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晓得过了多久,柏语莫才从季海蓝的相簿中恍然回神。
他来来回回翻看相本好几次,一次比一次在每一张照片上停留更久,一次比一次想得更深、更远。
他在前几页抽出一张。
相片中的海蓝还是个青春少女,清秀脸庞却已无青春年华独有的神釆飞扬,剪得短短的秀发衬得那双湛黑的眸子更加深不见底。那是一双焦点末落准任何人事物的眼眸,她看的东蚊摧佛不属于这个时空他曾见过那样的她,在他二十岁那年。
只不过当时的她,身上不是整整齐齐的制服,头发也不是这样一丝不乱,脸上的神情更不是如此平静淡漠。
那时的她,身上衫裙凌乱,发丝微湿,呼吸短浅急促,神色惊慌忧惧,眸子黯然迷惘。只有一点是完全一模一样的,就是她那对茫然无措的星眸,看的不是他或任何人,而是一个不存在于这个时空的某人。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笑容渐渐从她那张清秀容颜消失了吧。
还记得那时,她曾紧紧地攀附着他,面对着他却唤着另一个人的名字,絮絮叨叨一些他从来不曾理解的话语。是大雨夺去了她清明的神智吧,所以她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弄不清抱住她的男孩不是她所想的人。
开始的喃喃低语渐渐成了啜泣,在他以为她会伤心得晕过去时,她忽然收住了泪,用冰冷的语声朝他讲解超高深的热学定理。
寱大法则。他到现在还深深记得那个奇特的理论学说。
所谓的寱,是指某系统在热平衡状态下一点一点慢慢变化时,将其所吸收的热量以温度划分所得出来的值,也就是一种表示某系统中纷杂或无秩序程度的量。一个没有物质或热能出入的系统,它的寱是不可能减少的。
正因如此,它里面的东西必朝纷乱的方向乱窜,总有一天崩溃坏死。
当时正念法律系的他听到这段话的第一个反应是茫然,“什么意思?”
“就好象一壶热开水,如果放着不管的话,就会逐渐冷却接近周围的温度。所以,世界上没有所谓的永远,如果你要一样物质不有所变化的话,就必须不停增加寱它某一方面的能量。但能量还是会愈来愈少的,等到能量散尽后,世界上就会达到真正的热力学平衡了。”
“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她忽然笑了,笑声是歇斯底里的,“这表示我早就不该相信你的话,早就不该相信你说会代替我死去的母亲永远照顾我、疼爱我你骗我!你骗我,澄哥哥,所有事物总有一天都会幻灭的,更何况没有你在一旁增加能量,我怎么可能永远快乐?所谓的永恒根本就是不存在的,不存在的……”
所谓的永恒根本就是不存在的。
柏语莫轻轻敲门,却无人响应,于是他悄悄旋开门把,来到季梅蓝的卧房。
原来她已经洗好澡,睡了。
她纤细的身躯端正地躺平在床,薄薄的被子拉盖至颈部,脸孔微微地泛红,呼吸却均匀轻缓。
他伸手探了采她前额,温度并不高,应该只是轻微发烧而已。他拉过椅子在她床旁坐下,黑眸若有所思地凝住她。
所谓的永恒根本就是不存在的。
她曾经在十五岁的年龄,就对他诉说这样近乎哲学的力学理论,而在事过境迁的十年后,她又曾经以另一种方式对他如是说道。
一个不相信情爱、不相倍永恒的女人,他有何能耐阻止她不成为一个魔女?而当她一次又一次摧毁他对她的信任后,他又如何能再轻易相信她?
“告诉我,”他轻轻抚触她微微发热的脸颊,语音悠远,“我还能再相信你一次吗?”
