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珚,你给我坐好!”
当船在水波浪潮中起伏时,谢志宁一把将不安稳的女孩压坐在身边。
小珚吃惊地瞪着他。“你知道我的名字?”
原以为他们会就这样以陌生朋友的方式走完全程,不料突然听到他口中蹦出自己的名字,这怎能不让她吃惊?
谢志宁得意地微笑。“这令你感到奇怪吗?”
“唔……不……”小珚转念一想,自己是开茶铺的,要获悉自己的芳名当然不难,因此噘嘴道:“不公平,你知道我的名字和家世背景,我却除了你是京城来的好茶客外,对你一无所知。”
“知道那些已经足够了。”谢志宁的笑容里多了戏弄的色彩。
“那怎么会够?像现在,你喊我名字,我该如何称呼你?总不能一路喊着“公子”吧,我可不想让人以为我是你的丫头、奴婢什么的。”
饱含戏弄的眉隆起,谦卑的词语从那布满笑纹的嘴里逸出。“让名震杭州的吴氏茶苑掌柜当我的奴婢?那我可该死了。”
看着那一点都不谦卑的俊容,小珚乌黑的眼珠一转。“好吧,如果你不告诉我你的名字,那我就不跟你说话,你也别想喝到我煮的茶。”
她的前一个威胁毫无意义,可后一个则让他暗呼不妙。设计拉她同行,除了对她有种无法解释的欣赏外,更主要的就是为了让自己一路有香茶陪伴,如果她真将此威胁付诸行动,而他又不可能放段求取茶汤,那他不是亏大了?
于是他聪明地不再逗她。“我姓谢,名志宁,正如姑娘所说,来自长安。”
“志宁,谢志宁——”小珚若有所思地复述着他的名字。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她柔柔地唤着,谢志宁忽然有种热流袭身的感觉,身体忽热忽冷,他顿时慌张起来。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能让他有这样的感觉,当然,也从来没有一个女人以这样轻柔的方式呼唤他的名字。
幸好小珚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未察觉他的异常。
“姓谢,来自长安……”她探究的目光在他脸上打转。“你与享誉天下的“谢家黄酒”有关系吗?”
他很想说谎,但她明亮的眼睛让他做不到,于是勉强承认道:“有一点。”
他敷衍的语气让好奇心极重的女孩很不满意,她追问道:““有一点”?那是什么意思?”
他转开眼睛望着水面上来往的船只,淡淡地说:“意思就是有小小的关系。”
见她还想再问,他阴郁的目光忽然转向她,脸上露出一抹不算开心的笑。“怎么突然盘查起我的家底来了?此刻才对我不放心不嫌太晚了吗?”
说这话的目的是要堵住她的嘴,可看到她真的沉默时,他有点后悔了。
小珚怔忡无语,他的话彷佛一记重锤敲在她的心上。
从听他说到步日茶起,她就一心只想着跟他去买茶,根本没想过他是一个“陌生男人”,跟他同行既不合适,也很冒险,难怪爹爹和青姨开始时坚决反对。
忆起昨晚自己很不光明正大地利用爹爹与青姨的暧昧关系和青姨的罪恶感,迫使他们答应自己远行的经过,她感到羞耻,也对自己的唐突行为无法释怀。
为什么一向排斥与男人独处的她,这次像着了魔似地,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就对一个高深莫测的男人动了心——非常强烈地动了心,甚至连他的姓名都不问就跟随他远行?难道这一切只是为了早已名闻天下的茶马道和步日茶吗?
她困惑地看向他,而他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双眸深处彷佛有两簇火花在闪耀,她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着,她急忙将目光转到船舷外。
是的,就是因为那个原因,她才求他带她同行。
撇开内心的异样反应,她在心里为自己辩护——也是因为那个原因,她才会兴奋得一夜难合眼,直到天明前才睡着,害她今晨差点儿醒不来,错失船期。
“他们让你来?你爹爹和乳娘,那个女人——嗯,青姨,她是你的乳娘吧?”
