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定把自己的婚姻变相折让给庄頤的黎水仙,日子倏忽变得紊乱且忙碌不堪!
庄頤给她的婚礼期限很匆促──一个礼拜。而一个礼拜之內,她要应付的事情很多。
说是应付,实在是因为这件婚事过份的出人意表,她除了要应付婚礼中必须准备的繁琐细节之外,她首先要应付的便是众人的惊讶与好奇。
惊讶出自亲友,好奇则来自一些只有点头之交的闲人。拿水仙目前服务的这家大医院来说,几乎每个认识或不认识她的人;都在耳语着这件跌破众人眼镜的消息──医院里最年轻,也是公认最雅致丰韻、最有人緣,且最多男士垂青的护士长黎水仙即將步入礼堂,可是爆冷门的地方是,她的对象竟然不是和她相恋了四年的年轻瀟洒医师庄琛,而是传言中庄琛那常年坐在轮椅上的古怪哥哥。
当然,医院这群人中还是不乏一、两个不用耳语或臆测,就勇于单刀直入去追根究柢的人。
张意霞就是其中之一!
她是打从护校时代就和水仙结下了不解之緣的好朋友。求学时代,她们便同进同出,巧合的是当护士时,两人也一同被网罗进这间大医院被重用,两人还真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维持了近十年的友誼。
若要人们由接触的第一印象来判断,绝没有人会说这两个人是好朋友。撇开外表不谈(其实水仙和张意霞两人的美各具一格,一个美在婉约,一个美在鮮明),在医院里,人尽皆知黎水仙是个温柔大方且亲和的好护士,她最大的优点是:她的耐性永远比个性多了那么一点,因此她获得医院绝大部分人们,上至大夫、下至护士、乃至病人们的拥戴,这也正是她之所以能年纪轻轻就被擢拔为护士长的原因。
至于张意霞的个性则和水仙完全相反,她是道地的刀子嘴、豆腐心,明明是个充满同情心与悲天憫人观念的人,但她就是不肯直接表达,总喜欢用一些叫人感觉难以受用的话来冷嘲热讽。
像这次关于水仙的婚事,她在跌破眼镜之余,总不忘要对好友投以充满“关爱”的“眼神”。
这天她在小儿科病房逮到水仙,一开头就这么嘲弄着:“水仙姑娘,听说你最近脑袋有点『月兑殼』,大夥本来以为你『甲意』的是咱们小儿科的这个(指庄琛),怎么新郎会变成复健科的那个(指庄頤)?你知道?你知道,你的中途『变节』,让咱们小儿科笼罩在空前的黑暗期,咱们那个『帅哥』庄医师,现在已失魂落魄到被降級成『衰哥』了,而我们这些『曼秀雷敦』(喻小护士)在痛心之余,只好自告奋勇的来找病因罗!”
面对这样的追究,水仙最终只能回以苦笑,并于怔忡了半晌之后说道:“人生的种种,总会在无意之中获得決定。”
接着,水仙又一次把她和庄頤之间的因果简略的复述一遍。而这故事,让张意霞听到天方夜譚般的浑然忘我,忘我到连她一向好问的嘴皮子都忘了动,故事终结时,她一脸不可思议,许久后,她才用了一句颇富哲理的话,做她追根究柢之后的心得。
她摇头晃脑的说:“不幸之神晓得任何人的住址。”
这句话让水仙又怔忡了良久。
或许是的!正因为十年前她的轻忽,才使得不幸之神找上庄頤。而现在,不幸之神选择了制造此一不幸的她成为庄頤的新娘,而这又直接的造成了另一个人的不幸。
她是完全清楚庄琛內心的痛苦与挣扎的,在短短的一夜里,他的感情世界被扭曲,在短短的几天里,他得接受“爱人结婚了,新郎不是我”的种种事实,这的确十分悲惨。
不过事隔几日,他已带着令人心生不忍的清憔悴与失魂落魄,出现在她的面前不计其数,他由苦口婆心的講理,到软硬兼施的哀求,到强行霸道的纠缠,其目的无非是想要求她打消嫁给他哥哥的念头,他甚至还幼稚到矢口否认,他曾说过对十年前那个小女生──也就是十年前的水仙──深恶痛绝的话。
