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如落叶般飘散于北来的寒风中,热闹的新春驱走了冬的萧瑟。
瓣石城在门两边贴上春联,宝姿帮着忙贴好,退了一步,歪着头看了一会,道:“姑爷的字好丑!”
瓣石城哈哈笑了一声。
赵奔忙道:“你若只练几个月,怕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
忙着跟街上放爆竹的小孩斗气的牛四海也转过头来说了一句:“可不是?老子也不会写,写几个大字有什么了不得的,你使得大刀吗?”
宝姿叉腰:“你这老牛,这种日子里说大刀,吉不吉利也不想想!”
牛四海翻了个白眼:“老子向来可不信什么鬼神,上年这一天还在砍人家脑袋呢!”
“少说了,再说,冤魂今晚就来找你!”
宝姿对着赵奔嗔:“过分了,你这是哪门子的劝!”
“总之,你们两个是互帮,老子不跟你们扯了!”牛四海咕哝,“对老子一个样,对他另一个样——受不了,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宝姿脸红了。
瓣石城笑着低头,月向晚正侧着耳朵听,宁静的模样一如常人,忽然,她的唇角动了动,眼睛转到他脸上,小声道:“石——城——”
瓣石城笑定住了,其他笑闹的人也转过头来。
“石——城——石城,你是——石城——”她甜甜地笑,梨涡隐现。
“小姐!”宝姿欣喜地大叫,“你认得人了?”
月向晚不说话,只是笑,但那笑中已经没有了傻气。
靶觉有水气从眼中眨下来,戈石城不知怎么才好地抓着她的肩膀。
“嫂子,你认不认得我?我是牛四海啊!”牛四海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将脸凑到她的眼前。
“牛四海。”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念。
“那我呢?”
“那我呢?”旁边的人忍不住都问。
她不再重复来重复去喊着爹,竟把他们的名字都跟着念了出来。这对他们而言是多大的喜事!
“这是什么?”她踮脚从呆掉的戈石城肩上取下一颗晶莹的珠子,看着它在指尖化为水。
“下雪了!”赵奔最先发现,“我们进屋去说吧。”
“这是雪子。”戈石城双掌合捂住她被雪水沁得冰冷的手,将她往门内牵去。
赵奔、宝姿在后面会心一笑。
“少了嫂子的声音,我总觉得家里少了什么东西似的,她若是好了,大家又可以像以前一样。”
“这是你家吗?每天来蹭饭吃——不害臊!”宝姿刮他的脸。
“你家就是我家,我来家里吃饭有什么可害臊的?哪天我不来了,看你心里慌不慌!”
“我慌呀——我慌你没饭吃,饿得到人家家里抢被送去蹲大牢!”话一出口,就发现自己说错了。
丙然,他笑咪咪的:“你担心我啊——担心我就别赶了,免得我到‘人家家里’去抢。”
“你这人!”宝姿恼得一掌把他推进门去。
他又探出半个脑袋,喊:“牛,进门了!”
牛四海慌手慌脚地扯开那七八个缠着他的孩子:“放手,臭小表——哎哟!耙扯老子头发——”
一群小孩子吵吵闹闹地追着他进了门。
“小狈子,乖,你娘在叫你呢,回家去。”还是宝姿厉害,三言两语搞定。
贴着歪歪扭扭“福”字的门“砰”地被关上。
一群小表在门外面面相觑,不知谁喊了声“下雪了”,顿时一哄而散。
街上冷清下来,阴沉沉的天四合下来,像一个看不见尽头的洞,吸走了仅剩的光。雪子跳落在地上,打湿了的尘土开始让它一点点依附,水渍化开,雪子也慢慢开成了花——
朔风吹来,雪花漫天纷飞旋转,一阵阵轻骨盈盈,直卷舞到远方、到苍穹。
☆☆☆
水天同色,一径的灰淡,丽人的狐裘在风雪中扬起华贵风情。唇轻轻凑近开得正艳的梅,嫣红与玉白形成勾魂夺魄的对比,她明亮的眸朝窗那边的人影送去一眼,贝齿咬着唇低下头来,望到水中映出的自己和梅花。
“雪下大了。”他临窗伸手接雪,又模了模自己斑白的鬓发,“我这发,可比雪还要白。”
“你这人,比你的发还要白。”身旁嘲笑。白头翁不白发,谁还白发?
