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道讨伐逆贼的征战是为了百姓存亡?
一路而来,在九日蛸王的叛乱城中,百姓的命猪狗不如;在大昭王朝的统区内,百姓依旧低贱如蝼蚁;两军交战处,杀戮血腥更是染透了人性。在这个乱世中,人是互践互踏,疲于奔命的东西,几乎没有谁还记得“人”是什么。
已经六天了——她们被困在铜斤城门内已经六天。两三百人中大多是老弱妇孺。在城中所有能吃的东西都吃光,甚至连干净的水都快用竭之时,她们唯一的希望便是出城。
然而希望被守城兵士的长矛刀剑阻隔了六天之后,便成了绝望。
并非城中真的已没有半点粮食,兵营囤积的粮草足够一万军士维持一年,但那不是拿来“孝敬”她们这群无用米虫的。除了苦苦哀求,听天由命外,手无寸铁的流亡弱者没有其他生路。
身旁响起熟悉的哀哭声,无力却凄厉,像锥子插进了月向晚的心,几天来已麻木的身心裂开了痕。
“小姐……”宝姿丫头看着活活饿死的人的干瘪尸体,颤抖地抓住她的衣袖,“我们会不会也……”她真的好怕啊!
月向晚偏过头看向昏睡中满头白发、一脸憔悴的母亲,叹口气的力气都消失在心痛中:“如果城门一直不开,我们就只有一直在这里等死。”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一个月前,她还站在荣华富贵的顶端;一个月后,她的命与平民无异。失了权力,空有一个王族姓氏只能让她更深切地体会到人世之无情。在此中,不管是谁,姓猪姓狗都是一样在为了活命而劳碌。而地位曾经越高的人,现今只会摔得越痛。她还能咬牙在平地站着,她的母亲却在奔波流离中迅速枯萎。
天象诡异。早在父亲领军出战之前,她便已算到了不可违逆的结果——死、城破家亡。天象卜卦之术修行半生,位高权重的钦天北长老月重天,呕尽心血想要力挽狂澜,他分明是早已料到此去的结果,却依然抛下了妻女。以国为本,以家为末吗?为什么在她看来,这些战争都只是毫无意义的杀戮?没有什么正邪,因为争得权力的成功者最终肯定万般掩饰宝座下的血腥。谁赢都是一样,最邻近死亡的永远是沙场上的兵士与无辜的百姓。所谓国仇,所谓家恨,都只是权力之争的幌子而已。
身边的哀哭转为嘶哑,自身不保的人麻木地垂着头。忽然一声厉喊从嘶哑的缝隙间拼命抽起,如同垂死之鸟的挣扎。伏在尸体上的中年女子扑向守门兵士:“兵爷,求求你们开城门!求求你们,我儿子都饿死了呀!”
“干什么?!宾开!”兵士粗鲁地将她推了回去。
哪知她竟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地又冲了过去。
“滚开,不要命了!”兵士赶得越凶,她粘得越紧,到后来抱住了其中一个的脚,死都不肯放手。
仿佛凭空中掉下了一丝生望,周围一群难民也开始蠢动起来,三三两两地围上去,哀求和厉喝响成一片。在推挤中,不知是哪个力气大了点挤倒了一名士兵,整个场面都乱了起来。盲目逃生促使人挤着人,人踩着人,月向晚和宝姿搀着月夫人,被推力往前挤着,脚被踩得差点站不住。兵士也慌了起来,乱挥乱挡的兵刃伤了不少人,更加大了局面的混乱。
正在事情即将一发不可收拾之时,马蹄声起,一条马鞭“呼”地扫过,狠狠地将纠缠的人群打了散去,三匹马长驱直人。只听城门侍卫长欣喜呼道:“戈爷!”马背上的三人跳下来,为首一汉子扔开缰绳,大步跨向前道:“开城门!”
人群奇迹般地静下。
侍卫长道:“戈爷,这不行啊,上头交代的。严禁流民进出,以防奸细。开城门是要咱们脑袋的事啊!”
