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老虎的胸中是沸腾的火焰,他不停地跑着,跑着。
他要去一个地方,去问个清楚!问个明白!
天上忽然响起了沉闷的雷声,不消一刻,大雨便自堆积的浓云中倾盆而下,但他不管,仍继续跑着。
雨濡湿了他的眼眉,然后顺着发隙汇成小水流,不断流下来,几乎遮蔽了视线,身上再没有一寸干的地方,颊上刚刚被徐宛悌抓伤的地方,被雨水一浸,更加剌痛起来,但他不管,他已经疯狂到什么都不能去计较的地步。
他一直冲到了贵族女校的大门里,门房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全身湿淋淋的家伙从面前掠过,拦都来不及。
小老虎一个教室一个教室去找。
门房、校警拿着棍子追起来,学生在上课,他们又不便高声喊叫,只有忍气吞声地跟在他后面奔上楼。
找到了!林其平一眼就望见寻想想穿着雪白的制服,坐在走廊尽头的最后一间教室中,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冲进教室,吓得全班女生秩序大乱,鸡飞狗跳,教数学的女老师简直不敢相信地目瞪口呆。
“寻想想!你出来!”他的眼睛整个都赤红了,寻想想愕住了,怎么回事?他为什么冲进校园?这么明目张胆又冲教室。
“跟我走!”他真的疯了。
想想用尽全身的力量挣扎着:“放开我!”
这时候校警和门房赶到了。
“快!快把这个疯子弄出去!”数学老师如遇救星,气急败坏地指着他喊。
小老虎虽然力气大得惊人,但在三四个训练有素的校警和门房的缠绕下,终于失去了威风。
小老虎在冰冷的囚室中,不安地奔到栏边,使劲地撼动着下了重重大铁锁的坚硬铁栅,那分冰凉触入手心,教他好一阵寒栗。“放我出来!放我出来!”他大声吼叫着,仿佛一只受困的野兽。
外面的牢门哗啦一声开了,一线光跟着那人的走动泄了进来,他这才看清楚原来这个囚室做好了几个铁笼子,还关着各自不同形象的人。
那个进来的警察,手中还有一副手铐。
“放我出去!”林其平吼着。
“还没有轮到你!”警察打开另一个铁栅,“三号,出来,移送台北市地方法院地检处。”
一个满脸横肉,只穿着件汗背心,肩上背上都剌了青花的汉子钻了出去,很熟练地伸直手,让警察替他铐上手铐,跟在警察的身后乖乖地走出去。
大囚门又关上,恢复了黑暗。
潮湿的空气中有股淡淡的霉腐的味道。
小老虎又吼叫了半天,才有个不耐烦的声音打断他:“*的!你吵什么吵,让老子静静!”
那粗暴的声音有股镇慑的力量,这时小老虎也叫累了,没好气地退回囚室一角,坐在地上发呆。
饼了半个钟头,正当他迷迷糊糊略有睡意时,牢房的大门又开了,他满怀希望地一跃而起。
“林其平……”警察打开大铁锁,“出来,问笔录!”
外头还在下雨,他在走廊下一面走一面看灰蒙蒙的天空。那淅沥的春雨,是这样地充满着悲凉。
他想起寻想想刚才满脸的惊惶和和挣扎……心里更加难受。她瞧不起他?不要他了?才用那种难看的态度抗拒着……女人!他重重地诅咒。
承办的警员倒是还算客气地请他坐下,问过名字及前科纪录后,马上就进入了情况:“你的头发这么长,已经离开学校了吗?为什么离开?”
他不想回答,紧紧地闭住嘴。
“是被开除的?”警员的确很有经验。
他点点头。
“你不觉得很可惜吗?”
可惜?简直是废话!他不是没想过要上进要努力,可是也许是一种惰性吧!他仿佛像一头月兑缰的野马,不知不觉的就是要往堕落的路上走……
小老虎浮出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摇了摇头。
“你为什么私自闯入校园,危害公众的安宁?”警员继续问着。
林其平仍不驯地闭着嘴,那一脸漂亮的线条绷得更紧更忿怒了,爱——也是一种罪过吗?
