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景德三年暮秋
晌午时分,九华山下的“东顺客栈”大堂内惊木阵阵,说书人正说得高兴,听书人无分男女老幼都听得如痴如醉。
然而,口若悬河的说书人忽然语气稍顿,半闭的双眼陡然一亮,望向门口。
听众自然随其目光望去,随即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彷佛看走了神。
林紫萱站在悬挂着客栈横匾的大门边,对那些投向她的赞赏目光丝毫没感觉。她的目光在人群中巡视,似乎在找人。
此刻阳光照耀在她的脸上,散发出健康的红晕。她有一对聪明伶俐的大眼睛,妙如琼斗的小鼻子和如钩黛眉,一件短窄贴身的碎花襦衫将她的身材勾勒得曼妙动人,而那下摆宽大的长裙让她显得飘逸潇洒。最吸引人处却是她形状优美的唇角,总是乐观地向上弯曲——即使身处逆境也一样。
她一定要找到他!可是,这里有这么多男人,谁才是他呢?
她确定他就在这里,因为进城后沿路打听,每个人都说他在这里,可眼前这些人中没一个有她从林五娘口中听来的那种举止飘逸、言行儒雅的读书人模样,就连那个长得很精神的说书先生也没有。
“姑娘找人吗?”一个店伙计看她倚门半晌,不进不出,便过来询问。
“对,大哥可知‘神笔判官’在哪儿?”抓住这个机会,她急忙打听。
小伙计双眼往她身上一扫,一副知情者模样地说:“姑娘是来求神笔判官拟状子的,对吧?”
林紫萱连连点头。
“可惜今天不巧,公子有客不开砚。”
伙计的一句话让林紫萱大失所望。“你是说他今天不替人写状子吗?”
伙计看到美姑娘着急了,当即同情地说:“没错,公子这会儿正在院子里陪客人饮茶,姑娘还是明天再来吧!”
这时有人唤茶,伙计连声应着,提起茶壶给客人添茶倒水去了。
林紫萱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心情极差地想:不行,绝不能白跑一趟。想想家里的情况,她不能等,她得立刻找到他。
院子?伙计说他在院子里!她的目光往大堂后端看去,见那里有座楼梯,楼梯下是条通道。她趁说书人说到紧张处,众人似乎不再注意她时,快步往那里走去。
走近楼梯,一阵轻音雅唱传来,顺着歌声而去,她走到通往后院的门边。
宽敞的院内有棵枝叶繁盛的大树,树下搭了凉棚,一张红木大圆桌边有四个锦衣绣帽的男子正说笑着喝茶纳凉,另一侧的石凳上坐着两名年轻女子,她们手持琵琶,弹唱着婉转动听的小曲儿。
站在阴影处,她仔细端详着院中的人——
端坐在左边、背对她的两名男子身穿小袖圆领衫,头戴帽带下垂的软澈螗头,那是官制便服,不用说也知道,他们是朝廷官儿,不会是她要找寻的人。
而在她正面的男人则有截然不同的气质,他的五官突出、浓眉俊目,身上穿着锦缎长衫,但神态轻佻、举止放肆,身子斜靠椅背上,一条长腿挂在他坐的椅子扶手上,一手攥着酒杯,一手把玩着一枚闪动着银色光芒的钱币,他面带淡笑,那笑容彷佛是被固定在脸上似的——这人也绝对不是她要找的人。
将希望的目光转向最后一位,那是坐在右边的男人。
一看清楚他,她的心踏实了,一抹微笑出现在她扬起的嘴角。没错,就是他!
这个男人有张方脸,丰腴的面上一对仁慈的眼睛带着稳重的笑,那模样一看就知道是个饱读诗书的人。
嗯,一定就是他!她满意地想,只有这等老成持重、精明干练的人,才配得上“神笔判官”的称谓,才是她所需要的人。
确认目标后她信心倍增,轻轻拉拉略显窄小的衣裙。这是她最好的衣服,是三年前缝制的,只有在逢年过节等重要日子才拿出来穿一下,因此仍然很新。
拉好衣服,再模模头发,这次为了进城,她特意将平日不太打理的发辫盘成了发髻,用根老旧的发簪固定,经过马车一路颠簸,似乎依然整齐。
好啦,现在进去找他吧!她振作起精神,大步走过门坎,在那个稳重老成的书生面前跪下,伏地行礼的同时高声说:“民女林紫萱因有急事相求,冒昧打扰,请先生宽恕。”
她这番突兀的举动令在座所有人都错愕地望着她,说笑声、歌乐声戛然而止。
书生模样的人愣了半晌才明白,身前跪着的姑娘是在跟他说话,急忙招呼面容姣好的她道:“姑娘快起来,在下能帮助你什么呢?”