“少啰嗦了,我说开就开,有事我来担待!”戈爷道。
“可是……这军令如山,小的实在不敢擅作主张。流民骚乱,小的们也不好过;戈爷要开城门保他们的命,也得想想咱们弟兄的命啊!”
瓣爷自腰间解下一枚铜令扔了过去,道:“这玩意儿足够保住你们的脑袋了,开城门吧!”
侍卫长接住了令牌,满脸带笑地将之塞进了衣襟,马上转头扬手示意手下开城。
粗嘎的转轴声带动了原本关闭着的厚重铁门,缓慢开启了一道缝,人人争先恐后地往缝中挤去,生怕城门再次关上,又陷入了难以进退的局面当中。
月向晚觉得不能呼吸,有人踏住她的脚,有人绊住她的腿,推挤的力量尤胜于前一次,将她往地上压去。挤出去的,没有一个人意识到自己是踏在谁的身上。脚、手肩膀、腰……五脏六腑无一不痛,整个人好像已支离破碎。正在绝望中,一只有力的大手拽住了她,将她自人群中提了起来:“小心。”
她皱着眉回眸,望进那人苍褐色的眼中。
是那个姓戈的。
那人怔了怔,盯着她的脸竟一时间无法移开目光。肩膀撞开挤过来的人,原本已松开的手一抓,将她整个身子抱了过来。推推挤挤的人群中,就他们两人如磐石立在原地不动。
是她的挣动惊醒了他,他匆匆别过眼,脸上有点烧红,道:“我护着你出去。”也不管别人有没有应允,一臂揽着她往前去。
“我娘,我娘还在那边……”她先吃了一惊,回神一想到母亲和宝姿,不禁心急如焚。
“什么?”他一时没有听清,低下头来,温热的气息扑在她的额前。
她不自在地动了动,重复了一遍。
“噢。”他有点傻地应了声,朝她所指的方向挤去。
然而一直到城门外,寻遍了已渐散去的人群,根本没有月夫人与宝姿的踪影。
“她们可能早被挤出了城门,前面找找看,总能找到的。”他安慰道。
她忍着泪,低头道:“多谢你了。”
“你、你叫什么名字?”他问,见她僵了一下,忍不住暗恼,忙改口道,“我是说,你要上哪里去?要不要帮忙?”
她再心思单纯未知情事,以女子天生的直觉也大概猜到了他的用意,登时道:“你开城门,救我一命,我很是感激。寻找家母之事,不好再劳烦……后会有期。他在原地,呆望着她瘦削的背影似要被风吹倒,忽然间,他转身往城中奔去。
“喂,石城,你牵马上哪儿去?”同来的一人看到他的举动不解地问道。
“出城。”他抛下两字,头也未回。
“出城干吗?陈将军那边的事还没解决,你昨晚还输给老子两坛酒,想赖账啊?”那人尤不甘心地在后面嚷嚷。
“别吵了,人家去英雄救美了,你就乖乖地等着看他如何抱得美人归吧。”另一人笑道。
“什么美?”
