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丽丝汀终于如愿以价,进了我的闺房。
“你是雅痞?”她惊讶地看我的大统舱。
她真会装,上次模进来偷我的古玉坠子,这次又装得像从没来过。
但我没时间戳穿她,我急着坐下来看她刚才给我的遗嘱。
“爸爸一直记挂着你,不管我们走到哪里,他都说——如果阿青也在就好了。”克丽丝汀收起了她的复杂表情,挨到我身边说。
何必演戏给我看?我斜睨了她一眼。
“你说的我一句也听不僮。”
“没关系,你看了遗嘱就应该懂。”她潇洒地站起来,走进厨房,不一会儿,飘来阵阵咖啡香。
遣嘱是经过美国法院公证过的,还由法庭通过此地的律师事务所,在民生报上刊登过全文的公告,刊了三天。
“登那么多天你都没看到,难道你不认识字?”克丽丝汀端了两杯咖啡出来。
我完全没有想到,父亲在我幼年时离弃了我,到了我将近卅岁,还能再沾他的光。
“你太冷漠了!”她摇头:“爸爸这样爱你,你却一点感觉也没有。”
我用手肘撑住脸,刚才喝了酒,到现在脑中还是一片混乱。
“我该有什么感觉?”我茫然地问。
“哭啊!你少还会有眼泪吧!”
“为什么哭?”
“先是妈妈,再是外婆,然后是爸爸。杨青你已经没有亲人了,不觉得自己可怜吗?”
我呆呆地凝视她。
“我说的是中国话,你听得懂国语吧?”克丽丝汀放下咖啡杯,站了起来:“谢谢你的咖啡,我该走了。”
门在她身后关起。
我仍坐在那儿,直到几分钟后,一种奇异的感觉慢慢地袭了上来,然后整个攫住了我,像怪兽一样把我吞噬进去。
我从来不知道我会哭。
我不是没哭过,但那是非常久非常久的事情,遥远得像上一辈子的事情。
发出第一声哭声时,我非常惊异,我不能相信那是我,但确确实实地出自我的喉咙。
“天哪!天哪!”我慌乱地想,倒底是怎么一回事?可是我已经哭了出来,我的双肩抽动,五脏肺腑都受到了很大的震动。
我一直认为是毫无关联的父亲,竟然和我发生感应了。这真可怕!我却无法抑制。
想到他临去前还叫着我的名字,我更用力咬紧了嘴唇,却哆嗦得怎么也咬不紧。
为什么是这样呢?为什么?
我恨过他,是不是?可是我们之间竟还有着怨恨也割不断的亲情。
泪不断滴了下来,模糊中,我听到电话铃声,但我不想理会,让它响吧!让它响彻全世界,我也不在乎。
我曾在乎过许多事情,在当时似乎都很重要,可是事实证明,并没有一件称得上是大事。而我自小憎恨、成人后漠视的父亲,倒在此时取代了一切。
我按住面孔,久久都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
电话又响了,我抓起来,是诗瑗。
“听到我的新闻了吧?”她洋洋得意,与前日的闺中怨妇大不相同。
“什么屁新闻?”
“生气啦?”诗瑗发起嗲来,温功一流。
“跟你这种人有什么好生气的?”
“我就那么糟吗?”她失望地说。
“有话快说!”
“我要成立工作室了。”
“什么工作室?你也需要工作?”
“我就知道你听了一定嫉妒,阿青,我学了那么多年艺术,不能埋没自己的才气,那是浪费,我应该振作起来,做一个出色的设计师,做一个出色的人。”
“你做什么设计?”她的长篇大论引起我的头痛。
“别小看人,当然是跟你一样,做室内。”
“做一名区区设计师,需要什么工作室?”
“阿青,我受够了你,你净泼别人冷水,太过份了!”她“怦”地一下挂了电话。
她做得太正确了!我哪有那样多时间敷衍她的虚荣?
