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亮河上的月光 第八章
作者:靳絜

从北京回台北之后,他们像往常一样地工作,一样地生活。

不能和费家齐相见的日子里,范姜明葳有着被放逐的焦虑和苦楚,往往因而不能成眠。偶尔相聚,每一秒钟对她来说又有着难以形容的快乐满足,那清晰鲜明的感觉,是从前她和车子良在一起时未有过的经验,她对他的爱与日俱增。

黄昏时刻两人相携走在N大校园里,偷得浮生半日闲。偶有认识费家齐的学生经过他们身旁,热情地向他们打招呼。费家齐感触良多,这里有他浪漫的梦想,一些人与际会曾在这校园里发生。他边走边聆听着自己心中的情绪震荡,看着身旁和他一样优闲自在的范姜明葳,他温暖地笑了。

“你从前也教过书吧?”她软软甜甜的声音随风吹进他的心田,令他不由心荡神驰。

“嗯,刚从研究所毕业时教了两年,宜兰一年、木栅一年。”

“有特别值得回味的事吗?”

“每件事都值得回味。”

任何一件吗?她没问出口,只淡淡地一句:“比如什么?”

“可能因为我教的是美术课吧,对学生不会构成太大的威胁,所以和他们相处得很愉快。”他停了一下。“我有我的坚持,不过我也绝对尊重他们的任性。”他补了一句:“我指的是创作方面。”

“所以他们都喜欢你。”

“我喜欢带他们出去写生,”他回忆着。“喜欢看他们用一种珍视的眼光看周围的一切,看溪水、看芦苇和白鹭,看所有活泼跃动的生命,那样的眼神可以令人感动。”

“他们不一定要到华贵精致的美术馆、富丽堂皇的博物馆,就能欣赏到真善美的事物,对吗?”她对他眨眨慧黠的双眼,娓娓道出她的感觉。

她果然冰雪聪明,他感动得捏捏她的手心。忽地,他想起一件趣事,笑了。

“在木栅教私立高中的那一年,有一次我骑机车回家,发现一部计程车一路跟着我。”

“哦?什么人要跟踪你?你又是怎么发现的?发生了什么事吗?”她听得好紧张,脸上满是关切之情,好像他正在危险之中。

“傻瓜,”他放掉她的手,揽着她靠近自己一点。“别那么紧张,我不是好好的吗?”他安慰她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嘛?”

“刚开始我并没有注意到那部计程车在跟踪我,是后来遇上红灯,我停了下来,计程车里的人忽然下了车,跑到我身旁跟我说他想跟我谈一谈。”

“是什么人啊,好奇怪哟。”

“一个学生。”

“女学生?”她凭直觉问道。

他点头。

“仰慕你的女学生吗?”

“小女生。”他淡然答道,顺手拢了拢她齐肩的秀发。“介意吗?”

她摇摇头。“然后呢?你跟她谈了吗?”

“她就那样站在我的机车旁,马路上危险得很,我不好丢下她,只好载她到最近的一家咖啡屋,让她坐下来说。”

“说了什么?”

“就是一些仰慕我之类的话嘛。”他耸耸肩。虽然他无意捉弄她的情绪,不过依然想看她的反应。

“那你有什么反应?”她看着他问,不忘糗他。“是不是脸红心跳,受宠若惊呀?”

“当然不是。”他一点也不介意她俏皮的揶揄。“我必须以一个老师的身分慢慢开导她,劝她以学业为重。我还告诉她,教完那一年我就要辞职,到法国念书去了。”

“原来你不是费老师,而是“张”老师。”她说完又正经一问:“那她是不是很失望?”

“有一点吧。我跟她说如果有空的话,可以写信跟我联络。”

“那她后来跟你联络过吗?”

“我刚到法国时,收到过她寄的卡片,后来渐渐地就失去联络了。”

“小女生长大了,找到她的白马王子了?”

