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纪恒光回过神来,已经再度来到这栋山腰上的房子。
走近这栋熟悉的房子,纪恒光仿佛又听到Jason的小提琴声。
茫然止步。
她还来干什么?
晓明又要她看什么?他的坟墓?
“你终于来了!”熟悉的声音向她说话。
正在庭院里打扫的老妇人,带泪对她微笑。
“来。”Fran拉著她。
纪恒光脚步犹豫。
“进来啊。”Fran温柔地鼓励她。
她终于又踏进了这栋房子,这栋有著她最美好,和最不堪的回忆的房子。
小提琴的琴音在屋内回荡--夏日最后一朵玫瑰--这乐音仍像当初一样震动著她的心弦,那时的感动……
可--她怎么会听见他的琴声?是她的幻觉吗?
Fran领著纪恒光走到厨房。
“早餐时间到了。”Fran笑著说,交给她一个托盘。“帮我送进去吧。”
送进去……哪里?
Fran轻推著她的背,纪恒光被动地走著,如同被催眠一般,耳边的琴声却愈来愈……愈来愈清晰。一直走到了一个房间门外,Fran丢下她一个人,离开了。
莫名其妙地,纪恒光带著托盘,站在那个熟悉的房间外。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被领著来和一个已死的人见面?
她已经搞不清楚她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
站在门外,却没勇气推门,直到音乐在她耳边停下来,她才清醒一点。
音乐停了……这不是幻觉?他……还活著?
纪恒光举起手,敲了门板两下。
“进来。”
是他的声音!
只是他的声音--就足以侵蚀她。
他没死--他没死--她的脑子还是无法思考,只认知到这个事实。
打开门--
从正前方向光的阳台射来耀眼的日光,让她眯起眼。
Jason就坐在阳台的椅子上。
纪恒光不自觉屏住呼吸,那种熟悉的心痛又回来了。Jason仍如她记忆中一样英俊,一样轻易牵动她的心,可是却有些不一样了--
他的头发长好长了,不听话的发丝还是常常垂到眼前,身上宽松的衬衫只随便扣了两颗扣子,有一口、没一口地吸著烟。
他何时开始吸烟了?或者只是她从不知道?
赫然发现--他的身边放置著一副拐杖。他……受了什么样的伤?
以前的他就是瘦的了,现在他又比以前更瘦,也苍白多了。凌乱的头发,新生的短髭,不修边幅的穿著,甚至还有那不太健康的脸色,不折不扣是一个颓废艺术家的模样。
原不该熟悉,她却清楚,这是他卸除了武装之后的样子--似乎是她在照片中看过的那个年轻人又回来了。
“被你发现了。”Jason一笑,把烟从嘴里拿下来。
纪恒光从未见过他这样笑,带著一份稚气,恐怕是面对Fran才会有的吧。他还是说英文,他没发现是她。
嘴里虽如此说,却没一点心虚的样子,Jason再吸了一口烟才把它捻熄。即使是笑,也无法驱散他周身的那股忧郁。
没再说话,Jason又迳自拉起琴。他能做的还有什么?除了每天坐在这里,一边拉琴,一边想她。
两年前的夏季,他遇见了那朵最灿烂的玫瑰,因为他,如今玫瑰可能已不再灿烂。即使灿烂如昔,他也见不到了。然而心中的思念却永不休止,他只有日日奏著属于他们的乐曲,藉著回忆,聊慰相思。
他怎么会对她没半点反应?纪恒光不相信。他应该发现她了啊。
“我会吃的,放在桌上就好了。”Jason察觉到Fran今天有点奇怪,没有出去,又一句话也不说。
纪恒光终于发现不对劲的地方,那双迷惑人心的眼虽然依旧,却失去了往日的光采。她不知道……他的眼睛--
她不自觉把手指放进嘴里咬住,不让自己发出声。
那么骄傲的人,怎么承受得了--她即使恨他,也不希望这样啊!
“Fran。”不对!要不是心不在焉,他早就该发现脚步声不同了。
这个人一步一步地靠近他,却仍然不说一句话,直到他前额盖住眼睛的头发被人拨开--他一把握住那人的手。
“不可能!”他屏气。
Jason颤了一下,放开那只手。
急急想站起身,他手撑椅子的动作显得困难,忙乱地模著拐杖,却模不到。
一转身,却被拐杖绊到,跪倒在地。
纪恒光不由得伸手扶他,却被他推开。
“不要扶我!”他冲口而出。“我自己站得起来。”
他练习了这么久,好不容易能够自己走路了,为何偏偏在她面前……他又像个残废一样倒在地上--
“为什么回来?为什么……是现在?”他没有站起来,反而颓然坐倒地上。
一发现她,他又武装起来了吗?他这么不想见她,为何不叫她走?何必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从没看过这样的他,纪恒光的眼泪已经无法控制,快要流出来了。
“为什么要来看见我现在的样子?我已经走得不错了,只要再过两个月,说不定我的眼睛就可以--”他不愿让她看见他这样子啊!