另一人无奈敲了他一记:“牛四海,说你是牛你就是牛。想不当牛都不成……”
☆☆☆
瘦削的身影离得不远,他跨上几步便追到了。高大的人和高大的马挡在月向晚的面前,让她不由自主退了一步。
“我不是坏人。我叫戈石城,是紫微垣宫摇扁堂的人。你单身一个姑娘家,脚受了伤,又不熟悉这一带,这匹马给你吧。”
她看着他略微紧张的表情,道:“谢谢你的好意,可是我不会骑马。”他怔住,似乎觉得不会骑马是一件奇怪的事情:“骑马很简单的,我教你。”她摇摇头。.“那——那你骑在马上,我帮你牵着。”他这一生,除了赖人家的赌账外,还没有这么死皮赖脸过。她还是摇摇头。“你不是要找家人吗?这样下去,你找个三天五天也不一定找得到。”这话绝非危言耸听,她静默了片刻,心中对母亲和宝姿的担忧超过了不安;“帮我——会不会耽
伴你自己的事情?”、“——不会,不会的!”他听懂了,咧嘴笑了起来,似有一道日光划过,原本端正的五官顿时生色。
“我不会上马。”她道,轻轻摇了摇握在手中的长辫。
“我帮你。”他果真走了过来,她以为他只是要扶她上去,哪知他是将她抱了起来。马的骚动吓得她揪住了他的衣襟,两人一低头,一仰头,竟造成了四目相望的尴尬局面。她吓得松手,他也惊得忘了她尚未坐定就放手,差点从半空摔了下来。结果一时情急,他抱住她,她的手臂勾在他的颈上,两人贴得没有一丝空隙,情形更为暧昧。
“上身稳住,抓住缰绳。”他强抑住那股骚动,不敢亵读她半分。退开时,拳头在身旁攥紧了又松开。
“流民可能大多散向那边,我们先去那边找。可以吗?”她指向东南。
“东南方是白鹭岗,前临树林和大湖,晚上人应该聚集在那边过夜。运气好的话,你的家人就在那边等着你。”他其实并不希望有这样的“好运气”。
她轻应了一声,不再说话。
他牵着马,有点不甘心这样一路沉默下去,但平日的爽快豪放到此却怎么也发挥不出来:“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月向晚。”
“月向晚?”他将三个字细细读来,仿佛在品味什么,“月是天上的月吗?”
“是啊。向晚意不适之向晚。”
“我不识字!”他粗着喉咙回她一句,黑着脸。“月”是北天王族的姓氏,而他只是个目不识丁的草莽,其间差距更是提醒着他,马上人儿是如何的高不可攀。是他癫蛤模想吃天鹅肉,才妄想、妄想——
他仿佛被刺中罩门的反应让她半天讷讷不成言语,约莫明白自己在无心之下伤了他的自尊。
到白鹭岗时,暗暗天色从四面笼下,最后一缕夕光被矗立的乔木林吞噬掉。鸟在林上扑飞,带起与人间申吟相附和的嘈杂。鸟儿们尚有乐土,人世却难有一方净土。
“天已经黑了,她们不可能走太远的,一定在这附近。”因为湖太大,天色太暗,他们只得沿着岸慢慢地搜寻。
有几处火堆生起,枝叶燃烧的浓烟和肉烤熟的焦臭充斥于整个林中。她呛咳了几声,近两日未碰食物的胃开始痉挛,眼前也开始发黑。
“怎么了?!”他回头,刚好看到她从马上摔下,还来不及去接,她已重重地摔在地上。
半天后她才缓过气,睫如蝶翼般扇动,脸色是透着青的雪白,一络鬓发因为冷汗贴在肌肤上。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时,已伸手将她的发拨了开去。
“你没事吧?”这样娇弱的人该是住在金屋被伺候着,不该受这种苦。
她摇头避开了他流连的指,想坐起来,却怎么也使不出力气:“……我只是两天没有吃过东西了……”话一说完,望见他了然的神色,恨不得能找个地洞钻下去。
“你等着。”他道,转头走进林于,过了一会儿,手上捧着一包野果回来。
小小的果鲜红可爱,她迟疑了会儿:“这能吃吗?”她不曾忘记一群流民误食毒果的惨状。
“这是野梅,我小时候常常吃,没有毒的,不过有种蛇果长得跟野梅很像,却是吃不得的。”
