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你什么时候去逛街啦?”宋绍钧又送便当来给葛月。看着她身上的新皮衣问道。
“朋友送的。”她接过袋子。
“那个男的?”
她点点头。
“你们开始谈恋爱啦?”
“嗯。”她觉得看起来是。“现在进行式。”忽地她又觉得自己身穿皮衣坐在屋内是一件可笑的事,今天一点也不冷。
“有什么要向我报告的吗?”他难得一回故作轻松。
“暂时还没有。”想了想,她补上一句:“也许等它成为过去式时,我才会向你报告。”
“过去式?”他纳闷不已。
她又点头。“我有随时被抛弃的心理准备。”
“为什么?他不好吗?”他有些急。“如果你那么没有安全感,那就不要跟他谈恋爱嘛。”
“你不是一直鼓励我,有机会谈就谈吗?我大学时代那两段早早夭折的恋爱也是在你的大力鼓吹下才谈的。”她苦笑。“你说不谈会后悔。”
“是呀,不谈你怎么知道后来会分手。”
这话仿佛在预言她这次恋爱也不会得到善终,她听得颇为光火。
“你自己呢?怎么不去谈个恋爱?看看会不会分手。”
“我——我一直没遇到合适的对象。”
“所以就一直守在我身旁,等着我给你安慰女孩子的机会是吗?”
“我没那个意思,你不要生这么大的气好不好!”
“我——”她终于发现自己太激动了。“宋绍钧,对不起。”
“没关系。”他松了口气。“你赶快吃饭吧,我回去了。”
她相信自己不曾对宋绍钧说过安慰的话。刚才她应该安慰他几句的。这个男人一直存在于她的生活里,而且是那么理所当然地存在着,她不否认当自己有不如意的事时,总会想到去找他,虽然他一向只听不说,安静得让她不禁要怀疑他在想自己的事,根本没在听她讲话。但她确定他是体贴的。两家妈妈曾有过争吵,那一吵之后,宋妈妈虽没迁怒到她身上,但对她的态度明显地变得冷淡。所以宋绍钧没敢开口要独居的她上他家吃晚饭,总是在下班后替她带个便当回来。
想起这此事,葛月认真地吃起他买回的便当。
夜正寂寥时,她的门铃响了。
“果然是你。”打开门,她的双眼顿时生辉。
“你有预感我会来?”杜晓雷笑着随她进屋。
“嗯。今天我一整天都穿着这件皮衣,所以我猜按铃的人是你。”
他很感动地看了她好久。
“想我了?”他拥她入怀。
“嗯。”她轻点了下头,眼眶发热。
在他的唇就要触到她的之际,她问:“来讲故事吗?”
他边吻她边问:“还想往下听?”
“我们之间的联系,靠的不就是这个故事吗?”
“如果你不愿意听,我随时可以停下来。但是我们之间还是会有联系。”
“这种联系可以维持多久?”她还回应着他的吻。
“你要多久就多久。”
这是一种很有保留的回答,不仔细推敲的话,她会以为那是天长地久。
她不得不承认他回答得很技巧。
“如果我要很久很久,你做得到吗?”
“看你。”
“为什么这么回答?”
“我觉得我配不上你。”
她很意外。“哪一点?”
“你无瑕。”
“是吗?那我以前的男朋友为什么要跟我分手?”
“他傻。”
“你好像把提出分手的主动权留给了我。”
“嗯。”他没说是因为怕她提出分手的要求,才刻意放缓了说故事的进度。一度他也想过不再对她往下说,但他渴望为自己解开心中的结。
她一点也不为自己得到这种权利而感到高兴。如果分手是他们的最终命运,那么谁抛弃谁就不再重要了。
“你一度也把这种主动权留给了她吗?”
“我没对她说过这种话,”他的眼神忽变得黯淡。“但分手的确是她提出来的。”
她不做任何臆测。
“我们开始吧,你讲,我听。”
他随她坐上沙发。
“我跟她第一次约会,是一起去看了场电影,看完之后就直接回家。路上她告诉我说学校里有人想追她;我大概是自卑心作祟吧,立刻就回她一句,说我同事也想替我介绍女朋友。”
她学他那样轻笑一声。
“我和她都是在乡下长大的,感情的表达方式都很含蓄。她很快地就又告诉我,说她不会接受别人的追求,我也就跟她说,我不会交别的女朋友。”
“算是你们对彼此的承诺?”
“算吧。”他点头。“她问我,等她大学一毕业就跟我结婚好不好,我说不好。”
“为什么?”
