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晓得海奇是不是答应见琉璃了?昨晚她去看过他,动过换肤手术的他全身还里着绷带,神气却己比几日前镇静许多。
但她在见到他委靡不振的模样时,心中仍不禁一酸。
“你的精神看起来好多了,海奇。”她故作轻快地说。
“有什么好不好的?还不就是这样。”
“听说伯父从日本回来了,他来看过你了吧?”
季海奇冷哼一声,“我才不想见他。”
她一窒,自悔失言,他们父子一向感情不佳。“对不起。”
“你不必道歉,我和老头合不来不干你的事。”
“我还是感到抱歉。”她停顿数秒,“你见过琉璃了吗?”
“我早说过我不想见她!”他不耐地提高音调。
“她是真的关心你。”她轻声道,“车祸当天,她激动得几乎崩溃。”他沉默不语,额上青筋不停抽动着。终于,他长叹一口气,“我不想再见她,再见她只会害了她。”
桑逸琪默然。她明白海奇的意思,他是不希望琉璃将一腔情感倾注在他这个瞎了眼的人身上。他是为她着想,可是却苦了他、也苦了琉璃;因为琉璃显然己对他情根深种。
“你别再管我的事了,”他忽然粗鲁地开口,“也别这么常来看我。如果没事做的话,去跟向海玄约会啊,别在这儿浪费时间。”
“海玄?”桑逸琪心中一阵抽痛。
自从海奇发生车祸后,他们就没再见面了,甚至连电话也不曾打过一通。他既不主动找她,她也提不起勇气去见他:她总觉得有个巨大的藩篱挡在他们之间,若想冒险跨过,只会割得自己满身伤痕。
她怕,她真的怕……
“桑小姐?桑小姐!”
桑逸琪蓦然从沉思中惊醒,“谁?”
“是我。”秘书轻应一声。自从周末放假回来,这几天桑小姐总是心不在焉的,工作效率也比从前低落许多
会是那个神秘男子的影响吗?若真是如此,她佩服那个男人。能让桑小姐失魂落魄至此,他肯定是她的真命天子了。
秘书搧搧眼帘,“你一直不接电话,所以我进来看看怎么回事。”
“电话?谁找我?”
“老板。”
桑逸琪一惊,急忙拿起话筒,并示意秘书离开。
“季先生。”
“逸琪吗?”
“是,是我。”
“搞什么?这么久才接我电话!”季风扬的声音明显传来不悦,“谁给你胆子怠慢我的?”
“对不起,季先生。”桑逸琪简洁地道歉,任何解释只会今季风扬更火大。
“马上联络那个男人。”
“谁?”
“你不是正在跟一个男人交往吗?”
他是指向海玄?
桑逸琪不禁苦笑,“算是吧。”
“我要见他。”
“什么?”她几乎怀疑自己自己的听觉。季风杨坚定地重复,“带向海玄来见我!”
“季先生,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她半犹豫地询问。
“我误会了什么?”他冷哼一声,口气依然严厉,“你是在跟他交往,对吧?”
怎么回事?他一向不过问她的私生活啊,为什么态度丕变?何况……桑逸琪樱唇蓦地一颤,秀眉亦随之紧锁。她跟向海玄也算不上真正在交往,他……并不真正喜欢她。
她迟疑地开口:“我不认为——”
“干脆一点!”季风扬不耐地打断她,“杂志上都登了你们拥吻的照片了。”
“什么?”桑逸琪几乎有些承受不住,微微失声。
那此三流杂志究竟是在哪里拍到他们的照片?季风扬又怎么会突然看起那种无聊刊物来?
“不只如此,我手上还有更精采的照片呢。”季风杨继续说道,口气蕴着不怀好意。
“什么样的照片?”她几乎没勇气听答案。
“总之,我要立刻见到向海玄。”他并未正面回复她的问题,“你愈快带他来见我愈好。”他说完便径自挂断电话。
桑逸琪无力地瘫软在椅背上,季先生要见海玄,问题是以海玄的硬脾气,再加上莫名其妙敌视季家人的态度,他会愿意见季风扬吗?