季海蓝不知自己是为什么而醒来,总之她就是那样忽然的惊醒了。醒来后,有好一阵子,她的神智还处于半茫然的状态。
直过了十几秒,她才慢慢回想起凌晨的一切,想起自己怎样被海玄带回柏园,语莫怎样答应她回来,她又是怎样洗了澡就倒头大睡。
她下意识地瞥了眼腕表,十点。
语莫该已经出门上班了吧,恩彤也该去了幼儿园。
她起身下床,忽觉一阵晕眩;她定了定神,等待晕眩过去。一转头,却瞥见床头柜上有一本合上的相本。
是她的相簿。她随手一翻,发觉少了一张。
怎么会少的?她轻轻蹙眉,昨晚她翻看时并未发现有没填满的空格啊,难道竟有人抽走她的相片?是谁?语莫吗?
假若莫是他拿走的话……她沉吟着,心底泛起甜甜的感觉。一阵敲门望唤醒了正陷于沉醉中的她,她摇摇头,对自己扯开一抹半嘲弄的微笑。
“请进。”
进来的是李管家,她依旧一副淡然的模样,“太太早。”
“已经不早啦。”她回李管家一个微笑,“有什么事吗?”
她似乎为她的笑容与好心情一惊,按着又迅速一整容颜,“刚刚恩彤小姐学校打电话来,请家长过去一趟。”
“恩彤?”季海蓝心一跳,直觉有了麻烦,“发生什事?”
“好象是恩彤小姐在学校和同学打架。”当季海蓝赶到幼儿园时,时针已指向十一点。
一进门,热闹喧腾的声音便清晰地传入她耳里。她注视着处处结彩的校园,以及在其间川流不息的人群。有许多看样子是母亲的女人牵着自己的小孩四处玩乐谈笑,偶尔在装饰得漂亮的摊位前停下来玩游戏或买吃食。
今日是园游会吗?为什么恩彤从未提起?
她出了一会儿柙,不久便镇定心神,细细搜寻起园长室的所在。十分钟后,季海蓝已在这所贵族幼儿园阔朗的园长室内坐定,对面是一个衣饰高贵的妇人以及一个低垂着头、全身脏兮兮的小男孩。
按着,园长将相恩彤带入办公室。小女孩一进门望见她,立即撇过头去。季海蓝倏然起身奔向她,蹲,转过她的小脸。
“怎么了?你的脸──”她心疼地瞧着女儿娇女敕的脸庞,额头部分有一块不小的青紫,左颊一条细细的伤口血液已经凝结。
柏恩彤没说话,倔强地看她一眼,再度撇过头去。
季悔蓝起身,“园长,这是怎么一回事?”
“很抱歉,柏夫人,今日请你前来便是为了这个。”园长语气平和,“令嫒方才和另外一位同学打架。”
“就是我儿子。”衣饰华贵的女人尖声开口,“柏议员夫人,令嫒的教养可真让人敬佩啊,瞧瞧她把我儿子打成什么样。”
季海蓝转头,那名妇人顺势抬起男孩的头,她立刻倒抽一口气。男孩脸上的伤比恩彤还多上好几处,眼用还挂着泪。
“据我们刚才询问令嫒的结果,似乎是因为两人一言不合,恩彤先动手打对方。”
是恩彤先动的手?那样一个天使般惹人怜爱的小女孩会动手打人?
“好好一个女孩子,长得又不丑,怎么行事如此粗鲁?”妇人的语声透着严重的轻蔑与不满,“我儿子一向修养好,像个小绅士,不可能在言语上招惹令嫒,一定是她自己蛮横不讲理!”
“告诉我,恩彤,”她再度蹲,凝视着恩彤,“你们为什么吵架?”