林紫萱并没有起身,跪在地上仰头看着他,急切的说:“民女乃林家湾人氏,因被逼亲,爹爹蒙冤入狱,特来恳求先生代为撰写状纸,状告青阳县令。”
“你要告状?”书生惊讶地看了看其它人,对她说:“姑娘找错人啦!”
“找错人了?”林紫萱心头一凉。耳边传来“咕噜”声,循声看去,见那个举止轻佻的男子正端着一杯茶往嘴里猛灌,吞咽中刻意发出的异响似乎在嘲笑她,而另外那两个官吏也满脸带笑地看着她。
“姑娘要找的是‘神笔判官’谭公子吧?”书生和颜悦色地问。
“是的,他不就是您吗?”
“不,不是在下,姑娘请先起来说话。”
“不,先生如果不答应,我就不起来。”林紫萱执拗地说。
书生为难地说:“可是在下真的不是姑娘要找的人。”
“先生?”书生的一再否认让林紫萱心头一沉,心想定是自己打扰了他与友人的欢聚才遭到拒绝,便立刻谦卑地表示。“如果先生此刻不便,紫萱可以等。”
那书生笑道:“姑娘又错了,在下并无不便,只是神笔判官乃——”
书生正欲解释,话语却被一阵嘲笑声取代。
“神笔判官乃浪子谐客,平日偶尔代人挥笔拟状只因闲来无聊,姑娘寻他不怕误了正事?”开口的是那个神态轻佻、举止放肆的男人。
林紫萱厌恶地看向他的眼睛,却不期然与那双微醺、看似无神实则犀利无比的目光相遇,当即彷佛被电光击中似的心头猛然一跳。
而对方似乎也有一刹那的怔愣,但那令人不安的视线依旧盯在她脸上。
呃,好锐利的目光!她心中惊叹,可对他的话非常反感,在投给他一个无人会误认的指责目光后,眼睛转回那位书生。
“那位公子错了!”她打抱不平兼安抚似的对书生说:“神笔判官学富五车、足智多谋、才高八斗,是我等小民百姓的福音,更别说您为人正直、笔墨公正、是非明断,小女子不幸家逢剧变,屋漏遇雨,请您代为拟状,救我家人性命。”
林紫萱说得义正词严,在座诸公当即神色各异,而轻佻男子则笑容僵住,一副沉思状。
书生模样的男人站起身走向她,温和地说:“在下完全赞同姑娘对神笔判官的赞美之辞,可是姑娘真的认错人了。”
“认错人?”林紫萱看着他,秀美的眉峰聚起。“怎么会?”
书生微笑道:“在下是这间客栈的东家薛绍春,那位公子才是姑娘要找的神笔判官——谭公子。”
他的手指向林紫萱绝对想不到的人。
“是他?!”林紫萱惊呆了。她猛地站起来看着那个吊儿郎当的轻佻男子,怎么都无法将他与人们口中盛传的“神笔判官”联想在一块。
“紫萱!”此时,一个身穿粗布短衫,黝黑结实的年轻男子匆匆跑了进来,当他看到院子里的男人们时,局促地抱拳行礼。“各位公子、官爷,冒犯了。”
言毕,他瞟了眼正盯着林紫萱看的谭公子,转而声轻问她。“怎么样?神笔判官答应替你写状子了吗?”
林紫萱摇摇头,目光无法从那名轻佻男子脸上移开,并因极度失望而冲口道:“怎么会是他?他不是在守孝吗?”
与她对视的谭步平闻言,脸上闪过一抹有趣的神色。
如火焰般在她身上燃烧的目光让她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他的回答更让她没法对他有任何好感。
“没错,在下正是浪得虚名的‘神笔判官’谭步平,如今守孝三年,行将起灵除孝,不知姑娘有何指教?”
他谐戏的目光、轻佻的口气让她气恼不已,同时也令她浑身发热,在他放肆的注视下,她觉得自己全身起火、手心冒汗,并敏感地察觉到身上的衣服实在太小,箍得她呼吸困难,她不由自主地用手轻拽衣服,彷佛这样可以增加衣服的宽度。
为了摆月兑那令人懊恼又莫名其妙的窘迫感,她失控地质问:“孝子怎么会是这副德性?”