他已完全像只负伤頑抗、在做最后垂死挣扎的困兽。
日前淑姨还有一次来电说:庄琛曾回雾庄找过他哥哥两次,而每次庄琛都冲动到差点对自己的哥哥大打出手。
是什么改变了庄琛温和的性情,让他变暴戾的?除了失落的爱情,水仙真的找不出其他理由,她明白自己是注定要戕害他纯情的心了。但对这樁即將和庄頤成立的婚姻,她又何尝没有挣扎?事情如果能有转圜的余地,她宁可回头,宁可选择一个自己“熟悉”且信任的人。
庄頤,他根本就是她生命中的陌生人,除了他写给她妹妹玫瑰布置于“落霞棲”的那副“落霞与孤鷙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笔跡苍劲的对联之外,她对他几乎是无知的。当然,经过雾庄的那顿晚餐,与一席唇槍舌战之后,她增加了对他的一些了解。
而稍后,她和他还有一次精采的双边会议(那是在庄琛被她的決定气走,而淑姨被他命令的语气遣走了之后),她和他以口头谈妥了他们的“婚姻合同”,她相信自己今生今世都不会忘了那些可笑到近乎可悲的合同內容。
包可笑的是,那些合同的內容几乎都是由她主导,她终究还是对他月兑口说出了她对这场婚姻的期望……一些她设定的条件。
合同規範的第一条──她同意与他结婚,并就此退出他弟弟庄琛的感情生命,但在他弟弟找到另一个合适的对象并且结婚时,他们的婚姻便同时宣告壽终正寢。
合同規範的第二条──在这场婚姻中,就算彼此真的水火不容,难以顺眼,在外人面前也必须尽可能互相容忍、和平处之。
合同規範的第三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除非两造都有意愿,否则一方不得勉强另一方行夫妻之实。
水仙虽自觉这些条件对一场婚姻而言,是虛伪荒谬到了极点,但那至少惠及了双方的面子也周全了彼此的目的。
令人费解的,庄頤毫无异议的全数通过她所开出的条件。而那个精采的夜晚结束前,他对她说的最后一段话语是:“结婚礼服你自己选择,订婚戒指几天后我会请人送去。最后,愿我们所做的一切心不甘、情不愿的努力,有朝一日会成为我们共同喜欢的游戏!”
当时,他正拿着一只盛着琥珀色酒液的水晶酒杯,大啜了一口之后,他向她嘲謔遥遥举杯。
她为他谈论婚姻的冰冷与淡漠大开了眼界,而他明显的嘲讽,又令決心收拾起示弱泪水的她几近瀕泪。
接下来的几日,她过的是浑浑噩噩,她感觉很忙,又不知道忙了些什么?她感觉自己处理了很多事,却又不能确切的说出自己究竟处理了什么事?
反正,她就是胡里胡塗的在原地打着转,感觉上她并不像是个准备结婚的人,她只是忙着躲避庄琛,也忙着躲避所有好奇的同事。
直到婚礼的前两天,在接听过淑姨打来一通说婚礼细节已经安排的“差不多”,且开玩笑近似无奈的问她有没有“逃婚”意愿的电话之后,她才恍然惊觉自己真是騎虎难下,早就陷入了另一种逃无可逃的处境中了。
婚礼前两天的夜晚,她请辞了医院的工作,也约了张意霞陪她去挑选了一件没有很多感动与浪漫感觉的白纱礼服,直到当晚更深夜静的时刻,她才鼓足了勇气,提起电话筒来打电话给她的父亲和姊妹,告诉他们:她要结婚了,于两天后!
可以预期的,她的父亲和姊妹是多么的震惊,尤其当她告诉他们她即將结婚的对象不是交往了四年的庄琛,而是庄琛的哥哥庄頤时,他们的语气紧张的就像想由电话线那端直接冲过来似的。
案亲黎昆的反应还好,堪称是三个亲人之中最镇定一个,他只是说:“你从来不勞我操心,我相信你曾在『众里寻他千百度』,并在『灯火闌珊处』找到他,因此,无论你们的婚事多么仓促,也不论他是个怎样的丈夫,我都由衷的祝福你们!”