小女孩低下头,默然不语。
“是你先动手打人家吗?”她将语气放得温和。
恩彤犹豫好一会儿,终于点点头。
“看吧,她自己都承认了。”男孩的妈妈语音尖锐,“我知道相夫人一向忙,这几年又一直待在美国乐不思蜀,不过既然回到台湾,好歹也该尽尽一个做母亲的义务吧。”她凝望季海蓝,眼神似嘲弄似讽刺,“麻烦你以后多花点时间管教令嫒,少在外头花枝招展。”
季海蓝闻言猛然转头看向那名妇人,对方嘴角微微牵起一丝微笑,似乎笃定她不好反驳。她心一沉,她在外头的名声其如此不堪,就连一个普通的幼儿园学生家长都知道她的传闻?不,这女人应该是和她同一个杜交圈的人物。
她保持神情乎静,转向一旁神色略显尴尬的园长,“园长,请教那位夫人是?”
“黄议员夫人。”
原来和她一样都是个议员夫人,怪不得听说过她的传闻。她微微一牵唇角,这女人有意藉此事予她难堪吗?
她武装起自己,以最平静的脸孔,最温柔和气的语调面对那个女人。
“幸会了,黄夫人。”季海蓝微微一笑,神态从容,“正如贵公子一样,我们恩彤同样也是个淑女,不论在家里或在外面,都是一样知书达礼。今日会和令郎有此冲突,相信绝非恩彤本意。我本来也想不透为什么,方才听了黄夫人一席话才恍然大悟。依我看──”她夸张地拉长语调,“很可能是令郎在你这位母亲[良好的]教养之下,依样书葫芦对我们恩彤说了些不礼貌的话,才会造成今日的冲突。”
她字字句句都是讽刺,偏又用一种极富风度的礼貌包装着,眼睛更直只盯着黄夫人,眼神凌锐。
黄议员夫人似乎没料到她竟毫不闪躲,将她的讽刺依样掷回,一时惊怔在当场。
季海蓝满意她的反应,故意颦起柳眉,“恩彤先动手打人,确实稍稍有失风度,但若追究起原因,我倒认为其情可悯。再说贵公子堂堂正正一个男孩,不至于在争斗中落于下风吧。反倒是我们恩彤,这样一个娇娇女敕女敕的小女孩受尽凌辱委屈,我们做父母的才真正心疼呢。”
“你!”黄大人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你的意思是,这件事反倒是我们的错?”
“我并没有责怪你们的意思。”季海蓝迅连抓住她一时失言的时机,“大家都是见过风浪的成年人,怎么会斤斤计较于这种微末枝节的小事?”她微笑浅淡,一副泱泱大度的豪爽模样,“这样吧,这件事就当是我们错了,我这个做母亲的在这里向令公子赔个礼。”
黄议员夫人气得几乎浑身颤抖,偏又只能咬紧牙一言不发。季海蓝说得不错,她确是见过世面的人,自然明白话说到此优势全被季海蓝占去,若再争下去,反倒显得她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了。
季海蓝眸光一转,知道这场争论算是自己赢了。她嫣然一笑,牵起女儿的手,“恩彤,来,跟这位黄同学道个歉。”
柏恩彤看她一眼,小小的心灵似乎颇为状况如此发展感到迷惘,但她还是乖乖地对那个一径低着头的小男孩道了歉。
季海蓝则朝站立一旁呆望这一幕的园长微笑,“园长,今天是办园游会吧?”
“是的。”她蓦然回神,急忙应道,“是本园园庆,我正奇怪恩彤怎么没通知你们。”
“很抱歉,恩彤昨晚的确告诉了我,只是我今天早上身体有点不舒服,睡晚了。这孩子也体贴地不叫醒我。”
“是这样啊。”园长微笑。
“我想,既然我与黄议员夫人已经达成共识了,不晓得能不能让恩彤带我到处逛逛?我还未参观过贵园呢。”
“当然,当然。”园长迭声应着,“恩彤,你就带妈妈四处参观参观吧。”
待离开园长室一大段距离,季梅蓝方轻声开口,语音平和,“恩彤,今天园庆的事有告诉爸爸吗?”
“有。”她闷闷地说,“可是他没空来。”
“姑姑呢?”