她吃了一个,放下了心,虽然因为饿极吃得很快,举止仍是文雅从容。吃完抬起脸,才发现从头到尾他都一直盯着她看,奇怪的眼神令她不安地以衣袖略略擦过脸,想借这一举动缓解那种张力。
“我——”他有些结巴。
她轻轻却极有力地打断他的话:“走吧,我想去那边看看。”
她没有再上马,他只好牵着马跟在她的身后,心中沮丧得无以复加。平日是何等豪爽自在,杀人也不过是手起刀落,如今在一个小女子面前却扭捏得比她更像女子。果然是出身王族,荆钗布衣也掩不住那种浑然天成的风仪与气势,不经意间便压过了比她不知魁伟几倍的他。
默然走着,湖岸几乎快走遍,前临的是一座黝黑的山,如地狱之门。寻人的结果一再使月向晚失望。在又一次错认之后,内心的恐惧几乎使她站不住脚。
“我不信,一定是方才没有看清楚,我要回去再找一次。”她自语,尽力抗拒去想那个她不愿接受的结果。
“刚刚都已经找过。走了这么久,你的脚都一瘸一拐了,先坐下歇会儿吧。”沿岸走来差不多每一张脸都看过,这样的情况下漏过两个人的机会会是多大?她只是骗自己罢了。
“不行,我一定要找到我娘。她身上早就有病,荒郊野外,我怕她连今天晚上都……”她低头,无法说下去,“还有林子里边没找过,如果岸边找不到,我就进林子去找。找不到她们,我心里实在定不下来。”
“白鹭岗这么大,这样找要找到什么时候呢?”他搔搔头道:“月、月姑娘,这样吧,你跟我说说你娘的长相,我找人帮忙一块儿找。”
她又喜又忧,喜的是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力量,忧的是欠人恩情难以偿还:“可以吗?”
“你说好了!”见她青莲似的脸上淡淡光华洋溢,他突然觉得,就是此时让他受一顿鞭刑都是值得的。
“……我娘穿枣红衣,头发花白,左眉眉尖有一颗红痣,她身边应该还跟着小丫头,蓝衣,十五岁上下,鹅蛋脸……”她将母亲与宝姿的衣着特征细细描述完,见他走开几步从怀中掏出一支竹管。
一簇明亮的火焰升到夜空中,划下淡淡烟痕。
这是用来传递消息、召集人马的信号弹,她在父亲月重天的书房中甚至看到过这种东西的制造图。若有硫磺硝石在手,她现在便可做出一个来。
☆☆☆
未过半盏茶,疏暗的林间栖息的白鹭被惊得乱飞,人声四起。
有几匹马率先冲出了林子。
瓣石城眼睛一亮:“阿奔!四海!”
牛四海人没下马,嘴上已嚷嚷开:“看到信号,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不要命地赶过来——你小子救个什么美,救到你姥姥家去了?!”
“我要你们帮我找人。”换作平日,生冷不忌的话早就回过去了,此时身后站了月向晚,他却窘然少语。
“找人?”牛四海哈哈笑,“找人我老最行了,你要多情的、柔媚的,报个名字来,老子都认得!”
他的脸瞬间涨红:“你胡扯什么!”看了眼身后的人,她也张着双大眼正看他,眸光与他相触便移了开。
“别闹了。”牛四海一旁的赵奔目光投向月向晚,“石城,你是想帮这位姑娘找失散的家人吧?”
瓣石城答是,并将月夫人与宝姿的样子再重复说了一遍:“这边已经找过了。阿奔,你带几个人到西边看看,四海,你去白鹭岗林子找。”
“行,包在我们身上了!”赵奔答得倒爽快。
牛四海掉转马头,却是一脸不情愿,咕哝着:“找什么人,把老子从销魂乡里扯出来,白白花了那十两银子……”
“兄弟的终身大事要紧还是你那十两银子要紧?”赵奔低声喝道,“走吧你!”抽了他的坐骑一鞭。
一行人陆续离去。
“这下你可以不用担心了,有他们帮忙,你娘一定找得到。你也别乱走了,在这坐下来歇会儿,人找到他们就会回来的。”
她应了声,却不知说什么才好,转身拖着受伤的脚慢慢踱着。
“你去哪里?”