“喔,这可真有趣!”谭步平那似乎要看穿她灵魂的目光恶作剧地一闪,身子往身后的椅背上一靠,他一手托腮、一手把玩起那枚银币,并晃动着他挂在椅子扶手上的腿,悠闲地问:“那么姑娘倒是说说看,孝子该是什么样子?”
“该是……该是……”看着那条晃动的腿,林紫萱的脑子突然变得不灵光了。
“该是怎样?”那男子似乎知道自己高跷的腿正是导致她口吃的原因,并以此为乐,竟毫无羞愧地将腿晃得更起劲,还嘲弄地问:“该是避荤缟素、抱椁而眠、一日三哭、逢人叫丧吗?”
知道他在揶揄自己,林紫萱的眼睛不再看着那条无礼的腿,转而看他的眼睛,却立刻被那扰人的目光激怒,她生气地说:“就是,那才是真孝子。”
谭步平的口中发出轻蔑的冷哼。“那不是真孝子,是真虚伪!”
随即,他彷佛驱赶一只令人厌恶的苍蝇似的对她一挥手。“如果想说教,姑娘请到别处吧,别在这里扫人雅兴。”
他轻蔑的态度让林紫萱非常羞窘,害她一时忘了自己正有求于人,冲动地冷言相对。“恕民女无礼,阁下这份雅兴与道德良知实在相距甚远,更与众人称赞的‘神笔判官’形象不符,如今欺世盗名之徒果真到处都是。”
这番言辞立刻引来数声抽气声。
“紫萱,不要乱说话。”在她身边的年轻男子拉她的胳膊阻止她。
“神笔判官”平静无波的脸上掠过一抹阴影,但谐戏的笑容和语气并无丝毫改变。“既然如此,姑娘何须站在这里?门在后面,请自便。”
年轻男子忙陪笑道:“紫萱一时情急说错了话,公子大人大量,不要生气。”
“我不生气,可阁下又是什么人?”谭步平语气不耐地看着他,手中的银币轻轻敲打酒杯,发出清亮的声音。
“小民是紫萱的同乡林大鹏。”
“唔——同乡,那两位慢走。”神笔判官随意地下了逐客令,转头对愣在一边的歌女喊道:“你们怎么了,继续唱啊!”
琵琶声再次响起……
“坏蛋,他怎么会是这样的一个人?!”林紫萱跺脚,转身离开了院子,颓然靠在院门的门框上。
林大鹏看到有伙计走过通道那头,立刻拉着她退到楼梯下的角落里,这里是个死角,光线较暗,就算有人走过,如不仔细看,是不会发现他们的。
“你也真是的,我让你在客栈门口等着,等我安置好马车就来,可你居然转眼间就不见了,让我找得好辛苦。”确定周围没人后,林大鹏低声埋怨她。
“我着急嘛!”林紫萱沮丧地捏着手指头。“现在该怎么办?”
“你都已经把他得罪了,还能做什么?不如跟我回去吧!”
“回去?不,我不能回去!”林紫萱握紧拳头,被愤怒和失望控制的心回到了现实,让她无法再陷在因“神笔判官”而产生的纷乱情绪中。“你难道忘记我爹被吴胖子抓走了吗?”
“我当然没忘,是你自己忘了,不然刚才为什么就不能忍一忍呢?”
林紫萱无言以对。
知道她后悔了,林大鹏不再责怪她,他想了想说:“要不,去给他认个错,好好地求求他?想想你爹被关在牢房里,你娘生着病,你的……”
“不,我不去求他。”林紫萱气恼这个自小苞她一起长大的林大鹏,竟然会给她出这样的主意。“天下识字的人又不是只有他一个。”
“识字的人虽然多,可是‘神笔判官’只有一个。”林大鹏提醒她。“他写的状子像刚磨好的刀,衙门里的差役说,一看到他的状子,吴胖子就打哆嗦,想救你爹,除了找他还能找谁?”
