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
原府,藤萝馆,外书房。
已是仲春,天气越发温暖起来,万里晴空上一轮旭日将人间照耀得暖洋洋的,草儿返青,女敕叶发芽,鸟儿在欢快地鸣唱。
藤萝馆里的主要花草自然就是紫藤萝,由专门的花匠用竹竿为紫藤萝搭建了棚架子,在廊檐下、小径旁、花墙上,到处都是攀援而生的紫藤萝。现在这些紫藤萝已经长了花苞,再过不久,就可以看到如烟如雾如雨如瀑的紫藤萝花海,那将是原府最为绚烂迷离的春日一景。
原平之自幼钟爱紫色,小时候就最爱用紫藤萝花样绣制的各种物品,比如荷包、香囊、扇袋,自然他的衣服上也少不了藤萝缠枝纹样。
紫色虽然华贵、神秘,却非常挑人,并非人人都能穿戴都会好看,大多数人穿了只会显得暮沉呆板、老气横秋,可是原平之却不然,不管他穿戴哪一种紫色,都只会越发衬托出他的华丽优雅、挺拔俊美,似乎他天生就适合这样的朱紫色,贵气袭人。
皇帝玄昱就曾经这样赞叹原四公子:“满朝朱紫贵,唯见原四郎。”
只是此时华贵的原四公子正毫无形象地瘫坐在书房里的椅子上,眯着双眼,没精打彩地望着窗外的紫藤萝花架。
书童银子将他手边已经冷掉的茶水倒掉,又换了杯热茶,目光在原平之身上绕了几圈,试探地问道:“少爷在烦恼什么?”
原平之看了他一眼,问:“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烦恼了?”
银子低下头,悄悄翻了个白眼,转头征询蜷缩在书房角落里闲到发慌的侍卫邵五,问:“邵大哥,你说少爷是不是有烦恼?”
邵五是皇帝玄昱指派给原平之的暗卫,但是原平之认为自己无官无职,与别人又没有什么利害关系,根本不会有敌人招惹他,哪里用得到暗卫?原府自家的侍卫就已经够了,偏偏玄昱要多事。
有个虽然风流花心却像狐狸一样狡猾奸诈的父亲,有个大度好强却事事妥协的母亲,有个近乎十全十美的长兄,有个英勇善战的二哥,有个一肚子精明的三哥,再加上一个特别爱管他、宠他的皇帝表哥,原平之觉得自己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混吃等死、混天聊日。
名利非我所想,富贵非我所欲,美色也无非如此,人生何其无聊也?
邵五用一贯严肃认真的表情回答银子:“少爷成家了,自然多了男人的烦恼。你还小,不懂。”
银子撇嘴,说:“谁说我不懂?少爷不就是好久没碰女人了吗?可少爷说他要为岳母守孝,要清心寡欲。”
窝在窗台下晒太阳的随从金子唾弃银子,说:“说你不懂就是不懂,少爷是少了女人就不能过的人吗?少爷是忧心少夫人呢,你个笨蛋。”
邵五点头,也说:“确实如此。少夫人昨日不让少爷陪伴她守孝,让他去忙自己的事业,可咱们少爷似乎无事可忙,所以……”
原平之怒吼一声:“统统闭嘴啊!”
于是四公子的三个跟班纷纷再度扮起哑巴。
只不过金子和邵五互相交换了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眼神——四少夫人的无心之语,伤了四少爷的男人自尊心了。
事情的起始是这样的。
在升平大长公主的葬礼之后,顾惜恩身为出嫁女,按照规矩要为生母服为期一年的孝,亮丽奢华的新嫁衣悉数收了起来,日常只能穿粗麻布所做的丧服。
但是顾惜恩毕竟是新嫁娘,又和公婆同住,公婆之上还有位长寿的太婆婆,素日穿白戴孝是不吉利的,她的婆婆郑氏便吩咐家里的针线婆子为她特意准备了各种青、蓝、灰等素净颜色的衣服作为常服,头上也不戴白花,而是统统换成了素银的簪子、箍子等。
按理说,郑氏这样做,既周全了顾惜恩对生母的孝心,又照顾了她对原府长辈的恭敬孝顺之意,是没有做错的。但是原平之担心顾惜恩年龄小,怕她钻牛角尖,非要为生母披麻戴孝坚持一年,那就要和原府闹别扭了。
而且,按照之前顾惜恩非要为生母摔盆送葬的那股倔强劲儿,原平之的担忧也并非全无道理。
所以,原平之在母亲遣人将衣服送来之后,特意到了东内室安慰顾惜恩——为了守孝,两人已经分居,原平之住到了西内室。
彼惜恩听了他的话,却是诧异地看了看他,苍白的小脸露出一点虚弱的笑意,说:“夫君多虑了,我怎么会不接受婆婆的好意呢?真正的孝存于内心,并没必要在意那些形式吧?”
原平之讶异于小妻子的早熟,也心疼她那哀莫大于心死的伤痛。
他点头道:“你说得对,百善孝为先,有心意最重要。”
彼惜恩道:“娘亲虽然走了,但是她仍然会一直活在我心里,陪伴我一辈子。一年孝,两年孝,三年孝什么的,做给别人看的,没意思。”
原平之模了模她的小脑袋,叹了口气。
是的,那些做给盖王缶贝别人看的所谓“大孝子”,有多少人在为父母守孝期间,仍饮酒作乐,嫖娼纳妓?而这样的人,却能登上孝子贤孙榜,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原平之见顾惜恩自己能够想得开,便有意转移这令人伤感的话题,他眼睛瞄到窗台下桌子上的文卷,问:“在抄佛经?”
