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花般优雅安宁的男子轻轻地笑着,正缓步行来。
背对着大门,背对着千丝万缕的斜阳,虽然穿着压着银线的白裳,却仿佛是从黑夜中走来一样,他只不过淡淡地一笑,便如昙花初绽,美丽得近乎哀伤。
黑发如纱在风中扬起,飘落了的是映染了霞光、看不出本来颜色的丝带。
每个人都望着他,脸上的表情微妙而愕然。同样的景色,落在不同人的眼中就是不一样。有惊讶、有惊喜、有惊惧……而龙千里的双眼看到的却是完全的黑暗。
不在意别人的目光,优美的男子如在水面上飘行,空灵曼妙地行至那把宽大却略显寂寞而空旷的紫木檀椅前,一掸衣摆,稳稳地坐了上去。
手肘托住额角,他看了看静若无人的大厅,发出一声低柔的轻笑,“怎么?我只是想帮你们做个主持者啊,我应该有资格坐在这儿吧?对不对,千里?”
美丽的眼睛睁开,投射出一片璀璨的光泽,古玉般的眼瞳幽幽地望着少年,不经意地也扫了一眼他身后的红十一。
好眼熟的人……红十一呆呆地想着,分明是不认识的陌生男子,为何却觉得一定在哪里见过呢?那样的眉、那样的眼、那样轻扬的唇角……像谁呢?
默默地忍耐,一直一直忍耐……可是,在这个世上,毕竟还存在着自己无法忍耐的东西啊。少年垂着头,紧握的手指甲呈现青白,唇边泛起苦涩的微笑,缓缓抬起头,安静地答道:“不。除了我,没有人可以坐在那里,你也不行……舅舅。”
一瞬间的空白。
红十一恍然大悟,原来是像千里!这个美男子简直就是千里十年后的样子嘛。果然,血缘真是一目了然骗不了人的事情。对自己的观察力很满意,少女点点头,却发现离自己相当接近的那个人在轻轻发着抖。
已经是五月了啊,他穿得并不单薄呢。怔怔地看着身前的少年,虽然只是一个背影,却好像可以感觉到从他身上发出的莫名寒冷。
忽然间,她就讨厌那个连姓名也不知道的美男子了,因为他一出现,千里就变得这么不安……就好像很多年很多年以前,自己见到师傅时的感觉是一样的呢……
明明是至亲的人,却又会深深地恐惧……
她望着身前纤细的背影,这背对着她充满不安的少年的双眼中,看到的是什么样的景色?
犹豫不定却还是伸出了手,想要放在他的肩膀上……
“砰!”
有人在这一瞬间推开了门。
不信、震惊、复杂的眼神都明明白白写在那个一身华服的女人眼中。
那是青岚门的六位总管之一,被称为姑姑的女人,盯着紫檀木椅上华丽的优雅男子,吐出似欣喜又似忧伤的低喃:“幽澜……少主……”
“呵呵……”男子枕臂轻笑,轻得就像是柔软的风掠过枝头,吹花开,吹花落,十几年弹指一挥间,少主……多少年,多少年了啊……忽见故人,乍闻乡音,而他穿着汉人的衣服……
缓缓压平衣上被握出的皱痕,双腿用力,他站了起来,一步步走下,走到千里的面前。那么相似的两张脸彼此贴近,听得到对方急促的呼吸,然后,他轻轻垂下眼帘,“您说得对,那里不是幽澜的位置。那么……”
扬起促狭的唇,落在红十一眼中,凝成一朵邪恶的微笑。他问:“您想好给幽澜一个怎样的位置了吗?”
龙千里平素就苍白的脸孔,此刻不知是生气还是恐惧,已近面无人色,双手垂着却不知该放到哪里,只是一再重复着:“你……你回来了?”
“是啊,”傲然地抬起头,让如纱的黑发漾起水样的光波,在风中打着转,甜美的视线扫过屋内每个人的脸庞,一举一动都婉约入画的绝色男子微笑着说:“幽澜回家了。”
红十一发誓,龙千里这种行为绝对算逃跑!
而且是落荒而逃!在那个美男子面前丢盔弃甲面色如土地逃窜回去。虽然龙凤对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提供了第二个版本,但亦相去不远。
总之——他是回来了。
一回来就在红十一眼前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好奇心是人类固有的本性,身为密探出身,让红十一不去注意龙千里的反常举止是根本不可能的。
“于公,这件事颇有权谋之争的味道,台江青岚门有什么变故,难保不影响中原江湖的走向分割,嗯嗯,是个大好题材;于私,我可是龙千里的结拜兄长,怎么能不表示一下我的关心?”