你还恨我吗?这是他最想问,却又问不出口。
“其实,你还肯来看我,我就应该要高兴了。”他的语气落寞。“我不会奢望你原谅我,只希望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可是,不是以这样一副身体,而是在我复原以后--我怎么能要求你跟一个废人在一起?”
听著Jason令人意外的告白,纪恒光震慑得无法言语。
她是不是应该冷酷地来验收她报复的成果--他痛苦了吗?他后悔了吗?
是的,而且远比她想像的还深,简直是受尽折磨。她应该高兴,应该冷笑,然后永远不原谅他。这就是当初她所想要的报复啊!可是,为什么她的决心却在见到他的瞬间瓦解无踪?
“已经两年了吧,自从那一夜……你离开我。”虽然这两年他大部份的时间是在昏迷状态中度过。“告诉我,为什么那样做?”他又握住她的手,他能感觉到她的气息,即使她一语不发。
纪恒光明白他问的是什么,但……
“那是你对我的报复,是吗?”他悲惨地笑。
是吗?她不知道了,她再也不知道了--或许,她只是想给这段恋情一个结局,为她悲惨的爱情留下纪念,不希望在以后她想起这段恋情时,只有恨,没有爱--那她将会更加悲惨!
“你明白我爱你,所以你在那一夜之后消失无踪,只留下悔恨给我。没错,这的确是对我最好的报复--你赢了,我输了,最后,我什么也没得到,我伤害了你,也没有了自由,我的心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他……爱她?
“别不说话,我看不见你啊!”他好想看看她,安慰他快要爆发的思念,好想知道她现在的表情。
“我一直以为……”纪恒光困难地吐出话语。“只有我一个人在痛苦,你大概早已经忘了我。”
“忘了你?”他的神情悲哀,思绪飘得遥远。“在我徘徊生死边缘的那段日子,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但日日夜夜,梦里、醒著,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身影,只有一个念头--追回她、追回她……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女人,恐怕我早已经放弃求生。从没对你说过--我爱你,可是远在我自己察觉、承认之前,我就爱你了!是的,我爱你啊!”
他爱她--纪恒光咬住唇,眼泪已经汹涌奔流,再也无法遏抑。为什么直到现在,为什么要经过这些事,才能听到他对她说这句话?
Jason终于忍不住伸手抚上她的脸。却惊觉她的脸上湿濡一片,身躯轻颤。
“你哭了,我又让你哭了……”她这样压抑地哭泣,让他的心好疼!他的恒光是只适合笑,不适合泪的啊!
不意被发现她的哭泣,纪恒光别开头。
“你……还恨我。”
是啊!当然,虽然他不奢求她的原谅,但是她连让他碰触也不愿意吗?只是默默地哭泣,他真伤她那么深?
“可是别拒绝我,让我模模你好吗?”
他极其轻柔地抚模她的脸,她不再抗拒。这是他多么想念的触感啊!用手指拭去她的眼泪,却发现泪水又下停滑落。
“别哭,别哭。”
Jason不知所措,只能连声安慰,颤著手抚模她的脸颊,另一手轻抚她的头发。
“你原本……打算再也不见我的,不是吗?为什么来了?”他仍疑问她竟然会主动出现。
“我以为……你死了……”她声音哽咽。
Jason明白纪恒光果真拒绝他的任何消息,不管Andrew、郭晓明、还有她的父母都知道他的事。她以为他死了--她是为他而哭吗?她还在乎他?她还……爱他吗?他问不出口,只怕知道那答案。
“颜子瑜是死了。”他好像说别人的事一样,宣称自己的死亡。“车祸之后,我父亲对外宣布我已经死了,这是他承诺要给我的自由。”
Jason以讲故事的语气,轻轻诉说……
“在我小时候,母亲未去世以前,父亲的事业刚刚发展到一个规模,几乎每天待在公司,我记忆中最鲜明的,只有母亲哀怨的脸。小时候,我要的父亲从不给我,长大后,他却把我不要的硬塞给我。之前,我一直急于挣月兑他的掌控,但是无论我到哪里都无法摆月兑他,于是,我和他做了一个交易。
“得到日光,是我的计画,用以交换自由。遇见你,则是意料之外,但是我利用了这个意外--我可以毫不在乎地昧著良心行事,为了自己,可以让所有人痛苦。这是天性,是遗传,我甚至此父亲更恶毒、更可恶。或许作孽多了总是要受到报应的,而我这个孽子,就是我父亲的报应。”
“不!”她忍不住反驳他。
如果真的如此,那他眼中常露出的悲伤从何而来?终于明白以往Jason是如何绝望地过日,如何活在自我否定之中。如果不月兑离那个家,他是不可能解月兑的。他是最有能力,也是最不适合在商场上生存的人,如果真照他父亲的期望定下去,他一定会在毁灭所有人之后,毁灭掉他自己。
“我恨他,却变得愈来愈像他,所以,我也愈来愈恨我自己。人生就是这么可笑而令人绝望啊……”Jason茫然停顿,又继续。“可是在我垂死的那段期间,我却见到了父亲的另一面,他老了,他也会流泪,为他的儿子。若我死了,似乎他这一生的努力也会失去意义,那时的他只是一个父亲。我才发现,他其实也很可悲,我再也恨不了他了。”
“而遇见你--就是我的报应吧。”他悲哀地自嘲。“爱上你是一个意外中的意外。我曾想若我从来没有遇见你,我就可以昧著良心,毫不犹豫地执行计画,然后得到我梦想的自由,从此过我想过的生活。但是,我又怎么舍得放弃与你相遇?你这么美好,毫无保留,全心全意爱我这个不值得爱的人,我舍不得啊!”