他面色平静,语气中不带丝毫怒气或戏弄之意。
这是一张英俊的脸,虽然不能提供她安全感,却对她有独特的吸引力。当他用充满关切的眼睛看着她时,她就忍不住对他说真话。“是的,我很小的时候娘就去世了,那时青姨刚好嫁给青叔,是她照顾我长大。”
“那你是怎么说服他们让你跟我去冒险的呢?”对这点,他真的很好奇。
“你真的想知道?”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他,他觉得那里彷佛深得可以藏住好多东西,可又浅得隐藏不了任何情绪。
“是的,我真的想知道。”他对着那闪亮的黑瞳点点头,发现自己对她的一切都很感兴趣。
她出乎意外地叹了口气,皱着眉头道:“希望我告诉你以后,你不会认为我是个坏姑娘,虽然我确实很不孝。”
看着她皱成一团的小脸,他很想笑,却严肃地说:“我保证不那样认为。”
“我告诉爹爹我们不是冒险独行,还有向导带路,路上会很安全顺利,还说三个月内一定买回步日茶,保证能给茶舍和茶行带来更多的生意。”
“这样,你爹爹就同意了?”他不相信地问。
她的神情变得不自然起来,拉扯着平整的衣袖。“当然……不是这样的。”
他不愿放弃陷她于窘境的乐趣,目光如炬地追问:“那你是怎样做到的?”
“我说如果我离开家几个月,他和青姨就可以享受两人生活,不需要再为了躲开我而偷偷模模的……唉,你不要再问了,总之我让他们难堪,让他们顾不上再反对我,还对我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就对了。现在,你要骂我,还是笑话我?”
“我既不会骂你,也不会笑话你,我只想知道,你希望他们成亲吗?”
她的头猛地抬起看着他,而她眼里的茫然让他感到心痛。“我不知道。虽然我不记得我娘了,可是我记得青叔,他对我很好,对青姨也非常好,如果青姨变成了娘,我会觉得对不起青叔……他们,爹和青姨怎么能做那样的事呢?”
痛苦和烦恼明显地写在她的脸上,那小脸上的每一道皱褶都拉扯着他的心,让他很想熨平它。而这样的感情冲动,对他来说是非常罕见的。
“你爱你爹爹和青姨吗?”
“他们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当然爱他们。”
“那你愿意看到他们快乐吗?”
“愿意。”这是真心话,每当爹爹或者青姨不开心时,她的心情也会很郁闷。
“那么让他们自己做决定吧。”他劝导她。“他们是孤独的成年人,知道自己要什么。”
小珚不语,望着河水回味着他所说的话,想起自己第一次发现爹爹与青姨亲热时的震惊与厌恶,以及从那以后对两个心中有愧的大人的种种刁难,还有昨晚当她以此要挟他们放她远行时,爹爹和青姨脸上露出的复杂表情……
所有的一切纠缠在心里,她想不通,也弄不懂,沮丧地发出一声不知说过多少次的诅咒:“该死的,他们为何要那样?!”
“不必咒骂,等轮到你时,你会明白原因。”他冷静的声音刺激着她。
“轮到我?”皱眉看着他,她的心情更乱更糟了。索性转开眼谁都不看,空下脑筋什么都不想,她紧抱着曲起的双腿,将下巴搁在膝盖上,眺望着晴朗的天空和百舸争游的河面。
谢志宁也不打搅她,从怀里取出一张画在羊皮纸上、不怕水浸的地图,这是一张他早已熟记在心的路线图,是他在何不群的指导下绘制的。这几年无论到什么地方去,他总是随身携带着这张图,有空就拿出来看上几遍。
图上的每一点、每一线都关系着他此行能否成功,所以他不敢掉以轻心。
“那是什么?”看到画得密密麻麻的图,小珚抛开烦恼凑了过来。
“路线图。”他说:“如果追不上向导,我们就得靠这张图指引了。”
小珚看不懂那张图,转而问:“向导是谁?他为何没有等你?”
“本来我没想要现在就动身,因临时把计划提前了,未能及时告诉他。”谢志宁收起地图,把自己与何不群的友情以及后来发生的事择其要点告诉了她,却只字未提自己与长安谢氏黄酒的关系和为何突然提前动身的原因。
“这么说,那位马帮大锅头是走陆路离开杭州的,对吗?”
“没错,是这样。”
“那你不必担心,他比你只早了两日路程,一般情形下,水路比陆路快。马帮驮着货物走不快,我们能赶上他们。”
“但我们这一路去可是逆水行舟啊。”
小珚摇头道:“不碍事,现在正是春汛期,船吃水好,走得不会太慢。”
她的话让谢志宁暗自惊异。“你怎么知道这些?”