“啊,大少宫主。”文赏心回转身。
屠征一手撂着袖,挑了挑炉中的炭火:“今年冬天好像比往年都要冷,文副堂主觉得呢?”
“是挺冷的。”但没觉得比往年冷多少,冬天嘛,反正就是这样的。
“坐。”
文赏心只得在炉的另一边坐了下来。
“雍州伏雷堡的事情一解决,屠战也应该好回来了吧?”屠征问。
“属下只听二少宫主说要进羊泉城,鱼还溆的玄机剑法没拿到,短时间内不会回来。”文赏心接过他递来的一杯温酒,道,“谢少宫主!”
“鱼还溆还有个女儿吧?屠战会从她那边下手,找个跟伏雷堡有交道的女人过去,必要时帮屠战一把。”毕竟是亲兄弟,他总不好袖手旁观。
文赏心懂了:“那白怀馨倒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屠征淡淡道:“那就她吧。羊泉城分堂正处在两派交接之地,少了个堂主,就让她留在那边,办完屠战的事也不用降回香主了。”
好一招明升暗降,把自己不要了的女人赶到荒北边城去。
文赏心动中嘀咕,嘴上只接了令下来:“是。”
“你心里在骂我吧?”屠征笑看向他。
“属下不敢。”他背上发毛。
“骂就骂吧,我倒觉得被骂是件好事,至少让我知道哪里出了差错。”他似笑非笑,眼光投向窗外的姬妾,却又好像穿过了人,让人琢磨不透,“我是没有你怜香惜玉的本事哪——”
“属下对大少宫主的爱妾绝无非分之想!”
“你慌什么?我又没怪你。”他嗤笑,“看到解忧这样的美人不动心,除非你不是男人。男人本性是鬼,进化成人,修炼方成仙,分色鬼、色人、色仙。”
文赏心愣了一下:“属下不懂,什么是色鬼、色人、色仙——”
“鬼在地下爬,见花则猎而毫无顾忌;人在地上走,拈花惹草但更重声名;仙在空中飞,贪色闻香却不坠花丛——嗯,文副堂主算是哪一种?”
“属下、属下……”文赏心不禁想笑,“属下不会看见女人就想,也难以做到不坠花丛,该是色人吧。”
“那解忧这花丛,可让文副堂主坠下去了?”
“大少宫主——”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一月中,问他讨过解忧的人不知有好几了。他看不上的人,自傲的解忧必也看不上——跟了他两年,送人也该多少为她盘算一下。
唉,他的心真是越来越好了。
一一难道近一个月他不在堂中,那些大少宫主散尽后宫的传言都是真的?
文赏心咬咬牙,斗胆道:“假如属下坠到了解忧花丛里,大少宫主又会如何理花?”
屠征笑道:“谁压坏了花,我就请谁把这花带回家去。”
“多谢大少宫主!”文赏心欣喜若狂。
“先别忙着谢我,解忧花还有小小的刺,近不近得了身,还要看你养花的手段如何了。”屠征淡道。这也是他为什么留她到最后的原因。
窗外美人幽幽的眼光飘来,文赏心不禁心动:“属下还没养过花,不过属下知道怎么护花,谢大少宫主提醒,属下感激不禁。”
屠征一震:“养花和护花有什么不同?”
“养花是以物在养,护花是以心在护,前者重于欲,后者在于情。”
屠征低下头,似乎在想什么。
一阵无声。
“属下一一说错了什么吗?”文赏心疑惑。
“你没说错!”屠征突然大笑,“白头翁啊白头翁,你哪是色人,你分明已是仙!倒是我屠征,自诩成仙,其实还是鬼!”