“大概是吧。”

结束这个话题之后,他们安静地走了一段路,几个女学生对他俩指指点点,范姜明葳一点也不在意,甚至专注地回视她们。

费家齐注意到她的眼神了。“看什么?”

“看看有没有校园美女喽。”她灿灿发亮的双眸,促狭地望着他。“现在还有没有女学生跟踪你呢?”

对她这样的询问,他感到很窝心。“怎么,你吃醋了啊?”

“这不是我该吃的醋。”她不知自己为什么这样回答,她有点情绪化,有些弦外之音,希望他能感觉得出来,可惜他没有。

安静的角落里,有人高声吟唱诗经蒹葭:“兼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他们驻足聆听,直到吟唱声毕还浸婬在低回不已的怅然情思之中。

“很美是吗?”费家齐从那纯美又带有几许凄清的意境中回过神来。

“有特别的感触吗?”她含有深意地一问。曾经他对伊人也有似这般远不可触,若即若离的思慕之情吧。

“我想起“茵梦湖”的作者描写主角水中寻莲的场景。”他拾起她的手继续往下走。“它所表现出来的情感既不是激情的占有,也不是哀怨的悲思,而是一种若即若离,迷惘低回的相思情怀。作者委婉含蓄的手法却把那种追寻所爱的思慕彷徨之情,发挥得淋漓尽致。”费家齐十分感性地说出心中深深的感动。

“你非常认同爱不是占有的说法,对吗?”她问得黯然神伤。

“你不认同吗?”

“认同。”她漠然答道,思忖着自己一点也不想占有车子良。可若爱不是占有,那她跟费家齐之间呢?他想占有她吗?凝视着他和他身后的校园、身后的天空──她想找寻答案。可是他身后的这些景物忽然之间给她一种印象──他只是一个突现在纸上的虚构人物,离她好遥远、好遥远的人物。

“明葳,有机会的话,我们去巴黎度假好不好?”

“你想旧地重游?”她没回答他的问题,迳问道。

“我们去枫丹白露和凡尔赛宫,去看塞纳河、凯旋门和圣母院,去香榭大道喝咖啡。”他无限憧憬,想像着和她携手共游巴黎的浪漫。

“好呀,反正我也还没去过。”

“在巴黎念书的时候,很喜欢一个人到街上闲逛,没有任何目的地,纯粹为闲逛而闲逛。”他注视着远方,沉缅于往日情怀。

“感觉很优闲、很自在吧?在巴黎街头闲逛一定别有一番滋味。”

“你知道吗?我还特别去罗浮爆附近的游乐场坐摩天轮。”

“哦?”她有些惊讶。“享受刺激吗?”

“不,我只是想体会一下巴黎的屋顶在我眼下的感觉。”

“巴黎是个很美的城市对吗?”

“每个城市都有它独特的味道,巴黎当然也有。去听听混杂的人声、车声,闻闻花香,你就能辨认巴黎独特的光影,然后放逐自己去神游。”他说话时脸上的线条是柔软的,柔软得令她不忍,不忍苛责他。和他紧紧相握的感觉是这般真实,她拥有他。

———

车子良按时陪王妗娣到医院作产前检查,她已经进入需每周接受产检的阶段了,因为预产期将届。

医生告诉她一切正常。

“子良,你真的不跟我离婚吗?”回家的路上,她不安地问丈夫。愈接近预产期她的心里愈彷徨,她怕车子良现在对她一切的好都将随孩子出世而结束。

“嗯。”

“你是为了孩子才作这样的决定吗?”

“孩子当然是原因之一,”车子良坦承不讳。“还有就是,我认为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他平静地叙述。

她注视着丈夫不再紧绷的脸孔和他友善的呼吸,感动得流下眼泪。她早感觉出他的改变了,只是她没有把握,和平相处的日子可以维持到什么时候,他表现出的体贴和关怀又有真情几分?

