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为什么总要自讨没趣?
为什么在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负她后,她还要不由自主地牵挂著他?
她是受虐狂吗?或者暗恋一个人本来就是如此盲目?
不,她不该这么傻,或者暗恋一个男孩是所有怀春少女共有的纯真,可她们喜欢的,应该是一个值得喜欢的人。
不是一个总是轻蔑她、揶揄她的男孩。
他真的那么讨厌她吗?吴妈告诉她他很喜欢她做的寿司——既然如此,为何偏当著朋友面前嘲弄她?
我们俩,永远不会有任何交集。
是的,他们不会有任何交集。他是天,她是地;他是家境富裕的贵公子,她却只是平凡女孩。
他们不会有任何交集的,她根本就不该喜欢他。
可为什么……为什么她还是思念著一个她不该喜欢的人?
为什么?
琴声随著思潮的起伏逐渐汹涌,逐渐澎湃,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此刻成了一个少女藉著琴键抒发的愤慨。
她用力地敲打琴键,用力到刚刚踏进音乐教室的一位女老师不禁扬起两道秀气的眉。
“怀箴,你怎么了?”
清柔的嗓音吓了她一跳。
琴声戛然而止,她转头,尴尬地朝女老师微笑,“对不起,老师,我好像弹得有点大声。”
岂止是有点大声,是非常大声。
斑二A班的班导师,也是被学生们戏称为恒山师太的于静逸抿了抿唇后,稍稍柔和了一向端凝的容颜。
“我想跟你谈谈你这次月考的成绩。”
“啊?”章怀箴蹙眉,知道不妙,她连忙站起身,低眉敛眸,“我知道自己考砸了。”
“英文跟地理低空飞过,数学不及格。”于静逸推了推眼镜,“还有我教的国文,这次居然只考了七十八分。”
“对不起。”章怀箴脸颊发烧。
斑二A班号称文艺班,班上同学卧虎藏龙,几乎个个都有一枝生花妙笔,而她的国文居然考不到八十分,连她自己都汗颜。
“我听说你最近放学都留下来练琴,是不是因为这样,成绩才退步了?”
“呃,其实——”
“老师知道你很喜欢弹钢琴,可别忘了,你是个学生,读书是你的本分。”
“是,我知道。我以后会用功的。”
于静逸深深睇她,在确定学生面上闪过的是自惭后,玫瑰色的唇角不著痕迹地扬起浅笑,“不过有个好消息。”
章怀箴愕然,“什么?”
“这次考试因为数学不及格的同学很多,学校决定再给你们一次机会,下礼拜举行补考。”
“补考?”
“嗯。加油罗。”于静逸鼓励地拍拍她的肩,“这次一定要及格哦。”
“啊?嗯。”章怀箴几乎傻了,愣愣地看著导师窈窕的背影。
要她补考及格?老师难道忘了吗?这次她的数学成绩只有……十七分啊!
从十七分进步到六十分——章怀箴抬眸,仰望窗外霞光满天。
看来她这几天日子不好过了。
“云飞,拜托,教教我们吧。”
放学后的班联会办公室,在夕阳余晖掩照下,一个清秀俊美的少年正被几个女同学团团围绕。
可那张脸的神情,完全不像一般男孩在此情况下会有的,既不志得意满,也不尴尬羞涩,只是冷淡与漠然。
“这次数学真的好难,我们也不是故意不及格的。好不容易有补考的机会,如果这次再没过,会影响平均成绩的!”女孩们求著他,“拜托拜托,你是数理资优班的,这些题目对你而言一定很简单,拜托教教我们吧。”
“去找丹青。他的成绩比我好多了。”他冷著嗓音。
“他最近忙著练棒球,没空。”女同学们苦著脸。
“子麒呢?”
“练篮球。”少女们容颜更苦。
丹青和子麒没空,难道他就有空吗?而且最近老爸还要他到公司实习——课业、班联会外加工作,他连休息时间都没了,哪还有空理这些女同学?