“你以为只有你常年在外面走动吗?我也常出外买茶呢。”她得意地对他说。“况且你别忘了,茶铺是汇集各类人物的地方,我可以从不同人的谈天说地中学到很多东西。”
“没敢忘。”他开玩笑般地说,随即又问。“你真的常出门吗?”
“当然。”她声音轻快,眼中不再有阴霾。“小时候,每年收茶旺季,我爹爹和青叔、青姨都带着我去茶山帮忙,长大后,我大多独自外出收集好茶。”
“你去过很多地方?”
“是的,著名的茶山我差不多都去过,还去过长安呢。”
“喜欢长安吗?”他问,发现自己很喜欢这样近近地看着她,听她说话。她率真的语气和灵活的眼神能让人觉得阳光特别美丽,天地特别温暖。
“喜欢,那样繁华的京城谁不喜欢?”小珚称赞着,又补充道:“不过长安城的茶铺过于粗糙,不如江南茶铺有情调。”
“那你何不到长安去开间江南情调的茶铺?”
她立刻开心地说:“也许有一天我会,而且我相信生意一定会很好。”
“我期待着那一天早日到来。”
他的表情十分平淡,可是他注视着她的眼眸深不可测,有种压迫人的力量,每次与他对视,她就觉得呼吸困难。
她转开眼睛,略带羞涩地问:“你真的很喜欢我煮的茶,是吗?”
“是的,很喜欢。”
“那你等着,我去给你煮来。”
她兴致高昂地从他身边的包袱里取出必要的茶具,再取出一只铁盒。
“你知道哪里能找到火吗?”他问。
“当然,我很熟悉船。”她对他笑笑,捧着那堆东西朝船首走去。
看着她灵巧的背影,谢志宁露出满足的笑容。
初见小珚时,他并没有特殊感觉,只是对她的茶艺印象深刻,可是当她为了捍卫她的茶品而怒气腾腾地训斥他、误会他,还想将他赶走时,他对她有了不同的感觉,那感觉太特别了,彷佛是失落已久的珍宝忽然被寻到,有种贯穿全身的欣喜和宽慰。特别是听到她头头是道地说着茶经,看着她轻巧优雅地煮茶时,他的心霍然亮了,这正是适合他的女子,是他的同道人,于是他未经深思就决心把她带走。
毫无疑问的,第一步他成功了。利用她爱茶、渴望品好茶的心理,他以当今最好的步日茶为诱饵,引她上钩,终于将她带离了家,与他结伴探访久负盛名的茶马道。下一步,他将赢得她的芳心。
他知道自己的作法完全不符合礼数,可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只要认定的事,他一定会去做,他相信自己的选择和判断绝对没错,小珚是属于他的,因此,他没有理由放走她。
前舱飘来茶香,他从甲板上站起,沿着她刚才走过的路走去。
这是一条运送绸缎布帛到京口去的商船,船主与两个儿子和怀有身孕的妻子以船为家,底舱装货,主舱住人和载客,生活简朴却安适稳定。
当他循着茶香找到炉子时,船主的妻子正边饮着茶汤,边称赞小珚的手艺。看到他来,那个女人连忙挪动笨重的身躯想让座给他,但被小珚拦住。
“大娘无须拘礼,我家大哥只是寻茶来了,这碗茶汤留给你饮用。”她指指女人身前的茶碗,再用眼神示意谢志宁随她离开。
其实根本不用她示意,谢志宁在看到那个女人大月复便便时,就已经停在了船舱口,此刻更是退到了甲板上。
“大娘快生产了,男人还是回避着好。”走回他们暂居的后舱时,她说。