“那──明葳呢?她怎么办?”王妗娣现在还反过来替范姜明葳着想。

“她祝福我们。”

“你有没有觉得对不起她?”王妗娣忍不住轻声试探道。

“我已经对不起她了。”车子良看着她。“不想再对不起你。”他沉稳地说出抉择。不再逃避一切的他,心中一片坦然。

三角关系的解决办法注定要牺牲一个的,王妗娣一时语塞。如果她想留车子良在身边,势必无法顾及范姜明葳的感受了。

“她现在怎么样?还好吗?”沉默片刻之后,王妗娣问他。

“看起来很好,她告诉我她有男朋友了。”车子良平静地陈述。

“真的?”王妗娣喜形于色,思忖着如果真是这样就太好了,所有的伤害都可以不再继续。不过她还有点疑虑。“子良,明葳会不会是为了让我们心里好过一点,才说她有男朋友的,我是说这也许是她善意的谎言,你知道,她是那么善良的女孩子。”她不安地看着车子良。

“我想她不会这么做吧,如果要骗我们的话,她也不必等到现在。”

两天之后王妗娣又回到医院,她在家中就破了羊水,车子良仓皇中将她送往医院。

她很快地被送进待产室,护士为她做生产前最后的准备工作。换上产袍,灌肠之后,在她的肚子上安了好几样监视器。

间隔愈来愈短的急促阵痛撕裂着她,她痛苦的申吟逐渐转成力竭声嘶的哭喊。月复腔里阵阵顺逆汹涌,令她觉得自己就要死去了。

蓦地,监视器上显示出胎儿停止了心跳的讯息,医生和护士火速将她推进产房里,他们必须立刻进行引产手术,结果,医生取出她月复中已告气绝的男婴,她昏死过去。

———

病房里,王妗娣醒来后第一个感觉便是椎心的痛。望着陪在一旁的车子良,她伤心绝望的泪水瞬间决堤,氾滥成灾,伴随著令人闻之鼻酸的痛哭失声。

“妗娣,别哭了,你的身体要紧。”他连忙安抚着她。

她什么也听不进去。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她依旧泪如雨下,喃喃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胎儿的颈部被脐带缠绕住,来不及救他了。”车子良沉痛地转述医生告诉他孩子的死因。

“没有了、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失去孩子的痛心盖过了她身上的疼痛,千万倍于临盆时滚滚阵痛的揪心之感,几乎令她气绝。绝望无助将她推进黑暗的深渊,顷刻间,她的灵魂被黑暗吞蚀,有着不可名状的不安。

“别哭了,你现在还很虚弱,需要好好休息。”车子良紧握着她的手,柔声安慰道。

“我要孩子,我要我的孩子,把孩子还给我!”她突然之间崩溃了,疯狂地喊着。抓着车子良的衣袖,没命地摇晃着他的手臂。

“别这样,妗娣。失去孩子,我并不比你好过。”想去猝死的胎儿,他也忍不住流下伤心的泪水。“我们还年轻,还会有孩子的。”他不忘提醒她。

他的这一句安慰,像镇定剂一般迅速令她安静了下来。她无言地望着他的脸,似乎正细细咀嚼着他的话。她在车子良的坚持下躺回枕头上,终于在不久之后安心地睡着了。

———

埃无双至,祸不单行。王妗娣出院没多久,车子良又因车祸受伤进了医院。

费家齐辗转听说了这件事之后,抽空到医院探视他,还约了范姜明葳同行。

“严不严重啊?你朋友的伤。”走在医院长廊里蜡亮的地板上,令她不由觉得心情沉重了些。

“大腿骨折。”

