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着沉重的脚步,十二少一面恨恨地咒骂唐冀狼心狗肺,只知道乘机占她便宜,却完全不理会她一个孤零零地行走在雨夜里是件多么危险的事;一面胆战心惊地害怕今晚可能得餐风露宿,万一遇上毒蛇猛兽就糟了。
然而走了不到一刻钟,即听到阵阵喧闹的叫卖声,是西南城区的市集。
十二少兴奋地看到街弄里摆了十来个摊子,清一色卖吃的,有黄面团、炒米粉、熬豆汁和饼子……她平常是不吃这些东西的,嫌它们太过粗制,但现在只要能填饱肚子,她什么也不计较了。
从袖子里掏出两块碎银,买了一碗甜豆汁跟焦圈饼,身子往摊棚旁一靠,便狼吞虎咽了起来。
雨下得更起劲了,倾盆倾盆兜头地倒,可有点奇怪,她站在棚外竟没一丝雨滴往她身上淋。十二少狐疑地往左右张望,咦,她身边何时来了一个人?诧然抬头,她不禁一愕!
“西门钺?你怎么会在这里?”十二少赶紧抹掉脸上的水珠,把手中的吃食藏在身后,深怕被西门钺瞧见她落魄狼狈的模样。
“你爹要我来的。”西门钺盯着她楚楚可怜的小脸蛋,好一会儿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什么时候?呃……我是说你来很久了,或者才刚到?”她真正想了解的是,他有没有看到唐冀欺负她的那一幕。
西门钺似乎不知道她在忧心什么:“我到过迷途酒楼,原打算一举将你救出,谁知……幸好你平安无恙。”
“所以你和唐冀交过手了?”看西门钺欲言又止的样子,她已猜到七八分,“你一定也着了他的道!哼,那恶贼真是死有余辜。”
“先别谈这些,瞧你,都湿透了,再不换上干净的衣裳,当心着凉。”西门钺心疼地伸手揽向她的香肩。
“呃,我还好,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办,你先走吧。”她不动声色地格开他的手臂,躲进摊棚里。
“怎么,你不愿意跟我回去?我大老远跑来,你却连跟我叙叙旧、说两句体己话都不肯?”
“不是的,我……急着捉拿唐冀回京,所以……”每次见到西门钺,她就觉得浑身不对劲,巴不得赶快觑个空跷头离去。
“怎么捉?就凭这块焦圈饼和一碗豆汁?”西门钺把她的手抓至眼前,逼她面对现实,“姑且不论唐冀狡诈阴狠难以对付,单单想到你是我的未婚妻,我就绝不允许你再度涉险。”
“我、我没有冒什么险呀,我只是忘了带伞而已。再说,偶尔吃吃路边摊也不错,不信你尝尝。”
谁知西门钺不但不领她的情,还一把将她手中的东西扫落地面,顺势攫住她的手肘:“跟我走。”
“我不要。”
“由不得你。”西门钺抓着她,阔步朝街底走。一辆黑色大马车显然已在转角处等候多时,车夫一见到他俩立刻掀起布帘。
“到知府衙门。”西门钺吩咐道。
“我不要去衙门。”一到了那里,她假冒她爹和下格杀令的事铁定会穿帮的。
西门钺激动地瞟她一眼,即很有风度地沉住气,用相当克制的语调说道:“对了,我忘了告诉你,江伯伯在我离京时特别交代,如果你过于骄纵跋扈,我可以先和你拜堂成亲,日后再补请诸亲朋好友喜酒。”
“你敢!”十二少忿忿地甩掉他的手。她之所以私自逃离家门,为的就是避过这场婚事,怎么可以让她爹和西门钺给破坏了。
“我不是不敢,是不想。婚姻大事凭的是父母之命,除非我父亲同意,否则我是不会强求的。”他的“孝顺”在京城是出了名的,举凡为官做事娶妻统统任由他的将军爹爹做主。
十二少甚至觉得他只怕连几时上床睡觉,睡多久,半夜可不可以上茅房,都得请示他爹。
“既然这样,你干嘛不让我走?”听他的口气就知道,他其实也并不爱她的嘛。两个不相爱的人,硬是要凑在一块,只是增加彼此痛苦而已,那又何必呢?当初她爹提起这门婚事时,她立刻表示反对,正是因为太了解西门钺优柔少主见的个性不适合她。
“你是我未来的妻子,我有责任保护你。”西门钺把她的柔荑重新握回掌心,“而且从现在开始,一切逮捕行动,由我统筹指挥。”
“为什么?”让他进来参一脚,以后她怎能一手遮天,为所欲为?