她怀着忐忑的心情打电话给向海玄,没想到他却毫不犹豫地答应和季风扬见面。
“我不明白。季先生为什么想见你,而你,又为什么如此爽快地答应见他?”
“不明白吗?”他轻声一笑,并让她清楚地感受到他笑中的讽刺,“一向最懂得体贴他的你竟会不明白?”
“你知道季先生为什么想见你?”她有种奇特的预感,向海玄对这件事知道得一清二楚。
“还有为什么?八成是因为我和你的事。”
“我们之间真的有什么事吗?”
“什么意思?”
“你明白我的意思。你究竟为什么接近我?”
“你终于起疑了。”他干笑一声,“我以为你永远不会问呢。”
桑逸琪心中一痛,“这么说你果然是另有目的了。”
“你说呢?”
她闭了闭眼,“季先生为什么想见你?你做了什么?”
“我没做什么——你该问问他,是不是看不过眼。”
“我们并没有怎么样。”她尽量让语气漠然,“何况季先生一向不干涉我的私生活。”
“哦?你认为他能看着自己的女人爬上我的床,还若无其事?”他语声干涩,“你未免太小看男人的占有欲了。”
她深吸一口气。
他从来就不曾改变过对她的观感——奇怪的是,那天傍晚她还为此感到愤怒,现在却只有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你说话非得那么难听吗?”
“你指的是什么?你是季风扬的女人,还是你爬上我的床?”
她咬住下唇,拚命告诫自己平稳呼吸。
“季先生希望请你吃晚饭。”她很庆幸自己的声调还能如此平静,“如果方便的话,就是今晚。”
“很好。”他淡淡应道,语声奇异地瘖哑,像刮伤了声带,“告诉他,我会准时出席。”
※※※
实在是很精采的照片。季风扬冷冷地一撇嘴角,仔细地将桌上的照片重新浏览一次。
不只是采光、角度,就连主题及背景的安排亦十分巧妙。若不是他认得照片中的女主角,差点就要以为这是一叠出自名家之手的艺术照。
但是,让他集中注意力的不是照片中的女主角,而是与她一起的男人。
他瞇起眼,研究着那个男人的五官——那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包括刊在杂志上的那一张,每一张照片都只让人看清了女主角的容颜,男主角却只有隐隐约约的侧面。
不过,就算只是侧面也已足够了。
只要知道他是向海玄,是向琉璃的哥哥,他就有办法查出他的一切。包括他十岁就跟着母亲移居美国,包括他十一岁时母亲再嫁旅美华侨,不久便于生产后不幸辞世;以及一年前他的继父因意外死亡,他与妹妹决定回台湾定居。
海玄。
绝对是他!不会错的。
当管家前来通报贵客光临,季风扬收拾起散落一桌的照片,放入昨晚经由快递送达的文件袋,接着缓缓走至回旋状的楼梯口。
他挺直身子,与楼下那张倔强的英气面孔沉默地对望着。
有棱有角的面部线条,挺直的鼻子,薄而锐利的唇……还有那双隐着异样光芒的幽深黑眸。不会错的。
这个年轻人是他的儿子,是他季风扬的亲生儿子——季海玄。
“海玄,”他悠闲地走下楼,“回台湾来也不懂得先来向我请安?”
“请安?”向海玄忽地笑了,笑声尖锐刺耳,“你当自己是什么玩意见?”
“我是你的父亲。”
“我姓向!”他大吼。
“你身上流着我的血!”季风扬回以更高声的吼叫。
然后,两人静静对望,眼神是一模一样的锐利冰冷,仿佛野生花豹盯着猎物时的眼神。
一旁的桑逸琪早就惊呆了,这两个男人短短的几句话就将她打入万丈深渊。
她怔怔地望着这一切,眸光自薄唇抿成一直线的季风扬,转至两道剑眉挑高的向海玄。
这两人是父子?她单手捂住唇,双眸圆睁。
她拚命在两人身上寻找着相似点。她从未想过这两人有相似的地方,然而此时他们却又有太多相似的地方——
冷硬的剑眉,锐利的薄唇,以及那对季家人独有的湛深黑眸。
向海玄是季家人?这就是他对季家人如此反感的原因?