“那时候我就快去当兵了。我存的钱刚好勉强供她再读两年书,我退伍之后,愁的是她最后一年的学费,哪有钱结婚?”他顿了下。“我把理由告诉她,然后她就不讲话了。”
“她读大学的时候打工赚钱吗?”
“当然。我们别的不缺,就是缺钱。”
靶伤的气氛使他们不约而同地看着对方。葛月接着将目光移至他的手。她早就注意到那双手是做过长时间粗重工作的人才有的。
她拾起一只,覆在自己的手掌上,用另一只手摩挲着。“你真的吃过苦,我相信。”
“所以我从不抚模你的脸,”他的眼底掺着自卑的怜惜,对她的怜惜。“我怕伤了你的皮肤。”
她拉住他的手,让那粗糙的掌心贴住自己的脸。
“模我,我要体会你模我的感觉。”
手被她拉着在她脸上来回蹭了两下之后,他开始抚模那柔细的肌肤,好轻好轻。
“今天就讲到这里。现在我只要你吻我。”她把唇凑上他的。
轻吻的确无比珍爱,她告诉自己该相信他是真心的。
然而,行动电话响了。
“不要接!”她搂紧他。“不要接!”
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她不喜欢。该问他知不知道是谁打来的?该问那人是男是女?该问那人是他故事里的“她”吗?
他在内心挣扎,她感觉得出来,因为他吻得不再专心,虽然他没接电话。
“够了。”她推开他。“你吻得够久了。”
他真的就停住吻,她难掩失望。
“你回去吧。”她隐约感觉得出,他很想立刻回电话给刚才打扰了他们的人。
他没说什么,深深地看她一眼便离去。
梆母一听女儿接起电话就说:“妈本来想过去看你的,又怕杜先生在你那,所以决定打电话问你几句就好。”
“问吧。”葛月吐了长长一口气。
“你跟他到什么程度了?快跟妈讲。要我出面的话就提前告诉我一声,我跟你陈叔叔也好准备准备。”
不用看她都能想见妈妈那种自鸣得意的表情。有时候她倒宁愿妈妈像爸爸那样,组了另一个家就不再跟原来的家有牵扯。
“妈,你少管我的事,我跟他还不是你想的那样。”
“是吗?妈是过来人,那天我一眼就看出他对你有意思,就算你们现在还不是我想的那样,但是应该也快了。你呀,别摆什么高姿态吊人家胃口,这年头好男人不多,有了机会就要把握,错过一次也许一辈子就不再有机会了,妈的话你听见了吗?”
“嗯。”她要死不活地应了声,只求妈妈立刻停止炮轰。
“你干嘛讲得这么遮遮掩掩的?屋里有别人吗?谁在那里?是杜先生吗?”
梆月很想摔电话。
“是,我是跟他在一起,你可以挂电话了吧?”
“你先要他听电话,我有话跟他讲。”
“你想讲什么?”
“随便讲几句,要他有空多来陪陪你。”
“如果如果我跟你说,屋里的男人不是他呢?”
“喔,那我就告诉那个人,说时间不早了,他可以回自己家去休息了。”
“妈!我屋里没有其他人,我是受不了你,想打发你赶快挂电话!”
“你——”
她摔上电话。
电话再响,停了又响,第三次响起,她接起后直接把话筒放在小茶几上就走开。
十分钟之后她才回头拾起话筒来听。
线路是通的,却没有声音。
“喂——”她出声。
“为什么现在才理我?”
“是你呀,对不起,刚才我以为是我妈打来的,所以——”她被妈妈气得忘了杜晓雷也可能打电话来。
“我现在有空讲故事,你有空听吗?”
“有。你在哪里?”
“不在你家楼下。”
“喔。”她失望,所以没发现他答非所问。“你讲吧。”
“我入伍了,后来。”
他开始讲故事,属于他的气息和过往立刻包围了她。
“等等!”
“嗯?”
“我有疑问,你当兵那两年里,她没写过信给你吗?”她一直是专注于故事的,没忘记他说过只收过一封信的事,而这一点疑问是她允许自己提出来的。
“没有。”
“那她去看过你吗?”
“也没有,我休假回乡下时我们才见面。”
“你没要她写信给你吗?”
“没。我没想过要她写信,我自己也不爱写信。她的文笔一定好过我很多,我觉得她不写信给我,对我来说反而比较好。”
“那——”她能体会他的难处。“那两年里,你们的感情靠什么维持?你想过她有可能爱上别人吗?”
