姑爷当家作主既可以帮你,也可以防着夫人设计你嘛!”她说得头头是道。
是有那么点道理。
其实,在艾凝的父亲生病之后不久,大概便已领悟,他那如花似玉的娇妻一心贪图着艾家庞大的家产,所以他才会在病重时还挂心着女儿的婚事,甚至先一步将房地契全交由女儿保管,留给续弦妻那三分之一的遗产则全是珠宝,免得家产在他死后便被一一变卖。
艾凝不得不承认,在失去双亲又没有手足的情况下,如果有了丈夫得以倚靠,她或许就不必独自辛苦地防备那城府极深,想夺家产的继母。
但是,别说她此刻在服丧,无心婚配,就算她有意招婿,好男人也不会就这么从天而降吧?
“唉!我看我们还是别巴望别人,靠自己比较稳当。”
“嗯!无论小姐决定怎么做,芙蓉一定都站在小姐这边。”
看着芙蓉敦厚、诚挚的笑脸,艾凝脸上也不禁露出了一丝感激的笑。
是啊!她并不孤单,她身边还有个忠心耿耿的芙蓉呢!
***
庭院里的桂花开了,清雅的芬芳沁心窜鼻,往年这时节,厨房里的师傅总是会来采撷花儿做成父亲最爱吃的桂花糕,今年却是落了一地也无人闻问。
艾凝拈了几朵桂花放在掌中,触景伤情让她倍思亲。
怀着哀伤,她慢慢地往父亲生前最常待的书房走去,但出乎她意料的,房里竟透着荧荧灯火。
“会是谁呢?”
为了怕吵闹,书房设在宅院里最僻静的一角,平日除了父亲之外,鲜少有人在这儿进出,自从父亲死后,更不晓得是从哪个婢仆开始传起,曾在深夜看见父亲的鬼魂在此流连的谣言,如今,就连白昼也得两、三个丫鬟相偕才敢进房匆匆打扫后快溜,怎么夜晚倒有人敢来?
莫非——
电光石火般的念头快速飞掠过她脑海,原本对鬼神之说半信半疑的她,此刻倒也愿意相信那是父亲点灯引她相见了。
没有惊惧,反而是欣喜若狂。艾凝踩着极轻的步子靠近书房,生怕太莽撞会吓走了父亲的魂魄,但是,突然由房内传出的柔嗲女声却教她蓦然止步。
“这不是——”
她掩住自己的口,犹豫片刻后蹲,悄悄地挪移身子,慢慢地凑近纸窗……
***
“什么,要杀了她!?”
“嘘!”
苏歆毓才一开口,马上被苏丽棠赏了一记白眼,还以手势示意他噤声。
“你叫那么大声干嘛?怕人家不晓得我们在这里商量些什么是吗!?”
她横眉竖目地斥责着堂弟,但声音却刻意压低了许多。
“太浪费了,那么娇滴滴的一个美人儿……”
一谈到艾凝,他立刻露出那副垂涎的嘴脸。
“这么一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杀了实在可惜,你别冲动,先听听我的计划如何?”
站在苏丽棠身后的苏歆毓将她按坐於椅上,讨好地帮她拍背顺气又搥肩的,这才总算让她倒吊的双眉稍稍和缓了些。
她拍了拍按在自己肩上的堂弟的手背一下,再指着自己对面的椅子,示意他过去坐下。
“说吧!你有什么计划?”
他开口道:“让我娶她为妻,入赘到艾家,那么艾家的家产不就等於全是我们的了吗?”
“哼!”
苏歆毓被她的反应弄得莫名其妙,白痴都听得出她语气中的轻蔑。
“你不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吗?”他说得理所当然。
她将堂弟由上到下打量一遍,那五短身材让她连连摇头。
“凝儿会愿意嫁给你?哈!除非是日出西山、铁树开花。”她说得一点都不过分,事实也是如此。
“堂姊,你说话未免也太老实了吧?”
他搔搔脑袋,听了还真有些气馁。
“我知道她眼高於顶,不可能看上我,但只要『生米煮成熟饭』,就算她再不愿意,也只得乖乖嫁给我了吧?”
终於说到了重点。
“怎么个『生米煮成熟饭』法?”她听出了兴趣,“人家根本不理咱们,想拐她出门、灌醉她,是绝对行不通的,而就算我在夜里偷偷放你进来,她一反抗、一尖叫,只怕你偷香不成倒先被艾家十几个家丁打成了重残,再送去吃牢饭!”
“别担心,我有法子。”
苏歆毓露齿一笑,神神秘秘地由怀里取出一个小指大的白瓷瓶。
“哪!这是我托人买来的好玩意儿,把这瓶子里的药粉倒一点到茶、汤里,无色、无味,喝下去不出半个时辰便会倒地不起,响雷也吵不醒,足足可以使人昏迷四个时辰左右,只要你把药下到凝儿的饮水中,她就只能任我摆布、由我玩弄罗!”