“她也有事。”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告诉她?
季海蓝想问这个问题,但答案不想可知。她微微叹息,沉吟不语。
倒是柏恩彤先开了口,“你不是身体不舒服吗?为什么还来?”
“我并没有不舒服。”
“可是今天早上你没有下来吃早餐,爸爸说你有一点发烧。”
“那个啊,”季海蓝微微一笑,“现在已经完全好了。”
“真的?”
“你没看我现在精神百倍.刚刚还差点跟黄同学的妈妈吵起来?”她调皮地对女儿眨眨眼。
柏恩彤盯着她数秒,“你刚刚封别人说话都说[我们恩彤]。”
“有什么不对吗?”她不解。
柏恩彤咬住下唇,“你这样说好象我是你的女儿,好象──”好象她很疼这个女儿似的。“你原本就是我的女儿啊,恩彤。”她终于了解小女孩的心结,神情比方才更加温柔。“你那么乖巧可爱,妈妈可疼死你了呢。”
“真的?”她再度质问,眼神有着不信。
她蹲,握住的女儿双肩,朝她漾开一抹保证的微笑,“真的。”
恩彤没答话,但她却敏感地察觉到女儿倔强的心思动摇了。
“今天园游会,你带妈妈好好玩一天,怎么样?”
不等小女孩响应,季海蓝主动拉起她的手,往外头缤纷热闹的会场走去。
她们在专卖热狗的摊子买了两份午餐,一边轻啜着冰凉的柠檬汁,一边在园里穿梭来去,品尝了各式各样的点心,玩了各式各样的游戏,甚至还参加了两人三脚的竞赛游戏,结果在操场上摔了大大一跤。但两人一点也不尴尬,反而相视大笑好一阵子。
最后,她们甚至在一个砸水球的摊子大战起来,将应该丢向目标的水球往彼此身上丢,弄得一脸一身湿淋淋的,脸上却还挂着不可抑制的笑。
下午四点,她们在柏家司机惊异的注视下,顶着还微湿的头发上车,身上的衫裙也还有几处尚未干。
“啊,”季海蓝轻松地舒展双臂,伸了个懒腰,“今天玩得好开心。”
柏恩彤看着她,默然不语。
“怎么?恩彤,你不开心?”
她摇摇头,“我玩得很高兴。只是──”
“只是什么?”
她凝望着季海蓝,“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动手打那个男生?”
“不必问。”季海蓝微笑,“一定是那个小男生说错了什么话才会惹你生气。”
“你不想知道他说了什么吗?”
“你不想说我就不问。”
她沉默好一会儿,才说:“因为他笑我。”
季海蓝心一紧,“笑你什么?”
“笑我是没人要的小孩,爸爸不理我,妈妈也不要我。”她垂下眼帘。
季海蓝察觉到她语气的低落,一颗心更加紧扭起来。“别在意他说的话。恩彤,爸爸怎么会不理你?他最疼你,不是吗?”
“我知道.我想的是你。”
“我?”
小女孩的脸庞写着淡淡的幽怨,“爸爸是很疼恩彤,不要我的是妈妈。”
“恩彤!”季海蓝一阵心痛,真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个曾经遭她离弃的小孩。“你相信妈妈,妈妈也很爱你,真的,妈妈没有不理你……”
“我现在相信了。”柏恩彤微微笑着,“至少今天你没有不理我,还赶来幼儿园陪我。”
“恩彤,”她接收到小女孩善意的眸光、甜美的微笑,心跳开始微微加速,“你愿意原谅妈妈?”
“我可以考虑考虑。”说着,她唇边逸出清甜如泉水的轻笑。
季海蓝不禁跟着微笑,心情飞扬起来。“恩彤,我们今天晚一点回家好不好?”
“为什么?”