他沉吟片刻后才答道:“一个人的时候确实也想过。我一个星期会打一次电话给她,告诉她一些部队里的事,还有,我很想念她。她也都说她想念我。所以我觉得她应该没爱上别人。”
“你想过没有?那时候。”她知道自己的问题也许将伤害他,但她忍不住,“也许你要说我现实。可是你想过吗?她是个大学生,而你当时的学历只有国中毕业的程度,你们的思想能沟通吗?你们有共同的语言吗?”
他沉默了很久。
“我伤了你吗?”
她小心翼翼地问。其实刚才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给他一个迟来的提醒,似乎经过她的提醒,他和她的故事在那个时候就会结束。她忘了自己也有一张大学文凭,而他可能到现在都没有。
“是不是只有在小说或电影里,两个学历悬殊的人才有可能相爱?”他平静的口吻不似受伤。
“对不起,我没有轻视你的意思,一点也没有,我只是——”
“我知道。”他温和地打断她,没把自己在退伍后的第二年,也就是“她”毕业的那年,考取斑工夜间部,半工半读地完成了又一阶段学习的事说出来;虽然他后来又补习了很多实用性课程,但他学历不高终究是事实。
“怎么不接着讲?”
“今天就讲到这里吧,我有点累。”
“你生气了。”
“别多心,我怎么会生你的气?我是真的有点累。”
“好吧,那就下次再讲,你休息吧。”
她才讲完就听见话筒里传来的干扰声。
他又用行动电话跟她讲故事?
“行动电话快没电了是不是?”她问。
“嗯。”他轻笑出声。“所以才说今天讲到这里。”
她笑着与他道别,却想不通他为什么不用家里或办公室里的电话跟她讲话。
梆月写了一阵子短文,因为那可以使她的情绪不必沉溺在文字里太久。走进杜晓雷的故事之后,她已没有太多的情绪去架构长篇故事。
杜撰故事时,她一向偏爱那种胸中有血心头有伤的男人。是否站在花摊前那个高大的身影,将她心中偏爱的形象具体化了?
杜晓雷的故事她只起了个简短的开端,其后她便写不下去了。她愈来愈肯定,自己在第一次看清楚他的面孔时,就有一种熟悉的感觉,甚至有一种预感:她和他之间可能会一起度过一段很长的时间,花市里的邂逅仅仅是一个开始而已。
短短的,断断续续的,她已完成了几篇短文,也陆续送出去换钱了。
她写了篇“母与女”,讲的是她和妈妈之间不甚愉快的相处;写了篇“不可靠的男人?”,讲的是她爸爸;写了篇“谁在敲门?”,讲的是她和宋绍钧多年不变的邻居关系。
今天她想写一篇有关自己和杜晓雷的相识,她准备将未开始的这篇短文定名为“遇到我的爱”。
原来爱上一个人,一个男人,是这么容易的事。她信了自己塑造出来的那些女主角。
无法开始,她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谁在敲门?她在心里问了之后便笑了出来,不按门铃的人当然是宋绍钧了。
“今天加班啦?”她开门。
宋绍钧递上便当。“嗯,饿了吧?比平常晚了两个小时。”
“饿不死的。”她笑笑。
“我可以进去跟你讲几句话吗?”
她欠身让他进屋。
“有事啊?”她请他坐沙发,自己则在饭桌前坐下,打开便当盒就要动筷子。
“我们公司里有个女的,跟我讲了好多她的事。”
他就这么停了,一脸苦恼相令她莞尔。
“她喜欢你。”
“你怎么这样讲?”他有点赧。
“喔,对不起,我有职业病。”
她笑着说抱歉的同时也在心里自问,小说里最常出现的情节也常在真实生活中发生。究竟是生活给了作者想象的空间,还是因为市面上这类小说多如牛毛,这类小说的读者也为数众多,所以当人们遇到类似状况时,便自然而然地模仿了小说的情节?
是这样吗?那杜晓雷和她之间呢?
“继续讲。”她继续吃便当。
“前几天,”他看着她。“前几天一个晚上我就想上楼来找你,告诉你这件事。”
她扒了两口饭还听不见下文,于是抬头问:“然后呢?为什么没上楼来?”
“我才出门就看见那个男的在二楼到三楼的转角处,拿着行动电话在讲话。我……我不是有意偷听,但是我听了两句就猜出他是在跟你讲话,所以我又回屋里去了。”
她放下筷子。
“你生气啦?”
“喔,没有。”她是不高兴。难怪那晚杜晓雷说他不在她家楼下。为什么近在咫尺,他却宁可不见她?