或许,他的方式不对,这点他承认,但——他紧紧地咬住嘴唇,错了,错了,一切都错了,他感到难耐的痛苦。
青涩的、寂寞的、不知所措的、也不为人所知的痛苦。
“我希望你能合作!林其平,如果你自觉是个男人,你就该听我们劝告——依照违警罚法,你的罪可轻可重,罚得轻,我只告你行为不检,处四十八小时到七十二小时的违警拘留,如果你的态度恶劣,我也可以马上将你移送到法院去听候裁决,这一切都看你自己的表现了,听明白了吗?”警员皱着眉头,开始晓以利害。
他点点头,这是种心不甘情不愿的屈服。
“依学校校长的指控,你闯入校园是为了找你的好朋友,她叫寻想想,对吗?”
小老虎点点头,那股怒气又上升了些。
警员看看他,“现在暂时放开公事不谈,我私人有些话想对你说,你不过十八岁的年纪,未来还很长远,世界也很辽阔,你做出这种傻事,难免以后不闯出更大的祸,这样值得吗?在你做之前,你为什么不替你的父母想想,他们为了你……”
“不要责备我!”他受不了地掩住耳朵,抱住头,精神上,心理上的压力使他头痛欲裂,“你们只会指责这个,指责那个,却一点儿也不了解我!”
警员微一摇头,他的年纪不小了,儿子也跟小老虎差不多大,再加上天天和这些问题青少年接触,如果说他不了解不深入,那么,还有谁会了解,会深入呢?林其平一进来时,那股像小老虎般的野劲和悍气就深深打动了他,他那锋芒毕露,亮得扎人的青春,像是一种挑战——对成年人,对按部就班,安分守已的正经人的挑战,但那锐气之后藏着的是什么呢?是无知是贫乏,是不知珍惜青春的一无所有。
警员开始耐心地等着他安静下来。
“林其平,有人来保你了!”牢房的门重新开启。
他睁开眼睛,从地上爬起来。因为缺乏光线,他昏昏沉沉地睡过又醒,醒过又睡,根本不知过了多少时候。
进来的是那名问过他笔录,对他充满关心的邱警员,但当小老虎一看到他身后站的是谁时,脸色一下子都变了。
栅门一开,林立又厚又重的耳光就挥了上来,打得小老虎站立不稳地摇晃了两下。
热辣辣的巴掌也一下子把他打醒了,那种众目睽睽之下挨耳光的难堪,使他一下子羞愧得恨不得想立刻死掉还干净些。
“林先生!”邱警员慌忙地阻止林立继续动粗,“有话慢慢说。他不懂事,你多教教他,我看这孩子本性很好……”
“你不要替他说话,我今天非打死他不可!”林立一时气急,从小揍儿子教训到他大,从没疏忽过管教的责任,虽是独子也没溺爱过,这下倒好,丢人现眼丢到警局来,他这一辈子还没上过警察局呢?今天这个逆子,存心教他来开开眼界的,是吗?
“林先生,你管教他是应该的,但方式不能这样。”邱警员一边拉一边苦口婆心地劝。
“方式?对他还要讲究什么方式?他不配!”林立吐了一口口水,恨恨地骂道,“迟早有一天我要给他活活气死!”
普湄湄平常不太抽烟,但今天她一根接着一根地抽,几上的景泰蓝烟碟上已堆满了烟蒂。
她很烦恼,这是自寻杰离开她后,她遇上的唯一一件令精干的她也头疼万分的事。
懊怎么做?她种种方法都已用尽,先是私拆想想的信件,然后把她送到女校封闭的世界,假期时带她去巴黎,将他们整个地隔离,完全没有见面的机会……难道她的努力还不够?
普湄湄想起自己的父亲,那个脾气暴躁,说一不二的老人,当年他为自己费了多少心血?
一墙之隔!
两代的爱情、两代的苦恼,都因为那墙外的少年……
只不过——林其平,哼!她鄙夷地冷哼一声,那个不良少年,不知长进的小混混,怎么能够和当时的欧加罗相提并论呢?
想想只不过着了他的道,年幼无知罢了,他们也配谈爱情?可怜的想想,她太年轻,年轻到根本不懂什么叫?