“我们去逛街。”
“逛街?”柏恩彤眨眨漂亮的眼眸,似乎被她的好心情感染了。
“对!”季海蓝对她绽开一朵粲然微笑,“我们去买一大堆东西。”
季海蓝果然依言带着恩彤逛了台北好几家百货公司,在女儿的要求下,她们更来到一家专卖日本卡通周边产品的店。
“就是这个,”柏恩彤举起一个漂亮的女圭女圭布偶,“妈妈,我就是想要这个。买给我好不好?”
季海蓝望着她微笑,这已是恩彤今天第三次称呼她妈妈,但那种震撼不已的感觉仍在。她禁不住在心内悄然叹息,只要恩彤愿意用那种软软的童音这样喊她,就算是天上的星星,她也愿冒险为她摘下来。
“这是什么?”
“美少女战士。”
“美少女战士?”她扬眉。
“对啊,这是月光仙子,我还想要一个水星仙子──”她兴奋地说着,小小的身子在卖场里翩然旋舞,一双眼在琳琅满目的玩偶、淘报、模型等各种商品间转来转去,脸上的表情是完完全全的乐不思蜀。
季海蓝望着地出神,直到一个兴奋的嗓音拂过她耳边。
“伍德老师,是你?”
她转过身,茫然的迎向一个看来相当年轻的女孩。她有一头长长鬈鬈的棕发,同色眼眸闪着愉悦的光芒。
“忘了我吗?老师,我是伊莲啊。”女孩继续以英文说道。
“伊莲?”她唤着这个陌生的名字。
“是啊,老师,我是你在威灵顿中学的学生,高三时修你的物理课。”
“威灵顿中学?”
“嗯,我现在在柏克莱念书,特地趁假期回台湾探亲,没想到这么巧在这儿碰上老师!”伊莲似乎很高兴。忽地,她双眉又微微一蹙,“老师怎么会在台湾?”
“我的家在这里。”她愣愣地笞。
“老师的家在这里?”伊莲怪叫一声,“你不是在东岸长大的吗?我一直以为你的家在费城。”
“费城?”
“是啊,老师说过你跟我一样有一半中国血统,你的母亲嫁给美国人,从小在费城长大。”
她姓伍德?她的父亲是美国人?这是怎么一回事,她不是季海蓝吗?
“对不起,你恐怕认错人丁,伊莲。”她力持镇静,“我姓季,不是你的伍德老师。”
“你不是?”伊莲也呆了,“不是史黛西.伍德老师?”
史黛西.伍德?一个陌生的名字。她摇摇头。
“可是──世上怎会有人长得如此相像?”伊莲目瞪口呆。
“但我的确姓季。”
伊莲沉默数秒,“对不起,我认错人了。”她低声道个歉后,转身欲离去。
季海蓝却忽然冲动地唤住她,“对不起,你刚刚说的老师她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柏语莫一到家,立刻差人找来李管家。刚刚才开完一个又闷又长的议会,但他一点疲倦的神态也没,眸光依旧炯炯有神,只脸庞微微流露一丝忧虑。
“李管家,恩彤怎么还没回家?是不是学校那件事没解决?你不是说太太亲自到幼儿园去了?”
“先生放心,太太说那件事已经没问题了。”
“那她们人呢?”
“太太打电话回来说她带恩彤小姐去逛街,会晚一点回来。”
“逛街?”柏语莫讶异地提高嗓音。
恩彤和海蓝去逛街?就像一般母女会做的事?怎么可能?
就像在证实他的疑惑一般,柏恩彤软软的童音传了进来。
“爸爸,我回来了。”
他猛然转头,望着抱着两个大型女圭女圭布偶的女儿朝他飞奔而来,嘴角挂着甜甜的微笑。
“爸爸!”她连人带布偶地投入他怀里,仰望他的眼眸璀璨生光,“你看这女圭女圭,是妈妈买给我的。很可爱对不对?”
妈妈?!恩彤喊她妈妈?