“那当然,昨天租船时主人没说,不然我也不会过去。”
她笑道:“不怪你,是我的茶汤惹麻烦。”
看看她手里的茶壶,他开心地说:“说得没错,你得亲自为我斟茶谢罪。”
“没问题。”
两人说笑着在甲板上坐下。
初春的空气虽然有点凉,但暖暖的阳光照在身上十分舒服。
日落时,船泊在青龙码头过夜。
船主一家邀请谢志宁和小珚跟他们全家聚在前舱甲板上吃晚餐,那是他家的小儿子用鱼网打来的一堆鱼虾海蚌,饭后小珚为大家煮了茶。
美食加香茶,让每个人都吃得十分满意。
入夜,清风微寒,岸上华灯绽放,与夜泊码头的一盏盏船灯交相辉映,点缀着宁静的夜晚。悠扬的小曲在河面上飘荡,分不清那是岸上的歌女之声,还是河边的渔女低唱,那轻柔婉转的歌喉让夜晚显得更加安详。
月亮悄悄地爬上了天空,谢志宁伫立在船舷边,欣赏着这在长安或北方任何城市都看不到的美丽景色。一幢幢屋舍在远处的岸边招摇地矗立着,那楼阁重檐上吊着的宫灯,就像妖媚女子越是到了夜间越是风情万种,越是蚀骨媚人……
“这里好安静,是吗?”小珚的声音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她站在他身边,近得让他能闻到她身上独特的香味,那是一种混合着茶香和少女体香的味道。
看着在月光下更加秀丽的她,他忽然有种冲动想将她拉进怀里紧紧抱住。可是他没有,他的双手紧紧交抱在胸前。
没有听到他的回答,她继续道:“青龙镇是江南河道重镇,这里每天都有数以百计的船只通行或停泊。”
“这里真美。”他远眺着前方欣喜地说。
“你以前来过吗?”
他轻轻摇头。“没有。”
“长安城也很美,可惜一到夜里就一片黑暗。”小珚惋惜地说。
“是的。”他露齿微笑,注视着水波闪动的河面轻声说:“我也不喜欢长安的夜晚,宵禁使那座美丽的城市变得死气沉沉,我喜欢江南的夜景。”
洁白的月光照在他脸上,令他的面部轮廓显得十分优美而柔和,小珚痴迷地看着他,心想他真是个俊美的男人,可是他的眼里有种让人捕捉不到的忧郁。“你以后可以常到江南来嘛。”她邀请道。
“我希望我能。”他仰起脸望着越爬越高的月亮,笑容逝去,神情冷漠。
她热切的目光追随着他:“为何这话我听着,就像在否定这种可能呢?”
“你没有听错,我是那个意思。”他依然神情索然。
“为什么?是家里的事吗?哦——”她突然扯扯他的衣襟,等他低下头来看着她时,即面色严肃地问:“你是不是家有妻儿,所以不能经常出门?”
他不语,俯视着她的幽暗眼神在夜色中,显得更加深不可测。
她紧张地吞咽着,发现很怕听到他肯定的答复。
他没有回答她,却在凝视她片刻后,头一扬,发出沙哑而压抑的轻笑。
“这个问题很好笑吗?”他的目光让她的心猛然一抽,接着就像打鼓似地乱跳起来。而他的笑声让她觉得很尴尬,很想伸出手堵住他的嘴,阻止那刺耳的笑声。可惜他太高,她办不到,只能懊恼地看着他。
“确实好笑。”他停住笑,再次俯视着她。“我看起来很像娶了老婆、当了爹的人吗?”
他的话提醒了小珚:她根本不知道他的年龄,对他的家世更是一无所知。
噢,真够邪门的!一向讨厌跟男人纠缠不清的她,这次到底是怎么啦?!