林大鹏的话让林紫萱眼眶发烫,个性倔强的她,死也不想去求那个人。除了他荒诞的行为让她讨厌,锐利的言词让她无法容忍外,他的目光也让她心慌意乱,让她觉得自己很愚蠢。她总被人夸为聪明有主见,可是在这个男人的注视下,她竟会手足无措,完全不像平日的自己,甚至连说话都不会说了。
不,我不能去求他!想到要再去面对他,她心里就发慌。
从初次听说“神笔判官”的大名时,她就想象他是位气宇轩昂、聪慧机敏、温文尔雅的贵公子。尤其得知他的身世后,她更以为一个像他那样能放弃功名,替父守孝三年的孝子,必定是克己复礼、举止儒雅、俊秀月兑逸的谦谦君子。
谁料到她错得那么离谱,被她寄予厚望的人居然是个衣衫不整、行止落拓、言词放浪的男人。
“神笔判官”为何偏偏是那个人呢?她遗憾地想,真想离开这里。可是如果不去见他、不去求他,她要如何救爹爹和自己?如何与邪恶的县太爷抗争呢?
犹豫中,她想起了娘的眼泪和弟妹们的哭声,想起爹正在牢里受罪,想起自己的命运正被那个恶毒的县太爷握在手心,她知道自己没有选择,必须去向那个令她心慌又厌恶的男人求助,无论多大的羞辱和责难她都得忍受。因为大鹏说得对,城里的识字人虽不难找,可是敢跟县太爷斗,并能让县太爷皱眉头的只有神笔判官一人,何况她也没有时间再去寻找别的人。
看着通往院子的小门,勇气在无奈和愤怒中产生,她毅然挺起胸,看着洒落在院门前的阳光。“好吧,我去求他、去向他赔罪。”
是的,她是坚强勇敢的女人,是家人目前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她绝对不能让任何男人用轻佻的言语和邪魅的眼神给击败,她要为自己和家人奋战。
“这就对了!”林大鹏松了口气,随她走出楼梯角,并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布囊递给她。“拿着这个去求他,我们钱少,求人时更得有耐性。”
“大鹏,我……”攥着那只热呼呼的钱袋,林紫萱哽咽了,她知道为了凑出这些钱,乡亲们费了多大的劲。
林大鹏安慰她。“你什么都不要说,去找神笔判官帮忙吧!如今村里的情形你也知道,大家能凑出的钱不多。我问过了,这钱除了买状子,还够你住蚌两天。”
“我知道。”林紫萱忍着泪点头回应,又问他。“你要走了吗?”
“不,我会陪你去求神笔判官。”
“可是你家人还等着用马车。”
“没事,我今晚赶回去就成。”林大鹏指指院门。“走吧,里头的小曲好像都停了。”
于是他们回到院子,可是凉棚下已经没有人影,唱小曲的歌女也不见了,只有散于桌面的茶具、凉扇和点心盘子。
“咦,人呢?”林大鹏惊讶地问,却看到林紫萱往院墙东面的另一道门走去,忙跟了过去。原来这道门连接着客栈的车马院,从那个院子,客人可以直接在客栈的楼前上下车,而无须提早下车,或外出等车。
正想细看刚才在院里饮茶的四个男人是否也在那里时,身后传来脚步声,来不及躲避,就听到来人惊呼。“你们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回头一看,是个前来收拾茶碗的伙计。
“我、我们……”林大鹏犹豫着要如何回答,聪明的林紫萱马上接上了话。
“我们在等贵东家。”
“等东家?”那伙计怀疑地端详他们身上的打扮,再偏头看了看他们身后的车马院。“真的吗?你们是东家的亲友吗?”
“不,不是。”林紫萱陪笑道:“不过我们刚才见过东家。”
伙计抱起那迭茶碗、提起茶壶对他们说:“你们还是随我到前头去等吧,东家一向不让外人到内院来,等东家送客回来后,我会给两位报信。”
“不用了,我们就在这里等。”生怕被他赶出去,林紫萱往后退开。
可是那个伙计固执地看着她和大鹏,坚决要他们离开。“不行,本店有规矩,外人不得擅入东家内院,否则小的就失职了。”
“如此说,你早就失职了。”
一个声音从林紫萱身后传来,她一回头,看到那个让她心跳气恼的轻佻男人正慵懒地走进门来,被她错认的薛绍春跟在他身边。
“谭公子、东家,小的并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进来的。”伙计急忙开月兑责任。
薛绍春朝他挥挥手,示意他离去。“这事等会儿再说,你去忙吧!”
伙计匆匆离开了。
见谭步平大步越过这两位专程为他而来的年轻人走向凉棚,薛绍春只好代友接客,对两人说:“你俩是来找谭公子的,对吗?”