“我想再去湖边看看。”
他只好再跟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在湖岸边走,人穿过杂草的声音显得萧瑟荒凉。
残月已上中天,游移在薄云之间,时是光钩,时是淡影。
湖上带着湿气的烟雾飘来掠去,隐隐不散。
黑色的影子铺天盖地地洒落,破浪般起一波,又退一波,沾着水气的白色羽毛在湖面上漂浮,波纹掀起蛊惑人的睡意……
☆☆☆
“月姑娘,醒醒……”
她竟然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怎么睡着了。十几天来的夜不知寐,在弦绷到了极限之后终于绷裂,直到轻拍与呼喊声将她从极度的困倦中唤醒。
“你娘她们已经找到了,我带你过去。”她的神志还有点模糊,黑暗中任由他那双有力的臂膀半扶半抱着她上了马。
马急驰带起的冷风让她清醒。
为了避开半空横出的枝权,他微伏,不可避免地把她整个人压进了自己的胸膛。她抓着他的衣服,闻到了他身上青草、汗水混着酒的男子气味——很奇怪,但是不难闻。这样的与人亲近还是头一遭,再沉着自持,她也不禁有些面红耳赤。
当马被勒住之时,前倾的冲劲更是让她不由自主紧紧依附住了他,耳边的胸腔中,只听得血液奔流、心脏狂跳。
他扯着缰绳,任马在原地不驯地踏步,直到停下,才敢松开汗湿的手。
“到了。”他对她道,跳下马、再将她抱下来。
丘林四处散落着火堆,在静立的赵奔左侧几步之处,两个人影坐于火旁,火光映红了两人苍白不安的面孔。
“娘!”月向晚喊,激动得无法止住自己朝她们奔去的脚步。
瓣石城扶起了跑得跌倒的她,几乎是半抱半拖地将她送到月夫人的身边。
月夫人抓住女儿伸过来的手,全身不住地颤抖,仿佛冰天雪地中垂死之人。
“小姐,夫人和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宝姿哭道,“挤出城门后你就不见了,夫人和我只好跟着流民走,走累了就歇下等你。等了很久都等不到,没想到却跑来这么一堆莫名其妙的恶人!”
赵奔挑了挑眉,看了地上的三人一眼,一把拉过戈石城:“过来,我跟你说些事。”
“他们不是坏人,要不是他们,我怕是真的见不到你们了。”月向晚轻声道,“我在人流中差点被踩死,是那位戈爷救了我一命,又帮我找到你们。我们该好好谢谢人家。”
“可是他们好凶啊!明明不是官兵,手上却拿着刀剑,一看到夫人和我便大声吆喝着,把我们抓到这边来。我们还以为他们会杀了我们!”
“宝姿,他们伤过娘和你吗?”见宝姿摇了摇头,她才道,“面目生得凶恶不是他们的过错,拿着刀剑的也不一定就是坏人。有些人名为强盗却做着行侠仗义的事情,有些人虽然是高官王族却是卑劣无耻之极,这样看,高官还不如强盗好一一啊!娘?”
抓住她手的五指深深陷入她的肌肤,血丝都要沁出。“你……说什么?”月夫人颤声问道。
“娘——”她因为疼痛而不住吸气。
“啪!”月夫人软绵绵的一掌挥过她的脸,因为耗尽体力而不住喘息:“你不要忘了自己姓什么一一你骂高官,骂王族,就是污蔑你爹和我——为国为百姓牺牲的是卑劣无耻,仗着武艺四处作乱的是行侠仗义——是谁教你这么说的?”
“是我自己想到的。”
月夫人合上眼,泪水从睫间流出:“是不是那个姓戈的胡言乱语?”
“不是的,娘——”
“他们是什么人?”月夫人吃力地打断她的话。
她垂下眼睑,将心思尽数藏人眼眸深处:“他们未提及,我怕牵扯太多,也没有问。”紫微垣宫严然是暗界朝廷,这样的江湖大帮派,在母亲眼中不是强盗窝又是什么?