彼惜恩摇了摇头,拿起其中一本递给原平之,说:“是账本,我在整理我娘留下来的财物。”
原平之瞪大了眼睛,问:“你能处理得了?”
这个时代,女子识字念书的很少,就算认识几个字,也多是学些女则、女诫、女训这种束缚女子思想的东西,精通算理的极少。
世人皆道“男主外,女主内”,似乎男人和女人各自掌握了一半的权利,实际上呢?
男人在外面忙事业赚钱养家,兼或喝酒嫖娼娱乐消遣自在快乐;而女子被困于内宅,名义上主内,却连“内宅”也掌管不了,她们手里仅握着自己的一点嫁妆和丈夫愿意交给她们的那一点点“养家钱”,入账出帐都是极为有限的小数目。
她们所谓的主内,不过是代替男人孝顺长辈,生儿育女,洗衣做饭,做没完没了的家务事。困于锅碗瓢盆,困于尿布女乃娃,再娇美的女子都会变成黄脸婆,变成男人眼中的明日黄花,恩爱不再。
而男人们之所以能让女人们甘心奉献,傻傻做牛做马,除了各种三从四德思想的从小编输,就是限制她们读书识字,特别是算理知识,只有她们愚笨不堪,才便于控制。
因为他们知道,女人一旦开了心智,并不会比男人差,甚至有许多女人比男人还聪明。
彼惜恩见原平之看着繁杂的账本很是诧异,不由心一慌,怦怦乱跳,她忽然想起母亲曾经教导过她,不要在丈夫面前显露聪明,要让自己变得“笨一点”、“弱一点”,那样丈夫才会疼爱她。
她慌乱地抢过账本,低着小脑袋,喃喃地说:“其实也没有什么的,母亲留下了好几个不错的账房先生,他们都是忠仆呢,我只是胡乱看看。”
原平之狐疑地盯着她,不明白她怎么刚刚还自信满满,转眼就变成了可怜兮兮的小媳妇样。
他想了想,问:“你特别学过数理之学,还是学过算账理财?”
彼惜恩虽然很想藏拙,可是她毕竟还小,学过点知识就忍不住想在心上人面前炫耀,原平之一问,她立即又得意忘形道:“我娘特别请先生教我的,『算经十书』我已经学了前面的三本了!”
“算经十书”是景国国子监算学科的教科书,是集合了先人千余年的精华之着作,就算许多国子监的监生也弄不懂这些算题的,他们比较擅长的是背诵“之乎者也”那些古文经典。
所以,原平之更为惊叹,他倒不知自己的小妻子可能还是个小天才。
他问:“你真的学完三本了?”
要知道,“九章算术”里面的一些题目,原平之自己都曾经算得很辛苦。
彼惜恩仰起小脑袋,骄傲地扳着手指头说道:“真的呀,『周髀算经』、『九章算术』、『海岛算经』嘛,其实这三本书里面有些问题我还是不太明白的,但是模仿着先生的步骤,好歹也能解题了,所以先生说我已经学会了。”
原平之点头。
也就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但这已经很了不得。
他继续问:“你母亲让你学算经,主要是为了便于你日后算账理财吧?”
彼惜恩点着小脑袋,说:“公主府的开销由皇家负责,母亲在还好,母亲走了,公主府被收回,属于皇家的田产也被没收了,我连娘家都没得回了,只有打点好母亲留给我的一些私产。母亲说过,手里有钱,心里才不慌。”
说到“娘家都没得回”的时候,小丫头眼睛一红,匆忙低下了头。
原平之见她小身子微颤,心疼得一塌胡涂,便伸手抱起她,让她与自己面对面,直视着她的眼睛说道:“别担心,以后夫君养你,有我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彼惜恩乌溜溜的大眼睛里还噙着泪珠,此时却怔怔地看着原平之,然后绽放出一个梨花带雨的明媚笑脸,说:“嗯!”
可随即她又不好意思地埋首到原平之的肩膀上,说:“夫君,我没事的,你不必白日也留在内宅陪伴我,人家会说你没出息的,你快去忙吧。”
你快去忙吧。
忙什么呀?
原四公子被小新娘赶出了内宅,茫然了。
忙着去和狐朋狗友遛街斗鸡?
忙着去勾栏青楼调戏新的美女娇娃?
以前觉得惬意的纨裤生活,怎么突然就变得没意思了呢?
而且仔细一琢磨,居然还让他有点光阴虚度的心虚内疚感呢。
原平之瘫软在书房的椅子上,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原来长辈们说的是对的,男人只有成了家,才会真的成熟啊。少爷我以前的日子真是白混了!”
邵五应声道:“男人成了家,属于男人的烦恼也多了,再也不能自在逍遥,所以属下不成家。”
原平之哼了一声,说:“你懂什么?就算是烦恼,那也是甜蜜的烦恼!”
银子看向金子,小声问:“你看少爷的表情,烦恼得很甜蜜吗?”
金子同样小声回答:“我看他是自寻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