“若没有遇见你,就算得到自由,我也一定会愈来愈无情,变得跟我父亲一样,到时候我连音乐都会失去,一个无情的人如何接近得了音乐呢?是你救了我,把我从绝望的深渊里带出来,而我给你的却只有伤害。我怎么能不爱你?我又怎么有资格爱你呢?”
“不!我哪有那么好?我也有恨,我也想报复,我也有丑陋和黑暗的。那一夜我几乎杀了你啊--”她激动地哭喊。
“就算你杀了我也应该。可是,你对我做了最残忍的报复,同时也把最美好的给了我。”温柔的语气,转为坚定,好似没有人可以动摇。“我没有资格爱你,却还是放不了手。接下来的手术是我最后的希望,我告诉自己如果成功,无论天涯海角,我一定要找到你,再次追求你。”
“如果……不成功呢?”纪恒光语调颤抖。
“如果失败……”Jason沉默片刻,漠然道出:“就是我已经没有机会了。我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我会永远……消失。”再见她之前,他原本就是这样打算,但是现在,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做得到。
“你始终是那么自私--”纪恒光忍不住气愤,难过得挣开他。
“是,我承认,我自私,我无法接受你看到我现在这样,即使你不愿意原谅我,也好过搏取你的同情,那会让我更加不堪!”
挣开时拉扯到他的衬衫,纪恒光才看见Jason胸口到月复部的一大道疤痕,与其它蜿蜒缝合的痕迹,她惊骇地伸手碰触。“那时候到底……”到底受了多严重的伤?已经两年了……这些疤痕还这样触目惊心。
“没什么。身上多了几根钢钉罢了。”他抓住她的手,对当时的情形不愿多描述,自嘲的语气说得平淡。“幸好这双手还能用,已经是最幸运的事了。”
心……好疼……她是明白他的,他这样的人怎么有办法忍受,让她看见他最脆弱的样子呢?
她抽出手,执著地碰触他的伤疤,一一抚模,终于再无法控制地将他拥抱。
她想抚慰躲藏在他心中那个男孩--那个受伤却被忽视的男孩,那个叛逆但善良的男孩。
一直以来,他把自己绑得好紧、困得好深,不断走向自我毁灭,将求救的灵魂深深埋藏。他的强悍其实是建立在脆弱之上,以前的她就下自觉地有种想保护他、让他真正欢笑的渴望,这种心情说给人听有谁会相信呢?她自己也没发现啊!
连他的亲人都不了解他,若没有她陪在身边,有谁会真正了解他?有谁能让他快乐呢?是啊,他少不了她,她也少不了他啊。
Jason全心全意感受著这一刻她的温柔。她其实比他坚强多了,总是用她无边无际的温柔如此包容他,在她的怀抱里,所有的伤痛都会被抚平,他只愿此生都能与她紧紧相依。
“你知道我一直最害怕的是什么?就是对你的恨渐渐消失,爱却无法停止啊!”纪恒光流泪对他坦承。看到了他所付出的代价,听过了最真诚的告白,她的心中如何能不感动?以往的恨又怎么还提得起来呢?
“恒光--恒光--”Jason紧紧地拥住她。没想到此生能再拥抱她,能再听见--她爱他。
“我已经不想再和想原谅你、想见你的念头对抗了--我好累啊!”在看到他还活著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原谅他了。
“别哭,别哭!”搂她在怀里,Jason一次又一次抚著她的头发安慰她。“对不起!一直没能跟你说这句话--对不起!”