拖过面纸盒,我胡乱地擦过了脸,又坐在制图桌前,不论是刮大风下大雨大地震生大病,还是死了亲人,工作就是工作。
堡作可从来没同情过我。
我开始画蔻蒂-林的粉红色梦的小屋。
蔻蒂-林已经不是少女,但心态却像情窦初开,我一定会满足她,完工之后,让她坠落在粉红色的噩梦里。
我在一楼的中庭设计了一个喷泉,小天使下面的喷口隐藏了灯光,将来一喷出水,不但有音乐助兴,还会有粉红色雾状灯光。
当然,这个喷泉的设计图价格要另行议价,不包括在每坪三千元的公订设计资内。
定好了喷泉位置,我在四周的地上安排了猫灰石。没有几个设计师用这种石头,可是我极爱猫灰,它有极特殊的美,非常神秘,用在庸俗的粉红色旁边,可以有巧妙的改善作用。
蔻蒂-林的大厅大得可以举行婚礼,任何传统式家具放下去,都会小得像玩具,上一位设计师用的是明式家俱,很大方,但却不够气派,理性而不够豪华,二楼用的法国家俱更糟,仆佣没有维护丝绒沙发的知识,三清理两清理,沙发都成抹布了。
电话又响了,这回不是诗瑗,是克丽丝汀。
“你还好吧?”她问。
“我在工作,别来烦我。”
“你还能工作。”她似乎很惊讶。“爸爸的事你一点也不难过?”
“我已经难过过了。”
“你是猪!”她发出恶毒的诅咒。“你已经无依无靠,无亲无眷,居然还能够工作,你是工作狂?不工作你会死?”
“谁不工作能生活得下去?就是王永庆也要工作。”我辩解。
“你没心没肝没肺。”她在发泄怒气,不幸的是,我是她泄忿的对象,她等着这天想必是很久了。
她恨我!
我这才意会过来,这么多年来,她一直跟着父亲,而父亲老是跟她提我的名字,对她而言,当然不够公平。
“爸爸白白疼你了!”她吼叫。
他什么时候疼过我?倒是奇闻。
“你老是在问“什么!什么!”你烦不烦?”她在呜咽:“你这个笨蛋!”
我怎么会笨?我父亲留了价值几千万台币的财产给我,我如何笨得起来?
“你有什么打算?”我问。
“又来了!”她申吟。“你不问“什么”会不会死?”
“好吧!我问你的打算?”
“我要带你回美国去,爸爸为我们建立了一个家,他最大的愿望是希望我们能在那里生活。”
“他已经死了,不能再希望什么!”
“你——”她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也没必要为满足任何人的愿望而活。”
“杨青,你知道吗?你是个完全没有心肝的白痴。”她的咆哮声几乎震破我的耳膜。
“如果我告诉你,我知道了,你是否能放我回去工作?”
她用最大的力气挂了电话。
我继续画我粉红色的梦,当我停下来换新纸时,我会空下几秒钟时间想,她骂我白痴是什么意思?
我一直画到凌晨四点,才算告一段落。
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我就是再工作得像牛,也该上床睡觉了。
我有一肚子心事,但头一捱上枕,就立刻睡着。也许,这就是我的本事,否则我只靠天天想心事就够了。
睡到日上三竿,李麦克来催驾,我才醒来。
“早。”我睡眼朦陇地对话筒说。
“早。”他的声音似糖似蜜:“你赶快起来洗脸,我请你上国联吃早茶。”
他现在不去国宾改上国联了,那儿靠近中华电视台,不费吹灰之力,只消往角落一坐,到处可见到明星。
“我不想喝茶。”
“你也可以不喝茶,只吃点心。”
“我也不想吃点心。”我的头一个有两个重,眼前发黑,蔻蒂-林还未坠入粉红色的梦,我已恶梦连连。
我担心自己就要死了,而李麦克心心慕慕只想免费去看明星,完全没有人类的道德,他的好奇心比猴子还厉害。
“听说林青霞回来了,要去华视录影,我们早点去国联占个好位置,可以看个仔细。”
他实在太好心了,邀我去看天王巨星。
我挂掉了电话,拔掉插头,把头整个藏进枕头下,申吟着继续睡去。
再睡着是个不愉快的经验,我不断地梦到林青霞在国联的甬道走过,李麦克还迫我跟他一起拍手,我拒绝时,他把整壶的冰茶倒进我的衣领。
我大叫着醒来,果然不仅是恶梦,把冰块塞到我脖子的是克丽丝汀。
“你疯了?”我跳下床。
“你睡着时就跟猪一样,打雷都轰不醒。”克丽丝汀龇牙咧嘴,说句真话,我真怕看见她,她是人性证明的明镜。
只可惜证明的都是劣点。
我把床单整个抽出来,扔进阳台上的洗衣机里。
“不必在我面前证明你会做家事,到了美国有得你做的。”她冷笑。
“出去。”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她念曹子健的七步诗。
原来她还懂得中国文化,真不简单,并不是每个人到了美国都会成为生蕃。
“翻什么白眼?”她更得意:“爸爸说,你自小脾气就不好,果然是真的。”
“我倒想不起来有你这号人物。”
“真的吗?”她撩起袖子,粉女敕的肌肤上有一个圆圆的疤,“看看这是谁的杰作?”