听完父亲的“放心”之,水仙又想哭了。她一直深刻的记忆着,父亲在小妹黎玫瑰的茶艺馆“落霞棲”开张的那天,所说过的每一句话,他说:“或许,等你们三姊妹都找到好归宿时,我会有好心情講講故事,而现在我唯一的心愿是,要求我的女儿们答应我,把你们的故事演得完整、漂亮,不要像爸爸,不是个好演员,也因此没有美丽或完整的故事,可以呈现给你们。唉!这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
当年的水仙一直篤定的以为,她和庄琛的感情会永远如此平顺的走下去,大妹百合和小妹玫瑰也都公认她应该是最不可能造成父亲遗憾的人。谁又料到,事隔不过两年,即將造成真正遗憾的人即是她。
拨完给父亲的电话之后,水仙真正感觉痛苦的是,她竟然无法在两个妹妹已各自拥有几可比擬神仙眷属的婚姻生活之后,向已被妹妹同化得日趨浪漫的父亲坦承,她和庄頤这樁婚姻的结構的确是很“蓝三”(台语,喻“零星”)。
至于面对百合和玫瑰这两位妹妹时,以前一直在扮演着大姊、母亲和导师这三种角色的水仙,在自己一下子陷入空前的困境之后,为了不让她们过分担心,她还是没有说出与庄頤婚姻形成的真实原因!
倒是两个妹妹都敏感且毫不矯饰的异口同声问着:
“大姊,你真的爱庄頤吗?”
“听说他是个……行动不便的男人,大姊不会觉得他……和你不太相称吗?”
而令水仙自己深觉困惑的是,自己不但没有认同姊妹们的反对票,反而对庄頤投以同情票。
她记得自己是这么回答百合和玫瑰的:“外表的残缺并不足以评断一个人,更何況……他腿部的残缺是他人闯的祸,并非他本身的错误。”
如此简略又避重就轻的回答,百合和玫瑰大概都听得极不满意了,唯因在电话中也不好追根究柢,于是姊妹两私下商量并马上決定向她们的老公告假,隔天一早就“拋家弃子”的急于南下中部来帮忙婚礼,顺便一探究竟(结婚了近一年的哲风和百合,目前因忙碌于唱片公司而毫无动静;但云峰和小妹玫瑰已捷足先登的育有一个一岁多,正牙牙学语的女娃儿)。
当然,百合和玫瑰火速的到来了!她们一劈头就问了一个她们在电话中没有想到要发问的问题:“大姊和庄頤结婚了,那庄琛怎么办?”
面对这个问题,水仙几乎无言以对。妹妹们都知道庄琛对她一往情深,也因此,妹妹们应该可以想见庄琛的痛苦。而她也并非没有她的痛苦啊!放弃了一份知交了四年的真挚感情,而去就一个几乎陌生的陌生人,她的感觉也很惶恐、很难过,可是事情走到这步田地,似乎是再也难以回头了。
而为了不使百合和玫瑰忧心,在她们来的这两天里,水仙只好故意裝出开朗且充满憧憬与期待这场婚礼的样子,在妹妹们面前坚强的演出几近完美的一百分;只除了其中一样稍稍的洩漏了她掩饰得极好的痛苦。
那是婚礼的前一天,庄頤让宝石公司的人送来了一只硕大的订婚钻戒,当时张意霞也在场,她喃喃唸着宝蓝色絨面盒子上刻印的几个汤金字:“钻石恆久远,一颗永留传!”她不禁评论道:“看起来庄頤倒是蛮真挚的!”
然而,等玫瑰替代姊姊拆开那封随戒附带的卡片,唸出它时,房间內的所有人都皱起了眉头。
“戴上它!”