“你朋友知道我吗?”她不确定费家齐有没有告诉人家她和他的关系,他一点也不像那种会主动对别人提起自己私事的人。

“今天带你来看他,他就知道了嘛。”他知道她有点紧张,给她一个鼓励的微笑。

电梯到了三楼,他们很快就找到了车子良的病房。

“子良。”费家齐一踏进病房就瞥见一身狼狈的车子良。他斜靠着枕,半躺在病床上,除了右腿上了石膏之外,脸上还有明显的擦伤,状甚凄惨。

费家齐的一声轻唤,令随后进门的范姜明葳霎时止住了脚步,脑袋嗡嗡作响,心跳因而漏了一拍。迟疑了两秒钟,她还是随费家齐走到车子良的床边。

“明葳,你怎么也来了?”车子良诧异地瞪大了双眼。“你怎么知道我受伤住院的,你们……”他期期艾艾地说不成──句话,看见她,他的惊讶多过欣喜。

范姜明葳无可选择地保持沉默。倒是费家齐开口了,他的讶异之情不亚于车子良。“你认识明葳?”他询问的目光来回在车子良和范姜明葳的脸上。

车子良缓缓地点了下头。“我认识她很久了。”

不需深邃的思维和锐利的洞察,两个男人对各自心中的疑问顿时有了解答。他们对峙的眼里都写着了解,沉默同时覆盖了三个人。

“坐嘛。”车子良惊觉自己失态,赶紧招呼着一旁尴尬的两个人。

费家齐拉了两把椅子到床边,和范姜明葳一起把鲜花插到瓶子里之后,才坐了下来。

“你的伤不要紧吧?”费家齐关心道。这才是他来医院的主要目的。

“还好,没挂掉就是了。”车子良轻描淡写了一句,脸上是无奈的表情。

“妗娣呢?生了吧?”范姜明葳激荡的心已渐平缓,她询问王妗娣的近况。

她的问题让车子良一颗心迅速下沉。他双眉紧锁,脸上浮现无边的悲愁。

“她还在坐月子。”他停了好久才困难地说出至今还令他无法接受的事实,“孩子没了。”

“没有?什么意思?你说清楚一点。”范姜明葳听得出事情有异,着急地问他。

“孩子还未出世就死了。”他喑哑道。“在肚子里就因为被脐带缠绕颈部,没了呼吸,医生立刻做引产手术已经来不及了。”简短的解释中净是回天乏术的无力感。

范姜明葳没有给他任何安慰的话,因为那已经于事无补了。

“妗娣她──还好吧?”

“她很难过,情绪一直没办法平复。”

“那是一定的,还有什么事比失去期待已久的孩子更令她难过呢?她的心情我可以体会。”她此刻觉得王妗娣比车子良更令她想为之掬一把同情的泪水。本以为幸福已是唾手可得,怎奈命运如此拨弄,王妗娣着实命乖运舛。

“往者已矣,来者可追。你要好好劝劝她,别再难过了,多想想以后吧。”

“我会的,其实我常常也是这么劝她的。只是,你知道,要完全地从悲恸中走出来是需要时间的。”

范姜明葳了解地点头。“就让时间来治疗吧。”

费家齐一直专心聆听他们的对话,没有插嘴。

“家齐,谢谢你带女朋友一块儿来看我。”车子良语带双关地向他道谢,心领神会地看着眼前的两人。

“谢什么,应该的。”

“等我伤好了,请你们俩喝咖啡。”车子良的眼底是对两人的深深祝福。

“好哇!愈快愈好。”费家齐开心答道。

“子良,祝你早日康复。”范姜明葳也衷心期盼。“改天我想去看看妗娣,好吗?”