这个愚蠢的女孩子,有着美貌,有着语言及学习的灵巧,却没有一丝一毫选择男人的智慧。
她根本不懂得男人,百分之一百的没有眼光。
林其平只不过是颗猥琐的青梅罢了,像他那种出身,那种条件,终其一生都没有法子变成男人的。
所以——普湄湄把长长的烟蒂在烟碟中捺熄,下定决心,她一定要继续努力,把他们分开,即使想想现在恨她,但总有一天她会知道感激的。
“小姐——”管家左嫂毕恭毕敬地站立在门边。到现在,她还保留着普湄湄婚前的称呼,在她愚忠的观念中,普湄湄不管是嫁了人,离了婚,都和她没有关系,因为,她永远是她心目中的小姐。
“什么事?”普湄湄深深地锁着眉,即使她天天按摩,天天不间断地做美容操,眼尾依然无法避免地显出了中年该有的鱼尾纹,尤其是今天她得到林其平大闹校园的消息,震惊和怒气使她一下子老了好几岁,因为她怎样也没料到她百密的计划会遭到如此可恶的破坏。
“想想回来了!”
“叫她进来。”普湄湄一挥手。
寻想想低着头,慢慢踱进来。
“想想,坐下!”她一指身旁的麂皮沙发。
想想面无表情地坐下,没敢看她。心里恨极了甘宁夫人,她可以不向普湄湄报告的,但她却毫不犹豫地做了,而且还大惊小敝,假仁假义地派人把她送回家,她的推卸责任?虽然实际上她并没有什么额外的责任要负的,但竟如此伪善!如此的伪善啊!
“今天既然发生了这种事,我想我们该好好地谈一谈了!”普湄湄冷冷地瞧着不给她争气的女儿。
想想一声不吭,谈!谈什么?光是客厅中沉重的压力就可以把她压死,母亲要跟她谈的话,还不是用那种贵妇人乍听之下十分高尚,骨子中却刻薄尖诮的语气,数落小老虎的不是,然后再以自以为是的方式好好地处罚她。
这回她要把她带到哪儿去?不会再是巴黎吧!想想服从的脸上浮起一丝讽刺的笑容。
那笑意,使得普湄湄心中一懔。
想想从没见过欧加罗,可是她的笑容和他多么相象,那种倔强那种冷淡,那种优越的目空一切的傲慢。她想,她是失败了,她一直在将想想塑造成一位淑女,可是她血液中基本的成份还是没法消除……
那潜伏着的野性啊!
只因为她是欧加罗的女儿!
还好她没有生寻杰的儿子!
遗传是件多么令人恐怖的东西!
“想想……”普湄湄刻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稳定,镇静和——慈祥,这是她从未扮演过的角色,但她头一回认真去做,“想想,妈妈不怪你,但是,你有没有想到过妈妈会为这件事很难过?”
想想吃了一惊,母亲的声音虽然和蔼可亲,但那是虚伪的,做作的,令她要疑心话里头还躲着什么可怕的东西。她忽然想:“母亲就是那种为了达到目的会不择手段的,不惜一切牺牲的人吧!”
“随便你把我怎么样,妈妈!”她轻轻地说,压抑着所有的痛恨,慢慢地站了起来,“我还没有成年,我是你的女儿,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
徐宛悌躺在床上,从一头野猫,变成一只病猫。
她正拿着镜子照自己的脸。
那个死林其平出手真重真狠,两个眼窝都青紫淤血了,腮帮子肿得老高,浑身是伤。她起初不晓得自己这般狼狈,等到了医院就镜子一瞧,才晓得他可真浑!
徐宛悌撇撇嘴,呸!君子报仇三年不晚!谁惹了她徐宛悌,她就会给那人颜色瞧,从没有孬种过。
听表哥说林其平那天打了她后,直冲到女中校园去闯更大的祸,被捉进警察局关了两天,活该!天涯何处无芳草,谁教他偏要瞎了眼爱那个假清高的寻想想。
不过想到这把火是自己煽的,煽出这么好的效果,她不禁得意一笑。哼!等青紫和肿都消下去,能够外出走动……
她笑得又阴又冷,那张野气十足的脸上,也有一丝刻毒,衬着伤痕,竟有几分狰狞。
她发誓,非把林其平的世界搅得天翻地覆不可!
“嘭、嘭”有人在敲门。
“进来!”她懒洋洋地应着。
进来的是曾浩,她皱起眉,又来劝她回台北?哼!可没那么容易。“表哥!我劝你少费神!罗罗嗦嗦的我不爱听!”