见她忽然紧皱双眉,一副苦恼样,他好奇了。“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听到他是在模仿自己早先的口气,她更感心烦意乱,语气粗率地说:“当然难回答,因为我根本不了解你,谁知道你到底有多大。也许你已经很老,老得家里早有一堆老婆儿女了。也许你很小,小得根本就不懂礼尚往来的处世之道……”
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口气像极了好妒的女人,她戛然住口,恨不得咬下自己的舌头,连同刚才所说的那番话一起吞回肚里去。
抬起头迎上他关切的目光和笑容,她更加懊恼不已。
再开口时,他的语气里多了些认真。“如果你认为二十四岁很老的话,那么我要告诉你我还没娶亲,更没有一堆儿女。如果你认为这个年纪很小的话,我也可以告诉你,我懂得为人处世之道。”
“你真的没娶——啊,当我没说!”懊恼还在,可她管不住舌头,再次说出让自己后悔的话,她恨恨地一扭身子想走,却被他从后面拉住。
“干嘛要跑?把话憋在心里可是很伤身的喔。”他逗她,但她仍一言不发地挣月兑他的手,跑进了船舱。
谢志宁没有跟她进去,继续站在船舷边遥望着宁静的夜色,可是,他的心已经失去了宁静。
一个懵懂纯真的女孩打破了他的宁静,可他并不生气,反而有了更多的期待,期待在他的引导下,她能早日以同样的热情回报他的心。
罢才她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醋意,是那么地令他高兴。从她怨艾的眼睛里,他彷佛瞥见她灵魂深处正在萌生的爱意。他相信,她的心最终会属于他,可是目前,他得更有耐心,绝不能在刚萌芽而尚未茁壮时伤害了她的感情。
当涨潮的声浪越来越高时,风也越来越大,他终于离开寒冷的甲板进入舱内。
一盏亮着的防风灯放置在舱角,船舱地板上铺着厚厚的毛毡,小珚缩在被子下沉沉入睡,身边给他留下了足够的空间。
他捻灭灯,拉开被子,躺在与她相对的船舱另一边,强迫自己忽视来自她身上的沁人体香,合上眼想着未来数月的艰苦旅程,渐渐进入梦乡。
往后几天,他们相处得更为融洽。虽然小珚仍不时冒出奇怪的问题让他们再起争执,但总是很快就过去。谢志宁常与船主和他的儿子们聊天,并帮点小忙。小珚则每天为他和船主一家煮茶,帮助船主夫人准备饭菜,没事时,他们就愉快地坐在甲板上说着各自的趣事。不过大部分时间是小珚在说,谢志宁在听。
商船昼行夜泊,数日后,到了姑苏,船主带着他的小儿子上岸购买补给,大儿子看船,谢志宁则与小珚上岸去逛集市。
当他们回到船上时,发现来了三个新旅伴:一对老夫妻和他们的女儿。
船主看到他们回来,立刻迎了上来,面露愧色地说:“谢公子,钱大当家是我的朋友,因身体不适,欲往京口求医,故特来此等候。您看是否能容他一家三口上船,同往京口?”
从杭州出发前,谢志宁就要求船主此行不可再让其它乘客搭乘,并因此付了丰厚的船资,船主也一口答应了他,可现在却临时加客。自觉失言背信的船主既无法拒绝朋友,又怕得罪客人,因此颇觉为难。
出乎意外的是,看似挑剔的谢公子非常通情达理,听完他的话,只简单地说:“既然这样,就一起走吧。”他转过身看看小珚。“你说呢?”
小珚道:“没问题。”
听他兄妹如此说,船主心头一松,连声道谢着去招呼他的朋友一家上船。
可是,船离开姑苏不久,小珚的心情就坏透了。
因甲板风大,钱氏夫妻上船后就留在船舱内,而那位钱姑娘长得美丽娇艳,却一点都不知检点,总是用一双火辣辣的眼睛盯着谢志宁,彷佛他是这世上唯一的男人。更让她气恼的是,那女人一上船就更衣,换了套貌似礼服的翻领“半臂”;明明是春暖乍寒的季节,小珚自己还穿着高腰襦裙、对襟上衣,可她却穿上了领口低垂,宽袖齐肘,袒露上胸的薄裳,连披帛都不穿。
此刻,看着她袒露着大半个胸部在谢志宁面前走来走去,她非常的不悦!
唯一给她安慰的是谢志宁似乎对她的存在没有感觉。
他坐在舱外,埋头专心擦拭着他们刚从集市旧货摊买来的釜。那个小巧的、底方顶圆、带内耳的煮水器用生铁铸成,耐摔打,很适合长途旅行使用。
“小珚,过来。”
就在小珚靠坐在船舷边,愤怒地看着那个围着他打转的女人时,他头也不抬地大声命令她,彷佛一直知道她在那里似的。
小珚本不想动,但看到那个女子热情地向他走过去时,她动作神速地窜到他身前坐下,眼角瞄到那个女人噘着嘴,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
“你让我擦这个,那你呢?”当他把壶塞进她手里时,她幽怨地问。
他用手指刮一下她的鼻头,笑道:“看美女,可以吗?”