卡片里就只有这么简简短短、充满命令语气的三个字。
那一刻,正在穿衣镜前做最后一次新娘礼服试穿的水仙,双手不自觉的就用力絞紧了礼服的裙褶,等一向心直口快的玫瑰昂起了纤巧的小下巴说完:“我这个未来的姊夫可真鮮,他说话的语气根本不像个关爱未来妻子的新郎,反倒像个刚愎自用的暴君。”的不以为然评语之后,眼泪就倏忽的竄进了水仙眼眶并潸然落下。
她真的愈来愈觉得自己有大哭一场的权利了!她不懂究竟该把自己归类为哪种新娘?未来丈夫不但没有陪她去挑选礼服,并照一組现代很流行的婚纱照,还把婚戒像用丟的丟给她,要她自己“戴上它”?
有时连她也不能明白自己究竟在期待些什么?现在,她又一次恍然大悟他有多么“恨”她了!或者她根本就没有权利期望更好的,这场婚礼原就是一次她对他的“偿还”,他应得的确实应该比她更多,而且他绝对有权以他期望的方式去取得他想要的。
这样的认知让她整个心头无端的发涼,但也令她适时的平静了下来,等她又能完全控制自己的情绪时,她才掉头面对表情充满同情的意霞,与神情略显迷惑的百合和玫瑰,并试着为自己的失态找藉口。“和你们一样,我有婚前的恐婚症,尤其当我还无意间被某根针扎了一下时,我便痛得眼泪无法遏制。”
像要印证她的话并非藉口,水仙竖起食指。那儿的确有一支原本用来固定衣料,现在却刺在她肉里的珠针。百合和玫瑰收起原本看见大姊泪眼滂沱的错,两人惊呼一声,忙着去帮大姊拔掉那根针。唯有意霞听出了针与刺的暗喻,也唯有她明瞭并同情水仙这场婚姻刺痛与沉重,可是在水仙执意要完成这次“偿还”的坚持下,她只能不着痕跡的喟叹一声,并暗自数落造化的作弄人。
就这样,时间心事与忙碌交织中流逝,婚礼也在眨眼间到来。
庄頤和水仙的婚礼,將依约且准时的,在距雾庄最近的一间教堂举行。
这天,当第一束曙光跃入眼帘之前,水仙就已在好友及两个妹妹的协助下准备就绪层层纱料的礼服使她难以坐下,但她也没坐下的心绪,她只想站在窗边,最后一次凝视窗外那块她早看习惯了的天空。
她尽可能的不去想过去或现在,但她不可能不担忧今天或明天,甚至后天以及未来那一长串將和陌生人共同生活的日子。
“礼车应该快到了,吃些早点吧,水仙!”意霞端着早餐,不知于何时立在她身后。
水仙自窗边转身,强迫自己微笑道:“不了,我吃不下!”
“填填肚皮总是好的,大姊!今天將会是忙碌且教人疲惫不堪的一天。”百合以过来人的姿态勸着。
“我知道!”水仙不安的微笑,“但我真的没胃口。”就像对这场婚姻一样!她无奈想着。然后转身面向玫瑰,像急于扯开她对这樁婚姻的观点一样的,拉开众人关注在她没吃早餐的焦点上。她问玫瑰:“小妹,我看起来还好吗?”
“哦!大姊,你今天美极了!”玫瑰的典型个性,她冲过来拥抱水仙,顺便弄乱了她礼服胸口那圈漂亮的缎饰水仙花。
时间到了!她趁众人正忙着帮她平整那些花饰时,看向正声声催着的钟声,这同时,几辆看来大而豪华的礼车,也到达了她租来的这间小套房的楼下!
按惯例,车子可能是由亲朋好友处借来的,反正它是由庄頤提供,但庄頤虽提供了车子,可没提供他自己。他又一次破坏礼俗,没有亲自来迎娶新娘。她手中这束以许多海芋和喇叭水仙搭配而成的美丽捧花,是由礼车司机送达她手中的。
她是不能怪罪庄頤的,或许当个轻忽怠慢了新娘的新郎,并非他的意愿,一切只因为他有双行动不便的双腿。
这样的自我提醒,并没能比较安慰水仙的心,反而让她陷入了强烈的沮丧中。然而,她连沮丧的时间都不多,不知何时,小小的套房內又挤进来了她的两个妹婿──駱哲风和白云峰,当然,还有她那被云峰宝貝住在怀里的小姪女琤琤。
他们一进门就各自亲爱的搂了搂自己老婆的腰枝,看得意霞一脸欣羨,水仙心里则是五味杂陈。
云峰流露他那一貫“有女万事足”的满足笑容,逗着小女儿说:“琤琤,想不想亲亲漂亮大阿姨呀!”