杜鹃盛开的花坛旁,红十一翘着二郎腿,拧眉眯眼,聚精会神地思考分析事件的全过程。恩!还是得去找当事人亲自套话。呀喝!终于有事可做了!小女子眉目舒展,神采奕奕,怕麻烦和探听别人的麻烦那是两个概念,千万不要混为一谈!如果是后者,她可是做了十几年的老手了,经验丰富,兴趣多多。
笑眯眯地跳下花坛,她蹦蹦跳跳去找龙千里。迎面在月亮门撞上了龙凤。
“喂!”她拍拍龙风的肩,不客气地问:“看到你家千里大人没有?”
龙凤警戒地看了她一眼,后退三步,“你想干吗?”
“耶?”红十一清澈明亮的眼睛瞪得老大老大,“平常你不是没事就对我耳提面命要我跟着他当跟屁虫吗?怎么?今天要下雨了?”
龙风抬头看了看阴云密布的天空,皱着眉道:“今天的确是要下雨了!”
紫花藤蔓,是阿妈喜欢的。
雕花木窗没有关严,在风中喀喀作响,垂地的帐缦
上面,一朵朵缠绵的藤花在摇动的风中飘荡出袅娜的弧痕。
是雨要来了……
龙千里失神地坐在地上,一如小孩子的时候在大雨来前,抱住自己的双膝。
那晚,下着大雨,被哗啦的雨声吵醒,觉得害怕,光着脚去找姑姑,却意外地发现阿爹在姑姑的房中,两个人正在说话。
好奇心起,他躲在一旁,侧耳倾听。
泵姑说:“小姐的病不太好,门主要接她回去调养。”
阿爹沉默着摇丁摇头。
他知道姑姑口中的小姐便是阿妈,阿妈她是台江圣教青岚门门主惟一的女儿。
泵姑一直说一直说,阿爹便那样一直摇着头。
“就算回去了,也不会见那个人……”姑姑叹息着欲言又止,“小姐她……”
“不要。”阿爹决绝地拒绝,停了停,又说:“你去和青岚主人说,千里也不会回去!”
他大吃一惊,前些天青岚门的使者来,特意去看过他,竟然是要接走他吗?他不要!他要在阿爹的身边!
“鼓主,何必斗气呢?千里是惟一能继承青岚门的人啊,门主怎么会放弃接他走?何况,他又不是您的孩子,您不要这样执着了吧,惹怒了……”
强烈的白光撕裂了黑色的夜幕,紧接着,霹雳般的雷声惊天动地,六岁的他跪在门边,瑟瑟发着抖。耳畔,比雷声更巨大的声音不断反复轰鸣:他不是阿爹的孩子……他不是阿爹的孩子……
大概是在慌乱中发出了声音,隔断推开,阿爹发现是他,瞬间,眼中的感情变化万千,震惊,失措,怜惜,落寞……随后,是轻轻地俯身,是轻轻拥抱,阿爹的表情是那样的寂寞,那样的哀伤,以为他是孩子不会记住,但不管如何他都不会忘记那晚阿爹的眼神有多么温柔与无奈……
宽大的手指拂过他柔软的发,阿爹热热的额贴着他从未温暖的脸颊,“千里,不管你是谁的孩子,阿爹都会爱你……”
不要、不要……他挣月兑温暖的怀抱,挣月兑低不可闻的叹息,小小的脸上全是委屈与不信,掩住耳朵,转身疾奔,在雨越下越大的夜里,他不要听这些不想听到的话。他怎么会不是阿爹的孩子?那他是谁?他是谁的小孩?他没有阿爹了吗?
一直跑、一直跑,一直哭、一直哭,跑到有月亮门的地方才发现跑到了阿妈的院落。迫切地想见阿妈,受到伤害的心渴望着抚慰,想问:我是谁?