林紫萱点点头,抱歉地说:“薛东家,是我们不懂事,坏了您的规矩,还请您不要责怪那位大哥。”
“不会的。”薛绍春道,又暗示般地看了眼前面的谭步平。“姑娘担心自己的事就好,在下还有事,一会儿再来,你们请随意。”
“谢薛东家不怪之恩!”林紫萱感激地对他微笑行礼,看着他意态从容地离开那道小门,才转身忧虑地看着已经走进凉棚的削瘦背影。
“去吧!”林大鹏小声地提醒林紫萱。
她稍一犹豫,走上前道:“请谭公子原谅紫萱先前的莽撞无礼。”
“莽撞无礼?呵呵,看来你还有点自知之明。”谭步平嘻笑着,重重地坐在椅子上,双脚一抬搁在身前的桌上,两臂环胸,往椅背上一靠,半闭着眼睛,一副要睡觉的样子。
他这人是不是双腿有毛病,不然为何总不能放在正确的地方呢?
林紫萱私忖着,眼里不由得流露出厌恶的神色。
“紫萱,别再看了。”见她不做正事,只是盯着人家跷在桌上的大脚看,林大鹏急了,轻轻拉扯她。
林紫萱醒悟,立刻对双目微闭、神情慵懒的谭步平屈腿行礼。“谭、谭公子,紫萱乃山野村姑,不会说话,先前言语上多有冒犯,请您不要见怪。”
对方的眼睛没张开,身子没动分毫,院子里安静得只有其它院落模糊的声音。
以为自己声音不够大,他没听见,林紫萱提高声音再说了一次,可这次还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紫萱,他……”林大鹏也以为他睡着了,想拉起跪在地上的林紫萱。
“姑娘去而复返就是为了说这句话吗?”对方突然开口,声音十分清晰有力。“如果是这样,那么不必了,请回吧!”
“不,不是的……除了说这句话,紫萱还想请公子代写状子,状告县令吴德良。”林紫萱垂着头回答他。
谭步平撇嘴一笑。“姑娘伶牙俐齿,还需要欺世盗名之徒的笔墨吗?”
想着自己先前骂他的话,林紫萱略有畏缩,但一想到家人,她的勇气倍增。不让自己有丝毫迟疑的机会,她对他俯身又是一拜,真诚地说:“先前是紫萱无知,言语冒犯了公子,还望公子原谅。”
她这番谦卑的言词和举动让谭步平很是受用,他摇晃着双脚,睁开了眼睛。
“你是这样卑躬屈膝的人吗?”他斜睨着她,那双眼尾飞扬的眸子透着精明与趣味地调侃道:“软骨头令人讨厌!再说本公子今天不想写状子,明日赶早吧!”
林紫萱一听,急忙站直身子哀求道:“紫萱不是软骨头,只因爹爹正在县衙大牢里受苦,娘和弟妹们正翘首以待,紫萱没有时间等啊,求公子相助。”见他沉默地靠回椅背、闭上了眼睛,林紫萱的心像悬了块石头。
“你要告他什么?”以为他不回答时,他开口了,声音依然懒洋洋的。
“告他为官不公、强抢民女,坑蒙拐骗、欺压百姓。”林紫萱急切地说,期待他张开眼睛、放下腿去取来笔墨,好为她拟写状子。
只要拿到状子,她会马上离开,永远不再烦他!她发誓。
可是他没有,既没有移动,也没有张开眼睛,甚至连嘴巴都没再张开。
见他又是半天不回答,坐躺在椅子上双目紧闭、呼吸平缓,林紫萱不由得又是生气又是好奇,她看了身边的林大鹏一眼,后者同样满脸疑惑。
“谭公子……”她克制着心头的烦躁,轻声喊他,生怕他睡着了。
“坐下,说案情。”声音依然懒散,却有种魄力,林紫萱如言在距离自己最近的椅子上坐下,林大鹏也跟随她坐下。
因他即便开口说话也没张开眼睛,林紫萱无法分辨他的情绪,只好像对空气说话似的陈述起自家的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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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湾位于五溪河畔,村民多靠种植桑麻谷物为生,今年夏季先遭虫灾,后又遇连天暴雨导致河堤决口、河水倒灌,林家的土地位于低洼处,不仅遭虫灾,还受涝灾,因此受灾情况最为严重。
林老爹家有病妻,子女多劳力少,真能帮他干活的只有长女林紫萱一人,因此实在无力缴纳赋税,可是乡保地主催租不得,竟招来官差,硬说他家在“抗租”。
五天前是缴纳租税的最后一天,走投无路的林奔与病弱的妻子和四名子女坐在一间虽简陋,但尚可遮风避雨的房内,静待官府发落。
乡亲们同情他家的遭遇,可都无力帮忙。
“官兵来啦!”有人大喊,立刻,林家的气氛紧绷而压抑。
“刁民林奔,县令大人在此,你还敢抗租吗?”乡保的吆喝声和县尉刘琨的马鞭,令围观的村民纷纷逃散。
刘县尉令士兵守着门外,自己陪县太爷进了屋。
面对来势汹汹的乡保,林奔为自己辩解。“小民从未抗租,只因今年遭灾,颗粒未收,恳求青天大老爷开恩,宽限数月,容小民设法筹措钱财。”
“大胆刁民,秋收至今分文未缴,如何能信你数月筹措到银两?分明想以拖延企图蒙混过关。”刘县尉大声骂道,一脚踢向他。
“爹。”林紫萱急忙扶起爹爹,对凶狠的县尉说:“你们不是父母官吗?天灾人祸谁能防?如今我家早已揭不开锅了,要钱也得容我们去筹啊,干嘛打我爹?”