听完,她收下瓷瓶,却是一脸怀疑地盯着他瞧。
“真的吗?你可别又让人给唬弄了,白让我提着心去偷偷下药才好!”
“我自个儿试过了,包管有效!”他斩钉截铁地拍胸脯保证。
知道他已经以身试过药,苏丽棠才褪去了心上的怀疑,脸上露出了十分吊诡的笑容。
“呵!好,就让你去毁了那个小丫头的清白,到时她要不就嫁给你,要不就一头撞死,两种结局都是让艾家财产全落入我苏丽棠手中!”
她以眼尾斜勾了他一眼,“歆毓,如果让你如愿以偿成了艾家的赘婿,你可别过河拆桥,顾着新妇便把我这堂姊给一脚踢开,这黑白两道我可全有熟识,对於背叛我的人,我可是一律只以『死』字相待,绝不宽贷的哟!”
这段话她说得既轻且柔,但苏歆毓却听得背脊冷汗直流。
想她苏丽棠以前可是“醉仙阁”里最红的姑娘,拜倒在她美人裙下,甘愿受她差遗的人可是三教九流都有。
但她的目标只有县城首富,艾老爷。
凭她的容貌和手段,敦厚的艾老爷自然只有乖乖上钓的份,但她怎么也没想到一次流产竟让她再也无法生育,没法子依她原先设想的为艾家添丁,以在将来继承艾家家产。
包令她料想不到的是,她原以为丈夫生前如此宠爱她,死后应当会留给她一大笔财富才是,没想到他却将大部分的财产全留给了独生女艾凝。
苏歆毓可是见过她恨极了的模样,连已经停屍於棺中的艾老爷她都敢掴掌,也明白她真有请来杀手的能耐,当然不敢背叛她,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放心吧!堂姊。我苏歆毓就算不义於天下人,也不敢不义於你,我这辈子都是你最忠心、最可靠的亲人,有好处绝下会忘了你最大的一份,我保证。”
她满意地点点头,挑着眉说:“好,我就帮你一次,这两、三天就找机会下药,不过,丑话我可说在前头,要是到时你搞不定她,我自会派人杀了她,我可不想抱着那一点点钱继续扮这可怜未亡人的角色,到时你可别怪我心狠喔!”
“放心、放心,我一定会教她乖乖听话的。”
他胸有成竹地保证,心里早已迫不及待地期盼着实行计划的那天快快到来了。
***
“小姐!?”在睡梦中被隐约传来的敲门声吵醒而前来开门的芙蓉,在瞥见艾凝的男装打扮之后,整个人一下子便全清醒过来。
“芙蓉,快点收拾行李跟我逃!”
“逃?”她打了个大呵欠,“小姐,你是不是被什么噩梦给吓呆了?我们没事为什么要逃?”
艾凝把站在门边的她推进房内,自己也赶紧进房将门关上,然后拉着她退到了床前。
“你听我说,我刚才在书房前偷听到了我棠姨她……”
她把自己先前在书房外听见的邪恶计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芙蓉,听得芙蓉脸色忽青忽白。
“太过分了,夫人她——”
不等芙蓉骂完,艾凝便先捂住了她的嘴。
“小声点,小心吵醒了其他人。”
芙蓉点点头,等艾凝松了手,她才轻声说:“小姐,你不用怕她嘛!我们向官府呈报这件事,叫县太爷把那两个坏人抓去关不就好了?这艾家的房舍、田地全都是你的,该走的是夫人,不是你呀!”
“无凭无据能报什么官?”这便是她的无奈之处,“棠姨这么会演戏,只怕她到时在众人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反咬我一口,说我容不下她,爹他屍骨末寒我便急着撵她出门、独占家产,到时候我岂不是百口莫辩?所以,我得先去找帮手。”
“帮手?”
艾凝解释着:“没错!我要去向一向疼爱我的姨母求援。”
“小姐,如果我没记错,你姨母是住在离这儿有千里远的京城近郊吧?好远耶!”芙蓉光想就觉得脚软。
“再远也得走!”她主意已定,“府里的仆人几乎全被换成棠姨的人了,我多留一天便多一分危险,而你也是,只要我一逃,他们一定会拷问你的,所以你也不能回老家,你就带着衣物、盘缠去女乃娘那儿,他们绝对想不到你和我会分道而行,更不会冒险去有个捕快儿子的女乃娘家强行掳走你,而且,我相信女乃娘一定会在他们找来之前将你安置妥当的!”
“不要,我要跟小姐一起走!”芙蓉固执地说。
“不行!”艾凝回答得更果决,“以一年为期,如果这期间我都没去接你回来,那就表示我大概已经遭遇不测了,我不想客死他乡,到时就请你看在主仆的情分上为我寻屍、收屍。再去告诉我姨母,艾家的房地契及我的遗书等等,我全藏在两年前我跟表哥提过的那个秘密藏宝处,让他们为我讨回公道,把那两个人赶出艾家,好吗?”
“小姐……”
芙蓉难过不已。
“答应我。”
面对艾凝的坚决,芙蓉纵使再不舍,也只能含泪点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