“亲亲?不,琤琤不亲亲阿姨,有碴碴!”
仍在牙牙学语阶段的琤琤猛摇着头,摆出一副敬谢不敏的表情,她那可爱的小大人模样,逗得水仙忍俊不住地露出这几天来最真心的笑容。
“『有碴碴』是哪一国的语言啊?琤琤?”百合忍着笑和琤琤大眼瞪小眼的问。
玫瑰也笑了,她边“翻譯”边抱怨:“还不都是云峰,老爱用隔夜的鬍碴溕λ?牧臣眨?λ?衷谑锹劇呵住簧?洌包br />
“哇塞!那么小就聞『亲』色变,那长大了岂不要六『亲』不认!”意霞誇张的吐吐舌头。
“才不呢!琤琤最疼大阿姨了,对不对?让阿姨抱抱亲亲,阿姨这就送琤琤一个大红包。”水仙由挽在手肘的粉色珠珠提包里抽出一个红包,在琤琤眼前晃了晃。
“哇塞!賄賂耶!”意霞热闹地大呼小叫。
琤琤歪歪头看了红包半晌,一脸灵精的思索,数秒后,她张开短短胖胖的双臂,直扑往水仙,口齒不清的说:“大姨包包抱抱,琤琤要亲亲包包。”
“我的天哪,这又是哪一国的『繞口令』啊?”百合怜爱的拧了琤琤的小鼻头。“还有,你这小别头可真现实,谁教你的,这么小就见钱眼开?”
“当然是她老爸(老妈)教有方嘍!”玫瑰和云峰两夫妻异口同声的推諉,逗笑了小套房里的所有大人。
“真不愧是恩爱夫妻,连找藉口都这么有默契!”一直微笑着静立一旁的哲风,终于施施然的开口了,在嘲笑过玫瑰和云峰之后(他现在可是全无恶意了,因为他由百合那里学会了“爱情”的存在与否,绝对是事实胜于雄辩的),他提醒着:“该上礼车了,大姊!”
哲风干净磁性的催促声令水仙愣了一下,那令她想到另一个声音类似的男人──庄頤。
或许哲风和庄頤的声音也没有想像中的类似,相像的地方恰巧就在那股嘲讽的语调。可能因为水仙比哲风还年轻,而在“论辈不论岁”的传统下,每当哲风叫她大姊时,水仙总神经过敏的感觉他腔调中浓重的嘲弄,但水仙可不否认她是愈来愈欣赏这个风度翩翩的妹婿了,他的才气纵橫令人激赏,而他浪子回头后,和二妹百合之间的情篤更令人欣羨!
至于另一个妹夫白云峰和小妹玫瑰婚姻的美满程度,更是教人明白了“只羨鴛鴦不羨仙”这句话的含意了!
妹妹们的婚姻,就眼前看来实在美满的超乎预期,可是在获得美满之前,她们岂不也曾经历了许多的挣扎和大起大落,但最终,她们还是获得了她们的幸福!
然而她真能期望什么吗?例如,和庄頤成为三妹中的另一对神仙眷属?这样的期望是连她自己一思及就沉重到想哭的。她对庄琛或许谈不上深爱,但至少她欣赏、喜欢他;和庄頤,却是连欣赏都谈不上的陌生人,还能谈什么期望?