“我也没空。”冷著脸伸手排开她们,他毫不留情地走向办公室大门,拉开门扉,然后转身冷冷瞪视一干女同学。
送客的意味明显。
女学生们蹙眉捧胸,难抑几乎心碎的疼痛。她们痴痴地望著他——这是她们的偶像啊,她们不知曾写过多少情书给他,他明明知道,可依然如此践踏脆弱少女心。
可就因为他淡漠、冷酷,她们一颗心反不由自主更加飞向他。
瞧他掩在镜框下的眼睛多深邃啊,如果能摘下他的眼镜细细凝睇,如果能靠近这样一个冷漠高傲的优秀男孩,如果能征服他……
“你们不走吗?”面对一张张流露著梦幻的少女容颜,宋云飞冷冷一哂,“那我走。”
话语才落,他拾起扁扁的书包甩落在肩,潇洒迈开步履。
他走起路来是相当好看的,背脊挺直、步履坚定,气定神闲的模样彷佛他不认为天下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挡他的前进。
可这样果断的步履在过了长廊转角后,忽地微微迟滞了,他竖起耳朵,下意识地寻找那每天傍晚必会在校园悠扬回旋的琴音。
但……没有!今天的校园少了那宛如淙淙流水,能深深沁人人心的琴音!
为什么?
他仰头,微微思索几秒,忽地转身拾级而上,笔直地走向那应该回荡著琴音的所在。
渐渐地,清朗的嗓音乘著向晚的微风轻轻拂向他耳畔。
“你一定没玩过骰子吧?怀箴。”是个男人,说话的语气蕴著善意的嘲弄。
“没。”
“难怪机率理论会考得这么差。数学这种东西,得有一些热情才能学好的,死记公式绝对不行。”
“那我该怎么办?老师。遭有一个礼拜就补考了。”
“先别紧张,跟老师玩一把扑克。”
“玩……牌?”
“是啊,我们打几局你就明白机率的奥妙了。”俐落的洗牌声响传来。
可恶!
宋云飞决定自己听不下去了,他忿忿走进音乐教室,直直瞪向那个以闲散的姿势坐在桌上,正洗脾发脾的男人。
“莫大!你搞什么?”隐在镜片后的眸燃著火苗,狠狠瞪著男人。
斑二C班的导师莫传风,数学老师兼棒球队教练,一向被同学们戏称为金庸小说里执掌衡山派的莫大先生。据说他本人对此外号颇有微词,自认英俊潇洒的外貌实在与莫大相差甚远,不过学生们可不管,对平素形象无赖的他他们少了几分敬意,却多了几分亲近。
“啊?原来是我衡山派的爱徒啊。”莫传风撇了撇嘴,眼眸点亮满不在乎。
“你在做什么?”又想诱拐女学生吗?
“没看见吗?我正在数学辅导。”
“数学辅导?”宋云飞皱眉,眼明手快抢过一张黑桃A,“跟学生打扑克也叫数学辅导?”
“当然啦,这可是了解机率学的入门呢。”
“了解机率学?”宋云飞嘴一歪,“我看是上演『放课后』吧。”
“原来你也看过那部日本A片?”莫传风拍著手,一副喜孜孜、找到同好的模样。
“你——”宋云飞一窒,手臂一甩,黑桃A迅速往莫传风脸上飞去,“少胡说八道了,快滚吧!”
他眼明手快地接住,一面大呼小叫,“喂喂,这是你对老师的态度吗?学校是怎么教你们的?这个社会究竟怎么了?”
“少罗唆!快滚吧,这里不要你。”
“不需要我?那这个女同学的困难怎么办?身为老师,我不能眼睁睁看著我亲爱的学生们烦恼。”
伟大的至圣鲜师高调刚唱出口,就被宋云飞两道凌厉的眸光堵回去,“我会帮她的,不必你担心。”
“下礼拜就要补考了……”
“我一定会让她过的!”
“是吗?你会?”俊眉一挑,黑眸闪过似笑非笑,“好啊,那就交给你了。”语毕,莫传风跳下桌子,拍拍,朝一旁震惊莫名的少女眨眨眼,“那老师先走了,棒球队的同学们还仰赖著我呢。”
望著他潇洒离去的背影,好半晌,室内气氛只是一片静寂。
首先打破僵局的是宋云飞,他横了依然一脸呆愣的少女一眼,“你数学有问题?”语气是有意的粗鲁。
后者没答,愣愣地瞧著他。
“说话啊!你哑了啊?章怀箴。”
“啊。”听闻他愤慨的质问,章怀箴这才如大梦初醒,她连忙颔首,“对,我数学考不及格。”
“几分?”