“不可以!”她一抹他碰过的鼻尖,恶狠狠地说:“你敢看试试。”
“你要怎样?用无影刀对付我?”他继续逗她。
发现那个女人向他们走来,她没有回答,只是用眼睛做无声的警告。
他站起来,俯身在她耳边说:“美人生气更好看。”
“找死!”她啐他,而他笑着跑向船尾。
“你哥哥好英俊。”身后传来女人爱慕的声音。
“是啊,他是个英俊的冷血鬼,你最好离他远点。”小珚阴阳怪气地说。
那女人却双手击掌。“没错,他看起来是有点坏坏的感觉,可是那样的男人才有味道。我梦中的男人就像那样,英俊、潇洒、还很……”
“到别处去找吧,这里没有你梦中的男人!”小珚没耐性听完她的痴话,提起铁釜丢下一句话就走了。
当天夜里,由于增加了三个人,舱房顿时变得十分狭窄。五个人并排一躺,船舱地铺被塞得满满的,原来的被子也不够用。
这个季节夜里很凉,原来小珚和谢志宁各睡各的,来了新客人后,船主一家凑了半天,也只多得出一床被褥来。因此,有病的钱老爷独自盖一床,钱家母女和谢家“兄妹”就只能合盖一床了。
对此,小珚与谢志宁都没意见,两人同睡一铺多日,彼此早已熟悉,加上谢志宁不拘小节的个性极能化解小珚的尴尬和不自在。
因此,当谢志宁紧挨着她躺进被子里时,她只是心跳乱了一会儿,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心跳虽然平定了,舱内也没人说话,可是她却觉得一点都不安静。
睡在船舱另一头的钱老爷发出恼人的鼾声,钱夫人也不知怎么地,总在捶打床铺,嘴里还不时发出“哼哼”声,似对什么不满,就连躺在身边的谢志宁也不像往日那般安静,老是动来动去的。在不平静中,她睡意渐浓,可就在即将入睡时,耳边传来谢志宁的低语:“小珚,咱俩换换。”
没等她醒过神来,便觉身子一轻,一双长臂已将她抱过,让两人换了位置。
她的意识与舱内的光线一样混沌,只知道他与她交换了位置,现在,躺在靠舱板那面的是他,而她则被挪到了他与钱氏一家的中间。没询问他为何要这样做,拉好被子后,她靠着温暖的他,很快就睡着了。
可是尚在浅眠中,她再次被吵醒。
太过分了,连睡觉都不让人安静!她烦躁地想,迷迷糊糊中发现有什么东西总想探进她压着的被子里来。她本能地压紧被子,继续睡。
可是恍惚间,她觉得自己正漂浮在寒冷的水面,四周空茫茫一片,只有潮湿冰冷的水覆盖着她。她好累,好想睡,可是持续不断的冷潮爬上了她的胳膊、小腿,以令人不安的方式试探地、缓慢地触模着她,像蠕动的蛇……
蛇?她最惧怕的生灵!她猛然惊醒,张大眼睛瞪着黑鸦鸦的舱顶。
潮水声哗哗,船儿轻摇,好一阵她才完全清醒,记起自己在船上,而那在她胳膊和腿上移动的不是“蛇”,是人的手和脚,这将她彻底地吓醒了,僵硬地躺着。
终于意识到是谁的手脚和它们为谁而来时,怒气从她心底冒出。她猛然坐起,一掌拍向正试图探进她衣袖的手。“你干什么?!”
舱内的鼾声和“哼哼”声倏然终止,一声惊呼在黑暗中响起:“怎么是你?”
“你以为是谁?”小珚的怒气让她无法压低声音,她模索着想找灯火,可是老妇人的声音阻止了她。
“花儿,安静点!你不要脸,你爹娘还要脸啊!”
“娘,你睡你的,我又没做什么,只是模模而已。”令小珚生气的女孩说。
“呸,模模……”小珚的嘴被一只温暖的大手盖住,声音随即消失。
船舱那头发出一声严厉的低吼:“花儿,跟你娘换个位置!”
“爹……”
“滚过来!”老人气喘吁吁地命令。
一阵“窸窣”声中,钱家女儿不悦地嘀咕着,与她娘交换了位置。
当舱内终于安静后,小珚完全失去了睡意。重新躺进被子里,她的身子仍颤抖着,长这么大,她从未遇过这样龌龊的事。
谢志宁贴着她的耳朵悄声说:“我不知道她会那样,对不起!”
胫骨传来的剧痛让他差点儿痛呼出声。她狠狠踢了他一脚作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