“葛月,你一直没告诉我,那个男的叫什么名字。”
“杜晓雷。”
宋绍钧的话提醒了她,杜晓雷也一直没把“她”的名字告诉她。
“他看见你了吗?”
“可能没看见我的人,只听见开门关门的声音。”
“喔。你快讲你自己的事吧。”
“我那个女同事说她少女时代喜欢过一个男孩子,是她的邻居。她家后来搬了,搬走五年之后,为了某些原因,一年前又搬了回去,她发现自己还是很喜欢那个邻居,可是她不好意思对他表白,只敢像普通邻居那样与他相处。半年前,她伤心地发现他有了女朋友,最近又听说他要跟女朋友订婚了。”
“喔。”
她审视了宋绍钧片刻,料他还不至于会捏造这样一个故事来影射自己和她之间的关系。他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句话。
“你干嘛这样看我?”
“你有没有问她,为什么愿意把这些心里话告诉你?”
“没有。”
“那你找个机会问问她。”
“问她什么?”
她“唉”了一声,不好意思骂他笨。“就是问她是不是觉得你善良、体贴、可靠、忠实,所以才愿意把心事说给你听呀!”
“这样问不太好吧!”他搔头。
“宋绍钧,你现在就回家去,然后对着镜子反复练习这句话:‘你为什么肯告诉我这些?’练到自己觉得满意了就去对她说,然后再来告诉我,她是怎么回答你的。”
“喔,那我回去了。”他沉重地走出她家。
梆月继续吃便当,心想也许她该先写宋绍钧和女同事的故事。
“……大学毕业之后,她很快地就找到一份收入还不错的工作,我的压力也因此减轻不少。”
“她找到什么样的工作?”
“她是学企管的,在一家贸易公司当普通职员。”
“嗯,接着讲。”
杜晓雷接着就提到自己半工半读的事。
“我毕业之后,她问我,我们可不可以结婚了,我说还不可以。”
“为什么?你们两个都有收入,维持一个家庭并不是难事。”
“我跟她说,等我赚够了钱才要跟她结婚。”他停下,轻咳一声。“她的工作地点在台中,住的是跟人家合租的房子,我想等自己存够自备款,在台中买到合适的房子之后再结婚。当然,我也希望自己能在台中找到工作。我换工作比她方便。”
“她同意了吗?”
“她很生气。虽然她没反驳我的意见,但是我感觉得出她是很生气的。她是那种生了气也不会说重话的人,只是眼神会变得很冷,那种让人害怕的冷,仿佛她可以跟人家同归于尽。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这种眼神。”
“同归于尽”四个字教葛月倒抽了一口气。女主角的个性至此才略见端倪。
“之后呢?你们的感情产生了变化吗?”
“很难有什么变化。”他笑,带点苦涩。“我们之间一直是很自然的,快乐也那样,别扭也那样。外人也许根本感觉不出我们是情侣关系,可能还比较像姐弟或兄妹。”
“你们的事你爸和你姐知道吗?”
“后来知道了。不过他们并不很注意。我是男孩子,我爸不太管我的事,我姐也没太多时间理我。”
“你认为要先有房子才能结婚?为什么这么坚持?”
“我想这是我身为一个男人的自尊心作祟吧?我要靠自己的力量赚到一间可以供妻儿栖身的房子。我要确定自己有这种能力之后才要成家。我不希望我的太太有一天弃我和孩子而去,原因是我没有自己的房子,是我没有能力供他们过像样的生活。”
她懂了。他的母亲是这样走出他的生命。
“她知道你的想法吗?”
“我说了,她表面上也接受了。”
话筒里传来干扰声。
她直觉地开了门,朝楼梯转角望了望。
他就在那里,于是她挂断电话。
“进来吗?”她问,然后看着他踏上阶梯,走向她。
他随她进屋。
“有什么不同吗?门里门外。”她再问。“刚才你想象出我的表情了吗?是什么样子?告诉我吧。”
他关门,转身就拥她入怀。
长长的电话线缩短成零距离的此刻,她是晕眩的,但不知是晕眩在他的怀抱中,还是晕眩在他的故事里。
他的故事如一艘船,她已在船上。几乎是义无反顾地,她早早跳上了船,船已航行在海上,不论船将行至何方,她都难再回头。
她在享受一种致命的危险感觉。
他此刻的心跳是如此强烈,因为靠她如此近?抑因为他还沉溺在自己的故事之中?但他刚才在电话里的声音是那样平静。
他捧着她的脸问:“刚才你也是这个表情吗?”
“我不知道。我现在是什么表情?”
“充满关爱的表情。”
语罢他立即吻住她,以同等的关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