“你们在下马之时搂搂抱抱,我都看到了。他救你,不是什么行快仗义,而是从头到尾便没安什么好心!流民无数,他老弱病残不救,为什么就偏偏救你?你涉世未深,不知人心狡诈,只道人家帮你一把便是好人。好人不是看他只对一个人好,而是在国在大局之中取舍如何——像你爹,抛下我们母女,在战场身亡,我们不能怨他。他将你当成男孩养,连你这种自以为是的顽固脾气都养了下来,但你毕竟只是个女孩家啊——”月夫人咳了几声,几朵血花溅在襟上,“不管怎么样,女孩家的清白最为重要。娘给你这样的容貌,本该让你一生幸福无忧,将来嫁个好夫郎,但现在逢此难世,容貌反而要为你惹祸——若是不幸要活得不干不净,你还不如早早自己了结了的好!”
宝姿噤声,吓得瞠目结舌。
“我明白了,娘,您先歇会儿,不要说了。”
“我非说不可——今晚不说,怕是再也没有机会说了。向晚,你也知道娘活不过今晚了!”
低垂的脸上,刘海遮住了双眸,几滴温热的泪落在手上:“娘。’
“娘不能陪你到帝京,倒是让你少了个累赘。”月夫人虚弱地张眼,将女儿的容貌记进心中,“你答应娘,无论一路上出了什么事,都要活得干干净净,不要牵扯来路不明的人。像那个姓戈的,他再怎么对你好,娘也决不许你委身于他……”
“我知道,娘。”月向晚的手轻轻抚过母亲冰冷的额际。
“你是北天王族的人,绝不可以辱了门风——娘给你的那枚霜河九星珏呢?”
“在这里。”她自颈中拉出一环锦线,线上垂着一弯玉珏。玉珏本色为翠绿,其中却有白色线形图案如银河长天而过,点点繁星司位分明,恰如天宇真图。
月夫人微笑,嘴中溢出最后所剩无几的生气:“这是信物,保管好它,到帝京找你的外公坤山凤王,让他替你找一户配得上你的好人家……”
什么叫配得上的?
寻找同样显赫的背景出身再造就一个北天王族神话?还是现实地去看,褪去权力的外衣,她们其实比布衣百姓都不如!由绚烂到平凡,老天的束缚让她挣扎得辛苦,但是却也让她得到了心的自由。
月向晚茫然,心中有一把自己的尺衡量着,越出囚困已久的牢笼。似乎想飞,却不知道从何飞起;就像白鹭林中那些湖上的鸟,扑棱了几下,最终还是让羽毛落入了湖中。
☆☆☆
靠在她肩上的月夫人似乎安详地熟睡了。戈石城走到她身旁蹲下,看了半晌,伸指在月夫人鼻下探了探。
“月姑娘,节哀顺变。”他道。
她没有反应,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宝姿在一旁擦着眼泪。
“月姑娘——”
“我娘她——走了?”她似不信,转头看去,手伸向那已冰冷僵硬的脸,确定没有鼻息之后才收回。她将尸体轻轻放在地上。站起身拂了佛身上的泥灰,指着戈石城腰上的刀。“你的刀,能否借我一用?”
瓣石城愣了愣,解下刀给她,紧张地看着她拿着刀在四周慢慢走了一圈,接着停下,四顾了一会,再拔出刀在地上挖了起来。
他终于明白她拿他的刀是干什么了。没想到杀人的刀竟然也有掘墓的一天。
“我来吧。”他走过去抓住刀柄。
她推开:“你的刀已经借给我了,我来挖,你可以帮忙。”
他只好放手另寻工具。
宝姿也过来了。
☆☆☆
东边天际的第一道光芒照在六尺见长的墓穴上。死者面容被黄土掩上之时,戈石城听到身边的月向晚低念起了他听不懂的经文。
月夫人的墓上没有碑,只有黄土。
“这边风水极佳,朝南,终年有日光,前有平坡,不易受潮,后有植林,雨水难积,倒是长眠的好地。”月向晚对她母亲的离去有着超乎寻常的平静。风吹过时,长发飘起,修长的身形纤如白鸟,似要凌尘飞去,只有清丽的容貌稍稍冲淡了她那不受尘世拘束的幽深清冷。
“月姑娘,你们还要跟着流民走吗?”他不禁问。
“我们现下也是流民。”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戈石城回头,不自在地看着离去的赵奔正打给他一个手势,“我是说——你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我们家小姐去哪里都不关你的事!”宝姿在一旁叽咕着。
“我娘要我去帝京投亲。”她答了,等着他的反应。
他的拳头攥紧了又松开:“帝京离这里不止千里,一路上很危险,你们两个女人家,怕是很难到那边。”他到底想说什么?