柏语莫将眸光调向静立一旁的季海蓝,她脸庞微微一侧,彷佛看出他大感震惊,嘴角勾起一丝带着调皮意味的微笑,美丽的黑眸掠过一道光彩。
他心一跳,无法直视她难得如此柔媚的脸庞,迅速别过眼眸,“瞧你高兴成这样,这是什么女圭女圭?”他问恩彤。
“这个就是美少女战士。”“美少女战士?”
“是一部日本卡通。”季海蓝轻柔地解释,“金头发的那个是月光仙子,蓝头发的是水星仙子。”
月光仙子?水星仙子?相语莫嘴角古怪地一撇。这是什么奇怪的名称?海蓝又怎么会知道这些小女孩的玩意?“对啊,除了女圭女圭,妈妈还买了很多东西给我哦。”柏恩彤笑得开心极了,“我们还一起去吃冰淇淋。”
柏语莫怔望着女儿,他很少见恩彤这么开心,尤其在海蓝面前,她几乎从不开口跟这个母亲说话的,为什么今天不仅和她说话,看来还玩得挺愉快?
他正百思不得其解时,季海蓝温温柔柔的嗓音再度吸引他注意。
“是恩白吗?”她轻细地喊道,奔向书房门口,不久牵着柏恩白的心手进来。小男孩头低低的,似乎害怕自己出现的不是时候。
柏恩彤一见弟弟进来,便从父亲怀里挣月兑,兴高釆烈地跑向他,“恩白,快来看!”她从母亲手中接过弟弟的手,“妈妈也有礼物给你。”
她带恩白走近方才季海蓝暂时放在地上的几个购物袋,一阵翻找后终于拿出一只大大的龙猫和两卷录像带。
“是龙猫哦。”她将龙猫布偶递入恩白怀里,“妈妈送你的。还有,她也买了录像带。”
柏恩白怔怔地望着怀中布偶,一言不发。
“恩白,”季海蓝在他面前蹲,唇边漾着清浅微笑,“喜不喜欢?这是妈妈特别为你买的。”
他默然,眼中还有着淡淡的惊疑,但在凝望她好一会儿后,终于点点头。季海蓝屏在胸腔的一口气这才得以逸出。“还有这个,”她拿起两卷录像带,“我们明夭一起看卡通好不好?是米老鼠和龙猫哦,很好玩的。你还记得龙猫吧?那天妈妈弹给你听的曲子”她开始哼起龙猫的主题曲,“记不记得?”
柏恩白没有应声,只默默放下龙猫布偶,静静投入季海蓝怀里,小小的头紧紧依偎着她的胸膛。
一旁的柏语莫完全惊呆了,从不轻易接近人的恩白竟然主动投入海蓝怀里!在相园,能得这孩子如此信任的只有赵小姐,就连语柔也未必能令恩白主动示好。她究竟是怎么办到的?短短几个礼拜,不仅是恩彤,就连恩白也开始对地敞开心房,简直不可思议。
他望向一旁默不作声的李管家,后者脸上是跟他一模一样的不敢置信。见他望向她,她抿紧唇,退出书房。
他再转向已抱着恩白站起身来的季海蓝,“你刚刚说你弹琴给恩白听?”
“是的。”
“可是你不会弹琴啊!”他困惑地摇摇头,今晚有太多事让他惊讶,“三年前你还一点也不会。”
“可是妈妈弹得很好。”柏恩彤插口,“那一天我也听到了,真的很棒。”
“你什么时候学会弹琴的?”他的眸光紧圈住她。“我不知道。”她神情若有所思,“或许很早以前就会了。”
“不可能。”他否决她的说法,“我确定你从前不会弹琴──或许是在美国这三年学会的?”