“当然好,妗娣见到你一定很高兴的。”车子良露出笑容。“你们早点回去吧。”

———

出了医院,看见呵出的热气变成白色烟雾,范姜明葳才发觉气温骤然下降了许多,她将大衣的衣领拉高了一些,看看身旁的费家齐,她心中五味杂陈。暮春到盛夏,新秋到残冬,岁序在不知不觉中更替,身边的人和事也在流失的岁月中进行了搬移。

“回家吗?”直到两人上了车,他才问她。

“嗯。”她低着头回答。

他静静凝视她片刻,才发动车子离开停车场,准备朝新店的方向驶去。

“意外吗?”她沉默够了,终于问出压抑很久的话。

“有一点。”他平淡回应,他知道她指的是车子良认识她这件事。

“他告诉过你我和他的事吗?”她刚才一直不知如何启齿的问题,竟是如此轻易地就月兑口而出。

“他说他婚前有个女朋友,他本来以为女朋友会等他的。”他的眼注视着前方的路况,口气平静地似在陈述一个与自己完全无关的故事。

“还有呢?”她的手指在雾蒙蒙的窗玻璃上无意识地乱涂着。

“后来,他觉得女朋友离他愈来愈远了,而他在深思熟虑之后,决定和他太太重新来过,将所有的伤害减到最低,包括对他的女朋友。”他依旧冷静,眼中并无波澜。

“你现在的感觉是不是很糟?”她继续在窗玻璃上涂鸦,几番发泄之后,她索性在窗上清出一方透明,然后贴住那一片冰凉看着窗外清冷的街道。

“没有。”由于除雾的效果,他的视线显然比她的要清楚。

“费家齐,”冷不防地,她喊着他的名字,突然回过头,目光直射他的侧面,“你别这么闷好不好?我知道你一定有话要说,难道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她字字清晰而忿怒。

他迅速瞥了她一眼,依旧不语。他知道她的情绪已经沸腾了,他不禁自问,他有话要说吗?不久之后,他等到了一个可以回转的路口,打了方向灯,他将车掉了头往回开去。

“你要去哪?”

“我家。”

———

“你想说什么,现在可以说了。”她一路憋在心里的气,一进他家全给发泄出来了。她往地板上的椅垫用力一坐,盯着他立刻就要摊牌。

费家齐无意随她的情绪起舞,到厨房那边取了立顿红茶包冲了两杯,回到客厅,放下茶杯才在她身旁坐下。

“喝茶。”

他这种泰然自若、不是反应的反应,令她持续忿怒的情绪攀升至最高点。

“我不是来喝茶的,我要知道你的想法!”

费家齐的确有着过人的耐力,他自顾喝着茶,没有立刻回答她。

“你说话呀!”她几乎是用吼的。

“你希望我说什么呢?你不是早就告诉我和以前男朋友的事了吗?今天我只是发现自己刚好也认识你以前的男朋友,就这样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为什么那么在意我的想法?”

她看着他一脸的冷静自持,觉得自己就要崩溃了。他果真是无动于衷?还是他的心早就死了,死在多年以前,死在伊人身上?杯口浮着的缕缕烟雾,竟令她湿了眼帘。

压抑许久的委屈,残酷难堪的对待,在顷刻间爆裂,她哽咽出声,哭出欲窒的痛苦和酸楚。

他伸手将面纸盒推到她面前,没有言语和肢体的安慰,他静静陪坐──旁,等她发泄个够。

一盒面纸几乎用尽,她的哽咽将停。他温柔的手这才细细抚触她被泪水洗过的双颊。

她赌气地甩开他的温柔,她怕自己再次深陷温柔而变得脆弱。“你一点也不在乎,对吗?你不在乎我跟车子良的事,你也不在乎我,你什么也不在乎,对不对?”原来他刚才轻轻的触模就已经发挥了莫大的杀伤力,她的泪又随着心痛流下。

长久的、固执的沉默之后,他将她拥进怀里。“我不在乎所有的事,但我在乎你,我从来没有这么在乎过一个女孩子。”他在她耳边情深款款。

听到他最后那一句,她倏地抬眸凝视着他,心中又是一阵翻腾。她双手捂着胸口,怕一颗心就这么跳了出来,而且脸上的泪已成灾,她无法言语。

“我知道你爱的是我,这就够了。”说完,他的唇便贴住她的,轻轻地吮啜起来,她微微往后瑟缩,他情急地追了上去。第一次,他吻出贪婪、吻出占有、吻得霸气而坚持,直到她完全瘫软在他怀里。