“谁的?”
“你呀!有天佣人帮我们洗澡,你抢我的水舀,我不肯给,你好不容易抢到手之后,狠狠用水舀打我。”
“那也打不出疤来。”
“水舀是不锈钢做的,打得出血还不留疤?”
“你随便捏造好了,反正我也没办法证明我没做的事。”
“你不断拒绝我,总该有个理由吧?”她两手一挥,神气十足。
“我为什么要拒绝你?压根儿我就没接受过你,你是你,我是我,各不相干。”
“还说不是拒绝,你正是这调调,拒人于千里之外,到底我什么地方得罪你?”
“很简单,你出现的方式我不喜欢。”
“那没办法,我就是这样的人,你再不喜欢我们也是姊妹。”
“也许这一点我更不喜欢,连出生都要跟人挤做一堆,你也未免太好热闹了吧?”、
“也许我喜欢你。”她坐下来,若有所思的看着我。“才怪!”我嘟哝着揉揉惺忪的睡眼,坐到制图桌前。
“你早上起来连脸都不洗?”
“嘘!”我制止她:“我要保持最纯真无邪的心灵,用“眼”来看我的画。”
“这也配称作画?”她讪笑。
我没理她,拿起纸,用麦克笔在上面刷刷地勾了几笔,勾出喷泉的草图。
“卖弄你的画图天才?”她凑了上来,那张脸也许可以倾城,但对我丝毫没有效果。
“克丽丝汀!”我放下笔:“每个人都要吃饭,对不对?”
“好吧!我在一旁坐着,不妨碍你。”她缩在椅子上做出一副好乖好乖的模样。
我不再理她。若再顾着跟她逞口舌之快,下午我就见不了蔻蒂-林。
一楼二搂三楼,包括门廊都设计了雪花石的花台,我才舒了一口气。
厨房里飘来阵阵食物的香味。
“你搞什么鬼?”我回头。克丽丝汀穿着围裙在动用我的厨具,我跳了起来,天呀!她用铁锅炒菜炒得漫天油烟。
“做菜。”她头也不回。
“这么多油烟,你想害我?”
“有厨房不用,就等于没有。”她笑:“去坐好!我做拿手菜给你吃,包你吃得舌头都会化掉。”
我悻悻地放开她,厨房已经弄脏了,再骂她也没用,反正再过几天就月底,清洁公司会派人来全面清洗。
没有几分钟,她端出一盘盘菜来。一看到盛菜的餐具,我几乎昏倒,她竟用我收藏多年的白定盘子。
“你知道这是什么?”我指着那些晶莹剔透的半月兑胎瓷。
“盘子啊!”
“这是古董。”
“古董也是盘子。”她耸肩:“盘子就是要盛菜放水果。”
她有资格做大富豪,因为她用几万元一只的古董盛豆腐、青菜,也亳不顾惜。
“别那么小家子器!”她摇摇头!“爸爸留下了好几千万给你,你用金盘子、金碗吃饭,都不会有人管你。”
夏虫岂可以语冰?
我反正饿得厉害,无可奈何只有拿起饭碗,但所有的抱怨都在我尝到第一口菜时化作乌有。
“这是什么?”我惊异的指着那盘豆腐。
“麻婆豆腐。”
“这个呢?”
