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眼皮缓缓张开,影像快速钻进凌采芬的瞳孔,但大脑仍有点混沌,还不能完全消化、解读传进脑海的影像及讯息。
“凌老师。”高进沉厚的声音,让她彻底清醒过来。
是高进!凌采芬立时睁大眼睛。
“你还好吧!”
意识全然回归身体、脑子,凌采芬点了点头,“嗯!”
“那就好。”听她这么说,他这才放下心来。
“这里……是医院?”空气飘散着的消毒药水的味道,加上周遭清一色的白色装潢,她于是这么猜。
“嗯。几名医生替你检查过,一致说你没事,放心。”三番两次确认后,高进悬着的心才得以放下一半,而另外一半,在凌采芬亲口说没事的那一瞬间,终告平稳落地。
“几名医生?”她惊愕地看着高进。
“你也觉得夸张吧!菜菜子。”高峰道。
斑进跟凌采芬离开高家到医院后,为证实自己的推测,高峰也立即搭另一辆车到医院来。
“我就说你是因为看见血才昏倒,身体根本没事,但舅舅偏不信,硬是要来医院,帮你做精密检查。你全身上下,每一处都被检查过,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你身体好得很!”高峰续说。
“高峰。”高进有点不悦地拧起眉心。
“你应该知道,医生帮你检查的时候,总不免跟你有身体的接触,你不知道,当那些男医生碰到你时,坚持在旁边看着整个检查过程的舅舅,脸色有多难看!好像只要那个男医生有半分不轨企图,舅舅就会上前把他揍成猪头。”高峰不理会舅舅的警告,兀自对凌采芬说。
“高峰!”高进脸色一沉,再喝一声。
“他现在的脸色很难看,对不对?但刚才,他的脸色比现在还要难看千万倍。”
“你再说半个字,我就丢你进思过室一个月!”
这回,高峰识时务地乖乖拉上嘴巴的拉链。
斑峰的话,在凌采芬脑海里不住地盘旋、凝聚。
她看着高进,眼里净是不置信。
斑进也回看着她,一向炯炯有神的双瞳,好像闪过一丝尴尬。
就在小俩口互相凝视的当儿,高峰由裤袋中掏出一枝笔,偷偷走到病床末端,悄悄拿过医院专用的病历板,在上面写字。
“你……”
凌采芬想问高进为什么这么大费周章送她到医院来,又为什么这么紧张她,可却怎么也问不下去。
她怕,怕答案不是她所预期,怕自己会失望。
突地,一只小指头戳了戳她的手臂。她下意识看过去——
斑峰高举着写了字的病历板,上面的字,让凌采芬睁圆了一双杏眼。
病历板上,只写着五个字,但震撼力却是不容置疑——
舅舅喜欢你!
真的吗?真的吗?凌采芬不停在心底问道。
“高峰!你在做什么?”这才瞥见小表做了啥,高进一手抢过他手中的病历板,冷瞪着他,“你是想从此以后,都住在思过室里,是不是?”
“刚才我又没说话,你怎么可以罚我!?”高峰反驳。“我的罪名是什么?”
“你的罪名是胡言乱语!”
“我真的胡言乱语吗?舅舅。”
“……”高进沉默,因为,凌采芬炽热的目光正紧紧的锁住他,使得他准备反击高峰的话,全都哽在喉咙里。
“就算我有罪,罪名也应该是没经舅舅你同意,便揭露了你对菜菜子的真实心意!好吧!别说我净揭你的底,为了公平起见,我也告诉你菜菜子的事。”高峰说。
“等……”听见高峰这么说,凌采芬立即想出言制止,可惜,为时已晚——
“自从上回舅舅买了个香蒜面包给菜菜子吃后,每天学校午饭时间,她的午餐都是香蒜面包!吃的时候,整张脸都甜滋滋的,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她是在吃超甜的蜜糖面包哩!”
天啊!她每天吃香蒜面包的事,居然被高进知道了!