海玄……就连他的名字也清清楚楚地暗示了他在季家的辈分,她为什么竟迟钝至此?
一块巨石压上她心头,沉甸甸地,压得她的心强烈疼痛。她抚住胸口,试图记起呼吸的方式。
“那正是我最大的耻辱。”好半晌,向海玄终于重新开口,“你以为我喜欢自己身上流着你这种人的冷血?”
“所以你用这种方式对我打招呼?”季风扬举起手中的文件袋。
“怎么样?”向海玄嘴角冷冷一掀,“不错的照片吧?”
“是很不错。”季风扬微微一笑,“想不到我儿子的摄影技巧一流。”
“别说你一点都不在意。”
“在意什么?”季风扬瞥了桑逸琪一眼,“你以为我会因此勃然大怒?”
在他的瞥视下,桑逸琪不禁背脊发凉。她知道他们谈论的话题与她有关,却完全模不着头绪。
“哈!你倒大方。自己的情妇红杏出墙,竟然还漠不在乎?!”
桑逸琪决定自己无法忍受了,她冲口而出:“你们究竟在说些什么?什么照片?”
季风扬蓦地朗声大笑,将文件袋丢给她。“你好好欣赏吧!”桑边琪颤抖地抽出里面的照片,只看了一眼,她便完完全全冻住了。
那是……果照!是她的果照。她全身赤果的与向海玄缠绵床榻,挂着慵懒而满足的神情。
她眼眶发红,一张接一张迅速看过。每一张都是她,各种姿势、各种神情!
“是谁?是谁做这种事?”她喘着气,语音发颤。
“你还猜不出来吗?”是季风扬讽刺的语音。
照片自她瘫软的手掌中散落,而她毫无所觉。“是谁?究竟是谁?”
“是我。”向海玄冷冷的嗓音响起,“利用隐藏式相机。”
桑逸琪蓦地跪倒在地,双手捂住耳朵,拚命平抑着呼吸。她早就猜到了,他也承认接近她另有目的,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他竟会利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拍下这些不入流的照片。
他怎么可以这么做?他究竟把她当成什么样的女人了?
她扬起眼帘,试图透过泪雾看清他。那张因仇恨而扭曲的脸庞可曾闪过一丝丝不忍与歉意?或者,一切都只是她的幻想?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哽咽地问。
“因为我想报复!”向海玄瞪视着她,他在她眼中看到了惊疑、受伤与不信,那令他对这一切更加感到愤怒,“因为季风扬为了外头的野女人拋弃了我们母子!因为我想让他尝尝戴绿帽的昧!所以我故意接近你,故意对你展开追求。我要让你心甘情愿地背叛季风扬,自动爬上我的床!现在你明白我卑劣不堪的用心了吧?”他对空中挥挥手,“我还寄了你跟我亲热的照片给他,让他知道他的女人已经被我夺走了!”语毕,他忽地仰首大笑。
桑逸琪更加捂紧双耳,不想听见他刺人的告白,更不想听见他割人的笑声。
“够了,够了!别再说了!”她低声喘息,语音嘶哑,“我不想听。”
向海玄止住笑,燃烧着异常火焰的双眸瞥了她一眼,倏地转过头,逼视着季风扬。“怎么样,戴绿帽的滋味不好受吧?她最近是不是疏于服侍你了呢?很可惜吧。”“这么说,你对她的服务感到很满意啰?”季风扬朝他眨眨眼。
“是又如何?她人如其名,不愧是火辣辣的小辣椒!”
“那就好,那就好!”季风扬笑着,不带一丝感情的目光冷冷瞥向桑逸琪,“这个贱女人若能服侍得我儿子满意,算她活在世上还有些价值!”