或许她是该慶幸的,至少这樁可笑的婚姻,是形成在一些有利于她的条件下,等庄琛覓得庄頤中意的弟媳妇时,也就是她解月兑之日的到来。
这样的想法,让她踏出告別她单身套房的第一个举步,不再那么艰难。
很快的,她被姊妹们簇拥上了礼车,在飞馳而过的街景中,她理智的沉澱上湧的泪水,努力的放松紧绷的神经。
终于,教堂到了,婚礼的一刻也到来。
姊妹们扶着她下礼车,走上教堂台阶。她只掠了这间有着斜角屋顶、着乳白膠漆净洁教堂一眼,就看见等在教堂入口处的父亲──黎昆。
他穿着一身她从没看过的溁疑?穹??袂橄缘盟嗄卵现敗K?牧撑颖两簦?袷撬??揪筒幌肮哐矍暗娜挝瘢???愿?怂?桓鑫萝肮睦?男θ荨Ⅻbr />
在门厅处,一对穿着可爱小礼服的花童,拉起了她礼服悬垂的衣裙,鋼琴开始弹奏起结婚进行曲。突然间,她发觉自己已被父亲轻轻挽起,开始走上铺着红毯的通道。红毯另一端,牧师和那个坐在轮椅上的隐讳男子正等在礼壇处。
每踏出一步,她都有转身逃走的冲动,坐在观礼席的群众景象,一排排的在她沉重的步履中糢糊的掠过,她感觉自己的茫然愈来愈严重。
然而未来的日子里,或许只有两件事是值得她记忆的:那是浮漾在教堂里淡淡的水仙花香,以及她和庄頤视线终于隔着头纱相遇时,怹俊逸脸上的表情。
她永远不可能忘掉那个表情。闪耀在他眼里的情感是矛盾的。
得意?或许是的,但除此之外另有其他,某种她无以名之的情绪在啃嚙他的得意,削弱了他复仇之剑的鋒芒。或许是一丝丝他对她所做所为的罪恶感?也或许是他突然的怀疑起,这樁婚约不会像谈妥的那么容易?她无法参透他的思维,只知道他已肯定不再回头的,要在法律及教堂之前确立他们的婚姻。
案亲將她带到礼壇处交给庄頤,之后坐回观礼席。
水仙终于注意到坐在轮椅上的庄頤,穿着一套藏青色的西式礼服,他水丝的领带和雪白耀眼的襯衫,襯托出他光亮的黑发。这身裝束也使得他高出于轮椅背许多的肩膀显得份外寬阔,他藏在藏青色裤管下的腿,也因为少了一条覆蓋的毯子,而在轮椅上毕露出了线条修长完整的腿型。他脸部的表情依旧苍白嘲弄,眸里的犀利则逼令人不得不垂眼脸。
有点年迈的牧师开始了儀式,这时她似乎才找到力量抬起眼睛。唸完誓词后,牧师转向新郎新娘,用顫动却宏亮的声音问道:“庄頤,以上帝之名,你愿意娶黎水仙为你合法的妻子吗?”
庄頤挑兴的抬起下巴,以沉着自信的声音回答:“我愿意。”
牧师点点头,转向水仙,问着同样的问句。
这一刻,水仙感觉自己的心跳几乎快止息了,只要答出那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她姻緣的宿命便被注定了,而她的命运也同时被锁死了!那或许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但在教堂及上帝面前,说出非真心真意的话,似乎是一种褻瀆。
她犹疑的看向庄頤。他坐在轮椅上的身形静寂的如同石像,只有他的眼光,是一种叫人感应到痛的嘲笑与烧灼。而那令她无力抗拒。
“我……愿意!”水仙顫抖的低语,她抖到几乎站不稳脚。
而就牧师准备开口要求他们彼此交换结婚戒指时,教堂的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和教堂內肃穆气氛完全不搭调的碰撞巨响,每个人自然而然就面向响声的来源。
原来是有婚礼破坏者出现了。来者不是別人,正是庄頤那被哥哥橫刀奪爱而饱受失恋之苦,瀕临崩潰的弟弟──庄琛。
他穿着拉里邋遢,还留了一脸的鬍碴与隔夜宿醉的痕跡,他跌跌撞撞的直冲向礼壇,首当其冲受到炮轰的是老牧师。只见庄琛跳着脚的隔个壇桌指着老牧师叫骂道:“你这个老胡塗,主持这个勞什子的恶魔婚礼──你究竟知不知道新娘心中根本是千百万个不愿意!”