林家三岁的幼子被吓得大哭起来。
“你这死丫头。”刘琨扬起手掌想打林紫萱,但被身后的吴德良制止住。
“不必动粗。”他喝斥一声后,虚情假意地转向林紫萱,立刻被水灵标致的她迷住,暗自惊讶这么个不起眼的小村子竟藏着如此美丽的女子。
他不怀好意的目光猥亵地在林紫萱身上探索。“姑娘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林紫萱厌恶地扭开脸,不愿回答。
林奔怕她激怒县太爷,忙接口道:“这是小民的长女紫萱,十八了。”
“喔喔,紫萱,好灵秀的名字,姑娘说得没错,本县是父母官,本该为百姓着想,如今天灾难防,唉……这样吧,林奔。”县太爷发出同情之声。“本官可以为你家发放免税文书,免了林家今年的租税,这样你们就不用发愁了。”
“免租税?真的可以吗?”林奔惊喜地问。
“当然、当然。”吴县令对刘琨说:“取我的笔墨来。”
一个衙役即刻将笔墨送到,并为他展纸、研墨,他则坐在饭桌前执笔写了几行字,随后在上头盖了方印,指着文件对林氏夫妇说:“这份文书得你们林家当家的人签字画押,由本县上报朝廷,那样林家今年的赋税不用缴。”
“这是真的吗?一张纸就可以免去今年的租税?”林奔仍不敢相信。
刘琨恶声恶气地骂道:“笨蛋,看看那是谁的纸?还不谢谢青天大老爷?”
林家除了最小的孩子外,都跪在县太爷身前,感谢他的大恩。
林奔看着那张他得签名画押的救命纸,既高兴又担心地问:“我们不识字,青天大老爷能告诉我们上面写了什么吗?”
“写的正是因为天灾,林家颗粒未收,本县特准免除你家今年租税之事。”
“放心画押吧,县太爷怎么会骗你呢?”乡保在一边保证。
刘琨不耐地说:“县太爷是体恤你家才特意开恩,别不识抬举。”
就这样,在他们的拍胸担保下,林氏夫妇在文书上画了押。
县太爷摇头晃脑得意地离去,林家也松了口气,可是他们却没想到,这是一个邪恶的圈套!
今天上午,县太爷的轿子再次停在林家屋前,可这次县太爷本人没来,来的是县尉刘琨和一群敲锣打鼓、带着兵器的衙役,这可轰动了整个村子。
他一到便趾高气昂地扯着嗓门高喊。“林紫萱上轿。”
原来五天前林氏夫妇签名画押的那纸文书,竟是一张将女儿卖给吴德良为妾的卖身契!这可吓坏了林氏夫妇,闻讯而来的左右乡邻也都六神无主。
林氏夫妇自然不认这个帐,立刻让次子去河边叫洗衣服的林紫萱藏起来。
四处搜寻不到林紫萱,刘琨抓走了林奔,扬言要林紫萱两日内到城里交换她的爹,否则就要杀死他。
版状救父是唯一的出路,可是村里没有人识字,乡邻中有人建议林紫萱去求城里的“神笔判官”为她写状纸告狗官,林紫萱别无他法,只好留下病弱的娘和弟妹,自己前来县城求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