向海玄一窒,季风扬冷淡的反应出乎他意料之外,“你是什么意思?”
“我才不在乎这贱女人是不是跟全世界的男人上床!苞我儿子上床算是她高攀了——不过只要我儿子满意,我也没什么话好说的。”向海玄狂吼一声,抓住他的衣领,“别口口声声儿子、儿子的,我不是你儿子!还有,你究竟是什么样的魔鬼,竟这样糟蹋自己的女人!”
“不必为她叫屈,海玄,她早已将一切卖给我了,我高兴怎样对她就怎样对她!”
向海玄转头瞥向依旧跪倒在地的桑逸琪,“你就这样任由他作践?”
她垂首不语。
他却勃然大怒。虽然他也常常嘲讽她,但不知怎地,他就是无怯忍受季风扬用言语如此践踏她。
“你说话啊!”
“没……没关系。”她低低地说道,“没关系。”
他无法置信地瞪视她。
平常只要他言词中稍有挑衅,她立刻反唇相讥﹔今晚在季风扬面前,她竟如此逆来顺受,一反平日骄傲自负的模样。难道她真是季风扬身边的狗,连反抗一声都不敢?季风扬究竟有何许魔力,能令她臣服至此?
向海玄怒火中烧,而季风扬的一席话更犹如火上加油。“别理她,海玄。她只是我们季家的一绦狗,不值得你费心。”
向海玄一拳挥向季风扬的胸膛,令他踉跄地连退了好几步?然而这一拳并未足以发泄他积压已久的怒气,他继续逼近眼前的老人。考虑着是否再补上几拳,眸中的火苗像要燃起燎原大火。
“海玄——”季风扬叫唤他的名字。
他猛然摇头,“别叫我!”他咬牙切齿地自唇中逼出恨意,“你没资格叫我的名字,你这个冷血的人渣!”
“海玄,听我说……”
季风扬试图碰触他的肩膀,却被他一把抖开,并再次紧揪住衣襟,威胁着要挥拳。
“不要!”桑逸琪凄喊出声,挣扎地试图分开两人,“不要这样。”
“逸琪,你帮这老头?他侮辱你啊!”
“你同样也侮辱我。”桑逸琪疲倦而冷然地直指事实。
向海玄一时语塞,他猛地松开双手,顺带将季风扬一推。“离我远点!再靠近别怪我不客气!”
季风扬被推离了数步,他站稳身子,整整衣襟,不考虑再次靠近向海玄,以免挑起他怒火。
他幽然长叹,静静地开口,“你到现在还恨我?”
“当然恨你!是你害死了妈!”向海玄怒声反驳,“你在外面乱搞女人逼走妈妈,害她颜面尽失,连娘家都回不得!她一个人拖着羸弱的身子带我到美国,孤苦伶仃,身体一日比一日虚……”
“她不是很快就找到姓向的照顾她了吗?”
“向叔叔是她学生时代的朋友!他是看不过妈妈一个女人带了个孩子又怀着身孕才娶她的。要不是有他,我们母子俩不知还得吃多少苦!可是妈妈终究还是死了,她千辛万苦生下琉璃后就撒手人寰。”他瞪着眼前头发花白的老人,“这一切都是你害的!”
“你的意思是……你母亲当时已经怀孕了?”
“是又怎样?”
“是谁的孩子?”
向海玄怒吼:“你竟敢这么问?你以为妈妈跟你一样吗?除了你这个禽兽,还有谁能碰她?”
“你是说、你是说……”季风扬恍若承受莫大打击,语声发颤,“琉璃是我的女儿?”
“这是她最大的不幸!”
“琉璃是我的女儿?”季风扬茫然地盯着前方,接着,忍不住笑了。“我最欣赏的音乐家竟然是我的女儿?难怪我对她感到特别亲切……”
“什么亲切?”向海玄怒碎一声,“你少自以为是了!琉璃的父亲是向叔叔,只有他才配当她父亲,你不配!”