“干煸四季豆。”
“这我都知道,你还加了什么?”我急急地问。
我的态度一定可笑,因为她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我放了农药。”她笑过了说。
“不管你放了什么,你都是一流的厨子。”
“你若吃了中毒呢?”她看我的样子蛮认真。
“我相信有不少人宁愿来中你的毒。”
“如果这是赞美,我照单全收。”她耸耸肩。
“我觉得奇怪,一个自幼在美国生长的女孩子,能烧道地的四川菜,还能用流利的中国话骂人。”
“这是家教!”她拣起一块青辣椒吃!“我们的爸爸很懂得生活,他说我们不但要赚更多的钱,还得过更好的生活。”
“好吃好喝,不过是酒囊饭袋。”
“比一个连脸都没时间洗就得工作的工作狂好得多。”
“没人请你来干涉我的生活。”
“我们的脸长得这般像,为什么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她盯着我看:“难道环境比遗传更重要?”
“不是环境,也非遗传,”我指指脑袋:“纯粹是一个人的思想。”
“我猜你这么无情,一定没有思想。”
“我有没有思想,用不着向你证明。”我吃完了饭,忙忙收拾桌子。
“谁洗碗?”她问。“要不要抽签决定?”
我赶紧自告奋勇,免得古董盘子有什么令人伤心的下场。
“你这人倒奇怪!”她冷笑:“爱几个盘子倒超过爱兄弟姊妹。”
“盘子是我花钱买的,兄弟姊妹不是。”
“我也不跟你说废话。”她站起身:“我已仁至义尽,该怎么做,你自己看着办!”
她走后,我把杯盘碗筷放回架子,卷好图,上蔻蒂-林那儿去。
这回她早早起身,正在化妆。
“杨小姐,请坐!”她转过才画好的一只眼圈的脸,同我亲热的打招呼:“吃过饭没有?”
我告诉她,岂只是吃过饭,简直是一顿珍馐。
“你敢放心大胆的吃,真好!”她羡慕地说:“我在减肥,我的美容医生每天只准我吃七百个卡路里,没办法,楚玉好细腰,饿死三千女。”
她出口成章,可见学问之宏。
我没雅兴欣赏她化妆,正预备站起来到花园透气,秦大佑就进来了。
这是女子闺房,他却来去自如,即使是胞妹,也有失检点。
“杨小姐大驾光临,我一听说,就赶来了。”
“好说。”我提起公事包,“待会儿见。”
“上哪儿去?”
“回头见。”
我急急走到花园,桂花正在盛开,香气扑鼻,我深深地呼吸。
“我有那么可怕?见到我就要躲?”秦大佑站在树丛后,双手挥在裤袋里,一身米白,洒潇至极。
“我不习惯在化妆台边等人。”
“你很特别。”他笑了笑。
“王婷也这么说。”我刺了他一句。
“王婷?”
“不会说不记得吧!”我又重复一句:“王婷。”
“噢,那个女老板!”他这才恍然大悟,“长得有点像小柳留美子的。”
王婷如果知道他这么冷漠,一定会哭。她一向争强好胜,在乎的事情如果不幸输了,会痛不欲生。
我还未见她在乎任何人像对秦大佑这般。但她一开始就注定要输。
“你们认识?”他问。
“好朋友。”
“真的?”
他那吃惊的样子令我更反感。“我总不会连个朋友都没有吧?”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英挺的眉毛皱了起来,但眼睛里的神采还是在笑。“我是想,两个完全不同性格的人怎么能成好友?”
“性格太过类似,做朋友有什么意思?”
“你们——怎么认得的?”
“同事。”我冷冷地说。
“她也做过设计师?”
“难道你看不出她的与众不同?”
“我以为那是请人设计的。”
“王婷才气过人,用不着请人。”我皱皱眉,跟这人说话真烦,王婷那么在意他,他却什么都不晓得。
“你们感情真不错!”他感叹地说:“从没听你赞美过谁。”
“如果我记得不错,我们这次是第二次谈话。”我的声音如果放进冰箱,立刻可以冻成冰。
“第三次。上回是在你府上。”
“那一回我们没有谈话。”
“好吧!总之,我的意思是你真心把王婷当朋友。”
“她也把你当朋友。”
“我?”秦大佑这次的吃惊更厉害,“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你有什么优点,值得她重视。”
“你似乎对我有成见。”
“哦?”我换个角度说,他的英姿勃发应该留着给旁人欣赏。
“王婷是不是说了我什么?”