“娘亲临死前的嘱咐,再难也要去。”
他憋着一口气半天,终于呼出,看向她道:“不嫌弃的话,我送你们去。”
“什么?路上有你比没你还要危险——”宝姿的手被月向晚一捏,话也说不下去了。
“好。”她又答应了,让人模不清她心中想的是什么。
想留下她的话说出口,怕是要自取其辱。舍不得就这样别过,倒不如好人做到底送她到帝京,一来多见她几日,确保她平安;二来看着她入豪门,也让自己断了妄念。
昨夜赵奔拉他到一旁说的话在脑袋里又一次翻转着。
赵奔素来极恨与达官显贵打交道,因为那种人大多是鼻孔朝夭。月向晚的丫环一见到他们便瑟瑟发抖,将他们当成穷凶恶极的强盗;月夫人更是满目的冷漠与不屑,连话也不愿多说一句——也不想想她的境地如何,王族的清高在她的脸上已和脸贴在一起,无法再剥下。
有这样的家人,他再怎么看上人家也没有用。
赵奔如是恨恨地道:“既然她们已经把我们当强盗了,我们何不‘强盗’给她们看?老太婆宰了,省得看着碍眼——丫头卖到凝香楼去——你那个娇滴滴的月姑娘,干脆,掳回摇扁堂去,管她什么公主小姐,天皇老子也救不走她!到了那边,你有的是时间跟她慢慢磨,她要不愿意,饿她个四五天,什么都结了!”
“她若是宁死不屈呢?”他当时是有丝心动。
“给她个副堂主夫人当是看得起她。她若真这么不识相,叫那头牛弄点销魂药来,她就不得不乖乖躺在你床上了。”
“这——太卑鄙了。”他做不出这种事情来。
赵奔叹了口气:“你要当正人君子,想讨那种老婆是没什么指望的;想付那种老婆,你就一定要卑鄙。”
若要卑鄙,天时、地利、人和——月向晚是绝对逃不出他的手掌心的。可是,偏偏他不想卑鄙。
☆☆☆
不想卑鄙的结果是美人如花却碰不得,还要接受一个小丫头白眼加冷嘲热讽招待。
到复兰镇时,月向晚无端端在路上晕倒,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找了间民房借住,跑进跑出,找大夫,买药……他已经忘了前一次这样倾尽心力照顾人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站在门槛,浓浓的药味弥漫。
“你进来干吗?”宝姿一见他,便紧张起来,“小姐的房间你不能进来!”
“我只是想看看她醒了没有。”戈石城解释道。
“没有,她还在睡。”笑话,夫人的话还在耳际,她岂可让他这样登堂入室。
“我看看。”他不死心道。
“不准看!”她坚持,双手张得大大地堵在房门口,“你干什么——喂喂?”
他不耐烦,一把将她拎出了出来,顺手把门关上,将讨人厌的敲打怒吼隔在了门外。
轻手轻脚地走近床沿,他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到了她。
她的眼睛紧闭着,长发散在枕上,显得更为脆弱。
他很想碰碰她的脸或发,手却停在半空中不敢伸过。刚一缩回来,她的眼睛睁开了。
“吵醒你了?”他吓了一跳。
“我早就醒了——在你和宝姿在门口吵的时候。”
他尴尬道:“我不是有意的。你再休息一会儿,我出去。”
“我不想睡了。”她看着他后退的姿势道,“我想喝水。”
他马上停住脚步,动作有如玩偶。
一碗茶递到了她的唇边,她却不张嘴。
“你不是说想喝水?”他奇怪。
她轻轻一叹:“我躺着怎么喝?”