“回季家来。”季风扬蓦地将眸子凝向他,神情充满希冀,“海玄,你和琉璃一起回季家来,我要将所有的一切都交给你们。”
“我不回季家!你以为我们会希罕你那几个臭钱吗?”
“别这样绝情,海玄。”
“绝情的是你!当年你亲手赶走妈,亲手拆散我和海澄,你才是真正的冷血动物!”
“海澄?”乍然听见这个名字,季风扬忽然呆了。他怔怔地,再也说不出什么。海澄?桑逸琪同时扬起一直低垂的头,抑制不住满腔的惊慌。
是啊,她怎么没想到?海澄和海玄是兄弟啊!
“对,海澄!”向海玄一直紧绷的情绪至此正式崩溃,眼泪不知不觉满溢眼眶,“我回台湾原只想见见这个哥哥,没想到,没想到……”
“是啊。”季风扬如梦初醒地叹息着,“你和海澄是异卵双胞胎,感情一向特别好。”
他们是异卵双胞胎——桑逸琪顿时觉得胸前的巨石碎成了千万片,每一片都狠狠割划她的心。她困难她呼吸着,只觉一颗心几乎被割得七零八落了。
她木然听着向海玄的指控,“季风扬,你明知我与海澄感情浓厚,竟还硬生生拆散我们。”
“当年我与你母亲商议好了,一人得海澄,一人得你,这是离婚的条件啊。”
“你知道我最恨的是什么吗?”向海玄继续瞪着眼前令他厌恶至极的人,“就是你从我和妈身边夺走海澄,却又没好好照顾他。你竟让他死了!他还那么年轻……为什么你的报应要应在他身上?”他双手握拳,全身不能自已地颤抖,“你这个魔鬼!”
“海玄——”
“我恨你!恨你在妈最脆弱的时候拋弃她,害她因此丧失生命,害琉璃一出世就没有母亲。你还害死海澄!而现在,现在就连琉璃也……”他拚命握拳,直至指关节全部泛白,“她也活不久了。你知道吗?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等等,这是怎么一回事?”季风扬紧聚眉峰,“你说琉璃活不久了?怎么可能?”“你说呢?妈怀琉璃的时候受尽了苦,别说一天心静的日子了,就连好好吃一顿饭都没有!琉璃从一出生就特别虚弱,经常生病,她的童年几乎都是在病榻上度过的.到六岁才学会走路。你相信吗?六岁!一般小孩两岁就会走了,她却直到六岁才能下床。”向海玄神色哀凄,仿佛瞬间跌回从前那段细心呵护唯一的妹妹,唯恐一不小心就要再度失去至亲的少年时光。“两年前,医生检查出她得了血癌,她……”他支住额头,语声转为瘖哑,“她活不久了。”
“琉璃她竟然……”季风扬神色黯然。没想到才刚刚得知有这个女儿,不久后却又得失去她。但至少……至少他还有个亲生儿子,他是他唯一的希望。他忽地调转眸光,深深地凝视向海玄,只见他神色哀伤,眸中蕴着对他的强烈恨意。
“海玄,回季家来吧。”他尝试说服这个儿子。
向海玄却仿佛没听见他说什么,只是茫然若失地喃喃念着:“妈死了,海澄死了,现在就连琉璃也要离开……”
“海玄!”他不忍见儿子这副痴痴呆呆的模样,猛喝一声。
向海玄这才回过神,瞪向季风扬。良久、良久,他终于用力一甩头,“我不会回季家的,永远不会!琉璃也一样。”
语毕,他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季风扬怔怔地盯着他的背影,直到那挺直的身影消失,仍收不回目光。
十三年前,他最钟爱的儿子意外身亡。
海澄。
不只他这个父亲疼爱他,季家上上下下、老老少少,每一个人都喜欢他。长辈爱他才气纵横,平辈敬他谦冲有礼。
季海澄,曾是季家每一个人公认的葛布勒,每个季家人都对他服气。但这样一个独得天地灵毓之气的男孩却少年早夭,果真是天妒英才!