推开紧闭的门,屋内绣架旁,一支烛,幽幽流转。
停下手中的针,披着长发的女人淡漠地抬起清绝的雪靥。
那是第一次,在没有人陪伴的情况下,见到夜晚的阿妈……
“阿妈……”怯怯地唤一声,慢慢地走过去,阿妈好美,美的得不像凡尘中的女子,美得像是一朵单薄的花。
纤长的手慢慢举起烛台,女人失神地望着面前小小的孩子。
那清秀的小脸上满是眼泪,孩子哭泣着问:“阿爹说我是别人的小孩。”
手心攥得紧了,把烛台捏得好似要断掉一般,倾斜的烛光摇摇动荡,有什么刺人了掌心,殷红的血涌出,滴落白色的缎面,染红银色的蝴蝶……
想要温柔一点儿,却做不到,想要解释什么,却说不出。烛光下,孩子那双噙满泪水的眼睛竟然是浅得近乎没有颜色的颜色,宣告着——她的罪。
“啊——”
她失措地发出惊天动地的狂叫,扔下手中的烛,烛跌到地上滚了几滚,燃着了垂着的帐子,火猛烈地烧了起来。
屋外,雨哗哗地下着,屋内,火明艳艳地燃着,在水与火的间隔中,他看到他的阿妈展开一朵凄绝的笑,把手慢慢地伸向他。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呢?你是我的罪……”阿妈凄楚地问着,美丽的脸上有着依稀的泪,不知道为什么,他竟并不觉得害怕,他甚至认为阿妈其实是想温柔地对待他的,只是做不到而已。
她是那样柔弱哀婉,她的手从来没有握紧过。她只是哭泣着,不停地问着,那么迷失,慌乱,举手无措,楚楚可怜……
“不知道,我不知道,阿妈……”稚女敕地回答着,却足以撕裂母亲的心。
她放开手,伏在绣架上痛哭着,无助得让他也只好跟着大哭起来。
“你不会幸福的呀,忌禁的孩子,我为什么要把你生下来啊!”
雷鸣电闪中,母亲如破碎的梨花,那句话,只是说了一次而已,却已经深深地烙在了他的心上。
心的某处绽开了缺口……他是禁忌之子,有罪的孩子……虽然他并不知道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那晚的火,因为下雨的缘故,很快被熄灭了。心中的火,却一直在内心燃烧着,一点一点,用白色的寂寞的火苗吞噬着他……
从生下来就异常虚弱的身体,好像更差了,断断续续不停地生病,动不动就会发烧。外公一次次派人接他回去,阿爹一直一直摇头不肯答应。
最后,外公派来了青岚门的圣医,那个人成为了教他武功为他治病的师傅。
“我想,我一定是活不长的孩子。”
当师傅第一次喂他吃药的时候,他看着师傅,这样说。
“为什么呢?”师傅的眼睛是幽深的颜色,像是透明的黑水晶。
“因为……”他着迷地看着师傅的眼睛,被那纯美深邃的黑色吸引,不知不觉地说出心底的秘密,“我是有罪的孩子。”
师傅的眼波在瞬间百转千回,如那晚阿妈手中的烛火,动荡流波,师傅微笑着承诺:“千里不用怕,我会医好你,你一定可以活下去,因为你没有错。”
那是咒语,打开他幼小心灵的咒语,他扑在师傅的怀里终于痛哭出声,让眼泪流走所有的委屈。
师傅他是惟一能了解他的人。
是比起阿妈、阿爹更接近他的人。
是真心对他好,不求回报疼爱着他的人。
不幸的事,痛苦的事,师傅总有语言可以轻轻化解,虽然一次也没有过正面的回答,但他风轻云淡地一笑,就可以安抚他心中的痛。
然后有一天,这样的师傅,在一个青岚门的仇敌派来的刺客前,为了保护他,死在了他的面前。
那天,也下着雨。
雨夜,是离别的季节。
在母亲的葬礼上,他初见了卫幽澜,那美丽得像散乱落花一样的男子,长得和母亲是那么相似,他问:
“那是谁?”
泵姑颤抖了一下,姑姑看着那个人时的眼神就像是阿爹提起阿妈时一样,遥遥地憧憬着。
“那是……你的舅舅……你阿妈的弟弟…”
“为什么以前一次也没有见到过?”
“因为……那个人是门主的私生子,没有正式的身份,不予承认的孩子……禁忌之子……”
风扬起一地碎碎的白花,苍凉而凄迷。
他的眼神黯淡,环抱住自己的肩,为什么要有禁忌之子呢?而身后空空荡荡,可以给他回答的人早就离他而去。
有些事情,就像师傅说的那样,是无需别人告知的。
相似的容颜如一面镜子,反射出他所有的怀疑和所有的不安。
阿妈在一夜一夜中一针一线反复绣出的银色蝴蝶,名唤——幽澜。
阿妈所爱的那个人,难道是……他不敢去想,不敢去猜。
有些事,不是长大了就可以了解的。
比如,为什么,有的花一生只在一夜中绽放。有的人,一生只能为一个人心碎神伤。
千夜昙华是一场绮丽幽远的梦,就像水中的月亮,看得到,却得不着。
勉强自己伸手去碰,触手,也只是一片破碎的清冷……
此时此夜,龙千里背靠着床,却坐在地上,双眼望着在风雨中喀喀作响的窗。
雨声无情,哗啦哗啦地下着,已经是夜晚了,视野处烟雨蒙蒙。
指尖才轻轻碰到门,门便开了。
屋内一片黑暗,瞬间什么也看不见。红十一疑惑了一下,回过头,门外细如银线的雨密密地斜射而来,像是小小的尖锐的会刺痛皮肤的针。
“千里?”