他太敏感了,而且很小人。居然以为王婷会背后说人闲话,也未免太小看王婷了。
我一转身进屋去了。
蔻蒂-林在吃饭,四菜一汤,也不知是早餐还是午餐,葱烤鲍鱼、蒜泥白肉、富贵火腿、辣子鸡丁、连锅汤,加一碟点心豆沙锅饼,精致实惠,但怎么算,都绝不只七百卡路里。
蔻蒂-林也不是看看就算,她吃得可开心。
“你们怎么不进来陪我?”她埋怨她哥哥:“想陷害我?让我一个人吃。”
“你也可以不吃啊!”
“这么好的菜不吃怎么行?”她又吃了一块火腿。
“你为什么不换个厨子,专做些难以下咽的菜,你不就可以顺利达成节食的目的?”
“那怎么行?民以食为天,一个女人吃不好喝不好,生活不愉快,会老得很快。”她大发娇嗔。
“一个人活得太无聊才会老。”秦大佑笑着说。
“你在说谁?”蔻蒂-林可也不是笨蛋。
“你呀!你每天除了睡觉、吃喝、逛百货公司、买衣服,还有什么意义?”
“彼此彼此,你也没好到哪里去。”蔻蒂-林开始吃锅饼了,饼脆馅香,看得引人口水。
“我们都有同样的遗传,犯不着互挖疮疤。”
“瞧瞧你那张嘴。”秦大佑摇头,看看我:“让杨小姐见笑了。”
我才管不了他们的家务事,两个人打架打到死都跟我无关。
我轻咳了一声:“林小姐,贵府的设计图是在这里谈还是在客厅谈?”
“杨小姐认真工作。”秦大佑讪笑,他的高贵人格已经像外衣一样月兑在外屋了。
“是啊!不认真工作会被社会淘汰。”我露出笑容,打开图。
“好漂亮的喷泉。”蔻蒂-林放下了锅饼,对那座粉红色的喷泉惊喜不止。
“粉红色的喷泉?”秦大佑笑,笑得我耳根子辣辣的。
“还有粉红色的花台、沙发。”我索性把全部的图都打开了,要笑就让他笑个够。
秦大佑不笑了。
“杨小姐喜欢粉红色。”他下了个结论。
“我们是同好。”蔻蒂-林高兴地说:“粉红色是最罗曼蒂克的颜色,温柔的女人都喜欢。”
“我想也是。”秦大佑朝我眨眼睛。
我面不改色,反正是蔻蒂-林要住,对了她的胃口,我还怕谁?
看图说话讲了一个多钟头,女工捧出下午茶,女乃茶香醇,饼干是现烤的,但我没心情吃,敷衍了一下,就匆匆站起身。
“等一等,我大哥的设计费还没给你。”蔻蒂-林从饼干堆里抬起头。她太有义气了。
秦大佑掏出支票簿,签了一个整数。
我没有假意推辞,收了起来,跟他笑了笑。
“我送你。”
“我开了车来,不必客气。”我拎起公事包。
“杨小姐是女强人。”秦大佑送我出门。“生意兴隆。”
“好说。”
我赶到王婷店里,她站在柜台后面忙。
“谢天谢地,你在店里。”
“有事?”