教堂扬起一阵惊呼与窃窃私语声,随后在老牧师的一举手之下恢复静寂。
牧师为突来的指责错愕,但他毕竟是个练达的老牧师,他走过漫长的人生道路,见过各式各样的狀況与问题,他老神在在的对庄琛講理:“年轻人,观礼群众听见了,你应该也听见了,我们都能证明新娘是心甘情愿说出誓言,而不是被胁迫。”
“她是被迫的,不信你问他!”他指向坐在轮椅上的庄頤,用的不再是弟弟对哥哥的尊敬眼神,而是仇敌的眼神。
“新郎,你怎么说?”对在婚礼上当仲裁,老牧师似乎也有些无奈。
而庄頤,不知是早有预料这一幕,或者根本不在乎这一幕,他和庄琛先是互瞪着彼此,进行着一场无言的決斗,待牧师又一次复述了他的问题,庄頤才一脸不耐的开口:“牧师,麻烦你继续儀式。如果仍有人想质询这樁婚姻的合法性,你无妨再让新娘自己做一次更坚定的立誓。”
他把问题残酷的拋给水仙并看向她,那眼神冷硬如鋼铁,他彷彿在挑兴她,看她敢不敢在婚礼的进行中反叛他,他像希望获得反击的理由与机会。
水仙厉瞪他,无法明白他怎能残忍至斯的,要求她向上帝说出第二次充斥罪恶的谎言。她隔着白纱的目光是绝望与譴责,而他的却只有挑兴与決心。
在一触即发的僵持中,黎昆和他的两双女儿、女婿们全由观礼席上站立了起来,打算上到礼壇前架走吵闹的庄琛,以确定婚礼能顺利进行,可是他们被张意霞好言相勸地勸回了座位。
老牧师莫可奈何的摊摊手,又问了一次:“黎水仙,以上帝之名,你愿意嫁给庄頤并成为他合法的妻子吗?”
嚥下一声嗚咽,泪水滑落了水仙的脸颊,她不在乎庄頤有没有看到。就为了顾全大局,她咬紧牙根,被迫第二次立誓,也被迫在众目睽睽下第二次对她信仰的上帝说谎。
她甚至不敢去看牧师、庄頤、庄琛或任何人。但庄琛接着把矛头对准了她,他揪住她戴着白色长手套的手肘,额暴青筋,一脸痛楚的指控:“你说谎!你根本不爱他。为什么要说你愿意?为什么要说违心之论?水仙,十年前导玫他残废的,是他自己救人的意愿,他凭什么要求你用你的婚姻来陪葬一生?”
眼泪在这一刻,不知是因为疼痛或是心痛,在面纱下扑簌落下,她哽咽的低喃了个连她自己也无法信服的谎言。“婚姻,是我自己填的志愿,庄頤……绝对没有勉强我。”
“又是一则谎言。”庄琛焦灼的拆穿它,然而水仙的眼泪却使得他心里昇起了另一股希望。“你哭了!一定是为我!”他脸带惊喜的强调并开始尝试说服她:“跟我走,你爱的是我不是他,你只是因为內疚而同情他,生活在用愧疚与谎言包裝的婚姻里,你不会快乐的,跟我走,只有我能带给你幸福!”
因为庄琛的这篇大胆说词,偌大的教堂似乎变得便静寂了。除了几个双方的亲朋好友以心焦的心情在面对这件意外之外,其他观礼人几乎都是以竖耳听戏、张眼看戏的心情在等待着这整件事的演变。
庄琛落落魄魄却狺狺吠吠的样子,的确令水仙心痛不已,再怎么说两人也曾有过那么一段惀快的交心岁月,只是事情进行到这个地步,任谁都没有回头的余力了,她希望他能死心,但他根本就是执迷不悟。
或者,她救贖他的唯一方法,正是开心剖月复、狠狠的给他一刀!