自从失去了这个儿子,他就不时挂念着想找回海玄。他派人搜遍了台湾各地,没想到他们母子却漂洋过海地去了波士顿,让他直到今天才又见到海玄。
海玄从小就调皮倔强,才华亦偏向艺术方面,不像海澄那般谦冲平和,天生就有商业嗅觉。这是他当初选择海澄的原因。
但现在,他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他要这个儿子,他绝对耍他回到季家来。
他倏然转头,冷冽慑人的眸光直直逼向桑逸琪。她依旧跪在原地,螓首低垂。
“桑逸琪!”他厉声唤她。
桑逸琪全身一震,扬起头来。当她接触到他如刀锋般锐利的眼神时,脊髓跟着冰凉起来。
“我要你带他回来!”
“带他回来?”
“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务必要让海玄点头回到季家。”
她怔住了,这样的要求来得太过突然。
“那小子似乎没有察觉到你对他的影响力,你去想办法把他带回季家。”
“可是……”
“没有可是!”他厉声打断她,“这是你欠我们季家的!”
桑逸琪身子倏然冻结,一动也不动,连体内的血液仿佛也在那一瞬间停止流动,脑子跟着无法运转。
这是她欠季家的。
“你若有办法让海玄回心转意,回到我身边继承一切,我就原谅你。”说着,唇角牵起一丝诡异的微笑,“否则,你永远也休想得到良心的自由。听清楚了吗?”他柔声问她,语气却绝不温柔。
“听清楚了。”她低声应道,直起身朝他微微一鞠躬,“我立刻去办。”
是的,无论如何,她必须带回季海玄。
他绝不回季家。
向海玄一面加快朋驰的速度,一面紧锁眉头。
他绝不回去。
没有了海澄的季家,对他而言只是个地狱,一个让人永远不想忆起的伤心地。
十岁以前关于季家的回忆,一半快乐、一半痛苦。几乎从海澄与他才刚会说话开始,季风扬就请来了各式各样的家庭教师。语文、数理、礼仪、社交……季风扬要的不是天真活泼的小孩,他要的是一个具有强烈领袖气质的继承人。
季家的掌门人一向以才能为先,排行先后并不重要。日、风、海、石,四个排辈单字象征大自然四大元素火、气、水、土,他们一向以圣经上负责掌管这些元素的天使们来戏称季家的掌门人。
季日升是米加勒,季风云是拉斐尔,而季风扬要自己的儿子成为葛布勒。
所以他与海澄从小就必须接受严苛的训练,只要未达到父亲大人或家庭教师订下的标准,立刻就是一顿责打,然后便是严格的禁足加禁食。
他一向对数字不敏感,对那些所谓的领袖课程更是兴趣缺缺﹔与其关在让人气闷的教室里上那些无聊的课,他宁可到户外观察大自然的一切。花、草、虫、鸟、高山、流水、日出、日落,哪些生命不比那些只会说教的老师有趣?哪些风景不比老师们呆板的脸孔吸引人?于是,翘课成了家常便饭,在那些大人眼中,他也被烙上了顽劣不堪的印记。
通常,海澄会替他想办法逃过责罚,偶尔无能为力时,他便会悄悄来他被关禁闭的地方看他。
“你又在做什么?”海澄从窗外跳进,身手俐落。
窗子是从外头落锁的,家里没一个佣人敢违抗季风扬的禁令打开它;就算有胆,也不敢沿着三层楼高的壁缘,自隔壁房间潜进。
只有海澄敢做这种事。
海玄抬起头,对这个只比他早几分钟出生的哥哥微笑,“我在研究地毯的花纹,看样子他们又换了一条新的。”
“这花纹有什么特别吗?”海澄学着他趴子,大而清澈的眼睛瞪着地毯。
“你看这个几何图形,我在一本建筑书上看过,这是从前阿拉伯帝国宫廷最常用的装饰花纹。”
“对啊,我想起来了,历史课本上好象也有类似的图案。”
“听说阿拉伯人最喜欢用几何图形当装饰。”
“难怪他们的数学那么强,欧基理德的几何原理就是他们发扬光大的。”
“海澄,我拜托你。”他瞪哥哥一眼,“我们现在讨论的是艺术,不是数学。你这个书呆子!”