“这是江伯伯的意思,他已经发函给各省爱衙门,如他本人未能亲自到达,则由我代理他的职务。”
“原来如此。”幸好不是皇上颁下的旨息,倘使只是这样,事情就单纯多了。十二少放下心中一块巨石,细细盘算,怎样才能把这个“老实头”骗得团团转?“但皇上同意我爹的做法吗?”
“皇上只希望能尽快将唐冀逮捕归案。”西门钺意有所指地补充道,“你听清楚了,皇上要的是活口,任何人胆敢擅自做主,更改圣令,绝不宽贷。”
“跟……跟我说这个干嘛,我又没有……”十二少心虚地转开脸。这老小子来的路上一定听说了什么,才会话中带话,往后要特别小心了。
“没有最好。”西门钺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十二少心里有数,西门钺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人,如有必要,他会不惜大义灭亲的。
***
“寻欢山庄”的“欢喜楼”内,唐冀和华宜及心月复兼拜把弟兄周逵和秦梦,四人难得地齐聚一堂,共商大事。
寻常日子里,周秦两人奉命长期驻守在黄河流域以南的二十四处难民营。这些难民营全是唐冀出资兴建的,其中包括因水患、蝗害、干旱灾或遭响马打劫、逃出火坑的妓女等等不同因由而流离失所的人,全群聚一起。
周逵和秦梦三年前也是难民中的一员,后经唐冀精心教成武艺卓越、“盗德”高尚的“欢喜楼”成员,如今更是他最倚重的左右手。
“那姓江的女子是从京城来的。”周逵首先发言,他伟岸清俊,嗓音低沉浑厚,显见其武功内力之高强,“假使她不是皇帝老子派来的刺客,也应该和朝中大臣有些牵连。”
“而那名带头的锦衣卫则是因《八十七神仙图》被窃而遭到解职的御前侍卫西门钺。”接着说话的是秦梦。他和周逵一般高大,两个人往厅内一站,活像两根龙柱似的顶天立地。
“他们前后到来,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华宜眉心深锁,惴惴不安地瞟向唐冀。
“乌合之众不足为虑。”唐冀懒懒地打了个呵欠,伸伸腰背。自昨儿一早,他就被华宜押着,把这半年来的“营收”详细览阅了一遍,这会儿正累得眼睛酸涩,四肢无力哩。
“但咱们还是小心为上,尤其是牵涉到大哥的安危,更是不能掉以轻心。”华宜是众人之中维护唐冀最力的一个,多年来,简直就像是他的守护神。
“没错,等这两天查清江姓女子的底细,如果真的只是个半路插进来搅局的三脚笨猫,那也就罢了,否则干脆一刀杀了她,省得麻烦。”周逵快人快语,完全一派江湖中人本色。
“不,她杀不得。”华宜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唐冀,这一瞟,无须多作解释,其他人全懂了。
唐冀没啥坏习惯,充其量也不过是对美丽的女子比较缺乏抵抗力,常常一不小心就泥足深陷,无法自拔而已。
“不杀她也成,可……”周逵有所顾忌地顿了下,眼神不由自主地移向唐冀,“大哥是下定决心非要她不可?”
“你少胡说八道!,”秦梦不等唐冀表示意见,已一口替他否决了,“大哥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区区一名蹩脚刺客,哪值得大哥青睐?”在他心目中,唐冀和天皇老子相差并不太远,只有能竖起大拇指的美人儿,才准呈献上来。一个女人会“沦落”到去当杀手,肯定相貌非比寻常,这种女人光用想的就已经够叫人倒足胃口了,谁会看得上眼?