“嫁给我!”他轻含着她的耳垂,吐露深情的请求。

她看见他眼里盈盈的期望,她也听见自己心中滚滚的渴望。在分不清究竟是谁的呼吸里,他们蠢蠢欲动,同时明白了即将发生的事。

他将她横抱而起,朝他卧室那张单人床走去。他和她的身子交叠在一起,片刻屏息之后,激烈的如浪花交袭,层层覆没又层层突围,犹如两军对峙,不可开交。悄悄探索敌情,传递暗语,转身又投入枪林弹雨之中,阵阵攻防,如绵密的春雨,据点一一沦陷。人仰马翻中,飘出丝丝申吟,仿佛因过度陷溺而近乎窒息,不分胜败的双方于是缓缓倒地,躺入断壁残垣之中──

他心中震撼不已。远远超过在医院里发现她和车子良之间关系时的惊讶。

“很意外吗?”她在他怀里思忖着自己某一种身分刚才为他所颠覆。

“很感动。”他搂紧她。用唇在她脸上每一处传递着他的感动。

“后悔吗?”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问,但话确实已问出了口。

费家齐微蹙浓眉,讶异她为何有此一问。他甚至没有想过她是否后悔,怎么她倒如此敏感。他怜爱地望进她眼底,低声道:“我不做让自己和别人后悔的事。”

她心中那股莫名的怅然很快地就消失在他温柔而坚定的话语中。他热情细腻的吻,虔诚地膜拜着她身上每一处玲珑的曲线,轻柔的每一触都仿佛微风的纤指带着动人的长叹和甜蜜的低吟,拂过了她的身也拂过了她的心。一连串的奇妙震荡把他们再一次带入无边的愉悦之中。

———

缠绵了一整晚,费家齐记起他们尚未解决晚餐的问题。于是他出门买消夜去了,留她一人在家里。

她把换下来的床单丢进洗衣机之后,无聊地等着消夜,无意识地看看卧室里的每样东西,无心地发现了床边书桌上那一本手札。

犹豫片刻,她抵不过好奇心的驱使,终于翻开了它。简单的扉页却在她心中迅速汇聚成无比的冲击,激起一片骚乱的波荡,她终于发现了他完整的感情世界──

……我的喜怒哀乐,被你轻易摆布……

午夜的风雨让我惊醒起想你,你能否感到我的痴迷?

……我无边的心绪,在相聚中不曾提起……

你的笑我记在心中,你的泪我也能懂,为什么我的伤感,你无动于衷?

伤我的心,你疼不疼……轻轻一个温柔眼神,让我忘了疼得那么痛……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和你相约到永远……我要你的所有穿透我的心扉……

我的爱无处躲藏,眼睁睁看着你和他走向我……不是情人节的夜晚,你是否愿意为我留下?……

范姜明葳愈往下看,心愈跳得厉害,喘着急促的呼吸,顶着背脊的透凉,她恨不能立刻读遍手中那本手札的每一页。

很难说你我的际遇是对是错,爱的理由太多,你有你的,我有我的。如果必须再一次同样的选择,我仍愿宿命地等待……我已回身无岸,只能继续独自前行,但我无怨无悔……

爱你是深深的逃避,也是长存的回忆。每次为你感动的时候,都深深刺痛我自己……我已没有相同的爱可以给谁。

异国城市的每盏灯火,为我的孤独应和,陪我走过春夏秋冬。

眼泪滴滴落下,浸湿了墨水里的浓情切意,模糊了字迹,模糊了视线,模糊了心。

她合上那本手札,关上费家齐的内心世界。他本无意公开,她就当自己也未曾误闯。她将它放回原来的位置,它应该在哪,就让它在哪吧。

她留了张字条,在费家齐回家之前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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