“我是来告诉你——”我一下子又住了口,因为我从玻璃反光里见到秦大佑推门进来。
铜蝴蝶风铃在空气中叮叮咚咚地响。
王婷的表情由黯淡而发光。
我想那是爱情的力量,爱使她由单纯的美丽而成为性感的女子。
那份性感自里而外油然滋生,连我看了都无限着迷,我更应该闭住乌鸦嘴。
“稀客,失陪。”王婷的声音比蜜还要甜,恋爱中的女人毫无理性可言。她完全忘了昨天还在为薄幸男子痛哭流涕。
我仔细看了她一眼,秦公子说得不错,她的轮廓的确像小柳留美子,性感中带着妖娆。
“杨小姐刚刚说起你,我们决定一道来看你。”秦大佑说起谎来面不改色,下辈子他该在十八层地狱受拔舌之苦。
王婷看了我一眼,神情中透着哀怨,她一定以为我是来向她示威。秦大佑真是岂有此理,作法太恶劣了。
“秦先生爱说笑,我们完全是不期而遇。”我刺回去一句。
“默契!默契!”秦大佑哈哈大笑,再下去他很可能会说“心有灵犀一点通”之类的话了。
王婷做了两杯酪梨汁,里面载沉载浮着橄榄,弥猴桃和耶枣。这是款待贵客的饮料,依王婷的标准等闲客人不会费大事做的。
“秃子跟着月亮走,我追随杨小姐,果然不虚此行。”秦大佑举起杯子,向我眨眼睛:“来,让我们举杯同祝王婷小姐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王婷已经认定我是他的同党,但她风度奇好,也笑吟吟地举起了杯子。
这太不像平常的她了,照理说,她的心上人如此差劲,她早该掀桌子拍板凳,给他两记大耳光的,但她这样镇定,反而使我不知所措。
卅六计走为上策。
“你们多聊聊,我还有事,先告退了。”我硬是把一整杯酪梨汁塞进肚里,将空杯子往桌上一搁,跳下高脚椅。
虽然只是一瞥,但我已知王婷眼光中的幽怨转变为赞许。
我受不了她这样。
“情到深处无怨尤”,有时候并不是浪漫,而是愚蠢的表现。
我如果是王婷,夜深人静时,必会为迷失的自尊心而痛哭。
幸好我不是王婷。
幸好我也未失去尊严。
回到公司,李麦克正在办公室内大发雷霆,声动屋瓦。
我相信他今天一定没看到林青霞。
因为未见到美女而逼迫大家陪他一起掉眼泪,真是罪过。
“发生了什么事?”我问小妹。
原来是周亦捅的漏子。他上回把啤屋的违章建筑设计成金字塔,我就警告过他,不料他执迷不悟,硬是到了送件都不肯更改分亳,结果被业主退了回来,还连带把李麦克连刺带骂的逍遣了一顿,李麦克如何不动怒?
廿分钟后,周亦自李麦克办公室退出,状甚狼狈,心肠再硬的人见了也会动恻隐之心,立刻有人上前安慰。
我冷眼旁观,其中最热心的是沈倍。
小妹在一旁捂嘴偷笑,连她都知道沈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沈倍是李麦克跟前的大红人,相貌堂堂,工作认真,是天生当设计师的料子,好多别人望着只能干咽口水的案子,碰上他莫不手到擒来。
在流行杂志上,沈倍也是个响叮当的单身贵族,许多小女孩非常的为他着迷。
总之,他是敝公司内的明星人物。
但他的毛病在圈子内也是人尽皆知。他有断袖之癖,而且对同行最有兴趣,来往的全是艺文界人士,一时俊彦。
晓得他毛病的男同事,对他唯恐避之而不及,只有周亦初出茅庐,一点也不晓得厉害。
不多久,安慰周亦的同事纷纷回到岗位,只剩下沉倍还窝在他座位旁边详说,状甚投机。
“我想去警告周亦。”小妹潜行到我的位子旁,蹲在制图桌下,鬼鬼祟祟地像个惯窃。
“警告什么?”我冷笑一声,把她提溜出来。
“嘘!”她急得小声叫:“你没看见羊入虎口吗?”
“那又跟你什么相关?”
“我看不顺眼。”
我瞄她一眼,小小年纪,居然也要多管闲事。
“小心一点,沈倍一状告上去,你吃不完兜着走。”
“我才不怕,炒一个小妹的鱿鱼,对他有什么威风?”她嗤之以鼻。
“如果周亦不领你的情呢?”
“我还是照样做我的小妹啊!”她理直气壮。
看了这么多的社会各种光怪陆离的现象,已经习惯了,难得还有她这般热心的人士,真是不简单。
“预备怎么警告他?”