试探性地呼唤着,踏入室内,眼睛适应黑暗之前,听到了细微的声响。
衣料磨擦的声音,有人。
虽然龙凤不让她靠近,但还是服从了身体的本能,偷偷溜了进来。什么下雨的时候,大人的情绪会不好之类的话,只是龙凤阻止自己的一种说词吧。
瞪大眼睛向传来声音的地方寻去,却只看到床的边沿有一团模糊的人影。
“千里?”再次呼唤却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她悄悄地靠了过去,心里有些紧张,雨夜的昏暗令少女禁不住胡思乱想,不能在下雨的夜晚靠近的人,难道会变成长毛的怪物?
屏息敛气站在千里身边,犹豫地伸出手,颤抖的手指还没有触碰到他的衣服,一个冰冷冷的东西就突然反握住了她的手腕。
差点儿被吓得心脏麻痹,幸好窗外射下一道闪电让她看清了那是千里。
还好还好,她吁出口气,她这人从来不怕下雨打雷,就怕神魔鬼怪。
“阿七?”
低低的声音,如果注意听,就会发现有着平时所没有的喑哑,但是粗枝大叶的少女并没有发觉,还在抱怨:“你干吗不说话,吓我一跳呢。”
“阿七,你是真的喜欢我吧?”
声音幽幽地发出,让红十一的心跳突然加快了起来。
怎么回事?她哪里露出破绽了吗?
“阿七,你是真的喜欢我对不对?”声音固执地重复着,带着细微的惶然。
“当然……当然啊!”她忙不迭地说着,一边拼命地点头,“不然我干吗和你义结金兰啊。好朋友嘛,当然喜欢……啊?”
最后一个字变成了上扬音,是因为少年霍地把她拉入了怀中。
一瞬间,几乎所得到彼此的心跳。
她不知所措,还没有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已经被少年搂得那么紧。
大力拥抱,紧紧地,好像她是一个珍宝,少年的头伏在她的肩上,她觉得有什么湿润的东西在肩上慢慢化开。
怦怦……是谁的心在跳?
怦怦……是谁在心慌?
是谁用柔软得像雪一样,却又足以震荡人心的声音轻轻在耳边说着:“阿七,你要活得久一点,要比我活得久一点,这样,千里就不是没有人喜欢的孩子了……”
垂在身体两侧的手不假思索地环抱住少年的腰,她不知道那么温柔的声音竟是由自己口中发出的:“傻瓜,不是约好了吗?我们会在同年同月同日死啊。”
这是——一个谎言。一个温柔的谎言。
她抚模着少年柔软的头发,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在心里一点点涌起。
为什么呢?他和自己不一样,又不是孤儿出身,怎么会比她还像一个孤儿?那样寂寞,那样缺乏一个爱着他的人。
本来有很多事想要问他的,想问他为什么今天会那么失常,想问那个叫做幽澜的男人是什么人,想知道他为什么会害怕他,可是这些问题再也问不出口了。
肩膀处不断传来湿热。啊,他的身体那么冷,为什么眼泪却是如此的烫?
“千里,千里……”一遍遍低念着他的名字,她知道这是缓解寂寞伤痛的方法。慢慢地捧起他的脸,他们离得是如此之近,近到可以在对方的眼瞳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罢刚流过泪显得格外清亮的眼睛,浅浅的几乎没有颜色。
在这双美丽的眼眸中,所看到的她,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喜欢,喜欢,我喜欢千里,”像是强调着什么,她反复地说着,温温的唇印在少年的眉骨间,去吻那粒被藏起来的小痣,被隐藏着的伤心……
“喜欢,喜欢,最喜欢千里了。千里很可爱,千里很坚强……”她自己都不知道说的到底是什么了,可是,她知道她要说下去,她每说一遍,少年的眼睛就亮一分,被那样的光彩诱惑,她想说下去。
乌黑的眼睛是温柔的颜色。
拥有比夜空更加深邃的眼眸的人,是属于他的魔法师。
他一直都这样相信,喜欢这样的眼睛,幽深得仿佛可以吸人他的灵魂,师傅的眼睛是这样,柳大哥的是这样,阿七,也有一双这样的眼睛。
雨还在下个不停,而他渐渐觉得不再那样寒冷。
有一双手一直拥抱着他。
他安心地伏在她的肩上睡去。
少女复杂地望着小孩子一样的少年。
在睡着之后,如婴儿般无邪的脸,这个人……会是她的“敌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