“秦大哥你有所不知,这名刺客武功虽差,但生得花容月貌、秀美绝伦。”
“噢?”秦梦认识华宜整整三年了,还没听她赞美过任何一个女人,今儿她居然用了“四言绝句”来形容这来路不明的小魔女。唔,有问题。
“大哥,你怎么说?”他是老大,总要他说了才算数。
唐冀突然被“点名”,如梦初醒地睁大眼睛:“呃……你们说什么?要不要把那名锦衣卫给杀了是吧?”
“大哥!”每次讨论到关键问题,他就爱故作糊涂。华宜最受不了他这点,根本不像个老大。
“华宜,不必再问,我二人已经明白。”周逵这几年跟着唐冀走遍大江南北,早已模清了他脾性。原先还以为江柔长相只比无盐略高一筹,才会力主斩草除根,永绝后患,没想到人家和西施、貂婵她们才是一国的,自然就该另当别论喽。
“明白啦?”唐冀喜滋滋地问,“明白最好!那我现在可以回房补个眠,然后——”
“不行。”华宜及时挡住他的路,“即便饶那姓江的女子不死,我也不赞成大哥和她攀丝结藤,纠缠不清。”看到众人一脸疑惑,她自嘲地又道,“很奇怪是吧?因为我从来不干涉也不过问大哥的风流情事,但这次情况不同,那姓江的女子既是来自京城,必然身份特殊,万一她果真负有皇命,恐将危及咱们欢喜楼。”
“是又如何?”周逵认为是唐冀想要的就该给他,在欢喜楼的地盘上,君命有所不受。
“大不了我潜入宫廷,逼皇帝老子点头答应。”秦梦也是和周逵同声一气,动不动就想把老命豁出去硬干。
“嘿!找你们回来是希望共同商讨个万全的对策以应敌,不是让你们煽风点火,把娄子越捅越大。”华宜无奈地抛给唐冀犀利的眸光,示意他好歹摆出个大哥的样子,岂知他依然故我地猛打呵欠,“大哥!”华宜一掌把桌上的杯盘震得半天高。
“好好好,别吵别吵。”唐冀最讨厌开会、查账,商量这商量那的,活着开开心心多好,那么累干什么呢?偏偏华宜就是不肯给他好日子过,跟他舅妈一样唠叨。“不过就是个女人嘛,犯得着浪费那么多唇舌,去研拟怎么解决她吗?”
“大哥是说女人就不重要?没能力、不值得重视?”
嗳哟!天下最会牵拖是女人。我有那样说吗?今儿一早起来猛打喷嚏,他就知道要倒大霉了,果不其然,才说不到几句话,马上开罪他手底下最美丽也最强悍的女军师。
唐冀对华宜的喜爱信赖和惧怕是等量的,她冰雪聪明,思虑缜密,公私分明,更是欢喜楼帮众中,惟一一个不对他痴缠爱恋的女子;但是,她也最难讨好,每回一发飙起来,连他都招架不住。
“扯到哪里去了?”若非顾及她立下成堆的功劳兼疲劳,唐冀真想好好训她一顿,“江柔的事你们统统不必过问,我自会处理。”
“她不会变成我们的大嫂吧?”见唐冀脸色忽地一沉,华宜慌忙道,“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不杀她,可以让她成为你的女人,但……可不能允许她入主欢喜楼。”
“我几时说过要娶她来着?”拜托,他还是不是老大啊?难不成这种事也要经过他们允许?
“你的样子是很像要娶她嘛。谁会对一个逢场作戏的女子百般呵护,甚至亲自驾车送她出迷魂谷?”
“我对她百般呵护你看到啦?”越说越不像话。
“哪需要看?”华宜嗔道,“你守了她一个晚上,居然没‘碰’她!”
“唷,听你的口气,我偶尔光明正大、不欺暗室,你很不满意哦?”有这种拜把妹子真是祖宗没积德。唐冀气得龇牙咧嘴,七窍生烟。
“不是啦。”唐冀发火的模样挺吓人的,华宜还是第一次感到心神难安,“这实在……不是你一贯的作风呀,如果你不是想娶她,又怎肯放弃这大好的机会?”