曾浩还没开口,她就先发制人了。
“你还预备在这儿待多久?”曾浩无可奈何,这个小表妹,从她会说话开始,他就治不住她,但终究也是没办法的事,谁教她上头全是哥哥,一生下来就象个活宝贝似的,姑妈又中年守寡,对她更是溺爱不堪,连男朋友公然带回家,不但没有敢说话,姑妈还叫佣人张罗茶饭,安排下宿,周周到到,丝毫没怠慢过。这一年益发的不像话,十六岁生日一过,上山下海到处野,碰到好样点的男孩子,简直不知羞耻到极点。
“你管我待多久?”她桀骜不驯。
“我总该给姑妈一个交待。”他捺着性子。
“交待?你倒说得好听,少恶心了吧!你怕事是不是?怕的话,我搬出这儿随便找个房子住,不会连累到你的!”她跷着脚抽起烟来,边抽边奚落,“没能用!一点男子气概也没有!喏!镜子拿去,好好照照你那副窝囊又令人恶心的嘴脸!”
曾浩气得说不出话来,他虽然也不是什么乖宝宝,好青年,目前还跟林其平一样退学在家吃老米饭,但至少他还有一点分寸,还知道一点该守的规矩,比起她的无法无天是强多了。
“我不是赶你走……”
“谅你也不敢!”她得意,“咦!你没到舅舅,舅妈面前说我坏话吧?”
曾浩翻翻眼睛:“你的行为,用得着我叙述吗?”
“我什么行为?不要逼人太甚,你逼人太甚会倒大霉的!”曾浩再好的脾气也忍无可忍,更何况他的脾气本来也不见得有多好,一张女圭女圭脸气得发红。
“倒大霉?你吗?”她鄙夷地笑笑,“别忘了你还有把柄在我手上。”
“什么把柄?”
“你太健忘了,上回你把表当掉,买生日礼物去讨好那个女中之花魏蔓莉的事,实在不应该让我晓得!”
“我做的事,自己会去认错,用不着你多事!”他的脸气黄了,也有了新的决定。
“哟!挺英雄的嘛!还懂得孝顺会去认错,可是很不巧,我又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事?”他沉声问,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明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他却仍然要问。
“我的记忆力好得惊人,别人会忘掉的事我绝不会忘!”她一扬眉,吊胃口的欲言又止。
“你不说也没关系。对不起,失陪了!”
“站住!曾浩,你给我回来!想溜?才没那么简单呢。”她从床上坐起来,“你非要我大声嚷嚷,把你的丑事全抖出来才会快乐是不是?”
“我有什么丑事?”他虽然口里这么说,可是面色却不禁开始发白了,无论如何,他都不相信她会知道的,那件事,他们干得很秘密,很成功,而且大家也都已经发过誓了,保证不再干第二次……
“你以为我绝不会知道,好!那我就说给你听听,看看我说得对不对,说完了还欢迎你多多批评指教!”她傲慢地斜睨了他一眼,“哟!流汗了?T恤太厚了?天气太热了?不过这都没关系,我说出来之后,包管你吓得一滴汗也流不出来!”
曾浩知道她不是虚言恫吓,她一定有很厉害的武器,才会有闲情逸致说这一大段的废话。
“圣诞节的那个晚上你到哪儿去了?还记得吧!如果你不记得,我相信林其平、王文光是没有那么健忘的。”
曾浩一下子面如死灰。
“你怎么知道?”他在做最后的挣扎。
“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她虚晃一枪,更教人对她莫测高深。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乱猜罢了!”他试探性地发出笑声。
“你别那么恶心的假笑好吗?狗叫都比你好听些,不过你还算有勇气,居然笑得出来?”她冷冷地用根长锉刀锉着指甲,“要怪去怪林其平吧!他不该在我面前招摇的。”
“他做了什么?”
“他为了气寻想想,故意拉着我陪他演戏,还昏了头把那辆赃车推出来做道具,事后他虽然把车推到你们的老地方藏好,可是,我又不是呆子,他凭什么能凭空变出一辆车,以后又不敢骑出来?其中道理,三尺儿童都能想出来,更何况是我呢!”
“你还知道什么?”他拼命地要自己冷静。
“我还知道你们一到晚上就去山上骑那部车,怎么样,够详细了吧?舅妈真可怜,好不容易生了个儿子竟让他去当小偷!其实你要车很简单嘛!她又不是连买部摩托车的钱都没有。噢,对了!她跟我说过,你是个冒失鬼——骑上去东南西北恐怕没一个方向对你有利!”她相当的尖酸刻薄。
曾浩的脸色一阵白一阵黑,良久良久才从咬得紧紧的齿缝中迸出一句话,“难怪小老虎会揍你,你的确欠揍!”