“十……十七。”
“什么?”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白痴吗?”机率学考十七分?真败给她了!
“我……我……”她嗫嚅著,容色有些苍白。
骂她白痴?不错,她承认她是考得很烂,但他有必要这样嘲讽她吗?愈想,愈委屈……
“我走了。”她忽地站起身,开始收拾桌上的课本与笔盒。
他扯住她的手臂,“谁准你走的?”
她扬眸,“那你想怎样?”
“留下来给我补习数学!”他沉声命令,异常清亮的眸子自有一股威严,“下礼拜就要补考了,不许你找任何藉口偷懒。”
“嗄?”
“还不坐下?你还想再考一次十七分?”
“不,不。”她坐下了,粉女敕的颊有些尴尬的苍白,可玫瑰色的唇角却偷偷扬起一抹微笑。
他要帮她补习数学——莫非少女的祈祷,真被上天应许了吗?
她错了。
她以为上天应许的,是一个瑰丽的、灿烂的天堂,可原来是个黑暗的、可怕的地狱。
是的,她来到了地狱,那个严厉冷酷、求好心切的少年把放学后的辅导变成了地狱之火的折磨。
为了确保不被任何同学打扰的清静,他不知从哪神通广大弄来视听教室的钥匙,每天放学,便在教室里对她进行特训。
一叠叠讲义、一道道数学题,不搞懂就不准吃饭,不做完就不准停笔,稍有一丝偷懒,两束电光便会扫得她全身体无完肤。
没两个小时,对数学一向毫无兴趣的她便会开始头昏眼花,感觉眼前一串串数学符号跳著怪诞凌乱的舞姿。
“拜托,我肚子……饿了。”她细声恳求,想藉著进餐稍事喘息。
他总会冷冷瞥她一眼,“我帮你买便当。你继续把这些做完,回来我检查。”
於是,她只好咬著牙继续做题,继续忍受这彷佛无穷无尽的折磨。
可不知怎地,虽然这样的数学辅导极端耗神,又总是打击她所剩无几的自信心,但她却从不曾萌生逃避的念头。
一次也没有。
因为虽然他对她的态度冷厉又粗鲁,她却可以看出他隐在镜片后的瞳眸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与关心。
因为虽然他总是怒斥她笨,抱怨自己不该自讨苦吃,可每天讲义上飞扬的字迹却都是他亲自写就。
因为虽然他老讥讽她妄想藉著进餐偷懒,可却总是替她买来她最爱吃的鸡排饭,外加一瓶鸡精。
因为虽然他不准她打盹、不准她休息,可他自己也从来不曾放松精神,总是神清目明地盯著她。
每回她做错题,他总会毫不留情地拉扯她的马尾,可也会用那好听的嗓音清楚地讲解那道题的诀窍。
这个时候,当她听著那严厉却又温柔的嗓音时,胸膛总会漫过一股馨暖的流。
她喜欢听他的声音,喜欢他低俯著身子,喜欢他握著笔在她的笔记上画出一个又一个符号。
他的呼吸,像春风,悄悄撩拨著她。
她的心跳,加快了,脸颊像发了烧,得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收束心神,专注於数学。
数学,多无聊啊,可由他教导的数学却是那么有趣、那么令她心动!
日复一日,她在天堂与地狱间徘徊,享受最甜蜜的折磨滋味。
终於到了补考前一天,这天,是他为她补习的最后一天了。
饼了今天,也许她再也没这样光明正大与他相处的机会。
望著他正低声讲解习题的侧面,章怀箴不觉怔然。月光透过窗扉轻轻吻上他的鼻、他的唇,他墨黑的发梢,让他全身蒙朦胧胧的、绽著一股少年独有的气韵。
她流转眸光,落定他搁在桌上的眼镜——有一回,她曾趁他不注意时把玩了一会儿,愕然发觉那副眼镜是没有度数的。
他为什么要带一副没有度数的平光眼镜?如果没近视的话,何必要戴眼镜?
又或者,他想隐藏什么?