哪里有个洞?她要钻进去!
“好了,我这个红娘小子,要功成身退了。”接下来就留给两位当局者迷的当事人,拨开阻碍视线的情雾,好好地沟通了。“拜拜!”
斑峰离开病房后,一室静寂,高进跟凌采芬好像都没打算先开口,打破胶着的沉默气氛。
“我……”过了不知多久,高进终于启唇,可才吐出一字,外头便很不识趣的传来一阵敲门声。
迫不得已,高进只好暂且搁下已到唇边的话,走过去开门。
“对不起,打扰了。”敲门的男人身穿白袍,看来是个年轻医生。“这是凌小姐的抗过敏药片,开药的陈医生有急事走不开,我替他送过来。”
“抗过敏药片?”高进有点疑惑。“她身体不是没事吗?”
“陈医生跟我说,他刚才用仪器帮凌小姐检查时,涂了些专用的透明药剂,普遍来说,药剂不会引起过敏,但有些人的体质比较特别,陈医生说还是有备无患比较好,如果凌小姐待会回家后,发现身体出现过敏的症状,这些药片就可以派上用场。”
年轻医生面带微笑,耐心解说。
“原来是这样。”高进这才放下心。
药送到了,年轻医生也打算走人。可就在他想离开时,眼角余光不经意飘到病床上去,这一瞥,他立即僵住了——
“小芬!?”他一脸震愕。
年轻医生突然冒出来,把原先围绕着她跟高进的暧昧氛围彻底驱散,凌采芬趁这机会低下头,努力平复猛烈心跳,直到她听到这声久违了的“小芬”。
凌采芬抬起脸。“学长!?”
映入她眸底的,正是高中时,她曾暗恋过的李学长!
“怎会这么巧!”李学长一笑,“原来凌小姐就是小芬你啊!”
斑进默默无语,静静当个聆听者,看着两个久别重逢的人。
表面上,他的情绪没有一点起伏,一如平静无波的湖面,仿佛李学长的出现,对他一点影响都没有。
可实际上,李学长一声又一声亲匿的“小芬”,却宛如一个大铁槌,一下又一下的重击上他的心。
“对啊!真巧呢!”巧到她也没办法相信。
“如果不是陈医生临时有事,恐怕我还没机会见到你呢!这大概就叫作缘分吧!不过,话说回来,我跟你相识,好像也是奇缘促成的。”
“奇缘?”按捺不住满腔的好奇,以及——妒嫉,高进打破沉默。
“是这样的……”李学长满脸笑容,一点也没察觉到在高进的平和脸色下,隐藏着的激烈情感。
“虽然,我跟小芬是在同一所高中读书,但因年级不同,本来是没有交集的陌生人,直到有一次,小芬因为见到朋友伤口上的血,在走廊昏倒了,我刚好路过,便把她抱到医务室去。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小芬是谁,可这件事发生以后,整个高中部都在传我和小芬是秘密情人的关系。我是男生,谣言再怎么厉害,我也不在乎,但小芬是女生,我怕谣言会造成她的困扰,亦怕她男朋友会误会,所以,我约她出来,向她道歉。就因为这个不实的谣言,我跟小芬相识了。你说这不是奇缘,是什么呢?”
“男朋友?”从李学长一长串的言词中,“男朋友”三个字,最让高进觉得刺耳。
“不!我那时没有男朋友。”凌采芬立即澄清。
她也想要男朋友,只可惜,到目前为止,她的恋爱履历表还是空白一片,单恋的经历倒是有。
“是我说得不够明白。”李学长补充,“是我单方面以为小芬有男朋友,因为像她这样爽朗、好相处、个性好又喜欢帮助人的女孩子,实在不多。”
突地听到以前单恋的男人这样称赞自己,凌采芬不由得热红了半边脸。
她羞赧的神色,高进没有错过。
“如果不是因为我上了大学,医学院的课业实在非常吃重,而你又因为要准备考师大,忙得焦头烂额,导致联络一度断了,想必我们现在还是很要好的朋友吧!”李学长看着凌采芬,笑说。
“对。”学长久违了的英气笑容,在在的勾动凌采芬脑海里已然尘封的青春记忆。
斑中时的快乐回忆,令她不自觉的漾出一抹美丽的笑靥。
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高进表面一如往常平和淡然,但他自己知道——他快要待不下去了!