“我难道不能三不五时胃口欠佳,兴味索然?把我这英俊小生说得如此不堪,你是何居心?”
“才没有哩,是你本来就很风流的嘛。”
“风流犯法吗?”自他出道以来,相好过的美人儿拢总也不过三五个,这也不行?“孔老夫子有云:知而慕少艾。这是人之常情,说了你也不会懂。”
华宜是冰山美人,对男女情爱畏之如毒蛇猛兽,唐冀有理由相信她将来百分之百要留在欢喜楼当老姑婆了。
“总而言之,大哥还是非娶她不可喽?”
“不是娶,是得。你今天脑袋瓜子是塞了稻草还是怎么着,老夹杂不清?”唐冀恼火地从太师椅上霍地起身。三个大男人一般魁梧,登时令原已十分娇小的华宜,更是缩短了一大截。“今天的会议到此为止,你们各自散了吧。”
华宜没敢再吭气,周逵和秦梦亦是噤若寒蝉,他们只盼望,那姓江的来路不明但很得唐冀欢心的女子不会是个祸水红颜,否则,否则会怎样目前还不清楚,但总不会太好就是了。
***
被西门钺强迫在床上躺了三天,整天吃饱了睡睡饱了吃,别人羡慕得要命,她却无聊得快疯掉。
昨夜听说有一名锦衣卫打听出唐冀的踪迹,今早连同西门钺在内全倾巢出去逮捕他。她赶紧趁这机会,乔装易容一番。
坐在菱花镜前,望着镜中粉颊无端嫣红的自己,她不免有些儿怔忡。母亲一向嗔嫌的苍白脸庞,几时漫上了娇羞的红云?他……那个该被千刀万剐的臭男人,为什么连着三天三夜占据她的所有思绪,即便于黑甜梦中亦流连不肯离去。
一个鸡鸣狗盗且犯案累累的匪徒,凭什么能让她萦怀失据,无限惊恐?不!她是口衔珠玉出生的天之骄女,焉能对一名无赖兴起遐思?
十二少拼命甩着头,希望将唐冀讨厌可恶的身影抛到九霄云外,但她愈是抗拒,他那充满嘲弄的笑靥就益发清晰地迥然赴目。老天!他太可恨了,或者该说是可怕。永远一副玩世不恭、放浪形骸的堕落相,不大声斥责人,也鲜少动手出招,却可以在眉目顾盼之间,喝令一大群江湖高手听命于他。那种无形的威严与霸气,竟能在谈笑间让人感到无穷的威胁和压迫。
他是名副其实的贼头,合该被送上刑场斩首以儆效尤,然天理不彰,非但让他逍遥法外,还过着神仙般快活酣畅的日子。
十二少承认,他的确是个相当棘手的角色,是她错估了他的本事,想逼他缚手就擒,不运用一点非常手段是行不通的了。可,从头到尾,她使的法子,哪一招不是惊世骇俗得叫人咋舌?幸好她爹娘不知情,否则不给骂得狗血淋头才怪。
不经意地,她瞟见锁骨左下方,有数个拇指大小的红色烙印,是他留下的?色魔!那日多亏了满身直冒的酒疹,要不她现在只怕已经成了他的压寨夫人。十二少心口“笃”地一惊,不是因为嫌恶“压寨夫人”这样的字眼,而是慌乱于狂猛陡生的欣然。该死!
不可胡思乱想,魔由心生,从现在开始得努力学会心如止水。情苗根除,才能够顺利完成圣命,替她爹建功立勋,也为自己……
急忙易容完毕,十二少抓了件西门钺遗留的灰色袍子便往外走。
“你是……”刘知府和她在檐廊下险险撞上。
“放肆,连我是谁都不认得?”她堂而皇之地亮出伪造的东厂副座令牌。
“江……江大人。”江愁眠名声响亮,在朝为官的,几乎没有人不知道这位皇上御前的红人。十二少的易容术已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即使身段嗓音都惟妙惟肖,和她爹几无差别。
“哼,算你还有点见识。”十二少大摇大摆地走在前头,“西门钺呢?”