“你也想揍我吗?尽避来好了!”她漫不经心地放下锉刀,开始在脚趾上涂上鲜红的蔻丹。
“我不会揍你。你不配!”他浊重的呼吸着,喉咙呼呼作响。
“等等!我费了这半天唇舌,不是白跟你聊天的,你如果为自己好也为林其平好的话,就给我乖乖地办事!”
“不!”他悔怒交加,不愿低头。
“你要坐牢吗?嗯!如果你喜欢去的话也可以,不过,我现在已经看见舅妈在掉眼泪了,你看,你被捉去关,这个地方舅舅、舅妈还能住得下去吗?好好想想吧!我给你三个钟头的时间考虑,记着!我们虽然有着亲戚的关系,可是我并不见得是个有耐性的人!”
当林立对儿子怒吼着:我要揍得你三天下不了床时,他的拳头向来不会撒谎。
但是林其平并没有三天下不了床,事实上,他根本没床可以睡。
因为在林立保他回去的半路上,他跑了。
这不能算是离家出走,只因他没有回过家,也没有为出走的事情做过准备。
他是很痛苦地背负着他百无一用的青春逃走的。
林立追不上他,也许他是伤透了心不愿去追,谁知道呢?父子之间的爱与恨,有时竟是这般微妙的。
小老虎顺着小路爬上离镇郊很近的山,跑到他们藏机车的地方。
那是一个废弃的草屋,屋顶已经因年久失修而半倒塌了,土做的墙也只能聊避风雨而已,但当他大口地喘着气,奔到草屋边时,不啻是到了天堂。
他跌坐在墙角,浑身被雨淋得湿透,十分狼狈,一阵阵寒气冒了出来,他抱着头,埋进膝间,想在这个世界里找一个能提供安全的地方。
但是没有,这里只有孤独的自己、寂寞的青春。
宛若世界将他遗弃,心中的梦土也成了一片荒原。
他看雨。
希望雨也许会停,希望阳光会出现。
可是雨不停,阳光也不照耀。
慢慢地,一个钟头过去了,两个钟头过去了,黑夜来临了,雨仍在下着。
他终于站起身来,推开虚掩的门,走进又黑又湿的屋中。说实话,牢房还林这儿干净些,但这里有一点是他所渴望的,那便是自由。
从心到身不再被捆缚的自由。
模索了半天,他终于在屋角找到半截洋烛和一包火柴,那还是上次在这儿聊天留下来的,点亮了洋烛,他在小小的火焰前盘膝而坐。
扁亮——是多么神奇的东西!只是星光似的那么一簇,却使得世界仿佛在刹那间便拥有了光,拥有了热,也拥有了温暖。
即使是那么微弱,不是烘干任何东西的温暖。
其实他若是愿意,他可以弄个很大的火堆,但他不要,他真的不要……
他俊挺的眉宇由重锁而微皱,而舒展——整个的舒展,他忽然想通了一件事。
在这个运气如此恶劣,又如此黑暗的夜晚所想通的事——即使是半截价值最贱最不起眼的蜡烛,也可以办到些什么,完成些什么。
那么,人呢?
像他这样惹人嫌讨人厌的男孩子呢?
他忽然由领悟中又感到一阵悲伤,是的,他一直是那么自负,自傲,即使是根本没啥可骄傲的,他也竭力卖弄着自身炫目的外表,蔑视着任何人……但他现在居然也承认自己惹人嫌讨人厌……
为什么有这样的自卑感啊?他用坚硬的拳头捶着地,一直捶到他发现自己竟是在流泪。
他是如此惊奇地感觉到冰冷的泪顺着颊往下蠕动。
他抱着双臂,从未有过的寒冷袭击了过来;然后他躺了下来,用最需要安慰、最无助的姿势,即使他的表情仍显示倔强。
雨不知何时停止了,他不经意地往草屋顶刚才不断漏水的缝隙间往上望,忽然看见了奇怪的东西。
是星星。下雨的晚上也会星星出现吗?他几乎屏住了呼吸,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竭力望着。
是的,星星仿佛是为了安慰他的孤单而特地出现的,他看了蜡烛又去望星星,它们都这样的小,却又是这般的亮,亮得他再度涌出泪水。
如果世界遗弃了他,至少星星不会。
他喉头一阵哽塞,温热的东西冒了上来,他开始听见自己的哭声。
带着绝望也带着感觉,想想的面孔在黑暗的草屋顶上不断出现,他拼命地哭着也拼命地要赶去那幻影,但那幻影就是留恋不去……就是不去啊!