那一对深深幽幽、能将人三魂七魄摄去的美丽眼睛——他想藏住的,是自己不经意的魅惑吗……
“你在发什么呆?”粗鲁的质问拉回她迷蒙的思绪。
她定定神,“啊,没。”
“我刚讲的你都听懂了吗?”
“啊,没。”她尴尬地吐出同样的回话。
他怒瞪她,火热的气息搔弄著她颊畔的发绺。“明天就要考试了,你居然还心不在焉?”
“对……对不起。”她张大眼,很想告诉他在责备她时请别靠她那么近,她会心悸——
他皱眉,在看著她脸颊一点点、一点点渲开红霞时,呼吸蓦地急促。
她的脸干嘛红成那样?像苹果似的,诱惑人一口咬下,而那躲在黑色镜框后的眸,更不知漫开了什么,迷迷蒙蒙……
她为什么要那样看他?为什么要用那小小的贝齿咬著小小的樱唇?为什么由她身上散出的味道,如此清新芬芳,却又揉合著奇异的妩媚——
他想咬她。
不知不觉伸手,拿下她拙得不能再拙的眼镜,薄薄的唇慢慢地、紧屏著呼吸接近她。
轻轻地、轻轻地咬了一下她小巧的鼻尖,她惊愕的喘息像乐曲里轻短的装饰音,取悦了他,却也鼓动了他的心韵。
铅笔不知何时从她指尖滑落,她绷紧身子,往后紧紧贴著椅背,像是防备著他进一步攻城掠地,微仰的容颜却又在无意之中祈求著亲匿。
他低低叹息,更加俯下脸庞,直到凉凉的唇攫住那两办粉女敕柔软,安适地停憩。
她没有动,他也保持静止,呼吸停了,唯有秋天沁凉的空气在周遭流动,挑弄著彼此。
然后,她缓缓合落眼睑,长鬈的睫像天使的羽翼,静静收拢。
天使的羽翼,属於梦中的少女,她总是恬恬淡淡地对他微笑,温润乾渴焦躁的他——
记忆的封印,在此刻悄悄掀开了一角,那被他深深推入脑海深处的禁忌,逐渐翻滚一波波浪潮。
不行,不行的。他极力喝止自己,极力召回残余的冷静。
他必须冷静,必须冷静……
叮铃。
一阵类似钥匙相互撞击的声响忽地从门外传来,震醒了正挣扎於回忆边缘的宋云飞。他挺直身躯,锐亮的眸光首先朝门口瞥去,确定杏无人影后才落向依然处於迷惘状态的章怀箴。
她望著他,眼神朦胧、幽微,像还沉醉在某个最甜美的梦境,她低低地开口,“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清柔的嗓音轻轻送向他,“你知道吗?自从遇到你,我就不再作梦了。”她喃喃,也许连自己都不明白自己说了什么。
他更不懂了。心一牵,“什么梦?”
“恶梦。”她哑声道,唇角扬起一丝恬淡的笑。
自从遇见他后,她不再作梦了。
曾经纠缠她两年的梦魇,在那一夜,在系著黄丝带的老榕树下,随著他一双湛幽瞳眸,淡淡消逸於无尽的黑暗中。
“我以为,你是上天派来救我的人——”
细微的嗓音蕴著淡淡迷惘、淡淡惊奇,却有更深、更浓、更强烈的情感。
他听了,心头一震,悄然握拳,深呼吸好几回才勉强捉回理智,“我看你现在才在作梦吧?女生就是这样,满脑子不切实际的幻想,真让人受不了!”
“嗄?”她一怔,走失的心神逐渐拉回。
“醒醒吧,花痴。”他故意拍拍她的脸颊,嘴角扯开一抹狂傲,“我知道你很迷恋我,但我们不可能的。”
不可能?她眨眨眼,总算清明的神智终於抓住了他语中的讽刺,她眨贬眼,脸颊别白,“那你刚才为什么……”为什么碰她?为什么亲她?为什么搅乱她心中一池春水?
“只是玩玩而已。”他满不在乎地笑。
她胸口一冷。
“你还是认真点做数学吧!”他拾起铅笔,重新塞回她手中,“要是你明天敢考不及格,让我在莫大面前丢脸,就等著提头来见我吧。”
“你——”她困难地问,“帮我复习,只是为了跟莫老师赌气吗?”
“不然你以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