“若真如此,”她忽地泛起一抹神秘微笑,“那我这三年在美国学会的事情可多了。”
待两个孩子在她低低说着故事的声音中缓缓沉入梦乡后,季海蓝微笑起身,在两人额头各印下一吻,按着悄悄退出房间。
她一个人来到厨房,谢绝了刚刚清理完厨房的美云为她煮消夜的建议。
“我自己来就行了。”
“太太要自己煮?”美云忍不住讶异。
“是啊,只是简单下个面,我想我还应付得来。”她微微一笑,“你先回房休息吧。”
“是。”美云犹豫地应了一声,缓缓退出厨房。
季海蓝望着她的背影微笑,知道自己吓到美云了。小女孩大概想不到一向养尊处优的太太会为自己弄消夜吧!
她耸耸肩,转身打开冰箱橱柜,寻起消夜的材料,不到二十分钟,两碗热胜胜的家常面已端端正正地放置在托盘上。
她推着餐车,来到柏语莫书房前,轻轻敲门。
“哪一位?”
“海蓝。”
书房里一阵沉寂,好一会儿,终于传来一声低沉应答,“进来吧。”
她旋开门,再轻轻悄悄地带上。“吃点消夜吧。”
柏语莫自桃心木书桌后抬起挂着眼镜的脸庞,瞥了眼她搁在书桌上的两碗汤面,一股清香钻入他鼻间,“美云做的?”
“我做的。”
“你做的?”
他惊异的语音似乎早在她意料之中,唇边逸出一串清朗笑声,“敢不敢尝尝看?”她将他面前的文件拿开,把一碗面放在他面前。
“你会煮面?”
她耸耸肩,“看样子对我而言这只是小意思。”
他依旧震惊地看着她,一动也不动。
“怎么,怕吃了肠胃会不舒服吗?”她调皮地眨眨眼,“我保证不会,你安心吃吧。”
在她半强迫的鼓励之下,他终于摘下眼镜,拿起筷子。几口面、几口汤入口,再挑了一些海鲜配料咀嚼几口后,他惊愕地扬起头。
“味道怎样?”她满怀期待地问。
“还不错。”他怔怔地应着,似乎不敢相信,“满有味道。”
“真的?”她一颗心落下来,唇边弧度优美,“合你胃口就好。”
“你什么时候学会煮面的?”
“我想是在美国的时候吧。”
“堂堂季大小姐会亲自下厨?”他仍不相信,“我不明白为什么。”
“我也不明白。”季海蓝沉吟许久,“你们说我喝咖啡一定得三匙糖,可是我却习惯喝黑咖啡;说我不会弹琴,可我明明就会;说我不可能下厨,可我偏偏会煮饭……
她默然,心思回到今天在玩具店碰到的那个女孩。女孩告诉她她是史黛西.伍德,某间位于德州小镇的高中物理老师,擅长料理,经常请学生到家里用餐,待人温和,还给了她一个也在那个高中教书的老师的电话。
语莫是在德州休斯敦找到她的,或者,她真是那个史黛西老师?
她忽然扬起眼帘,星眸掩着迷蒙,“语莫,难道你从不曾怀疑──”
他心一跳,“依疑什么?”
“怀疑我其实不是季海蓝。”她眼眸定定地凝视他,语气亦不寻常的坚定。
“你怎么可能不是海蓝?”他对她的猜疑嗤之以鼻,“世上可能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吗?”
“你肯定不可能?”
他一窒,“你是什么意思?”
“虽然机率很低,但世上还是有可能两个人拥有相同的基因组的。”
“你的意思是,你很可能不是海蓝,只是另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柏语莫提高嗓音,难以掩饰内心的激动。不知怎地,听到海蓝提起这样的可能性,他的心竟莫名地一阵慌乱。
他激动的神情令她一惊,“我只是说有这个可能。”
“季海蓝!”他怒喝一声,“你究竟是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季家女儿呢,或是不愿承认是我柏语莫的妻子?”
“我──”
“当我妻子真令你如此难受,千方百计都要摆月兑我?”