他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那么的孩子气,但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只有对着星光迸出自己原始的喊叫和哭泣。
醒过来的时候,一缕自破缝处透进来的阳光剌痛了他的眼,恍然间,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那样的迷悯。
他皱着眉坐起来,然后他看见了他们三个人共有的车,他走过去,拍拍车堑,跨了上去,如果世界有可以容纳他的地方,他愿意就此前去。
抛下一切,再不回头。
他懒洋洋地伏在车的把手上,思索着,饥饿的感觉却不毫不客气地催促他了。
如果曾浩和王文光知道他跑掉的消息就好了,至少他们会想得到这里,大家还有个商量,只怪他们一见到林立,胆子就会不知被吓得躲到哪儿去……
屋中的光线突然暗了,因为有个人站在门口挡住了所有的阳光。
谁?他望了过去。
“很意外?欢迎吗?”是徐宛悌,竟是她!
他冷冷地收回视线,所有的人想不到的事,只有她会想到。
“即使不欢迎,我也要进来!”她那双狡黠的眼珠子眨呀眨的,拎着个塑胶袋,毫不客气地跨进来了。
“这屋子好脏!”她作势地抽抽鼻子,“怎么到处都是水?也能待人吗?”也不瞧瞧自己那一脸难看的青紫。
他一句话都不想说。一夜之间,他突然学会如何保持沉默,那的确是门学问。
“挺骄傲的!”她用鼻子哼了哼,“饿不饿?给你带吃的东西来了。”
“出去!”很简洁很有力的两个字。
“打都给你打了,骂也给你骂了,还恨我?太不够意思了吧!”她笑,笑得很放肆,也很无所谓,“其实你要喜欢恨我也可以,但何必非要跟食物过不去呢?”她把食物一件件自塑胶袋中拿出来,“锦上添花是小人,不过我也不是天天扮演雪中送炭的角色,这要看对方是什么人,谁教我遇上你!”
他回到角落,专心地看着那缕浮游着无数灰尘的白色阳光,对她是充耳未闻,视若未见。
“你有没有发现你变了?变得更不像你了!”她的确有双十分锐利的眼睛。
对她的一语道破,他微惊。是的,自己在这一夜的思索中,是有些变了,那些霸气、野劲、倔强并没有奇迹般地消逝,只是心境上,他也发觉到某些苦于无法描述的变动。
“喜欢鸡腿吗?刚巧我带了一些来,还有三明治、桔子和苹果……”她成心勾起他的食欲。
饥饿并非不可抵抗的,他心中只反复地想着这一句话,就不那么难受了。
“我觉得你好象变傻了,连这么好吃的鸡腿也不吃吗?闻闻看,多香!”她夸张地把才炸好没多久的鸡腿晃到他眼前,“瞧起来澄黄澄黄的,多酥!”
小老虎板起了面孔。
“不必伸出手来把鸡腿打掉,装作不屑一顾的样子,那么实在太俗气了!”她的脸上有丝令人难以捉模的笑意,只可惜一脸的青紫使得笑容略微扭曲,“我相信一个有个性的男孩,不会做那么种俗气的事!”
他讪讪地把脸放进手心。
“你看起来有点退缩,这种动作像是反社会的无聊分子!”她滥用电影中的对白。
小老虎叹了口气。
“我是好意,懂吗?在你最落魄时,我是唯一抱有真实好意而且采取行动的,想想看,你的朋友中哪一个为你做了什么?”
她似乎有点道理?
林其平看着她利落地把一束干稻草抖开,将所有的食物放在上面,布置成野餐的样子。
“吃吧!”她自己先盘腿而坐,取了一块三明治,吃得十分香甜。
小老虎再也忍耐不住,也不觉伸出手,去取那只用胶袋垫的鸡腿。
敌意就在沉默的空气中慢慢地化解了。
“你将慢慢发现,我并不是很坏的女孩子,虽然我对别人不好,但只要你肯接受,我一定好好待你!”她是个非常会抓住机会的人。是的,她有效地把握住他的那一份软化。
“我不会接受!”
“除了寻想想之外,你不会再爱上别人?你错了!”她以她独特的,有充分自信心的笑声笑了出来。
他听着她剌耳的笑声,心中涌起的是轻蔑——轻蔑她的浅薄,他曾刻骨铭心地爱过——从见到想想的第一天,这辈子他就注定不会再爱上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