偌大的头等病房,足以容纳十多个人,可现在,他却觉得这里变得非常狭小,小得——只能容下两个人。
而他,是多出来的第三人!
“凌老师。”高进第一次佩服起自己的非凡演技,心里的痛楚一点也没反应到脸上去,就连现在的语调,都是这么的平常。
“是。”凌采芬重新把焦点放到高进身上。
“抱歉,我公司还有急事要处理,不能再陪你了。司机我会留下来,你想离开的时候,叫他送你回去就可以了。至于明天,你可以不用勉强自己到学校,好好在家休息一天。”说完,高进便转身,大步离去。
凌采芬花了几秒时间去消化高进的话,直到她意识到情况不对劲,想喊住他时,病房的门已然关上。
“怎么这样……”
重遇李学长,她觉得意外,可高进这样离开,她觉得更意外!
在李学长还没敲门之前,她有一种快要跟高进一起跨过最后障碍,迎向快乐终点的感觉。
可现在,他竟留下她一个人,走了……
什么快乐、美满、幸福……都没有发生!
“怎么会这样子啊……”凌采芬哭丧着脸。难道,她真的没有恋爱运,注定得单恋别人一辈子吗?
“我不要啦!”她快要哭出来了。
“小芬,你怎么了?”李学长完全模不着头绪,只能手足无措地看着她。
若是他知晓,他的“适时”出现,断送了凌采芬期待已久的幸福,他一定会非常内疚。
“我不要单恋……不要孤独终老……我又不是华英雄……天煞孤星干嘛要照到我啊?”
凌采芬按捺不住,哇啦哇啦地大哭了起来。
自那天在医院见过高进后,凌采芬再也没和他碰过面。
整整三个礼拜,她的世界,失去他的踪影。
他不主动出现,她便没法见着他。
没错,她是可以到日进集团找他,一慰相思之苦,可是,她没上门造访的理由啊!
上回,她是要去告御状,自然可以堂而皇之找他,但这回没有呀!
虽然,高峰是说过高进喜欢她,但他毕竟不是高进本人,说的话始终作不得准。
没有亲耳听到高进亲口说“我喜欢你”,她的心怎么也不会踏实。
可是现在,她连见他一面都有困难了,还怎能奢望能听见那句“我喜欢你”呢?
她曾多次想向高峰旁敲侧击,问问高进的近况,可她又怕高峰告诉她,即使没有跟她见面、联络,高进仍旧过得很好!
想问,但又不敢问,结果便拖拉到现在!
“唉……”凌采芬已数不清自己叹了多少次气了。
“凌老师,你又在唉什么啊?”恰好这堂也没课要上的林老师,问道:“办公室窗外的树叶,都快要给你一声又一声的哀叹吹下来了。”
“林老师,你不会明白的……”
“我怎么不明白?你喜欢高峰的舅舅——高进嘛!”
凌采芬露出惊愕的表情,“你……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林老师反问,“很明显啊!”
“连你都觉得明显,那么,高进他应该也发现到了……”
可是,他却什么也没跟她说,还失去踪影二十一天……
他是觉得,不见她也没半点关系吗?
会在乎对方的人,只有她一个吗?
“凌老师,与其在这胡思乱想,倒不如去找高进,不是更好吗?”
“找他……谈何容易啊!”凌采芬苦着一张脸。
“别把事情复杂化!爱情若是不谈、不说、不讲,对方是不会明白的。谈情说爱,要用嘴巴啊!”