“他出去捉拿唐冀那盗匪了。”
“找到姓唐的巢穴了?在什么地方?”她得赶在西门钺之前把唐冀捉住,才不会东窗事发,将来没脸见人。
“不是他的总堂,只是一个分舵,在六条口的野鹰潭。”刘知府看她一脸迷惑,马上叫小厮取纸笔过来,“由衙门出去后向左拐个弯到荒冢坡,你会见到一片光秃秃的城墙,西首有个芦苇塘,再走上两里路就到了。如果江大人要去的话,得特别当心,唐冀那贼儿非常滑头奸诈,而且耳目众多。”
“我知道了。”唐冀的坏,普天之下大概没人比她更清楚了,“你去取一百两给我做盘缠。”她原先带出来的大把银票,已经被那杀千刀的搜刮一空,只剩几两碎银,连吃碗面都不够,又不敢回去找安安要,她那儿尚有上千两银票呢。
“一……百两?”刘知府不是不肯给,只是觉得有些儿怪怪的。东厂副座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个官阶,怎会穷得跟他这个小辟要盘缠?
“给不起还是不肯给?”十二少由腰带内掏出一个玉扳指递予刘知府,那可是跟她爹死赖活赖要来的,“我临时接获圣旨,匆促赶来,身上没带太多银子,你要是不放心,它就先给你典压着。”
“下下下……官不敢。”玉扳指一般都是皇上所赏赐的,若是不慎弄丢了,是要杀头的,他纵有十个脑袋也不敢收下,“我现在立刻去拿钱,你看五百两是不是比较好?”
“唔。”钱当然是多多益善喽。
***
野鹰潭,顾名思义就是有很多野鹰聚集的地方。
十二少的一双小脚走在高高低低、飞虫乱扰的土丘上,蹒跚得一跄一跄的。这儿会是唐冀的狡兔三窟之一?以他爱现又贪图享乐的个性,实在不太可能把分舵设在这种鸟不生蛋、乌龟不靠岸的鬼地方。
忽地,一只黝黑油亮的苍鹰,振翅凌空掠过她的头顶上方,发出剧烈的声响,斜刺青空,冲过层峦叠嶂的山峰,又骤然疾飞回来。
十二少以为它要袭向自己,吓得捂住头脸,尖声狂叫。但呼啸过后良久,却不见有任何动静,四野岑寂得叫人心神不宁。
原来那黑鹰并不是飞向她,而是她后方背对着她的驯鹰人。
十二少走了大半天,正愁找不到一个人可以问路,见到突然有人出现,便兴奋地跑过去。
“这位兄台,请问——”
“有没搞错?你这么老了还叫我兄台?”那人蓦地转过身,不料竟是唐冀!
十二少又是骇异,又是莫名地欣喜。唉,她怎地一下忘了自己已乔装成她爹的模样。过往她从不曾如此大意,一定是唐冀的关系,每次碰上他,她就猛出乱子。
“对不住,我一急就爱说错话。”镇定心神后,她立即现出百分百的老态,“实不相瞒,老朽正想到我女婿家里去,他们刚搬了新家,我大概记错地方了,怎么找也找不到。”
“噢?”唐冀睨着眼打量这位小老头儿,直觉他很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有问题。
多年来他每有心事纷陈难解时,总会在黎明时分到这儿驯鹰,此处荒野空旷,杳无人烟,最适合鹰破空飞翔和忖想心事。近日他常来,因为有个人令他无由地怅然若失,一个女人。他自诩风流,常心猿意马追逐名花红妓,但鲜少产生这种啮肺的感觉。
那女人有什么好?刁蛮任性,幼稚无知,但却吸引他。也许他身旁的女子都太聪明世故,例如华宜,所以才特别显得她的与众不同?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他一直没停止思念过她,即时夜半中宵,悱恻缠绵的梦境里拥抱的人儿仍是她。太邪门了,怎么他连看到这小老儿都觉得身形和她好像?嘿!千万别是让她下了蛊之类的玩意儿。
“你女婿说他住哪儿?”