“看我的!”小妹站起来,悄悄地溜回去,我正奇怪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见她拿起电话,然后周亦桌上的电话就响了。
我强忍住笑,偷窥着周亦的动静,他伸手取话筒时,脸色还很平静,但立刻地就有了戏剧性的变化,只见他惊疑不定的转头看了沈倍两眼,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挂上电话时,比自李麦克办公室出来时还狼狈。
沈倍大概也明白了,但他不愧是老手,若无其事的站起来,拍了拍周亦的肩膀,说了几句大概是勉励的话,才从容的走开。
小妹等他离开办公室,得意地对我挤眼睛,打了个OK的手势。
如果沈倍知道她在后头捣鬼,一定会剥掉她一层皮,可是我还没空替她烦心,因为我的麻烦接踵而至。
土城的茶农阿伯打电话喊我去。
“土城明天大拜拜,好热闹,你一定要来。”他殷殷劝说:“我也有请李先生一起来,你们可以作伴。”
真是见他的鬼了,我的工作、杂务一大堆,那有闲工夫跟李麦克游山玩水。
但他不容我推拖,“你不来就是不给我面子,以后也别见面了……”
这一招撒手鉴够厉害,我是怕了他。
“如果你来,我还介绍生意给你,我有个有钱亲戚,刚从马来西亚回国定居。”
茶农老伯软说硬劝,最后还放下一个香饵。如果我不给面子,李麦克会把我当生鱼片吃掉。
“你可以带朋友来,愈多愈好,只要是你的朋友,我们通通欢迎。”
币上电话,我还在喘息。
“我听到了,有人约你吃拜拜。”李麦克喊我去,笑眯眯地,像一头猫逮着老鼠。“真巧,人家也邀了我,我们应该一道去。”
我们俪影双双,他怎能不兴奋。
“明天打扮漂亮一点,陈老伯替我们约了一个大客户,有意在台湾投资连锁性旅馆,这笔生意做成了,抵去年的业绩。”
他必定是不信任我的工作能力,才令我以色事人。
但我没有立即发作,何必当场苞他翻脸,扰得全公司不安。
克丽丝汀来接我下班。
“咦!脸色很不好啊!”她两手插在口袋里,斜倚在廊柱上,一见我自电梯中出来,立刻嘲笑地说。
“拜托你以后别在公司附近出现,会吓坏人。”我没好气地瞥她一眼。
“你对我真的连一点好感都没有?”
“如果你肯让我清静,我会对你有很多好感。”我打开车门。
“你不答应我的要求,我不会让你如愿。”她嗤笑着,我才一解开密码锁,她就坐了进来。
“你的车呢?”我板着脸。
“你猜。”
“我猜不着。”
“好不近人情。”她埋怨:“这么古怪的性格,难怪一个朋友也交不到。”
“那也不关你的事。”
“真是悲哀的人生。”她感叹。
“你最好别靠近我,当心沾着霉气。”
“笑话!”她叫:“姊姊有难,妹妹来看看姊姊有什么不对?”
“谁告诉你我有难?”
“嘻!你明天要跟矮子才去吃拜拜,以为我不知道?”
“别喊我的老板矮子才!”我不高兴地说。
“他还不矮?难道他有一八○公分不成?”她又叫。
“他没有一八○,但也用不着这么损人。”
“他给你什么好处,值得你护着他?”
“我们是同事,得互相尊重。”
“他尊重你了吗?”克丽丝汀一转她那慧黠的大眼。
“你管不着。”
“不要恼羞成怒,来,我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
“没兴趣。”我从下午就开始不舒服,支气管的老毛病大概又犯了。
“你又不是尼姑,每天过着死板板的生活不会腻吗?”她从手袋中取出一包香烟。
“喂!”我敲敲贴有“禁烟”标志的玻璃窗。
“说你像尼姑,你还真变成了尼姑。”她嘟嚷着,熄掉了手上的烟。
“我的喉咙痛,要早点休息,你没事的话请便。”
“干嘛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生病了,你可不可以别烦我?”到了路口又是一个红灯,我叹口气把车停下。
“你生病让我照顾你,谁教我们是亲姊妹呢?”她热心极了,伸过手探我的额头,又忙忙地翻手袋找消炎药。
“既生瑜,何生亮。”我喃喃自语。
到了我住的大厦,克丽丝汀还不肯下车。
“再不走,我下逐客令了!”我拉开车门,把她拽出来。
“你下嘛!我又不是客。”
她跟着我回家,还自作主张地翻了电话簿,叫我的家庭医生来。