“你再骂吧。”海澄站起身来,笑吟吟的,“你今晚有没有饭吃,可得完全仰赖我这个书呆子呢。”
他眼眸一亮,“你带了东西来?”
“你说呢?”海澄提起刚刚自窗户爬进来时,顺手放在桌上的一袋东西,在他面前挥了挥。
“太好了!”他一声欢呼,伸手就把袋子抢过来,“我肚子饿扁了。”他打开袋子,惊喜地发现里头是一盒他最爱吃的烧卖点心,一盒珍珠丸子,还有一壶热腾腾的饮料。
“这壶是什么?”
“还有什么?热巧克力女乃茶,妈妈亲自为你煮的。”
“真的?”他欢天喜地地拿起杯子倒了满满一杯,喝了一大口,“好香好浓,真好喝。”
“不错吧?”海澄拿起另一个杯子,也为自己倒了一杯,“妈妈就是知道你爱喝,才特地煮的。”
“妈现在在干嘛?”他满口食物,口齿不清地问。
海澄面色一黯,“好象又跟爸爸吵架了,今天一整天几乎都待在房里。”
“又吵架?”他一咬唇,沉吟半晌,用力咽下烧卖,“海澄,你听说了吗?爸爸在外面有一个比我们只小几岁的女儿。”
“我听说了。爸爸想把她们母女接回来。”
“怎么可以?我绝对不承认!你也不高兴吧?海澄,莫名其妙地多出一个妹妹来。”
“那也不是她的错。”
“对!都怪那老头,简直欠揍”
“别这样说,海玄。他毕竟是爸爸。”
“我才不希望有那种爸爸,整天只会逼人念书、上课。”自己却在外头风流快活!他在心里加上一句,知道海澄不会高兴听到他这么说。
“他也是为我们好,望子成龙嘛。”
“算了吧。”他吐吐舌头,“他可别想指望我,指望你还有可能。”
“本来就没人指望你啊。”海澄眨眨眼,故作无辜地望他。
“你敢取笑我?讨打!”
他作势一拳挥过去,海澄反应迅速地接住。“敢打我?懂不懂尊敬长上的道理?我可是你哥哥啊。”
“只不过比我早出生几分钟而已。”他不服气地反驳,从小就因为必须称呼海澄为哥哥而感到气闷。
“那还是哥哥。谁教你自己动作慢吞吞的?不早一点从妈妈肚子里出来。”
“我猜我前世一定是猪。”他恢复调皮的笑容,黑眸亮晶晶的,“总想多赖一秒是一秒。”
“今世也不一定就不是猪了。”海澄忽然慢条斯理地加上一句。“什么意思?”
“你说呢?不会笨到猜不出来吧。”
“季海澄,你是恶魔!”他指控着,眸中却有着笑意,“平常在大家面前装出一副乖乖牌的模样,其实说话才毒呢。”
“谁教你不装?”
“我才不要!那多虚伪。”
“其实我也只能在你面前这样而已。”海澄忽然若有所感,叹了一口气。
他凝望哥哥,心底蓦地一阵抽痛。
他明白,他当然明白。这个人见人爱、知书达礼的哥哥其实也不过是个小孩而已。为了达成大人的期望,他强迫自己跳过童年,这其中,有一半原因是为了保护他。
他最亲爱的哥哥,为了替他挡下父亲不合理的期望,宁愿自己加倍承受,牺牲自己以换取他的逍遥自在。
在十岁以前,他之所以还能保有自己的性格,发展对艺术方面的兴趣,完全是因为海澄的关系。
为什么那么体贴的海澄,那么让人倾慕的哥哥竟会英年早逝呢?他想不透,真的想不透!
因为有海澄,他在季家的童年还有一半是美好的回忆。
而如今,连那仅有的美好也悄逝无踪了。
因为海澄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