怀里的人只是不断地摇头,无法停止眼泪落下。
直到此刻,纪恒光终于能放声痛哭,把所有的伤痛一次哭出来。
已是初春三月。
独自坐在星光饭店中庭的座位,一双手在笔记型电脑上忙碌地打著字,纪恒光偶然停手,沉思。
已经又过了半年了--
后来经过旁人转述,她得知在她出国的那一天,Jason得到她的消息,急急去追她,却--
她父母跟郭晓明都说,当时Jason那个样子,不出车祸也难。
他的车翻落崖下。
她无法忍受听他们描述Jason被压在车里、如何被救出来的情形。重创之下,Jason从头到脚,全身没有一处完好,原本是被医生宣告活不下来的。
在他垂危之际,Jason的父亲在他的病床前许诺,只要他好起来,他将会给他最彻底的自由。
Jason在生死边缘挣扎的日子里,老板不用说,还有晓明也常一起去看他,威胁他不准死,一定要好起来。
Jason意识不清地在床上躺了快半年。清醒之后,又过了半年说不出话、身体也不能动的日子。经过数次的手术,等他恢复到可以做复健的时候,从学走路、学说话开始,急切地逼迫自己好起来。在双手还不能运用自如时,他就每天练习拉琴。
一切痛苦,都用他坚强无比的意志力去承受。
唯独眼睛,他无法逼迫它好起来。
但是自从车祸以后,眼睛看不见、行动下便,Jason不但没有像一般遭遇这种变故的人一样,脾气变得阴郁或暴躁,反而像彻悟了一般,情绪平静,不再像以前的阴晴不定。
他们说,她是他的支柱,他的一切努力都是因为她。
日光集团早已回复原有的秩序,她父亲坐回董事长之位。股东们纷纷向父亲忏悔,诉说自己如何的身不由己,希望父亲再执董座,领导日光。以父亲的个性,当然是推辞不了,虽然他说自己已经有退休的想法。
这些都是纪恒光后来才知道的。
半年前她回国时,Jason早已预定两个月后要动精密的脑部手术,那是他眼睛复明的唯一希望,但是成功率只有一半,若不成功,不只再没有复明机会,还可能会引发其它危险的后遗症。这样大的风险,他还是坚持要做。
纪恒光没有阻止,她知道阻止不了的。
再见面那天,她在他怀里哭了好久好久,他温柔地吻她,直到她平复情绪。
Jason和她谈了好久,告诉她好多事,有关他从小到大的事。她觉得一切似乎从来没有变过,他们又回到了从前,甚至比从前更进一步。
第二天早上,纪恒光接到一个包裹,里面是Jason不离身的小提琴,还有一纸不成信的短笺--
原谅我的自私,我必须独自面对。最多半年,你就会接到我的消息,不管结果如何,你都要相信--我爱你。
似遗言一样的留言让她惊慌失措。她明白他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明白他不愿拖累她活下去的想法,明白他非动手术不可,可是她还是不能接受--他的消失。
他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那天的重逢只是一场梦,他终究不会再走入她的生命。
Jason你好自私!她不断在心里呐喊。遇上他,她把这一生的泪都流干了。
她必须逼自己专注在工作上,她不能停下来。可是想再开始打字,眼前却已模糊,看不清萤幕。
这些日子,纪恒光不让自己落寞,不让自己沉思,不让自己想他。她要工作,她必须有活力,像以前一样。她不要再哭,她应该要快乐起来的。
可是已经半年了--
一点也没有他的消息。他好像已经消失在这世界上--颜子瑜原本就是已经不治身亡的人不是吗?想到这里,纪恒光就更加不安,好像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也说服自己要相信他,等待他给她消息,但是这消息会是好,是坏?如果失败了……
天啊!她太高估自己,她怎么会理性地答应他去做那什么鬼手术?让自己等著他生死未卜的消息?早知道她该做一个任性不讲理的女人,时时看住他,不让他离开一步。这样的等待实在太难熬,这折磨简直快令人发狂!
但为何到现在,她还在这里傻傻地等,等他的消息出现?她早该用尽镑种方法探知他的下落!
Jason!Jason!你到底在哪里--
她好想他!
她已经到极限了,快要受不了了!
Jason。你再不出现,我就--
眼泪已经快要夺眶而出。
她不要哭啊!她一直叫自己不准哭的。
模糊不清的视线里,一个人影缓缓、缓缓地,却笔直地朝她走来。
她只能盯著,无法言语。
来到她眼前的人,给了她一个炫目而温柔的微笑。
“我回来了,回来找你--”