“不,我绝不是这个意思”她一阵恍然,心脏加速跳动,脸色瞬间苍白,唇瓣亦微微发颤。
为什么她没想到这一点?若她不是季海蓝,就意味着她不是语莫的妻子,就意味着恩彤、恩白不是她的孩子,他们全是属于另一个女人的……
她只想到自己有可能不是那个有着令人憎厌过去的魔女,却没想到这同时表示她不再有资格留在柏园,留在语莫身边!
“告诉我!”他瞪视她,喷火的眼眸像要吞噬她,“你是否真那么痛恨柏语莫夫人这个身分?”
不,不是的!她痛恨的只是季海蓝,不是他!
她从来没有痛恨过他。她就是──就是因为太过爱他,才不希望自己真是那个魔女!可是……她究竟是谁?究竟是谁?
季海蓝猛烈抱住头,一阵忽然袭来的剧痛几令她睁不开眼,脑中思绪翻涌,陷入极度混乱。她忽地狂叫一声,夺门而出。
她一口气冲回自己的房间,跌跌撞撞来到镜墙前,瞪着镜中人,心神狂乱。
这个女人究竟是谁?季海蓝或史黛西.伍德?或者其实谁也不是?
她转过身,奔到梳妆台前,颤抖的指尖搜寻着化妆品。
十分钟后,她望向镜中陌生的自己。道个女人.有着一双异常深幽的黑眸.浓密的黑色睫毛微鬈,眼上掩映着深蓝眼影,颊上厚厚一层粉,原就细致的肌肤更加光滑无瑕;两瓣菱唇失了原先淡淡的玫瑰红,转成深深的紫红,近乎黑色的紫红。
这张浓妆的脸庞,这张有着一对勾魂双眸的妩媚脸庞,这张和纯洁丝毫沾不上边,同写着深深堕落的脸庞真是属于她,属于季海蓝的?
她瞪着这张脸,极力在这样的脸庞上寻找着熟悉,拚命想要勾起某种回忆,但她什么地想不起来。这张脸对她而言只有陌生,只是完完全全的恶心。
她重重喘气,奔向浴室洗手台,洗掉方才精心描绘的彩妆。她发了猛地冲洗,像要洗掉某种不受欢迎的印记似的。
好一会儿,她才敢重新抬头望向镜子。沁着水珠的脸恢复了原先的清秀,干干净净,透明澄澈。
这才是她。她说服着自己,她不是那个可怕的魔女。
她盯着镜子好一会儿,最后彷佛终于满意了,才转身走出浴室,走向床头的电话。她拿起话筒,取出一张放在口袋里的小纸片。
杰森.派克。
纸片上的名字是伊莲给她的,她说杰森与她在同一所高中教书,而且交情很好。
或者,这个男人可以告诉她,她究竟是谁。她开始照着纸片上的数字按下键盘,但到最后一个时,她忽然犹豫了。
假若她其不是季海蓝──那么她就会失去恩彤、恩白那两个可爱的孩子,她无法忍受自己不是他们亲生母亲的这种想法,无法想象失去他们……还有柏语莫。
她握着电话的手指开始因用力而泛白。
如果这通电话真的打了,而那个男人证实了她不是季悔蓝,那么她会──她忽然狂喊一声,拋下话筒,双手紧紧抱住头,剧烈的头痛再吹威胁要夺走她的神智。
不行!她做不到!
她已经爱上柏语莫了,她不能失去那个男人!就算她真是季海蓝那个魔女也好,至少她能留在他身边,至少她还有权利去赢得他的爱。
“我必须重新建立自我,”她拚命调匀呼吸,喃喃自语,“必须赢得他和两个孩子的敬爱。不能逃避,不能逃避……”
她已经爱上柏语莫了。不论是季海蓝或史黛西,她都已经爱上柏语莫了,所以只有让他也爱上她。
她要语莫也爱她──不是她的名字或过去,她要他爱的,是她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