“但……”说得倒容易,可要做的时候,难度却是这么高。
“但什么?别说我这好朋友不帮你一把,告诉你,高峰生日快到了。”
“那又怎样?”整颗心都被高进塞得满满的,凌采芬根本没多余心思去想他以外的人。
“你是高峰的老师,和高家的人怎么说也有一点交情,亲自把高峰的礼物送到高家,也未尝不可啊!如此一来……”
“就可以见到高进!”凌采芬俐落地接下话。
“BINGO!”林老师弹了下响指。
“对啊……”有了上门的理由,找他便容易多了。
“今天放学后就去挑礼物吧!”
“嗯!”凌采芬用力点头,愁眉不展了三个星期的素净小脸,终于绽放出一抹笑靥。
林老师不再说话,因为她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日进集团,总裁办公室。
伫立在落地玻璃窗前的高大身影,没注意到总裁室的门,悄然无声地开启了。
“怎么了?现在不是晚上,应该没有美丽夜景可供你观赏吧!”一道颇富磁性的男性嗓音,在高进身后响起。
“连我进来了都没察觉,你出神得很严重呢!”日进集团首席设计师应风笙,笑着道。
斑进不说话,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一再让我逮到你失常的情况,根据本人的推测,能够令你接连失常的原因,只有两个,一、日进集团有大麻烦了!二、以冷漠著称的高总裁,终于为情所困了。
你事业的经营能力,我一向很有信心,所以,本人认为后者可能性最高。”
斑进瞥了好友一眼,“别闹了。”
现在他的心还不够烦吗?
“你知道吗?上次你跟我一起到米兰出差,期间有好几次,你完全漠视了我的存在,迳自沉溺在自己的思绪当中,就像现在的你一样。当时,我还以为你是在想公事,但现在看来,公事应该没这么大的吸引力才是。”
在高进惩罚高峰进思过室两星期后的隔天,因公事的关系,他必须跟应风笙一起到米兰去。
在那十二天里,他十之八九的时间都在忙公事,而那十分之一、二的时间,他则在思念一个远在台湾的女人——一个他才认识没多久,但却足以占据他脑海的女人。
“上次我问你在想谁,你没回答我,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风笙,你让我静一静。”现在他思绪一片混乱,不想讲话。
“就算我让你安静,你的心还不是静不下来。”
风笙说得没错,自从在医院别过凌采芬后,这三个礼拜来,他的心从来没有平静过。
虽然公事方面完全没问题,可他的那颗心,却出了大问题。
他一向自负没有解决问题不了的,任何事情到他手里,都能迎刃而解,然而,这次不同。
第一次,他遇到了可能解决不了的问题。
“有心事,别憋在心里,说出来,办法自然就会跑出来了。”应风笙说。“处理公事、管理公司方面,你是个中高手,可爱情方面,你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新手。新手老兄,要不要身经百战的前辈给你指引啊?”
斑进看着好友,高傲的自尊让他沉默,可他回心想了想,这样一个人烦恼下去,也不是办法,最后,他把跟凌采芬相识、相知的事情,简略地说了一遍,当然,医院那件事,他也说了。
应风笙听罢,笑了一声,“进,你可是高级时装界的龙头耶!你若认真参战,那个年轻医生纵然是挟着旧识、学长之名,也绝对比不过你的。”
“爱情不单单是比较外在条件吧!我看得出,她曾经喜欢过他。”一丁点蛛丝马迹,都足以让高进嗅出过去的足迹来。
“你也说是‘曾经’嘛!现在,她喜欢的人是你。”
“这个……至今,我还不确定。”
依他的观察,加上高峰的话,她应该是喜欢他的,可是……他没百分之百的信心。爱情这玩意儿,一旦想法稍稍出现偏差,便可能会错意。
“那就去确定啊!”
斑进看着应风笙,仿佛在思量什么。
“磨蹭、踌躇,都不是处事明快的高进应该有的,不是吗?”应风笙笑着鼓励好友。
斑进不语。
风笙说得没错,拖拉、犹豫不是他的本色,在整理好脑中纷乱的思绪后,他应该去找她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