“我不可能跟你走的,庄琛!”她哀伤的抬头看他,抑回眼泪之后,她用自以为够真挚的语气大言不慚着:“对我而言,快乐是从较不圆满境地走向较圆满境地的过程;幸福,则像在求学问与艺术一样,它必须经过努力才能到达;至于同情,它在无私的前题下,便是爱。十年前,大哥因捨身救我而残废了双腿,那是令人敬佩的『大爱』;而今日,我只不过是志愿以『小爱』来圆满我对他长久以来的感激与思慕,我认为,这是最好的结果。”
“你承认……你对他有爱?”庄琛的表情既震惊又不信。“如果,你敢在你所信仰的全能上帝面前亲口立誓你爱他,那我也发誓,从今以后,我尊你为大嫂,并不再骚扰你!”庄琛以为她不敢,他只是急于逼她现出真心。
水仙确实略有迟疑,她不奇怪庄琛的不信,能冲口说出那么大段道貌岸然的违心之论,连她自己都不得不佩服自己。但庄琛当着这么多人面前丟给她一个大难题了,如果她立誓爱庄頤,那不只是违心也违誓,但设若不立誓,这樁婚姻便有即刻成为笑柄的可能,而那將使她执意的偿还功虧一簣。
哦!她痛恨这种被逼迫的场面,她規避着庄琛咄咄的眼神,下挪的视却无意间触到庄頤的,他那漆黑的眼珠里有一抹饒富趣味的光亮与难以名之的深奧。彷彿他正幸災乐祸的等着看她怎么回答。
其他人也是一样,他们通力合作,使教堂的空气静闃的像要凝结成冰,而在庄頤及众目睽睽下,她终究难逃对她的上帝说出第三次谎言的命运。
“以上帝之名,我……立誓,我爱……庄頤!”她嚥了好几口口水,总算说完它。
庄琛又一次目瞪口呆,在想通水仙刚刚说了什么之后,他终于获得了他要的答案,但他仍不相信她会给他这样的答案。
像触电般他突兀的松开紧揪着水仙的手,脸色惨白的嚎叫一声后,他重捶了壇桌两下发洩怨气,然后他形容淒惨的看向她。“又一个谎言,不是吗?瞧,你一直在为这场婚礼哭泣!”
抽抽鼻子,水仙这才察觉她的眼泪正又一次莫名的潸然而下。“今天是我……我的婚礼,我有许多哭泣的……理由。”她哽咽的说完它,她原预期自己的语气会比现在坚强许多。
“是吗?”庄琛频频点头。“和我一样,今天我也有许多哭泣的理由,可惜的是──今天却不是我的婚礼。好了,我決定不再做个惹人嫌的,如果能,我希望自己能有风度的祝福你们白头偕老,但因为我不能,所以我祈祷你们不要比我预期的还要早簽下你们的离异书。哈,当然,如果你们真非得要我的祝福,我还是可以给的,我一向慷慨!”
庄琛炳哈笑着,眼神狂乱的举个拿酒杯的姿势,说:“祝福你们永浴煉獄!这真是个別致的祝福,不是吗?”
说完,他犹兀自大笑──边顛顛躓躓的冲过红毯通道,冲出教堂门口,乃至苍涼的身影瞬间消失。
众人目送他,有些人是松了一口气,有些人却似看戏仍看得意犹未尽,是牧师引回了众人的心神。
牧师篤定的清清喉嚨,像没发生过刚刚那回事似的说:“亲爱的兄弟姊妹们,请神賜福给身受苦难的人,至于我们,得回到被中断的婚礼上了。”
牧师的务实,惹来了原本情绪紧绷的观礼群众们一阵莞尔。婚礼持续的进行着,庄頤和水仙交换誓词,交换戒指,并共同聆听着牧师的祝祷词。
水仙的感觉只是愈来愈麻木,经过了刚才庄琛的那一幕,她伪裝的自持几乎全部潰決,她不懂庄頤在刚面对过自己亲弟弟的怨恨之后,怎能仍是一脸讳莫如深、无动于衷的坐在那里,并和她共同许下那些不值一文的诺言。
历经四年的交往,水仙一直知道,在庄琛的眼里、心里有多么看重他这个唯一的至亲,庄頤大哥。可是明显的──庄頤是两兄弟里的冷血动物,至少眼前是。
而她麻木感觉里仅有的恐慌正是这点。她笨到选择了冷血的这个,她怀疑,她將在这场婚姻之中失去什么?而她的怀疑,在下一分钟被印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