“呃……”说哪儿好呢?本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驯鹰人,谁知冤家路窄,偏巧和唐冀在这儿狭路相逢。虽说她大老远赶来的主要目的就是捉拿他,但也不想这样面对面地连个使小动作、玩花样的机会都没有。
唐冀人长得比她高,也比她壮,武功更是精湛莫测,看来今儿“照例”惟有智取,不能力敌了。
“他跟我说他们住在野鹰潭西侧的南下洼,再往前大约一里路,就可以见到了。”希望不会编得太高谱,谁叫她对这儿的地理位置实在一点概念也无。
唐冀闻言,脸上现出一抹深奥难懂的笑意:“南下洼几年前因一场山洪给填平了,那边倒是有一个北上洼,你要不要去试试运气?”
“是吗?”十二少心中一突,水颊窘得飘上来两朵红晕,“那也许是我真的记错了,唉,人老了,脑子就不中用了。谢谢你啦,年轻人。”转身,左脚不留神踩了空,差点跌个狗吃屎。
“小心!”所幸唐冀搀扶得快,才没让她四脚朝天。“从这儿到北上洼尚有一段不算短的路途,不如我送你去吧。”他平常很少有这么多闲工夫的,要不是这老头儿讲话闪闪烁烁,引起他的兴致,他是不会给自己找麻烦的。
“那敢情好。”十二少灵光一现,心中马上有了绝妙的计策。她热情地捉住唐冀手臂,叨叨絮絮地道,
“你不知道,我这趟其实是为了投靠我女婿来的。只因我家乡连着三年干旱,所有的庄稼都没法收成,我老伴受不了饥饿,上个月病死在乐陵县,留下我这糟老头……”她演得人木三分,末了还上了一段老泪纵横的戏码。
“把眼泪擦干净吧。”唐冀抽出一张不知什么东西递给她。
十二少接过贴往鼻头,待要用力一擤,才赫然发现那是一张银票!“一百两?你……”
“现在有没有觉得好一点了?”这种把戏他看得多了,扯了一大堆,最终目的都是一个字——钱。
“没有。”十二少很有骨气地把银票塞还给他,“你当我是什么?乞丐吗?你不要狗眼看人低,以为自己有几个钱就了不起。我之所以跟你倾诉心声,那是看你一脸善良,年轻有为的样子,不是博得你的同情。”
帮帮忙,一脸善良跟年轻有为扯得上啥子关系?不要拉倒,他改天买酒去。
唐冀长眼睛以来没见过这么难缠的人,心底愀然不悦,迈开大步,自顾自地往前疾走。
“喂,慢着,等等我。”唐冀人高腿长,走两步十二少就必须用三步才追得上,一段路下来,已累得她上气不接下气,“我才说你两句,你就恁地不高兴,年轻人怎么没一点耐性?”
哇!说话的口气愈来愈像他老子了。唐冀拧目一瞪,凶光立现:“闭嘴,否则把你丢到北上洼里头去。”
十二少一愕:“北上洼到啦?”转头只见脚边一座湖泊,湖面上波光粼粼,水鸟处处,“那……再走不了多远应该就到我女婿家了。”
唐冀不置可否地一笑:“到了不就知道。”长袖一挥,已驰出数十丈远。
“喂,走慢点嘛。”十二少担心露出马脚,不得不隐藏其武功,尽量装出笨拙的举动,以取信唐冀,“我老人家年纪大了,脚程没你那么快,再不等等我就要断气了。”
奈何唐冀压根儿不理会他,还故意加快脚步让他累个半死。
“喂,你……实在很过分哦,也不想想我这把岁数,还还……”起初她的确刻意保留五分功力,丁点轻功都不用;但跑了一阵子,实在好喘,最后连想施展轻功亦无能为力了,“等我一下,算……我求你……啊!”这王八羔子,要停下来也不打声招呼,害她一头撞上他的背。
“到了。”唐冀一掌撑住她的额头,要她把眼睛睁亮点,“看来你女儿女婿并不住在这儿。”
这还用说吗?十二少放眼望去,只见块石累累,杂树丛丛,荒草及膝,不要说人了,连飞禽走兽的影子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