☆☆☆
喜气在冬的尽头褪色,红的对联被岁月雨水洗成淡粉。
枝头悄悄探望出来的女敕芽,先是一点、两点……再是一片、两片,等月向晚在惊叹声中发现时,它们已经挨挨挤挤地占领了前段日子还在冰封的苍褐枝杈。
她对着它们不会再自言自语地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笑着,仿佛封印的心灵也因为春意袭然、大地复苏而醒来。
到春去夏来,临近秋声,戈石城心间起落也是一年之间的变换,从荒冷、到痛寒、经过轻温、再到暖热、最后再来的秋不是萧瑟,而是妻子“康复”的喜悦。
仿佛重新活过来的月向晚对紫微垣宫三日已忘得一干二净,偶尔他不小心在言谈中提及,她便无言以对,浑然不明白他的话。
而对一年来的疯傻,她也全然不察觉,只道:“奇怪,我不是一向如此吗?”宝资至此也凶巴巴不让旁人提起一点不对劲的事情,为此,牛四海不知挨了她多少顿骂。
表面看,似乎没怎么,恢复后的月向晚还是没疯前的月向晚,但当夫妻日夜相处、同床共枕,戈石城隐隐约约觉察到她眉头压着,心里有不为人知的东西。他猜不透她想什么,但夫妻之事不好意思开口问外人,他的粗枝大叶往往被妻子有意无意地一理,情波一动荡,三五次下来,不安也就淡了。
他就想,做噩梦的原因也不外是惊吓过度吧。但是他始终没敢再问那噩梦中到底有什么,因为问过一次,那晚月向晚便起了疑心,追问自己额上的伤疤由来。想起宝姿耳提面命,又怕妻子难过,他支支吾吾过去,其实,他也不清楚的答案,他又怎么编得出来?
秋天一早,他从院中练功回来,想到房中拿衣物去冲凉,一进门便看到月向晚穿着亵衣坐在窗口喝茶,长发松松挽着,云鬓蓬乱、睡意惺忪的慵懒模样让他好一阵心悸。
“石城?”她放下杯子过来,早已熟知他的习惯,将备好的衣物递给他。
“你——又做梦了?”他接过衣物,却随手放在案上,拉住她的手。
她点头,忽道:“好大一条蛇……”这次的确梦到了蛇,身长几十丈,双目如电。
他呆了一下:“你真的梦到蛇了?”难道紫微神蟒的事不是讹传?
她疑惑的眼光射向他。
“别怕,反正是做梦,不是真的。”他口拙地安慰,“别想了。”
“哪有那么大的蛇?我才不信呢。”
他悄悄松了一口气:“天还凉,你起来了怎么不加件衣服?”
她微笑道:“你可不准说我懒——做了噩梦没睡好,刚才起来只是想喝口水,我还想躺回去。”
“天色还早,你回去睡吧。”他的喉结上下滑了一下。
她看着他想糖吃又不敢拿的窘态,偷偷笑,道:“石城,我额上有个大疤,你是不是要嫌弃我了?”
“不会啊,你都不嫌我了,我怎么会嫌你?”
这呆人!“宝姿和赵兄弟近来好像吵了架,他们两个倒好,吵吵分分的,那么热闹不知道什么时候喝上喜酒。”
“阿奔跟我说过这事,就怕宝姿还不答应。”怎么会突然说起这桩事?戈石城二丈金刚模不着头脑。
“我看——他们两个也应该快了。宝姿如果一嫁,家里倒会冷清很多,再多个人就好了。”
“你怕家里冷清?”戈石城笑了,“还有四海在,再说宝姿就算嫁了,也肯定会跟阿奔常常回来的。”
她好气又好笑:“他们以后成了亲,自己有家了,干吗老往咱们这边跑?牛兄弟年纪也该到了娶亲的时候,以后也没时间来。”
“啊?”他惊道,“那怎么办?”
“小孩子最热闹了。如果……有个小孩子,家里就一点也不会冷清了。”
“哪来小孩子——”他的话中断,目瞪口呆地看着头越垂越低的她,“你的意思是不是我这个意思?”
她酡红的脸被他抬了起来:“什么什么意思,说话颠三倒四的!”
“我们要生个小孩。”他笑着低头吻住她,唇轻轻吸着,像在对待易碎的精瓷。
她偎进他怀中,捶了记他的后背:“世上怎么会有你这种呆子,什么都要我说出来?当你的老婆脸皮不厚,怕要被闷死了!”忽地嘤咛一声,因他转炽的吻。
他拦腰抱起她到床上,亲着她露在亵衣外的肌肤,模索的手一拨,将她的亵衣解到了一旁:“向晚,今日不去摇扁堂了……”他微微喘着气.含糊地说。直起身,正将自己的衣服月兑到一半,忽然定住,“——我身上都是汗……”
她睁眼,望到他古铜色宽厚强壮的胸膛上,汗水的川流。她交握于他颈后的手轻轻一压,唇贴上他的:“别去理了!”