我起初没留意她在做什么,只自顾地倒上床,所谓病来如山倒,方才在办公室里还能强撑,但一贴近床,防御系统立刻崩溃。正在昏沉间,只觉有人站在床边,吓得睁开了眼。
“杨小姐,是我!”文质彬彬的萧医生把一个体温计塞进我嘴里,“我们先量一温。”
萧医生是美国小儿科学院的院士,有美国国家医生的永久执照,回来开业后,慕名而来的病人总把诊所塞得满满的,我不知道他这个大忙人怎会丢下满屋子的病人,有空前来?一定是克丽丝汀编了什么谎话哄骗他,我狠瞪了她一眼。
“卅九度!”萧医生把体温计拿开,又检查我的眼睛、口腔,再叫我坐起来,用听筒听我的肺部。
“老毛病了。”我把衣服重新理好,躺了回去:“我妹妹不知道,害你跑这一趟,真对不起。”
“不算是空跑。”萧医生温和地说:“你不但发烧,还有轻微地月兑水现象,我晚上还会再来一趟,如果恶化,你就得到我那儿住院。”
医生走后,克丽丝汀用矿泉水打木瓜汁给我喝。
“我喉咙痛,不能吃生冷。”我根本不让她靠近我。
“你有点现代人的知识好不好?”她没好气地把五百CC的大杯子硬凑近我嘴边:
“我可警告你,萧医生的话你不是没听见,月兑水太严重的话,会破坏脑细胞,变成植物人。”
见她的大头鬼!但她力大无穷,我也无力抗拒,只有任她胡作非为,把大杯的木瓜汁灌下去。
“我去萧医生那儿拿药,你可别跑开哦!”她叮嘱着,我点点头,重新恢复昏沉的状态,再醒时,她正拿着银调羹试着扳开我的嘴。
“你干什么?”我忙忙翻开身。
“喂你吃药呢!”她可理直气壮:“你生病了不吃药行吗?”
“你这么野蛮,别人会以为你在谋财害命。”
“那可难说。”她拍掌大笑:“只可惜爹地给我们的钱是不行分开的,否则我一定会这么做。”
“你满脑袋都是钱,除了钱你还会想什么?”
“想怎么花这些钱啊!”
“你可以全部都拿去,我一文都不要。”我接过药,勉强吞了下去。我不能病,明天还有一大堆工作。
“爹地就怕你来这么一招,所以除非我们一起回美国,否则谁也拿不到他的钱。”
我没精神搭理她,又昏沉地睡去,梦中,我见到了多年未见到的父亲,他向我走来,将我拥抱在怀中,流着泪不断喊我的名字,但当我有所反应时,我一下子醒了过来。
我以为那仅是个梦,但的确有个人抱着我。
“做什么?”我挤出全力反抗,但软绵绵地,一点力也使不出来。
“嘘!是我!”一时灯光大亮,我勉强睁开眼,坐在我床头的是秦大佑。
“滚出去。”他竟趁机轻薄我,太可恶了。我叫了出来。眼前金星乱冒,脑袋里像有干万根针在扎。
“别误会,是你妹妹教我守住你,她去喊医生了,你病得不轻。”
“滚开!”
他讪讪地扶住我,不肯放手,“你妹妹说如果我没好好照顾你,她回来要找我算帐。”
我最后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心里再气都无可奈何。
“别生我的气,我没恶意。”秦大佑在解释:“你刚刚从床上滚下去,把额角都磕破了,你妹妹吓死了,刚好我来看你……”
他正说着,巷子里“呜呜呜”地响起了救护车的声音,我正在想谁有这么大的威风,不料,救护车就正好在大厦门口停住,我心知不妙,果然立刻有人来敲门。
太出锋头了!我恨不得地上有个大洞让我钻进去。
克丽丝汀领着两个穿白制服的男护工进来,如果她现在靠近我,我会咬掉她一块肉。
但她没那么笨,她远远地站着,指挥男护工展开担架。这太荒谬了,我还没有病到要人抬的地步。
“做什么?”我想大叫,但一点声音也出不来。
“小心点,我姊姊是肺炎。”克丽丝汀嫌他们粗手笨脚。
我用尽力气想爬起来,可是失败了,秦大佑的双手像铁钳一般,紧紧钳住我。
“让我来。”他极其温柔的弯下腰来,似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抱起了我,放在担架上。
进电梯时,大厦里所有的人都在围观,克丽丝汀害我出丑到极点。
“年纪轻轻地干嘛自杀?”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
“就是嘛!还好没死在屋里,真是没公德心……”
电梯门关上了,就跟我的心一样不断往下沉。
我辛苦苦地买了房子,弄了个家,克丽丝汀这么一搅和,我往后还有脸继续住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