他恍然大悟,在床沿坐下,单手扶起她。
她欲接过碗,怎料指尖一滑,淅沥哗啦,这么一碗茶便统统倒在了他的裤子上。他跳了起来,碗在地上摔个粉碎。
“啊,抱歉——”
“没事,水是温的。”他扯着笑,又端来一碗水,“你别动,我来喂你。”
她的视线静静停驻在他的脸上,想找出恼怒的痕迹,可是,一丝都没有。张嘴,就着他送上的碗喝了一口水,哪知喝得太大口,整口水呛了出来,他的衣服又遭了殃。
“哐当!”碗再一次落地开花。
他哭笑不得地看着自己满身狼狈。
“我——”她难过地转过头去。
“没关系,没关系,我回去换一下就好了。你——还要喝水吗?”
她回过头呆呆地盯着他良久,忽然间微笑起来……再大笑……最后是狂笑着差点跌下床来!
“怎么了?”他紧张起来,以为她得了什么病。
她笑着擦去眼角的泪水:“天下怎么会有你这种傻子?我是故意把茶水弄在你身上的,故意的,你知不知道?”
他舒了口气:“原来你没事,没事就好。”
“你不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他反问。
“你好心喂我喝水,我却倒了你一身水。”
他凝视她:“只不过是小事,看你笑得那么高兴,再倒我一次也没关系。”
她道:“我笑得高兴又对你没好处,你高兴什么?”
“你不像我这样傻瓜,你知道我高兴什么。”
她不看他:“我不知道。”
“你明明知道。”
“我不知道。”
“你知道。”
“不知道!”
“知道!”
“不知道!”
“我喜欢你!”他终于忍不住吼了一句。
一阵恐怖的沉默。
“你刚刚说什么?”她轻声问。
他别开了脸,粗嘎道:“你听到了,知道了,何必还让我再说一次。”
“再说一次好么?”她央求道。
“我喜欢你,我想你做我的妻子。”“娘,你可知道如果我听你的话,将错过什么……”低低的自语几不可闻,“你既然要我……做你妻子,为什么还要答应送我去帝京?”
“我配不上你。”他答,“是你自己说这是你娘的最后嘱咐,你一定要办到。”
她道:“那我娘要我去死,我是不是也一定要去死?!”
他不语。
“我不喜欢帝京,我也讨厌贵胄王族,我从来就不想去那里投亲。从我娘跟我说起时,我便没有打算遵从——反正我是一个逆女,违命的事做得多了,也不差这么一件。以后我自己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我不会把命运交到一群虚伪腐烂的王族人手中!”
他这才意识到她性格中的刚烈之处,庆幸自己没有按赵奔的馊注意乱来。这样的女子,岂是威吓可以折服的。
“那你是愿意跟我走了?”他试探问道。
“我没说过。”她别扭道。
他笑:“你明明是这个意思。”
“不是。”
“是!”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唔!”
他突然间扑过来,张开臂抱住了她,呼吸急促:“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便想这么做了。现在不管你是不是,我、我要带你回摇扁堂!”
宽厚温热的男于胸怀像大鸟的羽翼包裹住了她,原以为自己在这无根的漂浮生涯中是够坚强的,此时才明白那不可承受的狂风暴雨被遮挡去的安详与平静。幸福的滋味便是如此吧——淡淡的,却如水长流不绝,细细沁人心坎,散入四肢百骸,让冰凉的身躯整个都温暖起来——轻叹一声,抵在他胸前的手掌不知不觉地滑下,回抱住了他。
“你这登徒子,不要脸的色魔,你对我们家小姐做什么?”母鸡似的尖叫划破寂静。
月向晚抬头,只看到破门而人的宝姿舞着洗衣木棍,结结实实打在戈石城的背上,一臂粗的木棍“喀啦”断成了两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