他的犹疑完全被他们赤果紧贴的身体攻陷。
房外是秋,房中是春,而远在紫徽垣宫的屠征却突然之间一阵烦躁,怒意像潮水一般往上汹涌。
“怎么了,征儿?”屠夫人苏留仙看着儿子拿起破了个角的琉璃棋盒把玩,又突然摔了开,不禁吓了一跳。
棋盘在地毯上滚了一圈,安静地躺下。屠征那来得莫明的怒气也散了,脚尖一踢,将棋盒接回了手中。他不经心打了个哈欠道:“就是没睡饱,被娘吵醒了,心情不妙而已。”
苏留仙柔丽的脸上显露一丝责怪:“你到宫里已经四天了,我每天来找你,哪次见得着你?还怪我一大早来吵你不好睡,我要不是一大早来,你还有人影吗?”
“白日宫里有这么多事情要办,我哪有闲时间等你大驾光临——要怪你去怪屠宫主、爹老子好了!要不是他留个烂摊,自己养病去了,我又怎么会这么辛苦?”
提起屠泾渭,苏留仙便叹气:“你爹也不知怎么了,原本身强体健的,竟然说病就病了。”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不说病就病怎么叫病?”屠征又打了个哈欠,“娘,你有话快说,你儿子为了金刀盟的事,挑灯夜战到四更,不想他也变成他老子的模样,多关照一下他的养生之道。”
“我听人说,你这一年变了很多。”
听人说?怕是他身边的探子吧?屠征不动声色:“还是你儿子嘛。”
“你是想通了?”苏留仙迟疑地,“——你知道屠战现下在哪儿吧?你爹病了他怎么也不回来?”
“娘,他在雍州羊泉城,赶不回来的。”你也好放心了。
心思被儿子看穿,她也不以为意:“他除了从小武功比你高之外,其他什么都比不过你。但是你爹却是相当喜欢他,你老是做事无顾忌、又放荡,我真担心你爹一怒之下会把紫微垣宫交给他。现在好了,你修身养性下来,短短一年功绩有目共睹,你以后当了宫主也不会有人闲话,我也好放心了”
“我还以为娘是怕抱不到孙子呢!”屠征嘲道;
“抱孙之事我当然也在想了,征儿,你可有中意的姑娘?”
“是美人我都中意。”
苏留仙微微一笑:“你不要瞒娘了!我知道你身边姑娘以前有不少,不过娶妻不能是她们,你也聪明,早知道把那些都送了人,不然坤山凤王也不敢来提亲。”
“哦?”屠征笑,眼底掠过一丝诡光,“他帮谁提的亲?”
“他的孙女,十七岁。我看过那姑娘了,模样标致,性子也好,你若不反对,这门亲我就帮你先定下来。宫里有点喜事也好,帮你爹冲冲病气!”
屠征懒道:“要帮爹冲喜,何必要我成亲?让爹娶了坤山凤王的孙女当四房,不是更好?”“你胡说什么!”苏留仙气道,“你爹一把年纪了,还娶什么妾?两个都已经让我忙透了,再讨一个还了得?我替你订这门亲事还不是为你好,妻家的势力可以扶持你,这样一来,紫微垣宫宫主的位子就注定是你的了!”
屠征笑:“爹当初娶娘也是这样吧?”
苏留仙愣了愣:“这是自然。”
“娘难道没有自己想嫁的人?”
“我嫁你爹,当然是我自己想嫁。”
屠征叹了一口气:“娘是想嫁屠泾渭,还是想嫁紫微垣宫宫主?”
苏留仙不自然道:“那时屠泾渭还不是紫微垣宫宫主。”
“那就是说,娘是看上爹的人,爹是看上娘的家势!”屠征抚掌,微微一笑,“娘看后果如何?娘若想要你媳妇变成第二个你,你儿子讨上个七房、八房来伤她的心,娘尽避现在去下聘好了。”
他的话让人为之气结。
苏留仙瞪了他半晌,脸别了开去:“我说不过你。”生出这种儿子来,怪不得屠泾渭时常暴跳如雷。
“母亲,我肯定会娶的,而且也是坤山凤王家的,不过要等些时日年月。”
“等些时日年月是多少时日年月?人家姑娘都要老了,还等你?”
他懒洋洋地躺回榻上,被子当头一盖,声音从被中传来:“没办法——你儿子近来要当色仙,飞过百花不采其色香。”
这蒙头一睡,睡倒大半天光。
窗棂间日光风雨依旧辗转飘溢,青山不老,绿水无忧,世间却生死嬗递,人事全非。
屠泾渭时好时坏一年半,没能过病后的第二个立春。
——欲知月向晚的结局如何,请看下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